容定坤鬆弛的臉抽了抽,道:「她想要這個,也不是不能。只要她能守口如瓶,給她一份嫁妝,把她打發了也好。」
容嘉上啼笑皆非,「爹,別再瞞著我了。把當年的事告訴我吧。要不,我去問趙叔,他雖然會把所有的事都推到你身上,但好歹我可以就此拼湊出當年真相。」
「他?」容定坤冷哼,「趙華安不安分,不要相信他說的話。」
「我知道他一直貪污,而且野心不小,一心想取代你。」容嘉上說,「但是爹,他掌握了你的所有底細,要針對你和容家,再容易不過。我卻因為不知情,連防都不知道怎麼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爹不要為了面子,而讓我處於劣勢。」
容定坤閉上了眼,在呱噪的評書聲中沉默著,臉上每一根線條都往下垂著,整張臉蒼老疲憊。明明才剛過半百的人,卻看著像花甲老人了。
終於,他緩緩開了口:「我少年死了娘,在碼頭混口飯吃,卻是被險些賣去南洋做勞工。趙華安當時和我同船,我們倆相互幫助逃了出來,結成了兄弟。」
容嘉上默默聽著,掏出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
「我們兩個最初就在各個碼頭混著,倒買倒賣些洋貨,還給人做點雜活,賺些糊口的錢。」容定坤靠在床頭靠枕上,目光發直,陷入了回憶之中,「後來我們就遇到了阿和,也就是真的容定坤。巧得很,我們倆非親非故,卻偏偏長得極像。大伙兒都說我們有緣分。那是個老實人,古道熱腸,講義氣,心腸好。我做生意虧了本,他還替我還了錢。我們也因此結拜了成了弟兄。」
「然後呢?」容嘉上問。
容定坤哼笑了一下,「可對你好一時,不見得會對你好一世。我後來生意上周轉又出了問題,不還錢就要被馬老九砍手。而阿和當時剛好中了一張一千塊的彩票。我找他借錢。他之前明明借過我一次的,可這次卻不肯再借了!」
說到這裡,容定坤一臉忿恨。事隔二十多年了,他竟然還為此事怨恨不已。
「他明明有錢,為什麼不借我,而要眼睜睜看我被砍手?」容定坤緊拽著被褥,咬牙切齒,「他還反過來教訓我,說我太冒進,說我不守規矩。哈!都是碼頭討生活的人,誰手頭是真的乾淨的?我不過是一時失算,拿了些馬老九的貨,卻賣砸了罷了……」
容嘉上眉頭緊鎖。容定坤想必是偷偷拿了上家的貨私自賣,卻搞砸了。上家發現,要他賠錢,他賠不起,阿和偏偏又不耐煩再替他收拾爛攤子,不肯再借。於是,被逼到絕境的容定坤只能……
「我是被逼的!」容定坤不甘心地嘶吼著,「我本來只是想偷他的彩票,領了錢好還給馬老九。沒想到阿和醒過來了,要搶彩票不說,還罵我罵得極難聽。我只是想讓他閉嘴,只是想讓他閉嘴……」
容定坤茫然地睜著眼,望著前方空虛之處。容嘉上一動不動,煙燒到煙蒂,長長的煙灰掉落在沙發扶手上。
容嘉上換了一個坐姿,問:「然後呢?」
容定坤哼笑道:「然後還能如何?咱們秦家可是祖傳的泥瓦匠,修房頂和糊牆那是看家的功夫。當時樓里住滿了人,碼頭又繁忙,白天黑夜都隨時有人走動。我不想冒險把阿和的屍首運出去,便乾脆把他封在了牆裡,然後半夜假冒他和鄰居說要回老家探親。鄰居們只當他走了。我和趙華安隨後又搬到了阿和的屋子住。這事果真沒人發現。」
「趙華安知道你殺了阿和的事?」
「他恰好進屋看見了。他幫著我把阿和封進牆裡的。你知道嗎,人死了,會比活著的時候重好多,我一個人竟然怎麼沒辦法把那屍首拖起來。」容定坤回憶當時,依舊忍不住露出恐懼之色,臉頰上鬆散的肉細細抖動著。
「隨後,我假扮成容定坤,領了彩票。也就是那時,我才知道阿和已經給家裡寫了信,告知了家人自己中獎的事,還讓妻兒來上海找他。我和趙華安商量著,我和阿和長得再像,但也終究不是一個人,不能讓阿和的妻子和父母把我認出來。」
容嘉上不禁屏住呼吸,聽容定坤面露厲色,冷笑道:「所以我一不做二不休,把容家的那些人都解決了。」
容嘉上深吸一口氣,「你怎麼解決的?」
「你不是都知道了嗎?」容定坤不耐煩地白了兒子一眼,「那女人也是蠢,連自己丈夫都認不清,被我兩刀就砍死了。容家幾個人更好處理,我不過弄了一件天花病人的衣服進了家,他們全都染上了。只要把葯都倒了,他們一個都活不了!」
容嘉上如置冰窟,只覺得刺骨寒氣一個勁往身子里鑽,渾身寒毛唰唰倒立。
「你本來可以躲幾年再回家,假裝外出太久了所以變化大……」
「誰有那耐心?」容定坤不屑,「我發了財,就該娶妻生子了。容家再怎麼也是當地有點小名氣的人家,總比做個泥瓦匠好說親。我要不做容定坤,我能娶得了你娘,生得出你來?只可惜,斬草果真要除根!當初那女孩落水後,趙華安說她絕對活不了,我見巡捕房裡沒有屍首,只當是被野狗吃了就沒再管。現在果真被人尋上了門來,要我還債!都是趙華安拖累了我!」
他殺了別人,是別人逼的。他被尋仇,也是被同夥拖累的。橫豎他秦水根做下了這麼多血債,卻依舊最無辜,錯誤全在別人身上。
容嘉上注視著父親,憤怒、悲痛、怨恨、失望等情緒在心中交織,簡直要將胸腔撐裂,讓他鮮血迸射。
而血脈是割不斷的。這個人是他的父親!
「容家那個女人找到你了?」容定坤問,「一個女人,除了鬧一場外,能做什麼?你給她點錢打發了就好。你們幾個兄弟姐妹,如今也只有芳樺一個人婚事有了著落。這個時候,就算打落牙齒,也要把容家的面子撐住。」
容嘉上覺得太過荒唐,哂笑道:「爹,想要面子,就不要作出這種萬夫所指的事來。」
「你瞧不起我,可我也養大了你,養了一整個容家!」容定坤捶床怒吼,「沒有我,你們能過這樣的好日子嗎?你以為錢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你這個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雜種。你怎麼不和你娘當時一起死了算了!我容定坤沒有你這樣的兒子!你不配做我們容家人!」
容嘉上緊握著拳,頸項都綳得青筋曝露,猛地起身,冷笑道:「爹你說對了,我確實不是容家人。我應該姓秦呢。」
容定坤愣住。
容嘉上走到門口,回頭補了一句:「爹,你頂著容定坤這張人皮活了二十四年,也夠久了。是時候脫下人皮做回你自己了。」
容嘉上拉開門,大姨太太端著餐盤躲避不及,一臉慘白,嚇得直打哆嗦。
容嘉上滿不在乎,繞過她逕自往樓下走。
「大少爺!」大姨太太忙叫了一聲,「剛才醫院來電話,說……說四少爺沒了……」
才吵得臉紅脖子粗的容家父子不由得都怔住了。
二姨太太拚命生下來的兒子因為是早產兒,身子一直不好。入冬後,孩子就患了肺病,一直住院。年底的時候,孩子病得越發重,搶救過好幾次。二姨太太為了這兒子操碎了心,把上海附近所有的寺廟都拜了一遍,額頭磕得現在都還是青腫的。
眼看熬過了冬天最冷的那幾天,就要萬物回春了,四少爺卻是像一盞耗盡了油的燈,飄飄然地熄滅了。
到底是親弟弟,容嘉上大半夜的還是親自去了一趟醫院,處理後事。
二姨太太已經哭暈了過去,四少爺小而冰冷的身體包裹在襁褓里,也被送去了太平間。
才滿百日沒多久的孩子夭折了,都是低調安葬的。容嘉上一面讓人去聯繫殯儀館,一面準備請僧人做法事,然後讓兩個身強體壯的老媽子把醒來後哭天搶地的二姨太太架回了容家。
容芳林和芳樺玩到半夜才回來,一進門就聽到了噩耗,都不知所以。容太太背著人冷笑了半晌,打發兩個女孩去休息,自己像模像樣地安慰了二姨太太幾句,又繼續回去睡覺了。
二姨太太摟著一對雙胞胎女兒,失魂落魄,卻是怎麼都不肯撒手。兩個女孩也才四五歲,半夜被突然搖醒,又困又惶恐,也不住哭泣。大姨太太看不下去,強行把兩個女孩拉出來,讓乳母抱走了,自己留下來寬慰二姨太太。
「妹妹還年輕,來日方長……」
「什麼來日方長?」二姨太太苦笑,「老爺都這樣了,哪裡還能再給我一個兒子?沒有兒子,我還談什麼將來?」
大姨太太說:「你又不是沒出。兩個女兒好好拉扯大,嫁個好女婿,難道將來能不孝順你?」
二姨太太冷笑,「誰知道老爺會為了什麼好處,把孩子隨便嫁給什麼不靠譜的人家!」
大姨太太壓低了聲音,說:「妹妹,你也知道老爺不行了。現在家裡是大少爺管事。女孩兒們的婚事,自然是大少爺做主了。你往日和大少爺也沒交惡過,現在抓緊時機多討好。大少爺雖然性子冷,但是對下頭弟妹還是很關照的,不會虧待了你兩個女兒。」
二姨太太聽了覺得有理,如在黑暗之中看到了光,重新找到了人生方向,終於回了魂。
一夜喧囂,星河流轉,絢爛繁華轉瞬即逝。
火樹銀花暗去,花燈被摘下了枝頭。更有被丟棄的花燈落在泥水裡,被清潔工拿竹鉗子夾起來,丟進了垃圾箱里。
而馮世真也結束了她的長假,被孟緒安用一輛不起眼的車接到了孟公館裡。
「你搬出去住,對令尊令堂是怎麼解釋的?」孟緒安問。
「我說麗兒需要一個私人助理。」馮世真在餐桌邊坐下,脫了手套,給自己倒了一杯豆漿,「我大哥也幫我說了話,我爹媽才同意我這段時間不回家。」
孟緒安把一份熱乎乎的生煎往她面前推了推,「你這個大哥倒是開明。他是不是對政治感興趣?」
「為什麼這麼問?」馮世真不解。
孟緒安說:「我的人說,他回國後和一些政治積極分子來往密切。他告訴過你他加入了什麼政黨嗎?」
「我們沒有討論過這方面的事。」馮世真有些慚愧,自己最近忙著復仇,對兄長有些缺乏關心,「有什麼不對勁的嗎?」
「暫時沒有。」孟緒安說,「你要不放心,我讓人去盯著他,有事及時告訴你。」
「多謝七爺。」馮世真道。
「楊先生到了。」聽差來報。
楊秀成提著公文包大步走進來,道:「張大帥和曹大帥的軍隊今早七點在東坡坪交火,打起來了。」
「到底過完年了。」馮世真譏笑,「剛開年就這麼紅紅火火,今年肯定很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