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上——」馮世真失控尖叫,撲過去抱住容嘉上跌落的身子。
馮世勛朝容定坤衝去,抓著他握槍的手狠狠砸在地上。容定坤吃痛大叫,槍被打落,旋即被馮世勛抓起來丟出了窗。容定坤破口大罵,馮世勛一拳捶在容定坤臉上,打得他鼻血迸射。
馮世真面色如死人一般,掰著容嘉上捂著胸口的手,聲音顫抖得好似風中的葉子。
「你讓我看看。嘉上,讓我看看……」
容嘉上覺得胸口好似被鐵鎚狠狠砸過,五臟六腑都移位一般劇痛,半晌都喘不過起來。馮世真一臉是淚地跪在他面前,哆哆嗦嗦地在他身上摸著,慌得完全失了章法。
「沒事……」容嘉上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話,手鬆開了些。馮世勛冷靜地掰開他的手,一把扯開了衣服。容嘉上白皙的胸口烏紫一片,慘不忍睹,卻並沒有流血。
眾人一愣。
容嘉上忽然覺得視線里一暗,抬起頭,瞳孔猛地收縮。
警告聲還未來得及出口,馮世真的頭髮被人狠狠拽起,沾著血的手術刀抵在了脖子上。
「別過來!」容定坤朝馮世勛咆哮,拖著馮世真朝後踉蹌退去。
兩個男人驚駭地看著他的雙腿,冷汗唰地自每個毛孔湧出。
失算了!
「你什麼時候……」容嘉上捂著胸吃力地站起來,「你的腿……」
容定坤扯著馮世真的頭髮,學著馮世勛挾持他的姿勢,連刀片比劃的位置都一模一樣。
「想不到?」容定坤桀桀冷笑,「你以為只有你會算計?以為軟禁了你老子,你就能掌握一切了?容嘉上,你還太嫩了!」
他手上一用力,鋒利的刀片割破馮世真脖子上細嫩的肌膚,鮮血瞬間湧出。
「住手!」容嘉上和馮世勛齊聲大吼,想要衝過去。
容定坤扯著馮世真退到了窗邊,狠狠拽著她的頭髮,讓她半個身子都後仰露在了窗外。血順著脖子往後淌,一滴滴往樓下落。
清涼的夜風立刻灌進了屋子裡,帶來了外面大街上車水馬龍的喧囂,亦吹得容定坤脖子上那條輕薄昂貴的開司米圍巾輕輕擺動。霓虹燈照著馮世真倔強緊閉著的唇,和她脖子上鮮紅刺目的血跡。
「爹,你想要怎麼樣?」容嘉上一臉冷汗,沉聲問,「我可以把權都還給你,我今晚就收拾包袱從家裡滾出去。你把世真放了,我就立刻消失。」
容定坤嗤笑,「兒子,你總說我不慈愛。我現在就讓你看看,一個真心為兒女著想的父親,該怎麼樣處理掉威脅全家的女人。」
「你以為只有她會威脅你?」容嘉上猛地掏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你殺了馮世真,我就和她一起死。還是你想用旁邊這個瘋子做你繼承人?」
孟九被鮮血和槍聲嚇得不輕,正縮在牆角瑟瑟發抖,一臉涕淚,嘴裡喃喃自語。
「他聽到了容嘉上的話,茫然地朝容定坤看去,「爹地?」
「誰是你爹?」容定坤嫌惡道,「還以為是謠傳,沒想居然真的是個瘋子。青芝怎麼會生下你這麼一個怪物?」
「這怪物,才是你貨真價實的兒子。」孟緒安好整以暇地走了進來,似笑非笑地望著容定坤,「你這樣的老畜生,都爛到了根子里,能生出什麼正常的東西?」
正拿槍比著自己腦袋的容嘉上忍不住朝孟緒安丟了一個白眼,「孟老闆可不可以不要添亂?」
「這裡還能更亂嗎?」孟緒安譏嘲一笑,「秦水根,你也是黔驢技窮,連挾持女人的把戲都使出來了。眾叛親離的滋味如何?」
孟九跟著充滿委屈地叫道:「爹地,你不要我了嗎?」
「帶著你那瘋外甥滾!」容定坤嘶聲咆哮。
就這一瞬,馮世真猛然還擊,裹著絲巾的手一把抓住比在脖子上的刀片,另一隻手掌狠狠推在容定坤青紫的鼻樑上。
容定坤慘叫一聲,卻是依舊不肯鬆開手,拽著馮世真一起朝窗外翻了出去。
男人們齊聲大吼。離得最近的孟緒安飛撲過去,堪堪抓住了容定坤飛揚起來的圍巾。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所有的顏色都褪去。
容嘉上忍著呼吸時胸腔的劇痛,踉蹌奔到窗前,屏住呼吸往下望。
容定坤被圍巾勒住,吊在半空,馮世真抱著他的腿,艱難地抬頭朝上望,雙目濕潤明亮。
這一瞬間,所有的聲音和色彩重新回歸。容嘉上的命也回來了。
馮世勛幫著孟緒安手忙腳亂地把容定坤拖了上來。男人沉重無知覺的身子重重地跌在地板上,沒有絲毫反應。馮世真攀著窗沿爬進來,被容嘉上一把抱住。
馮世勛冷著臉一把推開容嘉上,拉過馮世真檢查她脖子上的傷口。
「我沒事。」馮世真拿帕子摁著傷,「你去看看嘉上。」
「他連皮都沒破,死不了!」馮世勛乾巴巴道。
容嘉上在懷裡摸了摸,掏出那個馮世真給他的錦囊。裡面的銀鎖近乎被子彈打穿,「楨」字成了一個洞,卻也因此救了容嘉上一命。
「你又救了我一次。」容嘉上說。
馮世真緩緩笑了,淚水瘋狂地湧出了眼眶。
「我……」她開口,隨即被容嘉上抱進了懷中。
容嘉上用力的吻著她的頭髮和臉頰,吻著她落淚的眼睛。馮世真把臉埋在男人肩頭,淚水浸在衣服里,留下一片深斑。
容嘉上緩緩轉過頭,望向悄無聲息的躺在地板上的父親。
容定坤睜著的眼裡寫滿了不甘,臉扭曲猙獰,面上泛著滲人的青紫。他看著彷彿隨時都能再度跳起來,大發雷霆,咆哮嘶吼。但是他的眼睛不會再眨,他的胸膛不會再起伏。
誰都沒有料到容定坤會輕易結束在這裡。畢竟所有的糾紛都是因他而起,他亦是最頑固的存在,如一顆怎麼都挖不走的毒瘤。他這樣的老薑,總覺得還能再和他們這些年輕人大戰三百回合,讓他們疲於應對,卻又無可奈何。
而他就這麼出人意料地死了。一條圍巾,輕易就勒斷了他的脖子,死得又快徹底。留給人們的,是慶幸,是後怕,還有沉重的嘆息。
在場的每個人都有點茫然,像一身熱血的戰士突然失去了搏鬥的目標,不敢相信戰鬥就這麼結束了。而後他們又漸漸回過了神,接受了這個現實,並且打從心裡舒了一口氣。
結束了好。
「爹地?」孟九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抓起圍巾聞了聞,繼而嗚嗚地哭了起來。
孟緒安蹲下來摸了摸外甥的頭髮,看著容定坤的屍體,對馮世真道:「他當初勒死你爹的時候,是否想過自己也會有這麼一天?」
馮世真沒有回答。她和容嘉上緊緊擁抱,誰都沒有說話。
容芳樺和伍雲弛搭乘著輪船啟航前往大洋彼岸的國度之後,容家的訃告才發了出來:妾孫氏重病不治,容定坤傷心過度,心臟病發作去世。
容定坤的喪事辦得十分簡單,棺木安葬在了上海的公墓里,並沒有進容家祖墳。墓碑上的名字,刻的是「秦水根」。直到死亡後,這人才終於恢復了本來的性命。
隨後,容嘉上在申報上發了一條簡短的申明,履行了自己對馮世真的承諾,將父親多年所作所為公之於眾。馮家,孟家,一樁樁舊事浮出水面。
記者們爭先恐後地湧向容府,卻被告知,容家人已經搬走了。昔日繁華如仙宮般的容公館,鐵門緊鎖,窗帘低垂,滿庭殘花落葉,大門上掛著吉宅待售的牌子。
容太太帶著大姨太太和孩子們去了南京別院,容芳林從中西女塾退學,已隨著容芳樺夫婦去了美國,將在那邊繼續念書。
容嘉上養好了肋骨骨折的傷,辦理好了公司託管手續,啟程南下。
而這個時候,馮家人為了躲避記者,舉家回鄉祭祖。容嘉上孤單地站在月台上,望著別的情侶在裊裊蒸汽中擁抱吻別,自己則形單影隻地踏上了旅途。
廣州,東山航空教練所。
南方的雨季的悶熱和潮濕輕而易舉地就把來自上海的容嘉上給打趴下了。
容嘉上不怕冷,但是怕熱。才五月,廣州就已經熱得穿背心褲衩了。軍訓回來,容大少爺熱得像條狗,吐著舌頭蹲在宿舍前的闊葉樹下,拆看馮世真寫給他的信。
他們倆現在一周寫兩次信,通三次電話,可依舊還是有滿腹說不完的話要講給對方聽。
馮世勛去美國進修的機會因為上次被逮捕而泡湯了,好在他因為那個事,反而得到一位醫學老前輩的賞識,資助他自己開設診所。
馮世真在信里寫:「郭老很喜歡大哥,他太太總請我們兄妹倆去吃飯,還把郭小姐介紹給我們。郭小姐是留學歸來的兒科醫生,漂亮大方,性情溫柔。我們都很喜歡她。」
「我們家買了一個小房子,前面是大哥的診所,後面住家,又在英租界里……聽說廣州比上海熱很多,那我給你寄的長衣估計不適合穿了。」
「最近一直在思考自己將來要做什麼?女人求職在這個社會上依舊還是要收到諸多掣肘,所能做的多是輔助男人的工作,例如助教、護士。彷彿世人都覺得女人沒有能力,不足以獨當一面。而我受所學限制,也難以尋到可以一展身手的職務。真羨慕你們男人自由自在。比如你現在,大概天天都能駕駛著飛機在藍天上翱翔吧?嘉上,我很想你……」
容嘉上的日子卻過得並沒有馮世真以為的那麼瀟洒。他是臨時找關係進來的插班生,同學們的功課他跟不上,現在正瘋狂惡補,以期秋季開學後他的成績能通過考核,那樣才能正式入學。他的壓力很大,要學的很多,離他心愛的飛機最近的時刻,也不過是跟著師兄們去做護理,擦拭機械零件,更換機油。
容嘉上一直有些惴惴不安,怕自己破釜沉舟連家業都丟了,萬一卻沒被留下來,怎麼辦?
他可沒法厚著臉皮回去見世真。
況且馮世勛還不知道又要將他嘲諷成什麼樣,又會堅定地反對他們倆的婚事。哪怕自己替這准大舅子挨了一顆子彈,都沒有改變他的看法,這也讓容嘉上哭笑不得。
而他的世真,他純真善良、總是能帶給他撫慰和鼓勵的世真,卻被他留在了千里之外的上海。
容嘉上知道世真也有不得不留在父母身邊的理由。馮家百廢待興,需要重新安家置業。馮世勛的診所才剛開業,也有許多雜物需要有個可以信任的人打點。馮世真是真的走不脫。
雨季結束,盛夏來臨。同學們都放假了,只有容嘉上留在學校里,惡補功課。電風扇呼呼吹著,卻帶不走絲毫暑意。廣州的酷暑真可以和重慶一決高下。
容嘉上汗流浹背,給馮世真寫信:「我每天都在夢裡想你,想你過來,又怕你受不了這個鬼天氣……」
馮世真拆了信,看得笑出聲來。
「嘉上又來信了?」馮太太擇著菜問,「他在那邊肯定吃苦了。金枝玉葉的大少爺,什麼都不要,空著手去軍校念書,真是有骨氣呢。」
「別誇他。」馮世勛說,「誇多了,世真就要忍不住追過去了。」
「追就追唄。」馮太太說,「二十四五的大姑娘了,巴不得明天就趕出門去呢!」
「媽!」馮世真嬌羞地嗔著,捧著信紙跑走了。
馮世勛搖頭笑著,對母親說:「得,真要準備嫁妝了。」
酷暑離去,秋老虎下山。容嘉上披荊斬棘,順利通過了入學考試,成為了一名空軍預備役。他穿著制服,從教官手中接過了徽章和證件,端正嚴肅地行了一個軍禮。
八月末的上海,早晚應該已經有些涼快了。容嘉上翻著日曆,忽然想起,馮世真就是在去年這個時候來到容家的。
可他們相遇是哪一天呢?容嘉上卻有些記不清了。他那段日子過得很混,整天跑出去玩,就是個弔兒郎當的紈絝子弟。也就是仗著皮相好,有股讓女孩子心痒痒的傲慢氣,才引得馮世真多看了他兩眼的吧?
容嘉上看著鏡子里自己已經晒成古銅色的皮膚,對著鏡子想做出過去的傲慢表情,卻是怎麼都做不像了。
世真要是現在站他面前,還不知道能不能認出他來。
航空教練所的師生並不多,就算開學了,校園裡也不熱鬧。不過師兄們多是黃埔軍校的畢業生,周末便帶著一群學弟們坐車去黃埔軍校,跑去他們的新生跳舞會上湊熱鬧。
傍晚下過雨,涼爽的夜風吹著校園裡的棕櫚樹嘩嘩作響。悠揚的旋律飄蕩在星光下,年輕人們成雙成對。
一群穿著軍校制服的俊朗挺拔的年輕人中,容嘉上依舊是最為醒目的一個。他不過在舞池邊百無聊賴地站著,就吸引了來來往往的女孩兒們的目光。兩首曲子過後,就已經有一群女孩圍在了容嘉上身邊,嘰嘰喳喳,有打聽他身家年齡的,有想找他跳舞的,十分熱鬧。
容嘉上今天卻是被同學強拉來的,並沒興趣跳舞。可女孩子們或許都受過偵察科的訓練,跟人的功夫一流。不論容嘉上躲去哪裡,總能被她們輕易找到。
容嘉上躲得苦不堪言,別的同學卻是羨慕得眼紅。
「你躲什麼?她們又不吃人。」同學笑道,「你好歹也是從上海來的大少爺呢,怎麼連舞都不會跳?」
「會跳。」容嘉上說,「但是沒有適合的舞伴。」
「你想要什麼舞伴?我給你找找。」
容嘉上搖頭笑了笑,「你找不到的。她人在上海。」
「還是惦記著你那個未婚妻?」同學不以為然,「她又不在這裡,你和誰跳舞,她又不知道。」
「可我知道。」容嘉上說。
同學沒轍,撤退了。
眼看一群娘子軍又發現了容嘉上的新據點,火力集中地攻打過來。容嘉上苦不堪言,忙不迭再度轉移陣地,朝大門外逃去。
慌不擇路之中,忽然有人伸手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容嘉上扭過頭,不期然跌進了那雙秋水一般清澄溫潤的眸子里,呼吸一窒。
女子穿著淺白的連衣裙,捲曲的短髮被夜風吹得不住拂動,秀麗的面龐皎潔如月。
她微微笑著,眸光閃動,說:「我們來跳一支舞吧。」
容嘉上的心狠狠地撞著胸膛,血液沸騰,大腦一陣陣暈眩。
馮世真牽著他的手,在眾目睽睽之中,將他拉進了舞池裡,如同步入了一條光彩流轉的湖泊。
「這是做夢嗎?」容嘉上呢喃,依舊難以置信。
「你說呢?」馮世真拉著他的手,放在自己後腰上。
手臂猛地收緊,將朝思暮想的窈窕身軀禁錮在了臂彎之中。兩張面孔靠得極近,近到鼻尖輕觸,一個吻一觸即發。
一對對人在他們身邊踩著節拍跳過,他們卻相擁著站在舞池中央,就像一座屹立著的孤島。
「我在中山大學找到了一份助教的工作。」馮世真輕聲說,「同時我打算進修法學。這樣,我們就能靠得近一點。怎麼樣,開心嗎?」
容嘉上和她額頭相抵,陶醉地閉上了眼。
「既見君子——」
馮世真眼波一顫,輕聲接道:「雲胡不喜……」
尾音消失在貼合在一起的唇中。
絢麗的流光如彩練,伴隨著浪漫的情歌,繞著相擁的愛人迴轉。
又如振翅的蝶,翩翩騰飛,投身夜空,同漫天琉璃碎鑽一般的星辰融為了一體。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