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司鳳此時只覺胸口裡似有亂刀在攪動,痛得滿頭冷汗。喉中一股濃厚的腥甜味,被他死死壓抑住。心中有一種空落落的茫然感,從璇璣的手放開的那一刻開始。
他本是說好了無論如何也不會後悔的,但或許他心裡還是存著一星半點的希望:也許……她知道了真相也不會在乎;也許她根本不當一回事,笑笑說沒什麼大不了。後來他也想過,找一個合適的時機,把一切都坦白出來,無論她能不能接受,反正他是這樣孑然一身的一個人,沒什麼好後悔的。
但想像終歸是想像,一旦真實降臨,他想不到自己竟然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
柳大哥說過:你何苦空歡喜一場?
空歡喜……真的是空歡喜。那些忐忑,那些纏綿,那些怦然心動——看起來像是單薄的皮影戲,戲裡戲外,從頭到尾,只有他一人惶惶。
很想回去問問她,為什麼要放手?曾經,不是說過,永遠要在一起嗎?她說:司鳳,你要是不回來,我會死掉!你要是不在乎我會死,你就儘管離開!
很好,真的很好。其實會死的,是他,永遠也不會是她。
胸口好像被人挖空了,再塞滿辛辣的辣椒,火辣辣的疼,像是要裂開一樣。他終於禁不得,輕輕呻吟一聲,憋了滿嘴的血,緩緩滑了下來。
一直提著他奔跑的人忽然停了下來。他被人輕輕抱在懷裡,枕在那人的膝蓋上,那人的手在溫柔地撫摸自己的臉頰,替他將嘴上的血擦乾淨。
禹司鳳心中一陣狂喜,喃喃叫道:「璇璣……璇璣!」
那人嘆了一聲,聲音低沉,卻是個男人,他說:「她是你的魔,你入魔太深了,孩子。」
是師父!禹司鳳努力睜開眼,大宮主清矍的臉龐就在近前,他心痛又慈祥地看著他。這種眼神他一點也不陌生,小時候他要是做錯了什麼事,被懲罰,打得渾身一塊青一塊紫,師父替他上藥的時候就會這樣看著他。
「師父……」他閉上眼,低聲說著,「我是不是要死了?」
大宮主柔聲道:「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你死。這是情人咒反噬的效力而已。司鳳,說實話,其實你從頭到尾也沒有信任過那個姑娘的愛,對不對?」
禹司鳳眼睫微顫,沒有說話。大宮主嘆道:「冤孽……你這樣連孤注一擲也算不上,只能叫孤勇。既然懷疑她,為什麼還一直苦撐?聽師父的話,忘了她,把她整個人都丟到腦後去,以後也不要想起。情人咒師父幫你解,以後所有的事情師父都替你安排好,你什麼也不用煩惱。」
禹司鳳只覺胸口的疼痛似乎漸漸蔓延到全身,他一會被烈火焚燒,一會又掉入萬年玄冰。心裡卻始終空空的。空,什麼都是空,他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他低聲道:「師父……她說她離不開我,要是我走了,她會死掉的。」
大宮主輕喟:「你還在騙自己嗎?死的人不會是她,只是你這個傻瓜而已。」
禹司鳳微微顫抖,長長的睫毛下,流出兩顆大大的淚珠,落在大宮主的手心裡,冰冷的。這種冰冷的感覺刺了他一下,令他有些茫然,一瞬間似乎想起了很久遠的回憶。
「師父,離澤宮……真的在後面策劃一切?」
禹司鳳一句問話將他從深沉的思緒里拉出來,他「嘿」地一笑,傲然道:「不錯,一切都是你師父雄才偉略。那些凡人還妄想修仙,定下許多愚規,我便要教他們明白自己有多可笑!」
禹司鳳喘了幾聲,才道:「你……你別……師父!他們……沒有礙著你什麼……」
大宮主森然道:「沒有礙著?他們犯下的罪行罄竹難書!成天自詡正義,對他人指手畫腳,輕則橫加指責,重則痛下下手!沒礙著?沒礙著,你娘又怎麼會死!」
禹司鳳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顫聲道:「你……你說什麼?我娘……?」
大宮主彷彿發覺自己說錯了話,默然不語。良久,忽然岔開話題:「情人咒的事情你不用擔心,痛苦也就這一陣,師父馬上帶你回離澤宮,很快就會好。」
「師父!」禹司鳳叫了一聲。
大宮主難得露出些微尷尬的神色,半晌,說道:「有些事情,我沒有告訴你。你現在大了,確實應當說給你聽。但我有個條件,你必須和我回離澤宮,並且答應我永遠也不見那個丫頭。」
禹司鳳凄聲道:「師父……我……不能……」
大宮主冷道:「到如今你還念著那冷血無情的丫頭!她要是真的在乎你,為什麼不追上來?為什麼知道你是妖之後馬上就離開你?!你就是馬上死在她面前,她也不會為你感到難過!說不定心裡還會慶幸你這隻妖怪死的好!」
他的話其實毫無根據,可是禹司鳳正是傷心欲絕的時候,他再拿這些難聽話一刺激,當真是生不如死。情人咒的反噬似乎越來越厲害,禹司鳳只覺整個人都像是被一把尖刀挖空了,痛得半昏半醒。
大宮主將他抱起來,低聲道:「好孩子,跟師父回去。什麼痛苦都沒有了。」
禹司鳳又急又痛,一口氣上不來,竟暈了過去。
他走了幾步,一直默默在旁邊站著的副宮主忽然開口道:「你真要將他帶回離澤宮?私情也不是這麼講的!他的心根本不在這裡!你強行帶回去,只是添亂!」
大宮主冷道:「我的事輪不到你操心。你心裡想著什麼,當我不明白嗎?」他見副宮主遲遲不語,不由微微冷笑,道:「你要趁我不備做什麼壞事?」
副宮主立即攤開雙手,似是苦笑,「大哥!你也太絕情了!」
話音剛落,兩人忽然警覺,同時向後跳去,回頭一看,卻見璇璣和柳意歡遠遠追了上來。大宮主「嘖」了一聲,副宮主笑道:「怎麼,你怕那丫頭?也是,先前輸給她……」
「住嘴。」大宮主面色一沉,說話間,那兩人已經追到近前。
璇璣老遠見到禹司鳳半死不活地被大宮主抱在懷裡,心頭的怒火不可抑制,厲聲道:「你把他放下來!」說罷拔劍就要衝上去,卻被柳意歡一扯,硬生生攔住。
「不要衝動。」柳意歡沖她搖搖手,轉身看著大宮主,沉吟半晌,才道:「如果我沒記錯,當日去離澤宮我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禹司鳳已經不是離澤宮的人,你憑什麼將他搶走?」
大宮主淡道:「你們也不是司鳳的什麼人,憑什麼將他搶走?」
柳意歡笑道:「你這個小宮主,嘴皮子不錯!那我告訴你,禹司鳳呢,已經和這位褚璇璣姑娘有了文定之禮,少陽派從上到下都知道的。你沒理由把人家小夫妻拆散吧?」
璇璣一呆,急道:「柳大哥……」她什麼時候有了文定之禮?
「璇璣,柳大哥說得對不對?」柳意歡大聲問著,偷偷對她擠眉弄眼。璇璣吸了一口氣,陡然反應過來,急忙點頭:「是……是啊!」到底還是小女孩兒,羞得臉皮都紅透了。
大宮主冷道:「文定之禮要雙方長輩共同承認,我可不記得有承認過。」
柳意歡叫道:「你算什麼狗屎長輩!禹司鳳早就不是離澤宮的人了!我算他半個爹,我才是正兒八經的長輩吧?他倆的事我和褚掌門做主給定了,你有什麼屁話要說?!」
大宮主倒是半晌沒說話,似是有些鬆動的樣子,隔一會,才道:「前輩對司鳳的恩情,我真心感謝。」
「老子可不要勞什子的感謝!一句話,把人還給我!」柳意歡瞪圓了眼睛。
副宮主忽然「哧」地一聲笑出來,悠然道:「正經的爹還沒說話呢,你這個半途跳出來的假老爹跩什麼?」
柳意歡看他就不順眼,當即罵道:「滾你的!老子說話你個不男不女的插什麼嘴?!什麼正經的爹?他有叫過一聲爹嗎?!」
副宮主被他罵得火起,沉聲道:「你說話放尊重點!他可也沒叫過你爹!婚姻大事本來就是父母說了算,無名無份,等同苟合!」
他這話等於把璇璣也罵了進去,她臉色登時一白,無地自容。
大宮主忽然說道:「褚小姐,謝謝你對司鳳這樣關心。但文定之禮,我不同意。你也知道,司鳳是妖,人與妖總是走不到一起的。早些放棄,對你對他都有好處。你這般人品,日後不愁有名門弟子聯姻,司鳳配不上你。」
璇璣嘴唇微顫,慢慢說道:「可是他答應過我……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大宮主笑了笑,道:「年少輕狂,誰都會犯錯。這些諾言,何苦當真。」
璇璣彷彿不認識他一樣,定定看著他,從頭看到腳,忽然瞥見他手腕上一道傷痕,猛地一震,顫聲道:「你……等等!你把手……給我看看!」
大宮主低頭,見到手腕上的傷痕,臉色微變,最後還是抬頭笑道:「好眼力。還是被你認出來了。」
璇璣默默抽出崩玉,劍尖指著他的臉,低聲道:「你是皓鳳!一個宮主居然扮作弟子!」
柳意歡怪叫道:「什麼?……等等、等等!小璇璣!你是說他就是那個養饕餮的混蛋?!」
大宮主淡然道:「是我。我本想借著簪花大會的緣由將你除了。褚小姐,你留著是個禍害,極大的禍害。在大事在小事,都礙著我們的路。不過很可惜,你養了一頭好靈獸……連我的原身也奈何他不得。血洗浮玉島的計劃功敗垂成,你很好!你到底是什麼人?」
璇璣劍尖抖了一下,勉強說道:「我什麼也不是!總之……你不能把司鳳帶走!」
話音甫落,卻聽禹司鳳呻吟一聲,醒轉過來。
他低聲道:「璇璣……」璇璣驚喜交加,快步上前,想要看看他,卻被副宮主攔住,「別靠近!除非你想他死!」璇璣揮劍就要攻上,只聽柳意歡厲聲道:「聽話!璇璣你不要過去!他這是情人咒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