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一愣,轉而大笑,按住江慈不放,悠悠道:「你倒是不笨,知道現在只有替我聽聲認人,才是唯一活路。」
江慈冷冷道:「裴相爺,請把你的蟹爪拿開一些。」
裴琰笑道:「江姑娘,你不知道嗎?螃蟹的鉗子若是夾住了什麼東西,是絕
不會輕易鬆開的。」說著將江慈按得更緊一些。
江慈沖裴琰笑了笑:「相爺,我好象有件事情,沒有告訴過你。」
「何事啊?」
江慈笑得眼睛眯眯:「本姑娘呢,耳朵不大好使,不能保證自己一定能認出
那人的聲音。說不定,就會認錯人,也說不定,會聽很多人的聲音都象星月教主,萬一把什麼王爺侯爺之類的人誣為邪教教主,那可就罪過大了!」
裴琰輕哼一聲:「是嗎?」他放在江慈腰間的右手猛一用力,江慈痛呼一聲。裴琰低頭望著她痛楚的神情,笑道:「江姑娘想必是不了解本相爺,本相爺呢,從不打沒有把握之仗,所以是絕不會讓你認錯人的。」
他鬆開右手,江慈腰間一松,忙翻身而起,卻又被裴琰探手扼住咽喉,嘴唇大張,已被他塞入一粒藥丸,入口冰涼即化,順喉而下。
江慈聞到這藥丸有一股鐵腥氣,知是煉製毒藥必需的「鐵腥草」,定是毒藥無疑,情急下俯身嘔吐。
裴琰笑道:「沒用的,這是我長風山莊秘制毒藥,入喉即溶,大約三個月後發作,解藥呢,世上便只有本相爺才有。」
他慢條斯理地夾了筷麂肉,放於口中細嚼,見江慈冷著臉從地上爬起,面容一肅,道:「你聽著,我已令人放出風聲,說你已經毒發身亡,放鬆那人警惕。後日相府會為我母親舉辦壽宴,凡是我認識的達官貴人都會來相府祝壽。到時我會命人替你化裝易容,你就跟於我身後,細心分辨眾人聲音,不得離我左右。你若是敢玩什麼花樣,我能放過你,這毒藥可是不會放過你的。」
江慈瞪著他道:「那如果那人不來呢?」
裴琰哼了一聲:「敢不來參加我相府壽宴的人少之又少,那我就把排查目標放在這少數的幾個人身上,還怕找不出他來嗎?!」
江慈冷冷地看了裴琰一眼,不再說話,默默低頭,走向屋外。右腳剛踏過門檻,忽聽裴琰又道:「慢著!」
江慈頓住腳步,並不回頭,裴琰淡淡道:「從今日起,你去西園服侍子明,他那裡正沒有丫頭。你別說是我派你去的,就說是你自願,以報他救命之恩。沒有我的命令,你不得踏出西園一步。你認出人,將子明服侍好了,我再考慮為你解了這毒。」
江慈用力頓了頓右足,甩手而去。
裴琰抬頭望著她的背影,冷笑道:「野丫頭,你當我這相府,是讓你胡來的地方嗎?!」
這場秋雨,直下到黃昏時分才慢慢止住。
燈昏霧涌,夜幕輕垂,崔亮方略帶疲倦,回到西園。
甫踏入院門,他便一愣,只見屋內燈燭通明,還隱隱飄來江慈哼唱戲曲的聲音。江慈見他進來,笑道:「崔大哥,怎麼這麼晚才回來?」說著便來替崔亮解去風披。
崔亮往內室走去,自己解下風披,換過便服,又步了出來:「小慈,你怎麼會在這裡?」
江慈笑道:「我悶得無聊,聽安華說你這處沒人服侍,你又是我救命恩人,想著來替你做點事,不然我這心裡,可是十分過意不去。」她邊說邊倒出銅壺中的熱水,替崔亮擰來熱巾。
崔亮望著她的笑臉,側過頭去,將臉埋在熱巾之中,良久方抬起頭,微笑道:「小慈,這些服侍人的事情,你不要做了。我習慣了一個人住,若是要人服侍,相爺自會派人過來的。」
「我閑著也是閑著,只要崔大哥不嫌棄我就好。對了,崔大哥,你怎麼回來得這麼晚?前段時間,我看你很清閑的,禮部撰錄處現在很忙嗎?」
「我現在沒在禮部,到宮中方書處當差了。」
「方書處?是做什麼的?俸祿是不是高過禮部很多?那麼早去,這麼晚才回,總得多些俸祿才好。」
崔亮淡淡道:「是替朝廷整理奏章、檔案、圖書以及地方上報材料的閑散部門,俸祿比禮部稍高些,倒也不是很辛苦,只是這段時間會有些忙。」
說話間,江慈已擺好碗筷,笑道:「崔大哥,你來試試我的手藝。」
崔亮走到桌前坐下,看著桌上玲瓏別緻的菜肴,訝道:「這是你做的?」
江慈點點頭:「是啊,我廚藝可是方圓十里有名的,不然鄧大嬸她們才不會對我那麼好,日日有好吃的鮮果瓜蔬送給我,就想著我心情好時,為她們整上一頓佳肴。」
二人正說話間,一人施施然步入房來。
崔亮抬頭笑道:「相爺來得正是時候,子明正想和相爺喝上幾杯。」
裴琰此時著淺紫色絲質秋衫,外罩烏色紗衣,腰系青絲碧玉絛,渾身的風流文雅,滿臉的清俊出塵。
他微笑著在桌旁坐下,看了眼桌上的飯菜,搖了搖頭:「回頭我得讓裴陽問問廚房的丫頭們,是不是貪慕子明的人品,你這西園子的菜式做得比我慎園的還要好。」
「相爺說笑了,這是小慈做的。」
裴琰橫了一眼已端開碗筷、默默坐於門檻上埋頭吃飯的江慈:「是嗎?江姑娘還有這等手藝,真是看不出來,倒是服侍人的好本事,你說是吧,江姑娘?」
江慈並不回頭,坐於門檻上,悶悶地應了一聲。
崔亮不明二人之間過節,卻也覺有些異樣,想將這二人分開,忙道:「小慈,勞煩你去拿碗筷和酒盞過來。」
江慈站起身,將飯碗往桌上一放:「相爺,實是不好意思,我未料到相爺會大駕光臨,這飯菜呢,只備好了兩人的份量。再說了,這相府中,等著巴結、服侍相爺的人排起隊來,要排到相府后街的『烏龜閣』去,相爺還是去別處吃吧。」
崔亮大笑道:「小慈胡說,什麼『烏龜閣』,那是『烏旬閣』。取自『霞飛潮生掩金烏,望斷天涯嘆歲旬』,與城南的『霞望亭』相對應。此絕句正是相爺的佳作,快莫認錯字了。」
江慈向崔亮甜甜一笑:「原來是個『旬』字,我將它與『烏』字連在一起,看成一隻大烏龜了!」說著只用眼去瞄裴琰身上的烏色罩衫。
裴琰聞言笑得十分歡暢:「原來江姑娘還有認錯字的時候,我以為,你只會有吃錯東西的時候呢!」
江慈一噎,也知圖一時口舌之快,與這「笑面虎」斗下去沒什麼好處,只得轉身到小廚房取過碗筷酒杯,替二人斟滿酒,走到院中,在青石凳上坐了下來。
她雙手撐於凳上,雙足悠悠蕩蕩,望向黑沉夜空中的幾點星光,這一刻,她濃烈地思念起師叔、師姐,還有鄧家寨的老老小小。
她眼眶逐漸濕潤,以前在鄧家寨時,一心想看外面的天地,總是想著偷偷溜下山,擺脫師姐的約束。及至真正踏入江湖,一人孤身遊盪,特別是被捲入這官場與武林的風波之中,命在旦夕,遇到的不是追殺便是算計,方深切體味到了人心險惡、世事艱難。
也許,自下山以來,遇到的人中,便只有崔大哥一人,才是真心對自己好的吧?
若是能順利解毒,還是儘早回去吧,師姐肯定擔心自己了。這江湖,這天下,終究只有那處才是自己的家。
此時已是深秋,日間又下過一場秋雨,院中寒夜甚濃。江慈漸感肌膚沁涼,剛要站起,腳步聲輕響,崔亮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小慈,你是不是有心事?」
江慈垂下頭,悶聲道:「沒有,就是想家了。」
「哦。等相爺替你將那星月教主的事情了結,你自然便可以回家了。」崔亮勸慰道。
江慈不欲崔亮再就此事說下去,抬頭望了一眼屋內:「大―――,相爺走了?這麼快?」
「嗯,相爺事忙,後日又是夫人的壽辰,府內的人忙得腳不沾地的,許多事需要相爺拿主意。屆時還會請來攬月樓的戲班子,小慈又可以見到素大姐了。」
想到又可見到素煙,江慈心情好轉,望向身上淺緋色的衣裙,笑道:「妙極,我正想著將素大姐的衣衫還給她呢。」
講起衣衫,她忽然想起那日在攬月樓裝醉時,聽到的那兩個侍女所說之話,聯想起之前大閘蟹與靜王的對話,好奇心起,側頭問道:「崔大哥,三郎是什麼人?」
崔亮愕然良久,方緩緩道:「小慈問這個做什麼?」
江慈嘻嘻一笑:「沒什麼,就是好奇。想知道素煙姐姐仰慕的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將來也好替素煙姐姐拉拉紅線、做做媒什麼的。」
崔亮縱知江慈是江湖中人,不同於一般閨閣女子,卻也未料她說話如此大膽,半晌方道:「你可不要亂來,素大姐雖和三郎關係還不錯,但這樣的話可千萬別提。」
「為什麼?」
崔亮不知該如何措辭,想了片刻道:「三郎,是光明司的指揮使,衛昭衛大人,人稱『衛三郎』。但皆只是在背後相呼,能當面直呼他『三郎』的,只有皇上、太子、兩位王爺和兩位相爺,其餘人若是直呼其『三郎』,只怕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江慈打了個寒噤:「這麼可怕?難道得罪他的人統統必死無疑?他也只不過是個指揮使嘛,難道能大過王法嗎?」
崔亮想起後日王府壽宴,衛三郎定會出席,若是江慈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他,實是後患無窮。
他正容道:「小慈,衛昭武功高強,心狠手辣,且xing格暴戾,喜怒無常。但極受皇上恩寵,被委以光明司指揮使一職,既負皇宮守衛之責,又可暗察朝中所有官吏,直達天聽。其官階雖低,且不干預軍政事務,不能參政,但實權甚大,乃朝中第一炙手可熱的紅人。就是相爺,也不敢輕易得罪於他。你若是見到他,就繞道走,千萬不要去招惹於他。」
江慈笑道:「原來世上還有令大閘―――,啊不,相爺害怕的人啊,我倒真想看看,他長得什麼模樣。」
崔亮苦笑一聲,低聲道:「他的模樣,你不見也罷。」
江慈更是好奇:「崔大哥快說,他長得什麼模樣,想來定是一表人才。」
崔亮見江慈這般口無遮攔,心中暗嘆,低聲吟道:
「西宮有梧桐,引來鳳凰棲;
鳳凰一點頭,曉月舞清風;
鳳凰二點頭,流雲卷霞紅;
鳳凰三點頭,傾國又傾城;
鳳兮鳳兮,奈何不樂君之容!」
吟罷他低聲道:「這首民謠,吟唱的就是三郎之姿容,只是―――」
江慈尚在遐想之中,崔亮站起身來:「時候也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著吧。」
江慈仰頭笑道:「崔大哥,我住在你這西園,好不好?」
崔亮一愣:「小慈,你我男女有別,這―――」
江慈揪住他的衣袖搖道:「崔大哥,安華是相爺派來監視我的,我的一舉一動,她都會向安澄報告。和她住一起,我睡不著,也吃不香,你就讓我住你這裡吧,再在那院子住下去,我怕我會憋死。」
崔亮輕輕扯出衣袖,轉過身去,背對江慈,仰頭望向深沉的夜空,片刻後輕聲道:「好吧,你睡西廂房,我到偏房去睡。」
江慈大喜:「謝謝崔大哥,那我收拾碗筷去了。」說完一溜煙的往屋內鑽去。
崔亮看著她靈動的身影,呆立原地,良久,閉上雙眼,右手握拳,在肩頭猛捶了一下,方舉步入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