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昭向來睡得不太踏實,第二日便早早地醒轉,醒轉的那一剎那,有些想不清楚身在何處。恍惚間還覺在十餘年前的「玉迦山莊」,彷彿姐姐的手正輕柔地撫過自己的額頭。
他心中暗凜,不知是快要重回星月谷,一路上睹景思人,還是因為練功求之過急,丹藥之弊隱現,真氣有紊亂的先兆。在炕上打坐片刻,待心境澄明方才出門。
此時天際露出一絲淺白,雪已收住。平叔迎了上來:「少爺,可以上路了,乾糧我已備好。」衛昭點了點頭,望向西邊屋子。
平叔道:「晚上沒動靜,看來暫時是不敢逃的了。」
衛昭接過他手中的人皮面具戴上,又扣上青紗寬帽,道:「盈盈她們怕是等急了,咱們得抓緊時間。」說著推開房門,大步走到炕前,正欲俯身將江慈揪起,手卻停在了半空。
土炕上,江慈與兩名幼童並頭而卧,三張面龐一般的純凈無邪,她被燙傷的右手搭在被外,握著身邊男童被子一角,顯是怕夜間被子滑落。
衛昭長久凝望著炕上三人,平叔進來:「少爺,得上路了。」
衛昭長呼出一口氣,俯身將江慈提起來。江慈睡眼惺松,被衛昭青紗下的假面嚇了一跳,知要趕路,忙將外襖軟靴穿好,跟了出去。
寒風撲面,江慈縮了一下雙肩,見衛昭與平叔行出很遠,忙提起全部真氣,跟在二人身後。
她輕功雖佳,但練的都是在小空間內騰挪轉移之法,要這般提氣在雪地中奔行,非得內力綿長不可,不多久,便被拉下很遠,情急下險些跌了一跤。
衛昭聽得清楚,腳步便有些放緩,待江慈喘著氣追上,他又發力。江慈追得極為吃力,數次想趁他們遙遙在前,乾脆溜之大吉,但衛昭說過的話又讓她終不敢冒這個險。這隻沒臉貓太過厲害,說不定真有著獵豹般的鼻子,自己無論怎麼逃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萬一出逃不成,被他抓回來,可就會受大罪。
念及此,她只得再度咬緊牙關勉力跟上,衛昭忽快忽慢,平叔始終跟在他身後半丈處。雪地中,三個身影如黑點般飄忽移動。待晴陽衝破厚厚的雲層,灑在茫茫雪野,江慈大汗淋漓,雙腳酸軟,衛昭終在一處峽谷邊的山道前停住腳步。
遠處的谷內,隱有青煙升起。
雪後放晴下的山峰,閃爍著銀輝,漫山的雪松銀妝素裹,寒風呼嘯過山巒,冷冽刺骨。
江慈喘著粗氣,立於衛昭身後,望著峽谷下的一片潔白,不停用未燙傷的左手拍打著被寒風吹得冰涼的面頰。
衛昭向平叔道:「讓蘇俊他們來見我。」說著轉身向峽谷一側走去。江慈見平叔往相反的方向而行,想了想,仍跟在了衛昭身後。
二人沿狹窄濕滑的山道而行,約半里路後,衛昭折向路邊的樹林,林內雪深及膝,江慈勉力跟出這麼遠,早已力竭,便摔了一跤。再抬起頭時,已不見了衛昭身影。
她心中嘀咕,終是不敢趁這個機會開溜,只得大聲呼道:「三爺!三爺!」
一粒松子射來,江慈經過與衛昭多次交鋒,對他有了一定的了解,早有準備,低頭避過,卻腳下無力,撲倒於雪地之中。
她爬了起來,抹去面上的積雪,見衛昭正雙手環胸立於自己面前,隱約可見輕紗下他的眼神滿是嘲弄之意,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
衛昭也不說話,帶著江慈行到一棵參天古松前,「嗆」地抽出身後長劍,用劍柄在樹榦上敲了數下。過得一陣,輕微的「咯嗒」聲響起,那棵古松竟緩緩向左移動,積雪紛紛掉入樹下露出的一個地洞內。衛昭當先跳下,江慈只得閉上眼,跟著跳下。
風聲自耳邊呼嘯而過,眼前一片漆黑,江慈大呼糟糕,這地洞看來甚深,若是落下去沒人接住,豈不是會摔個粉身碎骨,正胡思亂想,身形一頓,已被衛昭抱住。
黑暗中,隱約可見那雙閃亮的雙眸,江慈笑道:「三爺,多謝您了。」
衛昭並不說話,將她放落。江慈覺四周漆黑陰森,隱有暗風吹來,心中有些害怕,摸索著拽住衛昭的左手,輕聲道:「三爺,我看不見。」
衛昭下意識想將她甩開,江慈卻再伸右手,緊拽住他。她被燙傷的右手傷痕斑斑,衛昭猶豫片刻,終牽著她沿暗道慢慢而行。
一炷香過後,江慈眼前漸亮,遂鬆開雙手,跟在衛昭身後步入一個小小石室。
石室內空空蕩蕩,唯有四個牆角懸掛著四盞宮燈。燈內並無燭火,隱有珠華流轉,竟是四顆碩大的珍珠。江慈逐一走近細看,嘖嘖搖頭。
衛昭神情略帶不屑,哂笑道:「你若喜歡,拿去便是。」
江慈笑道:「我倒是想拿,可又怕沒這個命。師父說過,一個人的福氣是老天爺給的,該你多少就是多少。我江慈呢,就不配享有這榮華富貴、金銀珠寶,就象前日,因為拿了三爺的銀票沒還,所以沒能出逃成功,若是今日貪心拿了三爺的珍珠,說不定明天就一命嗚呼了!」
「你倒挺愛惜你那條小命的。」衛昭走到一盞宮燈前。
「那是自然,誰不怕死?」
衛昭伸手將那盞宮燈向右扳移,機關聲響,宮燈旁的石壁向右緩緩移動,露出一條青石甬道。
沿甬道而上,行出數百步,衛昭運力將一扇石門推開,豁然開朗,呈現在江慈眼前的是一個巨大的宮殿。殿內陳設精美,花岩作柱,碧玉為欄。殿堂高兩丈有餘,沿北面數級玉石台階而上,陳設著紫檀木長案和高椅,透著貴重莊嚴氣象。
江慈愣愣道:「這是哪裡?」
衛昭雙手負於身後,長久望著高台上的那把紫檀大椅,並不回答。良久暗嘆一聲,緩步踏上石階,撫著紫檀大椅的椅背,耳邊彷彿聽到師父的聲音:「無瑕,你要記住這個『星月殿』,記住這把椅子,當你重新回到這裡的時候,你就是我們星月教的神祗,是我們月落族人的英雄。」
他的目光凝在椅子的扶手上,那處雕著數朵玉迦花。紫檀木的細紋仿若玉迦花上的隱痕,花梗下的枝蔓栩栩如生,盤桓纏繞。宛如遙遠的幼年往事,永遠盤踞在心,纏繞於胸,一寸寸蔓延,一分分糾結,十多年來,揮之不去,無法忘懷。
紫檀木椅中有一軟墊,陳舊發黃。軟墊上綉著一叢玉迦花,玉迦花旁,用青線綉著一個小小的「迦」字。衛昭眼前一陣模糊,跪於椅前,將那軟墊抱於懷中,寬帽的青紗輕微顫動。
「姐姐,為什麼我叫無瑕,你的名字卻是玉迦?」
「無瑕,因為你是塊美玉,是我們月落山最珍貴的一塊寶玉。而姐姐出生在玉迦花盛開的季節,所以就叫玉迦。」
「那是玉好些,還是花好些?」
「無瑕,咱們月落族人,男兒都是美玉,女子都如鮮花。那桓華兩國之人,雖將我們視為賤奴野夷,但你要記住,我月落族人才是這世上最高貴純凈之人,星月之神的庇佑,定會讓我族人脫離困境,永享安寧。」
衛昭將頭埋於軟墊中:姐姐,無瑕又回到這裡來了,你若是在天有靈,就保佑無瑕在玉迦花盛開的季節,能救我月落族人於水火吧。
輕碎的腳步聲響起,衛昭抬起頭來。江慈見他的蒙面青紗上似被淚水洇濕一塊,雖不明是何原因,卻也覺這沒臉貓有些可憐,一時不知說什麼話才好,遲疑許久,方憋出一句:「三爺,這是哪裡?」
衛昭站起,從袖中掏出一個瓷瓶,遞給江慈:「喝了。」
江慈心呼糟糕,卻知此人令出必行,無力抗拒,只得閉上眼睛,仰頭一飲而盡。沒多久,眼前漸轉模糊,心中兀自暗咒這沒臉貓,身子已軟倒在地上。
衛昭低頭凝望著她酡紅的面頰:「小丫頭,你若是知道太多,即使看在少君面上,我也不好留你性命。」
銅鈴聲響起,衛昭俯身將江慈抱起,放至紫檀椅後,在椅上坐定,冷聲道:「進來吧。」
平叔領著四人進來,齊齊拜倒:「拜見教主。」
衛昭的聲音冷峻而威嚴:「都坐下吧,不用這些虛禮。」
蘇俊與蘇顏面容相似,身量卻稍高些。他在最先一把椅中坐定,卻不敢抬頭望向紫檀椅中那個散發著冷冽氣息的身影,恭聲道:「屬下等恭迎教主重返聖殿,星月之神定能庇佑我等,在教主的―――」
衛昭冷冷打斷他的話:「少說這些廢話,以後不必在我面前說這些。」
蘇俊心中一凜,與蘇顏、程盈盈、程瀟瀟齊聲道:「是。」
衛昭聲音中不起一絲波瀾:「蘇俊先說。」
蘇俊腦中快速整理了一番,道:「屬下那夜在寶清泉與裴琰交手,覺他內力綿長,並無曾受重傷的跡象。之後屬下收到幽州有變的消息,趕至幽州,發現裴子放有奇怪的舉動。」
他頓了一下,見衛昭並無反應,只得繼續說下去:「咱們的人被抓住,服毒自盡之後,裴子放便將銅礦關閉,礦工們不知去向。裴子放再未出莊子,咱們的人只打探到,他似患了風症,卧床不起。屬下本欲親自進庄一探,蘇顏趕到,傳了教主的命令,屬下就趕回來了。」
「蘇顏。」
蘇顏微微垂頭,道:「左護法的人這幾天頻繁出谷,確與王朗手下副將谷祥有聯絡,谷祥手下約八千人正向星月谷進發,估計今晚會包圍星月谷。」
「盈盈。」
「是。」程盈盈面頰酒窩隱現,聲音嬌柔:「屬下利用議事堂堂主身份將那丫頭運出南安府,交給烏堂主後,便去了夢澤谷。大都司說請教主放心,明日定會及時率部出現,配合教主行動。」
「瀟瀟。」
程瀟瀟偷眼看了看衛昭,縱使隔著青紗,也覺那眼神懾人心魂,聲音便有些微的顫抖:「是,教主。收到蘇顏傳信後,屬下已命令雲紗將葯分次下到族長的飲食之中,族長這幾日功力已有所衰退,雲紗明晚將會下最後一次葯。烏雅已借探親為名,將少族主帶離了山海谷。屬下已命她將少族主帶到瀾石渡,以便迷惑族長,並穩定大局。」
衛昭點點頭:「都做得不錯,既是如此,今晚就按原計划行動,蘇俊留下,其他人出去吧。」
衛昭步下台階,蘇俊早已站起,雙手垂下,感覺到那冷冽的氣息越來越近,縱是向來桀驁不馴,也覺有些惶恐。
衛昭在他身邊停住腳步,盯著他看了片刻,和聲道:「蘇俊,我們,有十三年未見面了吧。」
「是,教主。」
「當年蘇顏和盈盈瀟瀟還小,可能記不清我的模樣,你比他們長上幾歲,應該是有印象的。」
蘇俊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屬下十五歲那年生過一場重病,之前許多事情,都不記得了。」
衛昭緩緩道:「是嗎?真是可惜,我本來還想和你敘敘舊,看來是沒辦法了。也罷,忘了的好,我倒是想忘,可偏偏忘不了。」他摘下寬帽,取下面具,又從懷中掏出一方玉印,與面具一起遞給蘇俊:「今晚,就全看你的了。」
蘇俊依舊不敢抬頭,雙手接過:「教主,屬下先告退。」
「去吧,記住,你這條命是師父留給我的,今晚再兇險,你也要平安到達瀾石渡。」
蘇俊拜伏於地,哽咽道:「教主,也請您珍重,屬下縱是粉身碎骨,難報老教主和教主的恩德。屬下拚卻這條性命不要,也要將逆賊和仇敵們引往瀾石渡。」
望著蘇俊退去的身影,衛昭眸中精光一閃,拉了拉銅鈴。
平叔進來,衛昭轉到紫檀木椅後,將江慈抱出,遞給平叔:「讓瀟瀟把她帶往山海谷,我得趕去瀾石渡。你看著蘇俊,只許成功,不許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