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慈醒轉,睜開眼,視線掃過屋內,發現自己躺的這個屋子有點怪。整個房屋都是用青色的石塊壘砌而成,石塊也未打磨,依其天然形狀擠壓壘砌,更未用黃泥勾縫。
窗外傳來輕輕的話語聲,江慈披上外襖,走到窗邊,見窗外廊下坐著兩個少女正在端著綉綳繡花,一個瓜子臉,嬌俏清麗,年紀較小,一個容長臉龐,柳眉杏眼,年齡稍長。
江慈用手輕叩窗欞,兩個少女一起抬頭,瓜子臉的少女放下綉綳,驚喜道:「她醒了,我去稟報小聖姑。」
年齡稍長些的少女站了起來:「我去吧,淡雪,你看她是不是肚餓,弄些東西給她吃。」轉身出了院子。
淡雪向江慈微笑道:「姑娘要不要出來走走?」
江慈求之不得,忙道:「好。」走至門邊,覺這月落族的房門有些奇怪,用的似是樟木,但卻不象華朝的房門是向內開啟的雙扇合頁門,而象一個活動的柵板,橫向開合,圓木條與樟木板上均雕刻著精美的星月圖案。
江慈走出房門,見自己先前所睡的是一間位於石壁前的石屋,石屋外的小院,同樣也用青石壘圍,院中白雪皚皚,數株臘梅盛開,雪映紅梅,嬌艷奪目。
江慈見這淡雪不過十五六歲,比自己還要小些,但也不敢小看。當日相府中的安華也比自己還小,卻是安澄的得力手下。想及此,她微笑道:「這是哪裡?我睡了多久?妹妹如何稱呼?」
淡雪站起,她身著青色斜襟短褂,下著素色百褶長裙,高高的髮髻上插掛著簡單的木飾,腳步輕盈,從另一間石屋內端出些狀似糍粑的食物。江慈正有些肚餓,也不客氣,接過托盤,先將肚子填飽。
淡雪笑道:「姑娘慢慢吃。你睡了兩天了,這是山海谷,族長後圍子的雪梅院,你叫我阿雪好了。」
江慈吃罷,裝模作樣地在院內轉了一圈,聽得淡雪跟在身後,她腳步聲似有些沉重,不象是身負上乘武功的樣子,頓時起了擊倒她逃逸的想法。可念頭甫生,試著提起真氣,這才發覺自己內力消失得無影無蹤,知是那日服用的藥水的作用,頓時有些泄氣,心中將沒臉貓狠狠咒罵了幾句。
她轉迴廊下,見三腳木桌上擺著幾件綉品,拿起細看,覺綉品精美,形神兼備,針法靈活細密,比師姐所綉還要強出許多。印象中竟似在何處見過這種綉品,細心想了一下,記起相府中所用屏風、繡衣、絲帕用的便是這等綉品,驚嘆道:「這就是你們月落族名聞天下的『月綉』嗎?是你繡的?!」
「是。」淡雪拾起綉綳,坐回椅中,繼續飛針。江慈大感有趣,坐於她身旁細看,見她針法嫻熟,若流水逐溪,圓潤無礙,贊道:「阿雪真是心靈手巧。」
淡雪微笑道:「我是笨人,族人中比我繡得好的多了去了。我們還有專門的綉姑,每年給華桓兩國進貢的『月綉』,便是她們所綉,不過―――」她針勢放緩,面上也露出悲傷之色。
「不過怎樣?」
淡雪沉默片刻,輕聲道:「她們為了綉給你們華朝和桓國進貢的『月綉』,每天要綉到半夜三更,這『月綉』又極傷眼力,做得幾年便會雙目失明。你若是去夢澤谷大都司的後山圍子看看,那裡都是瞎眼後安在那處養老的綉姑們。」
「為什麼要綉到眼瞎?不綉不可以嗎?」
冷笑聲傳來,先前那名年紀稍大些的少女走了過來,她面上滿是痛恨之色,劈手奪過江慈手中綉品,將她用力一推,恨聲道:「不綉?!你說得輕巧,你們華朝每年要我們月落進貢三千件綉品,桓國也是三千件,如果不能按數納貢,我們派出的貢使便會被處以宮刑,然後你們的朝廷便會派兵來奪我們的糧食,燒我們的圍子。你說不綉可以嗎?為了這六千件綉品,綉姑們日夜不息,又怎會不眼瞎?!」
她越說越是氣憤,雙手叉腰,嘴唇隱隱顫抖:「我們月落姑娘心靈手巧,可你看看我們穿的用的,全是最粗陋的衣料,最簡單的綉工,因為好的綉姑全在為你們華朝人累死累活,做牛做馬!」
江慈聽得有些驚訝,忽想起在相府內見到的珠簾綉映、簾幕重帷,那不經意的奢華富貴中所用刺繡之物,原來每針每線上凝著的都是這月落綉姑們的血和淚。
見她被推後蹲在地上發愣,淡雪忙將她扶了起來,道:「姑娘,梅影姐性子直,她並不是說你,你別往心裡去。」又轉向那梅影道:「阿影姐,她是小聖姑帶來的客人,也是我們月落族的朋友,不同於華朝那些欺壓我們的壞人,小聖姑若是知道你這般待客,會生氣的。」
梅影輕哼一聲,片刻後笑道:「阿雪,你知道嗎?我方才差點見到教主了。」
淡雪大喜,將綉綳一扔:「真的?!我得去看看。」撒腿便跑。
梅影忙喚道:「你站住,你見不到教主的,別白跑一趟。」
淡雪怏怏迴轉:「為什麼?」
「教主昨天將少族長護送回來後,便一直和各圍子的都司們商議少族長即位之事,現都在山海堂,你怎麼進得去?我方才去稟報小聖姑,也只是在外堂托阿水哥遞了個話,小聖姑都沒出來。聽阿水哥說,裡面吵得凶,教主大發神威,將五都司給殺了。」
淡雪一驚:「為什麼?教主怎麼生這麼大氣?」
梅影嘆道:「不是我說你,你也太不省事。族長現下被華朝人給殺了,少族長要即位,要奉咱們星月教為聖教,定是要為族長報仇的。可這樣一來,咱們便得和華朝開戰。二都司和五都司他們的地盤靠著華朝,若是開戰,首當其衝,他們自是不樂意,便和大都司吵了起來。聽阿水說,五都司似是對教主有所不敬,教主當時也不說話,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也不見教主如何拔劍,堂內之人只是眨了眨眼的功夫,五都司的腦袋便―――」說著她做了個卡脖子的手勢。
淡雪拍手道:「殺得好!五都司一貫奴顏婢膝,只會討好華朝賊人,為保自己的平安,還把親妹子獻了出去,更不知逼死了多少族人,真該殺!依我說,教主得把二都司一併殺了才好。」
「二都司是怕死鬼,見風使舵慣了的,一見教主殺了五都司,馬上就軟了,屁都不敢再放一個。聽說已經議定,五日後為族長舉行『天葬』,『天葬』後便是少族長的即位大典,到時還會正式封教主為『神威聖教主』,拜咱們星月教為『聖教』。」
淡雪神情漸轉激動,雙手交握於胸前,喃喃念道:「只求星月之神庇佑我月落族人再也不用受人欺凌,被人奴役,我的兄弟姐妹,再也不用―――」她話語漸低,滴下數行淚水。
梅影過去將她抱住,也露出悲戚之色:「阿雪,咱們就快熬出頭了。教主就是月神下凡,來拯救咱們族人的。他若不是月神,怎能三招內便殺了谷祥?聽阿水說,那夜教主為族長報仇,殺華朝賊子,竟是飛過桐楓河的,他若不是月神,桐楓河那麼寬,他怎能飛得過?山海谷和夢澤谷的弟兄們看得清清楚楚,現在都把教主當月神一樣拜著呢!」
淡雪依在梅影懷中,泣道:「我知道,教主是月神下凡來救我們的。可他為什麼不早兩年下凡?那樣,我的阿弟就不用被送到華朝,不用做什麼孌童,就不用被那惡魔折磨得生不如死了―――」
江慈愣愣聽著,「孌童」一詞她並不明其具體含義,只是遊盪江湖,在市井中流連時曾聽人罵過此詞。後來在京城相府與攬月樓走了數遭,也聽人說過此詞。她只知做這個的都是下賤的男人,是被人所瞧不起的,似乎與市井俗人罵人話語中的「兔兒爺」是一個意思,但究竟「孌童」是做何事的,為何要被人瞧不起,她就不知道了。
她見淡雪如此悲傷,總知這「孌童」定是不好至極,她向來看不得別人痛哭,遂撫上淡雪的右臂:「快別哭了,只要你家阿弟還活著,總有一天,你能將他接回來的。」
梅影冷笑道:「接回來?!你說得輕巧,阿弟被送到了薄雲山的帳中。薄雲山你知道是誰嗎?你們華朝數一數二的屠夫,送入他帳中的孌童沒有幾個能活下來的,阿弟現在不定被折磨成什麼樣子了。就是教主能帶著族人立國,能與你們華朝開戰,接回這些族人,也不是一兩年能辦成的,到時阿弟能不能―――」
淡雪聽了更是放聲大哭,哭泣聲悲痛深切,江慈被這哭聲所感,也忍不住抹了把淚。
冷哼聲傳來,院中臘梅上的積雪簌簌掉落,淡雪嚇得收住悲聲,與梅影齊齊拜伏於地:「小聖姑!」
輕紗蒙面的女子步入院中,道:「你們都退下吧。」又側身躬腰:「教主,就是這裡,屬下先告退。」
衛昭負手進來,待眾人退去,他在院中站著,望向牆下的臘梅,並不說話。江慈自廊下望去,只覺白雪中,紅梅下,他的身影更顯孤單寂廖。
良久,衛昭方轉身進了石屋,江慈跟入,他看了她一眼,伸手取過案几上的羊毫筆,遞給江慈:「我說,你寫。」
江慈不接:「要我寫什麼?」
衛昭有些不耐:「我說你寫便是,這麼啰嗦做什麼?」
「你不先說要寫什麼,我便不寫。」
衛昭有些惱怒,自歸月落山以來,從未有人如此頂撞過自己。他強自抑制住,道:「你寫一首詩,聽仔細了,是:閉門向山路,幽和轉晴光,道由東風盡,春與南溪長。」
江慈暗驚,想起那日聽到裴琰所回之詩「冰水不相傷,春逐流溪香」,心中有了計較,直視衛昭,平靜道:「我不會寫的,我早說過了,我既逃不了,會留在你的身邊。但我絕不會為你做任何事情,也絕不會摻和到你和他的事情中去,你若是相逼,我唯有一死。」
衛昭閃電般地探出手,扼住江慈咽喉,話語冰冷森然:「想死是嗎?我成全你!」說著逐漸用力,江慈漸感呼吸困難,似就要失去知覺,卻仍平靜地望著衛昭。
衛昭被她的目光盯得有些難受,這平靜而坦然的目光,這臨死前的一望,竟象極了姐姐倒地前的眼神。他本就是恐嚇於江慈,見她仍是不屈,只得緩緩收回右手。
江慈握住咽喉劇烈咳嗽,待緩過勁後嘲笑道:「原來神威聖教主最拿手的伎倆便是言而無信,反覆無常啊!」
衛昭反倒沒了怒氣:「也罷,你不寫,我就和你耗著,你什麼時候寫了,我就什麼時候給你解藥,讓你恢復內力。」說著他取下面具,長吁出一口氣,仰倒在石床上,道:「我給你點時間考慮考慮。」
他前夜飄然渡江,力殲谷祥,為求震懾人心,達到「月神下凡」的效果,不惜提聚了內八經中的全部真氣。這種做法固能奏一時之功,卻也極為傷身,真氣損耗過巨。其後,他又力殺逃敵,護送少族長回到山海谷,召集各都司議事,一劍殺了五都司及他的十餘名手下,方才平定大局,實是疲倦至極,這需時刻戴著的人皮面具更是令他煩燥不安。此刻見只有江慈在身邊,索性取了下來,躺於石床上閉目養神。
江慈聽到他的呼吸聲漸轉平緩悠長,不知他是真睡還是假寐,知象衛昭這般內力高深之人,即使是在睡夢之中,也是保持著高度警覺的,自己現在內力全失,更無可能暗算於他。便拉過棉被,輕輕蓋於他身上,又輕步走出石屋,拾起先前淡雪扔下的綉綳細看。
師姐的母親柔姨綉藝頗精,師姐得傳一二,江慈自是也粗通一些。她這一細看,便看出這「月綉」確是極難綉成,不但要做到針跡點滴不露,還要和色無跡,均勻熨貼,形神兼備,而且看那針法,竟似有上百種之多。
她想起月落一族,為了這「月綉」不知瞎了多少綉姑的眼睛,受了多少欺凌。而那奢靡至極的相府,那人,他擦手所用帕子,他房中錦被,他的錦袍蟒衫,用的都是此物。若是他知道那帕子上的一針一線都是血與淚,他還會那樣隨意扔棄嗎?還有,那「孌童」,究竟是何意思?為何人們會對他們鄙夷至此?
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將滿桌凌亂的綉綳和綉品收入綉籮,見天空又飄起了片片雪花,撲入廊下,覺有些寒冷,便端起綉籮進了石屋。
衛昭仍躺在石床上,江慈百無聊賴,又不敢離去,索性尋了一塊素緞,定於綉綳上,取過細尖羊毫,輕輕畫出線條,描出綉樣。
衛昭這一放鬆,便沉沉睡去,直到夢中又出現那個惡魔的面容,才悚然驚醒。他猛然坐起,將正坐於椅中用心描樣的江慈嚇了一跳,手中綉綳也掉落於地。
衛昭看了她片刻,面無表情:「我睡了多久?」
江慈這才知道他是真睡,想了想道:「大概有個半時辰吧。」
衛昭下床:「考慮得怎麼樣了。」
江慈拾起綉綳,淡淡道:「我還是那句話,我不會寫的,你別想逼我。」
衛昭心中惱怒,卻也拿她沒轍。他轉到江慈身邊,見她手中綉綳上用極細的線條畫著綉樣,端詳了片刻,俊眉微皺:「你這是畫的什麼?」
江慈面上一紅,將綉綳放於身後,低頭不語。
衛昭從未見過她這般害羞模樣,以往與她之間,不是怒顏相向便是冷語相對,不由好奇心起,搶過她手中綉綳,再看片刻,哂笑道:「你人長得不怎麼樣,這畫的畫也丑得很,花不象花,鳥不象鳥,倒象是幾隻大烏龜。」
江慈臉更紅透,吶吶道:「不是烏龜。」
衛昭笑道:「你告訴我畫的是什麼,我便讓你恢復內力。」
江慈想了一陣,終還是恢復內力要緊,只要能施展輕功,總能尋到出逃的機會,何況又不是要幫他做什麼傷害他人的事情,遂指著綉綳道:「是菊花。」
衛昭再看一眼,不屑道:「這幾朵倒是有些象菊花,可這個,我怎麼瞅著象只烏龜,與別的菊花可長得有些不同。」
江慈怒道:「我說了不是烏龜,是―――」
「是什麼?」
江慈低下頭去,輕聲道:「是,是大閘蟹。」
衛昭一愣:「你綉大閘蟹做什麼?」
江慈抬頭甜甜一笑:「三爺沒聽過『菊花開時秋風高,對江臨渚啖肥蟹』嗎?這既然要綉菊花,就定要綉只大閘蟹應應景,同時也解解我的饞意。」她將手一伸:「我既告訴三爺了,三爺就賜我解藥,恢復我的內力吧。」
衛昭扔下綉綳,戴上面具:「你服的不過是令你昏睡、暫時失去內力的藥物,現下你既醒了,十日之後,內力便會慢慢恢復的。」他僵硬的假面靠近江慈:「我再給你時間考慮,你若是想好了,就將那首詩寫出來。你一日不寫,便一日休想出這個院子!」
江慈見他出屋而去,緩緩蹲下,拾起綉綳,撫摸著素緞上那隻似是而非的大閘蟹,輕聲道:「你爪子多,心眼也多,走路也是橫著走,只千萬別哪天自己跘著自己了!」
她坐回椅中,撿起綉針,颳了刮鬢髮,忽想起那日晨間坐於西園子替崔亮補衣裳的情景,不由有些擔憂:「崔大哥也不知道怎麼樣了,他是好人,可別被大閘蟹算計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