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昭帶著江慈一路向南,遙見前方樹林邊的身影,轉身間鬆開右手,望著江慈,淡淡道:「你先回去吧。」
江慈慢慢收回左手,看了看他,也未說話,低著頭走向樹林,自裴琰身邊擦肩而過,周密忙即跟上。
裴琰冷著臉,看著衛昭悠然走到面前,方露出微笑:「三郎好雅興,登山賞月。」
衛昭一笑:「少君回得倒是及時。」
二人並肩往營地走去,衛昭道:「這邊大局已定,咱們得儘快回援青茅谷才行。」
「那是自然,正等著三郎。」
江慈迴轉軍營,見將士們正忙著拔營,忙奔入自己的小帳。崔亮正在帳中,見她進來,喚道:「小慈。」
「嗯。」江慈知即刻要起營,手忙腳亂地收拾著必帶物品。
「小慈,你昨晚―――」
江慈心中一慌,知崔亮定已去軍醫處問過,笑道:「昨天在山裡迷了路,所以―――」
崔亮不再問,待她收拾好東西,二人出了營帳,見裴琰與衛昭並肩過來,崔亮忽道:「小慈,這一路,你跟著我。」
「好。」江慈將行囊紮上腰間,抬頭間見裴琰和衛昭走近,垂目移步,隱於崔亮身後。
拔營事畢,三萬長風騎集結待命,人人鐵甲寒光,扶鞍執轡,士氣高昂,鬥志鼎盛,望向帥旗下諸人。
長風衛牽過黑騮駿馬,裴琰翻身上馬,寧劍瑜等人相繼跟上。紫色帥旗在空中颯然划過,號角齊吹,戰馬嘶鳴,劍戈生輝,將士們齊聲吆喝上馬,各營依列跟在帥旗後,向西疾馳。
收兵號角響起,桓軍井然有序,似流水般從壕溝前撤回。
王旗下方,宇文景倫與滕瑞對望一眼,齊齊迴轉大帳。二人入帳後,俱陷入沉思之中,易寒及數名大將有些納悶,卻均端坐下方,並不多言。
一名騎帶入帳,下跪稟道:「稟王爺,已審過,共擒回十二名俘虜,九人為河西本地人氏,兩人為雲騎營士兵,一人為長風騎。」
宇文景倫與滕瑞再互望一眼,宇文景倫嘴角隱露笑意,揮了揮手:「易先生留下。」其餘將領忙都行禮退了出去。
宇文景倫沉吟片刻,抬頭道:「易先生,我問句話,您莫見怪。」
易寒忙道:「王爺折煞易寒。」
「先生曾兩度與裴琰交手,我想聽聽先生對裴琰的評價。」
易寒眼波瞬間銳利,話語卻極平和:「長風山莊一戰,覺此人極善利用每一個機會,好攻心之術;使臣館一事,覺此人心機似海,步步為營,算無遺漏。」
「滕先生呢?您這些年負責收集裴琰情報,對他有何評價?」宇文景倫轉向滕瑞。
滕瑞飲了口茶,唇角微微向上一牽,悠然吐出三句話:「一代梟雄,亂世奸雄,戰場英雄。」
宇文景倫呵呵一笑:「先生這三雄,精闢得很。」
易寒頗感興趣:「先生詳細說說。」
「裴琰才武絕世,謀略過人,環顧宇內,唯王爺可與其並駕齊驅,是為一代梟雄;其野心勃勃,手腕高超,做大事不拘小節,甚至可稱得上卑鄙無恥,行事不乏陰狠毒辣之舉,若處亂世,定為奸雄;但其又有著大帥胸襟,英雄氣度,果斷堅毅,識人善用,麾下不乏能人悍將,在戰場稱得上是個英雄。」滕瑞侃侃而談。
「滕先生對裴琰評價倒是挺高。」宇文景倫笑道:「不過,我對先生的後話更感興趣。」
滕瑞笑容意味深長,緩緩道:「在我看來,不管他是梟雄、奸雄還是英雄,他終究是個玩弄權術之人。」
宇文景倫點了點頭:「不錯,若說裴琰是為了什麼民族大義、百姓蒼生,來力挽狂瀾、征戰沙場,我倒有幾分不信。」
「所謂民族大義,只是裴琰用來收買人心、鼓舞士氣的堂皇之言。若論其根本目的,之所以願意出山來打這一仗,為的,無非是權利二字。」滕瑞道:「若能拿下薄雲山,他便能佔據隴北平原;若能取得對我軍的勝利,河西府以北,將都是他的勢力範圍。」
易寒也漸明白:「加上王朗已死,華帝又將北面的軍權都交予裴琰一人,他實際上操控了華朝半壁江山。」
「是,但這半壁江山不是那麼好控制的,特別有一方勢力,裴琰不得不忌。」
易寒想了想,道:「河西高氏?」
「不錯,河西高氏乃華朝第一名門望族,勢力強大,連華帝都頗忌憚。高氏一族,在河西至東萊一帶盤根錯節,甚至還有了私下的武裝勢力,庄王在京城炙手可熱,壓過太子風頭,全賴有高氏撐腰。」
易寒想起先前騎帶所稟審訊俘虜的回話,猛然醒悟:「先生是說,裴琰現在正借我軍之手,除去河西高氏?就連長風騎退至青茅谷,逼高氏出手,也是他之預謀?!」
滕瑞只是微笑,並不回答。
宇文景倫望向滕瑞,頷首道:「先生講的很有道理,與本王想的差不離,現在關鍵是,裴琰用了這招借刀殺人,是不是就證明,他並不在這青茅谷?」
易寒也道:「是啊,他可以不露面,讓河西高氏的人上來送死,待差不多時再出來收拾戰局。」
「裴琰其人,沒有好處的事是絕不會做的,同理,他做任何事,都要獲取最大利益。他若到了青茅谷,這十多天來不露真容,只是一味讓河西高氏的人馬送死,還不如趕去牛鼻山,一鼓作氣收拾了薄雲山,再趕來這處。」
「先生的意思,裴琰極有可能並不在這青茅谷,而是去了牛鼻山?」
滕瑞肅然起身:「請王爺決斷。」
宇文景倫緘默良久,道:「先生,那『射日弓』,這些日子制出多少?」
滕瑞答道:「既有樣弓,明其製作訣竅,做起來便快,現在已有五千弓了。」
宇文景倫負手踱至帳門,遙望南方,暮色下,雲層漸厚,黑沉沉,似要向蒼茫大地壓過來。他眼神漸亮,似一把即將出鞘的利劍,又如擇狼而噬的猛虎。
他沉默良久,緩緩開口,聲音沉穩,卻又有著難以掩住的銳利鋒芒:「咱們防有藤甲衣,攻有射日弓,就賭上一把!即使裴琰真在此地,與他交鋒,也是我生平夙願。看樣子,明日將有大雨,更利我軍總攻,一切,就有勞二位了。」
易寒與滕瑞對望一眼,齊齊躬腰:「是,王爺。」
青茅谷為桓軍南下最後一道天險,易守難攻,兩邊山勢險峻,谷口狹長幽深,極易防守,但不利紮營。故這段時日來,田策統一調度,長風騎、雲騎營、高氏軍輪流上陣,而兵營則駐紮在谷口往南約半里處。
田策挑簾進來,見安澄正擦拭著他那把厚背刀,喝了幾大口水,抹去額頭汗珠,笑道:「你是不是嫌這些天殺得不過癮?」
安澄笑道:「這一年多隨相爺呆在京城,手癢得不行,好不容易到了戰場,又不讓我衝出去殺個痛快,這麼死守著,我不憋屈,這把刀可憋得慌。」
「等侯爺一到,就放你出去殺個痛快,現在咱們的任務是守著青茅谷。」田策有些微憂慮:「就怕桓軍發動總攻,高家軍死傷得差不多了,雲騎營也死傷慘重,長風騎的弟兄似是有些疲乏―――」
「放心吧,這裡是山谷,不是平地,桓軍即使發動總攻,咱們有地形之利,加上強弩助陣,兩三天總熬得過去的。」安澄笑道:「相爺從來算無遺漏,你對咱們相爺,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倒也是。」田策笑了笑,又探頭看了看天色,自言自語道:「看樣子,明天只怕會有大雨,希望桓軍能消停兩日,咱們便大功告成。」
由於要搶時間馳援青茅谷,裴琰所率大軍行進得極快,馬蹄聲自東向西,黃昏時分便過了晶州。
遙見帥旗旗令,寧劍瑜策馬過來:「侯爺!」
裴琰沉吟了一下,道:「在前面青山橋紮營,休整兩個時辰,等後面的跟上來了再起營。」
寧劍瑜也知戰馬和士兵不可能日夜不停地馳騁,便傳下軍令。
眾人在青山橋畔躍下馬鞍,江慈坐於崔亮身邊,見長風衛過來點燃一堆篝火,忍不住抬頭看了衛昭一眼。
衛昭卻與寧劍瑜在微笑著說話,江慈忙看了看寧劍瑜的神色,放下心來。
崔亮遞給江慈一塊干餅:「急行軍,只能吃些乾糧。」
江慈雙手接過,向崔亮甜甜一笑,剛要咬上干餅,卻見對面裴琰冷如數九寒冰的眼神掃過來,忙挪了挪,側過身去。
崔亮邊吃邊道:「相爺,我估摸著,桓軍的探子若是走雁鳴山抄回去報信,今晚或明早,桓軍便會知道這邊的戰況,我們最快也得明天下午才趕得到,不知道田將軍他們抵不抵得住這一日?」
寧劍瑜劍眉一揚,笑道:「子明,你就放心吧,田策和安澄若是連這一天都熬不住,也不用再在我們長風騎混下去了。」
裴琰也點頭笑道:「應當沒問題,田策與桓軍交戰多年,深悉他們的作戰方式,況且又不是平原地帶,宇文要想吃掉我的長風騎,只怕也不容易。子明就放心吧。」
崔亮不再說話,不遠處卻忽起騷動,某處將士不知因何大呼小叫。裴琰眉頭微蹙,陳安忙奔了過去,不多時,眉花眼笑地拎著只野兔子過來,笑道:「侯爺,弟兄們撒尿時捉住的,都說給侯爺嘗嘗鮮。」拿起佩刀便欲開膛破腹。
裴琰面籠寒霜,寧劍瑜忙咳嗽了一聲,陳安看了看裴琰的臉色,心中直打鼓,手一松,野兔撒足而去。
裴琰冷聲道:「知不知道錯在哪裡?」
陳安囁嚅片刻,低聲道:「侯爺要與弟兄們同甘共苦,弟兄們吃什麼,侯爺便吃什麼。」
「還有呢?」裴琰聲音更為嚴厲。
陳安臉一紅,猛然挺起胸膛,大聲道:「陳安這把寶刀,喝的應是敵人的血!」
裴琰面色稍霽:「弟兄們撒尿時碰到野兔捉了回來,無可厚非,但你拎回來,還要用自己的佩刀,便是你的錯。暫且記下,到了青茅谷後,將功贖過吧。」
陳安軍禮行得極為精神,大聲道:「是,侯爺!」
裴琰不再看他,側頭向衛昭笑道:「小子們不懂事,讓衛大人見笑了。」
衛昭微微一笑:「少君治軍嚴謹,衛昭早有耳聞。」
許雋悄悄向陳安做了個手勢,要他到自己右邊坐下。陳安卻臉漲得通紅,再行一禮:「侯爺,我去巡視!」
望著他大步遠去的身影,許雋低聲罵了句:「這個犟驢子!」
寧劍瑜笑道:「要說世上誰最了解犟驢子,非咱侯爺莫屬。你等著看吧,到了青茅谷,保證他會變頭猛虎,桓軍可要因為一隻野兔子倒大霉了!」
崔亮看了看已近全黑的天,又抓起一把泥土嗅了嗅,道:「西邊這兩天只怕會有大雨。」
裴琰笑道:「那就更有利於田策防守了。」
遠處,忽傳來陳安的大嗓門:「弟兄們聽好了,明天咱們要讓桓軍知道長風騎的厲害,犯我長風騎者,必誅之!」
數千人轟然而應:「犯我長風騎者,必誅之!」
陳安似是極為滿意,放聲大笑,笑罷,忽起歌聲,長風騎們放喉應和,粗豪雄渾的歌聲在青山橋畔迴響。
「日耀長空,鐵騎如風;
三軍用命,士氣如虹;
駿馬蕭蕭,颯沓如龍;
與子同袍,生死相從;
山移岳動,氣貫蒼穹;
守土護疆,唯我長風!」
歌聲,直衝雲霄,如一條巨龍在空中咆哮,傲視蒼茫大地。
「駿馬蕭蕭,颯沓如龍;
與子同袍,生死相從;
山移岳動,氣貫蒼穹;
守土護疆,唯我長風!」
風,呼嘯過平原,桓軍的鐵蹄聲、喊殺聲卻比這風聲還要暴烈。
雨,撲天蓋地,將地上的血沖洗得一乾二淨,似要湮滅這血腥殺戮的罪證。
安澄的厚背刀刀刃早已捲起,他也記不清自己究竟殺了多少桓軍,自己的身邊,究竟還剩多少長風騎兄弟。
風雨將他的身影襯得如同孤獨的野狼,他眸中充滿著血腥和戾氣,帶著數千名長風騎死守於小山丘前。
北面,隱約可以聽到慘呼聲傳來,那是桓軍在屠城吧。相爺,安澄對不住你,青茅谷沒守住,河西府也沒守住啊!
見這數千弟兄被桓軍壓得步步後退,人人以一敵十,身上早已分不清是血水還是雨水,也分不清是自己還是敵人的血。安澄心中劇痛,卻仍提起真氣,暴喝一聲:「兄弟們挺住!侯爺就快到了!」
他再長嘯一聲,人刀合一,突入如潮水般湧來的桓軍中,厚背刀左砍右劈,擋者無不被他砍得飛跌開去。
砍殺間,他視線掠向南面,心中默念:老田,你撐住,只要你那三萬人能撤過河西渠,重築防線,咱們就還有一線機會,不讓桓軍長驅南下。我安澄,今日便用這條命,為你搏得這一線生機吧!
他雙目血紅,噴出一口鮮血,刀鋒生出渾圓勁氣,神勇難當,再有數十名桓軍倒將於地。
北面王旗下,宇文景倫有些不悅:「五萬人,這麼久都收拾不了這一萬長風騎,傳回去讓人笑掉大牙!」
他這話激得身邊的兩名將領怒吼一聲,再帶五千人攻了上去。但安澄領著長風騎如同瘋了一般,人人悍不畏死,纏得桓軍無法再壓向前。
滕瑞也覺有些棘手,攻下青茅谷、佔據河西府都如設想中順利,卻未料在河西渠以北遇到這般不要命的抵抗,側頭道:「王爺,得儘快攻過河西渠,萬一裴琰趕到,利用河西渠重築防線,咱們直取京城的計劃可就會受阻。可惜咱們的箭矢用完了,不然不必如此血拚。」
宇文景倫雙眸漸亮,緩緩道:「不等易先生了,本王親自上陣吧!」
他接過部下奉上的寶刀,盔帽下的眉宇,滿是鋒芒,挾著無窮殺機,射向修羅場中的安澄。
涼涼晨風,撲面而來,駿馬的鐵掌在霞光下閃爍著耀目的光澤,擊起無數黃泥草屑。
裴琰與衛昭並肩而馳,眼見已過寒州,身後還傳來長風騎將士鬥志昂揚的喝馬聲,心情舒暢,笑道:「三郎,說真的,咱們還沒有好好比試過一回,將桓軍趕回去後,咱們比個痛快!」
寧劍瑜打馬上來,笑道:「素聞衛大人武藝超群,不知可否讓寧某大開眼界?」
衛昭悠然自得地策著馬,疾馳間身形巍然不動,聲音卻不疾不緩送入寧劍瑜耳中:「不敢當。寧將軍白袍銀槍,威震邊關,衛昭早心慕之。」
裴琰一笑,正要說話,忽聽得焦急到極致的喝馬聲,似是有些耳熟,心中一動,右手運力,黑騮駿馬「唏律律」長嘶,四個鐵蹄卻穩穩噹噹停於原地。
不多時,前方黃土道上,兩人拚命抽打著身下駿馬,越奔越近,裴琰笑容漸斂,緩緩舉起右手,便有傳令兵前後傳著暫停行進的軍令。
長風衛安潞與竇子謀滿頭大汗,血染軍衣,滾落於馬,跪於裴琰馬前,似虛脫了一般,劇烈喘息。裴琰心中一沉,聲音卻極平靜:「說。」
「侯爺。」竇子謀有些喘不過氣來,安潞大聲道:「侯爺,桓軍攻破了青茅谷,田將軍帶兵退回河西府,不及關城門,桓軍騎兵又攻破了北門,河西府失守了!」
寧劍瑜倒吸了一口涼氣,英俊的面上透著不可置信之色,衛昭也雙眉一緊,身軀不自禁的挺直。
寧劍瑜望向裴琰,裴琰的臉,沉得如同一尊雕像,安潞不敢抬頭,仍是大聲道:「安大哥命我們前來向侯爺報信,河西府是守不住了,弟兄們死傷慘重,田將軍和安大哥正帶著他們向南撤!」
崔亮早趕上來聽得清楚,也被這驚天噩耗震得心中一顫,瞬間清醒。見裴琰還無反應,大聲喝道:「相爺,河西渠!」
裴琰被他這聲暴喝驚醒,厲喝一聲,撥轉馬頭,狂抽身下駿馬,向西南疾馳。
寧劍瑜控制住狂烈的心跳,旗令一揮,震天蹄聲,急奔西南,驚起道邊林間的烏鴉,黑沉沉飛滿天空,似烏雲般,籠罩在每一個長風騎將士的心頭。
雨勢漸歇,但殺戮更盛。
滕瑞眉頭微皺,看著眼前這場如修羅地獄般的血腥搏殺,心底深處,也閃過一絲不忍。
安澄身邊的長風騎只剩下了約千餘人,卻仍一個個悍暴狂虐,如從地獄中放出的惡魔,殺得桓軍也有些膽寒,縱是將他們步步逼退,卻也突不破他們抵死鑄就的防線。
宇文景倫正與安澄刀刀對決,安澄刀法不及他,體力也早透支,但憑著搏命的招數和不知哪來的韌勁與血性,讓宇文景倫拼盡全力也拿他不下。
滕瑞聽到馬蹄聲漸近,大喜轉頭:「易先生,河西府平定了?」
「是,高氏子弟倒也算有血性,巷戰打得頗艱難,不過總算平定了。」易寒望向前方,眉頭鎖起:「這個安澄,兇悍得很啊。」
「箭矢有沒有補充好?」
「帶過來了。高國舅府後院,正有批箭矢,解咱們燃眉之需。」易寒笑道。
滕瑞雙掌一合:「這就好。」他將令旗一揮,號角嗚咽而起。宇文景倫聽得清楚,一聲朗笑,「唰唰唰」三刀,逼得安澄退後兩步,宇文景倫飛身騰上駿馬,馳回王旗下。
號角再是悠揚數聲,桓軍如潮水般退下。安澄心知不妙,抬眼見桓軍陣前,黑壓壓箭兵向前,寒閃閃箭矢上弓,絕望與憤恨齊齊湧上,他回頭看了看南面半里處的河西渠,再望向東北面,愴然一笑:相爺,安澄不能再陪伴你了!
他忽然揚聲而嘯,嘯罷,怒喝道:「弟兄們,和他們拼了!」
上千長風騎齊聲應和,他們人人身帶重傷,但所有人均是一臉慨然赴死的神情,怒吼著,沖向桓軍。
宇文景倫看著這上千死士衝來,冷酷一笑,右手急速壓下。
裴琰狂抽身下驄馬,在向西南的路途上狂奔。他的背心,透出一層又一層汗,額頭青筋暴起,雙目漸轉血紅。紫色戰袍,急馳間被卷得似要隨風而去。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逐漸蔓延佔據他的心頭,他甚至沒有回頭去看大軍有沒有跟上,只是猛抽駿馬,任細雨淋濕自己的雙眉和鬢髮。
寧劍瑜緊跟在他身後,雙眸似被點燃,急馳間,他彷彿能聽到體內突突的血流聲,田策,安澄,你們能撐住嗎?
數騎當先,萬騎追隨,馳過山丘,馳過平地,馳向西南無邊無際的平野,馳向那象徵著最後一線生機的河西渠。
雨,終於停了。
裴琰與寧劍瑜當先馳上小山丘,終於看到了不遠處的河西渠。卻也看見了黑壓壓的數萬桓軍,看到了桓軍陣前,小山丘上,那上千名長風騎死士。
裴琰銳利的目光撕破箭雨,一下找到了那個陪伴了自己十八年的身影。他也看到,漫天箭矢,呼嘯著飛向那上千弟兄,「簇簇」之聲撕裂了他的心肺。他眼睜睜地看著,弩箭鵰翎如驟雨般射向那個熟悉的身影;他眼睜睜地看著,那人身中無數利箭,緩緩跪落於黃泥之中。
裴琰眼呲欲裂,他耳邊已聽不清任何聲音,甚至連自己和寧劍瑜的怒嘶聲也聽不見了,如瘋虎一般,化身為殺神,捲起一道紫色風暴,直撲向桓軍。
宇文景倫見強弩射出的箭矢終將這最後上千人擊斃,滿意地一笑,沉聲道:「全速前進,攻過河西渠!」
號角聲震破長空,桓軍如潮水般向前,綿延里許,鐵蹄狂踏,踏過長風騎的屍首,疾馳向河西渠上的鎮波橋。
眼見桓軍的鐵蹄卷過了安澄的身體,裴琰瞠目欲裂,一聲暴喝,長劍脫手,如一道閃電,飛過上萬人馬,穿透正策騎踏上安澄屍身的桓軍的身體,再射上前面一人的背心,二人齊齊倒落馬來。
易寒雙耳一顫,猛然回頭,急道:「裴琰到了!」
宇文景倫暗驚,急速舉起右手,號角數變,桓軍齊齊勒馬。
裴琰馳下小山丘,沖入桓軍陣中,他雙掌連擊,漫天真氣擊得桓軍紛紛往外跌去。
一口真氣將竭,他也終馳到陣前,他怒喝一聲,從馬背上躍起,橫空掠過,雙足連環踢踏,連踏數十名桓軍的頭頂,右手一擼,奪過一把長劍,急縱向安澄屍首處。
易寒騰身而出,寒光一閃,將裴琰的去勢阻住。裴琰無奈回招,二人長劍相擊,如暴雨擊打芭蕉,俱是招出如電,纏鬥在了一起。
桓軍後陣一陣騷亂,宇文景倫迅速回頭,見越來越多的長風騎,由東北面的小山丘捲來,知裴琰所率大軍趕到,當機立斷:「回擊!」
桓軍訓練有素,後陣變前陣,迅速回擊,兩軍殺聲四起,再將這河西渠北、鎮波橋前,變成人間地獄。
宇文景倫卻不看兩軍戰況,只是緊盯著與易寒搏殺的裴琰,躍躍欲試。終忍不住一夾馬肚,手中「白鹿刀」覷准裴琰後背,凌空劈去。
裴琰聽得刀聲,凜然一驚,無奈易寒長劍上的螺旋勁氣將他的劍尖粘住。急怒下真氣盈滿全身,騰於半空,避過宇文景倫刀鋒。但紫袍「嘶」地一聲,被白鹿刀砍下半截。
裴琰因身騰半空,劍勢便有些凝滯,易寒長劍忽暴寒芒,裴琰承受不住,身形後飛,胸口如遭重擊,吐出一口血來。剛及落地,易寒與宇文景倫,一刀一劍,合力攻上。
趕來的長風騎們都如同瘋了一般,人人怒喝著與桓軍拼殺,寧劍瑜和陳安、許雋更是聲如巨雷,在陣中勇不可擋,殺得桓軍象落葉飄絮倒飛滿地。
衛昭策馬於小山丘上,皺眉看著前方戰場。崔亮氣喘吁吁趕到,凝目細看,急道:「衛大人,咱們人少,這樣拼下去可不行。守住河西渠,才能徐圖後策。」
「嗯。」衛昭點了點頭:「可你看少君的樣子,怕是―――」
崔亮當機立斷,迴轉身,尋找幾位號角手和旗令兵。
衛昭遙望陣中,裴琰與易寒及那著王袍之人激斗的身影,不禁眉頭深鎖,終催動身下駿馬,馳下小山丘,馳向陣中。
裴琰力敵易寒和宇文景倫,還要顧著安澄屍身不被戰馬踐踏,便漸有些支撐不住。
易寒看得清楚,心中暗喜,借著宇文景倫一刀將裴琰逼得向右閃挪之機,在空中換氣,姿態曼妙,旋飛至裴琰身後。裴琰聽得腦後生風,無奈下前撲,右足踢向宇文景倫,擋住他必殺一刀。
他不及站起,易寒一劍凌空刺下,裴琰硬生生向旁橫移,易寒長劍穿透他的甲胄,森冷的劍刃貼著他的肌膚,刺入泥土之中。
易寒這一劍入土極深,裴琰雖未被刺中,甲胄卻被釘住,欲待提氣而起,宇文景倫深厚刀氣砍到,他反劍而擋,易寒長笑一聲,右拳擊出,「呯」的一聲,擊上裴琰背部。
裴琰縱是做好了準備,提氣護於背心,仍被這一拳擊得鮮血狂吐。宇文景倫再是一刀砍下,裴琰勉力提氣,帶出易寒長劍,在地上急速翻滾。易寒卻已奪過身邊士兵手中長劍,挺身飛來,刺入裴琰左肩。
裴琰中了一拳一劍,真氣逐漸潰散,強自支撐,死死護住安澄屍身。
宇文景倫與易寒使了個眼色,「白鹿刀」橫劈向裴琰,易寒則刺向裴琰必閃之處。眼見裴琰腳步踉蹌,身子就要撞上易寒劍尖,白色身影凌空飛來,易寒大驚,急速回劍自救,方擋下衛昭這凌厲老辣的招數。
易寒不知來者是誰,劍術與功力竟與自己不相上下,顧不得多想,衛昭已攻了過來,腳踏奇步,所使皆是不要命的招數,逼得易寒步步後退。
衛昭朗笑道:「少君,沒事吧?」
裴琰卻似未聽見一般,連著數劍逼退宇文景倫,俯身將安澄的屍身抱於懷中,渾身劇顫。
桓軍兩員大將見王爺勢危,攻了過來,擋住裴琰信手揮出的劍勢。
宇文景倫得以脫身,見易寒被衛昭逼得有些狼狽,「白鹿刀」由右向左,橫砍向衛昭。
衛昭卻不閃躲,仍舊攻向易寒。他劍勢如虹,易寒連戰數場,真氣稍衰,劍勢有些凝阻,衛昭發出一聲震耳長喝,長劍划過易寒肋下。
易寒鮮血噴出,「蹬蹬」後退,坐於地上。衛昭卻也被宇文景倫寶刀掃中右腿,踉蹌數步,回劍一擊,再與宇文景倫戰在了一起。
號角聲響起,長風騎聽得結陣號角,凌亂的攻勢漸緩,慢慢集結在一起。陣型也由散亂漸漸結成小陣,再由小陣慢慢擴展而成大陣,漸成兩翼齊飛之勢,如龍似鳳,將人數倍於己方的桓軍攻得有些凌亂。
寧劍瑜和陳安率著這兩翼,逐漸向陣中的裴琰和衛昭靠攏。
滕瑞見勢不妙,急速揮出旗令,桓軍也集結成陣。宇文景倫知已取不了裴琰性命,扶起受傷的易寒,在將領們的簇擁下,掠回本軍陣中。
兩軍號角齊吹,旗令揮舞,在河西渠北陷入對峙。
江慈緊隨著崔亮,在上千長風騎的護擁下,馳至帥旗下。眼見裴琰雙目血紅,似是有些不太清醒,崔亮向寧劍瑜急道:「強拼無益,過河西渠!」
陳安吼道:「退什麼退,和他們拼了!」
寧劍瑜眼光掠過緊緊抱著安澄屍身的裴琰,心中劇痛,卻也保持著幾分清醒,點頭道:「聽子明的,先撤過河西渠!子明,你帶人護著侯爺先撤,我斷後!」
崔亮斷然道:「好!」手中旗令揮出,長風騎井然有序,按旗令行事,各營先後馳過鎮波橋。
衛昭在裴琰耳邊暴喝一聲。裴琰震得悚然抬頭,衛昭左手拎起安澄屍身,右手揪上裴琰胸前,忍住右腿刀傷劇痛,閃身掠過鎮波橋。
宇文景倫見長風騎井然有序撤過鎮波橋,知他們一旦與田策殘部會合,力守河西渠,己方再想長驅南下,便有些困難。他極不甘心,面色陰沉,將手一揮,左右兩軍便攻了上去。
寧劍瑜身上白袍早被鮮血染紅,他將陳安一推:「我斷後,你快走!」
陳安還待再說,寧劍瑜「唰唰」數槍,陳安被迫後退,再見他面上嚴峻神色,只得帶著數營將士撤過鎮波橋。
寧劍瑜率後營三千名將士,守於鎮波橋頭,他橫槍勒馬,傲視逼將上來的桓軍,一聲暴喝:「寧劍瑜在此,不要命的,就上來送死吧!」
他這聲暴喝,如晴天驚雷一般,震得桓軍心膽俱裂,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殺機四伏的戰場,也於這一刻有些凝固。
桓軍箭矢已於先前射殺安澄等人時用盡,宇文景倫見寧劍瑜豪氣勃發,英姿凜凜,灼得他雙目生痛,不禁心中惱怒,抽出箭壺中最後數根長箭,吐氣拉弓,白翎破風,連珠般射向寧劍瑜。
寧劍瑜朗聲長笑,手中銀槍團團而舞,箭尖擊上銀槍,火花四濺,卻又一一跌於一旁。
宇文景倫瞅准寧劍瑜槍勢,終瞠目吐氣,射出最後三箭。
寧劍瑜將第一箭撥落,第二箭已至胸前,他急速後仰,閃目間見第三劍射向自己左肋,急中生智,左手將白袍急卷,束成長棍,將最後一箭擊落於地。
河西渠兩岸,鎮波橋前,長風騎齊聲歡呼,桓軍士氣不禁一挫。
滕瑞迅速在心中權衡,趨近宇文景倫身邊:「王爺,看樣子,今天沒辦法將他們盡殲。咱們的將士,也都乏了,苦攻下去,死傷太重。河西府還得回兵去鎮著。」
宇文景倫壓下心中不甘,怒哼一聲,滕瑞打出旗令,桓軍後軍與右軍迅速北撤向河西府,其餘三軍則依然列於河西渠北。
寧劍瑜大笑道:「宇文小子,咱們改日再戰!」率著後營三千餘人緩緩退過鎮波橋。
炎炎夏日,雨勢一停,便是麗陽當空。
寧劍瑜退過鎮波橋,向崔亮大聲道:「子明,你幫我看著!」急奔向帥旗所在。
帥旗下,衛昭手中運力,猛然撕開裴琰的甲胄。裴琰左肩血流如注,他卻渾然不覺,只是面無表情,坐落於地,緊緊抱著安澄的屍身。
寧劍瑜趕到,搶步上前,扶住裴琰:「侯爺!」
衛昭站起,退開兩步,看著裴琰神情,微微搖了搖頭。
江慈擠開圍著的長風衛,入目正見裴琰肩頭傷口。她見崔亮不在近前,凌軍醫等人也未趕到,強自鎮定心神,迅速取出囊中藥酒與傷葯,蹲在裴琰身前,道:「寧將軍,點他穴道止血!」
寧劍瑜忙揮手如風,點住裴琰肩頭數處穴道。
江慈迅速將藥酒塗上裴琰傷口,裴琰身軀一震,抬起頭來。江慈只當他疼痛,忙道:「相爺,你忍著點,馬上就好!」
裴琰目光徐徐掃過寧劍瑜與衛昭,又木然望向圍擁在四周的長風騎將士,愣怔良久,終緩緩望向懷中被亂箭射成刺蝟一般的安澄。
他雙目血紅,咬緊牙關,顫抖著伸出手去,一根,又一根,將安澄身上的箭矢用力拔出。
「噗」聲連連,黑血流淌,安澄身上箭洞一個個呈現,他面上滿帶著憤怒和不甘,雙目睜得滾圓,無言向天。長風騎將士俱是心頭絞痛,不知是不忍看安澄慘狀,還是不忍看侯爺痛苦的神情,都偏過頭去。
裴琰一根根利箭拔著,眼中痛悔之意漸濃,寧劍瑜與衛昭默然立於一旁,俱各無語。
裴琰將安澄身上最後一根利箭拔出,再將正替他敷藥的江慈一推,身形稍向前俯,將安澄緊緊抱於胸前。
江慈被他推得跌倒於地,抬起頭,正見裴琰緊閉的雙眸,顫抖的身軀,也清晰地看見,兩行淚水,急速地,自他緊閉的眼角滑落。
那淚水,似都帶上了幾分血紅。裴琰慢慢仰起頭來,視線模糊中,頭頂炎炎烈日,恍如安澄燦若陽光的笑容,他再也無法抑住心頭一陣狂似一陣的巨浪,仰天長嘶一聲:「安――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