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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六章 劍鼎生輝

所屬書籍: 流水迢迢

  江慈仍是不言不語,紋絲不動。衛昭向崔亮一笑:「子明,少君還擔心著,咱們回去吧。」

  崔亮頷首,二人微笑轉身舉步,卻聽身後江慈柔和的聲音:「師姐,對不起,我不能隨你走。」

  二人腳步頓住,崔亮轉身,見燕霜喬滿面不解之色望著江慈:「小慈?!」

  衛昭慢慢轉過身,見易寒欲上前,便稍踏前一步,護住崔亮。

  易寒卻只是走到燕霜喬身邊,目光和藹,嘴角含笑看住江慈:「小慈,你別怕。我會派人送你和霜喬回上京,不用呆在這軍營。」

  燕霜喬點頭,拉住江慈有些冰涼的雙手:「是,小慈,咱們離開這裡,去上京,再也不用呆在這戰場,再也不用分開了。」

  「去上京?去桓國?」江慈望向易寒和燕霜喬。

  燕霜喬無奈地嘆了口氣,道:「小慈,你還不明白嗎?我們,永遠都不可能再回鄧家寨了。」

  江慈默然,燕霜喬只道她不明白,心中傷感,輕聲道:「小慈,現如今,我們只有去上京一條路可走。我的身份擺在這裡,也累及於你,咱們是不可能再在華朝呆下去的。」

  江慈猶豫了片刻,道:「相爺允我來之前,說只要明飛肯回去,他既往不咎。」

  燕霜喬冷笑:「裴琰的話,你也相信?!」

  見江慈還是猶豫,她心中焦急,怒道:「他說得輕巧,你可知,明飛是何人?!他是月戎國派在華朝的暗探!」

  江慈吃了一驚,燕霜喬嘆道:「小慈,明飛為了我,背叛了月戎,又得罪了裴琰,天下之大,只有桓國才是他安身立命之處,現在也只有父親,才能護得我們的周全。」

  江慈看了易寒一眼,又望向燕霜喬。燕霜喬有些愧疚,轉而輕嘆一聲:「小慈,不管怎樣,他、他始終是我的父親,我也算是半個桓國人。」

  她側頭望向鎮波橋下的流水,岸邊生有一叢叢的浮萍,想起母親和小姨,想起下山後的際遇,她語調漸轉惆悵凄然:「小慈,我也覺得對不起母親,可又能怎樣?他始終是我的父親,這亂世之中,也只有他才能給我一個安定的家。再說,明飛他―――」

  「明飛他,待你好嗎?」江慈伸手,替燕霜喬拭去眼角滲出的淚珠,輕聲道。

  燕霜喬側頭拭淚,哽咽道:「很好。」頓了頓又道:「等仗一打完,我們就會成親。」

  江慈欣喜地笑了笑,又拉住燕霜喬的手,將頭擱上她的肩頭,慢慢地閉上雙眼。

  燕霜喬心中更酸,師姐妹在鄧家寨相依為命,有時江慈太過頑皮,自己忍不住責斥她,她便會這般拉住自己的雙手,將頭擱在自己肩頭撒嬌,自己禁不住她的痴纏,也便一笑作罷。可現在,她似是長高了幾分,她的頭擱在自己肩頭,也不再是撒嬌,倒象是在向自己告別一般―――

  江慈低低道:「師姐,對不起,都是我的錯,連累了你。」

  「不,小慈―――」燕霜喬正待說話,江慈卻用力握住她的雙手,輕聲道:「師姐,你聽我說。」

  燕霜喬聽出江慈話中決然之意,愣了片刻,慢慢抽出雙手,將江慈攬在懷中,泫然而泣。

  「師姐。原諒我,我不能隨你去桓國,我現在是長風騎的軍醫,醫帳人手不足,我不能丟下這些傷兵。師姐,我真的是很想很想學醫救人,如果我隨你去了桓國,我的心,永遠都不會安寧的。」

  風拂過橋面,江慈攬上燕霜橋的脖子,在她耳邊用極輕的聲音道:「還有,師姐,你放不下你父親和明飛,所以要留在桓國。可我心中,也有了放不下的人。」

  燕霜喬一驚,便欲拉下江慈的雙手,江慈卻攬得更緊了些,聲音輕不可聞:「師姐,你別問。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放不下他,在別人眼裡,他不是什麼好人,可我、就是放不下他―――」

  鎮波橋頭,樹葉被風吹得簌簌作響,崔亮內力不足,聽不清楚江慈說了些什麼,只見易寒似是有些驚訝,再看了看身側的衛昭,見他神情有些恍惚,目光卻凝在江慈身上。

  燕霜喬張了張嘴,無法成言。江慈再抱緊了些,輕聲道:「師姐,你回上京吧,以後,等你和明飛成了親,華桓兩國不打仗了,我會去桓國看你的。咱們以前說好了,你的女兒,便是我的女兒,我一定會來看你們的。」

  她心中難過,卻仍慢慢撒手,帶著滿足的微笑,看了燕霜喬一眼,猛然轉身,大步奔下鎮波橋,跑向遠處的軍營。

  燕霜喬追出兩步,易寒身形一閃,上來將她拉住。燕霜喬心中酸楚難當,大聲喚道:「小慈!」

  一陣大風刮來,吞沒了她的呼喚之聲。燕霜喬淚如雨下,易寒暗嘆一聲,拂上她的穴道,抱著她轉身而去。

  衛昭立於橋上,紋絲不動。天上浮雲飄過,遮住麗日,讓他俊美的面容暗了暗。崔亮看得清楚,心中暗嘆,卻仍微笑道:「衛大人,咱們回去吧。」

  衛昭緩緩轉身,話語聽起來有些縹緲:「子明,請。」

  崔亮腳步放得有些緩慢,走下鎮波橋,見寧劍瑜率著大批將士過來守住橋頭,微笑著點了點頭。又轉頭望向河西渠北面,嘆道:「衛大人,只怕不久,就要是一場血戰啊。」

  衛昭與寧劍瑜含笑點頭,腳步從容,只是負於身後的雙手有些顫慄,他也看了看河西渠北,嘆道:「若無血戰,又怎能收回疆土。」

  崔亮眉間悵然:「盼只盼,戰亂早日結束,也盼從此朝廷內政清明,天下百姓,再無受欺凌之人。」

  衛昭由河西渠北收回目光,望向右前方,正見江慈纖細的身影奔向醫帳,他的心似被什麼狠狠地抽打了一下,凝作一團,卻又彷彿積蓄出更大的力量,要向外噴薄而出。

  衛昭與崔亮入帳,長風衛周密正向裴琰稟報完畢,退出帳外。裴琰似是心情極好,朗笑道:「來來來,子明,我給你介紹一下。」

  崔亮見西首椅中一人長身而起,二十來歲年紀,眉目清朗,笑容可親,有著一股名門望族世家子弟的氣派,忙作揖道:「崔亮見過侯爺!」

  宣遠侯何振文虛扶了一下,笑道:「不愧崔軍師,猜中是本侯。」

  崔亮微笑:「算著侯爺應是這兩日要到,方才一路過來,見軍營後方似是有些喧擾,知定是侯爺率援兵前來,侯爺這一到,咱們勝算可大了。」

  何振文視線掠過一邊的衛昭,淡淡點了點頭:「衛大人,別來無恙?」

  何振文與庄王一系向來不和,他的妹子何青泠又曾打傷過右相陶行德的內侄,為了此事,何振文親自進京調解,與衛昭見過數面。他還託人送禮給衛昭,請衛昭調停,與世家子弟素來不對眼的衛昭卻命人將禮物分給了光明司衛,還當眾放話「他何振文的東西太貴氣,衛府養不起」,讓何振文心中實是暗恨不已。只是軍營相見,對方又是監軍,皇帝雖病倒,但指不定哪日康復,這衛昭恃寵而驕,權傾朝野,倒也不好過分得罪。

  衛昭並不看他,冷哼一聲,拂袖坐下。裴琰微微一笑,道:「子明辛苦了。」

  崔亮嘆道:「有負相爺重託,實是愧疚。」

  裴琰微笑道:「子明不必自責,人各有志,我有子明相助,又何懼他宇文景倫?!」他取過冊子遞給崔亮:「這是振文兄帶來的人員和糧草,子明看看如何安排,最關鍵的一戰,咱們許勝不許敗!」

  崔亮點頭:「是,那幾樣兵器也差不多製成了,只要時機一到,咱們便可反攻。」

  裴琰卻神色凝重,擺了擺手:「子明先安排著,但何時動手,咱們還得再等一個人。」

  「何人?」

  裴琰微笑:「子明那日不是給我出了個主意嗎?實乃妙計。」

  崔亮一喜:「相爺有合適的人?」

  裴琰望向帳外:「他也應該要到了。」又微微一笑:「咱們先商量一下,具體怎麼打。」

  江慈得見師姐,知她終身有托,欣慰不已。她又將心裡的話悉數傾吐,終於在鎮波橋上,將心頭那一層輕紗揭去,不禁心情大暢,竟是自去歲以來從未有過的輕鬆。她回到醫帳,臉上的笑容也燦爛了幾分,手下更是勤快。

  凌軍醫替帳中最後一名傷兵換藥完畢,過來凈手,看了看正在熬藥的江慈,和悅笑道:「小江,你今年多大了?」

  「快滿十八了。」

  「倒和我家雲兒同一年,不過她是正月的,比你稍大些。」

  江慈在醫帳多時,也聽說過凌軍醫有個女兒,還知他似是有意將女兒許給寧將軍,不由笑道:「雲姐姐現在在哪裡?」

  「在南安府老家,她嚷著要隨軍,我沒準,這戰場兇險,可不是鬧著玩的。」

  江慈聽出凌軍醫言下之意,微笑道:「我倒覺得這戰場是個磨鍊人的好地方。」

  凌軍醫笑道:「她和你一樣的說法,她也一直學醫,看來,你們倒是志向相同。」

  江慈早將凌軍醫看成自己的長輩一般,笑道:「凌叔,你知不知道,我以前的志向是什麼?」

  「說來聽聽。」

  「我以前,就只想著游遍天下,吃盡天下好吃的東西,看盡天下好看的戲曲。」江慈說著說著,自己也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凌軍醫也是大笑,順手脫下被鮮血污染了的醫袍,江慈忙接了過去。

  這日,河西渠兩岸,沉靜中透著不尋常的緊張,雙方似是都知大戰一觸即發,雖無短兵相接,卻仍可感覺到戰爭的沉悶氣氛壓過了夏日的燦爛陽光。

  到了入夜時分,軍營後方卻突然喧鬧起來。江慈剛洗凈手,囑咐了小天幾句,出得醫帳,見光明司衛宋俊手持利劍匆匆奔向後營,面上滿是殺氣,大感好奇,她又曾受過宋俊保護之恩,便追了上去。

  後營馬廄旁,早圍滿了士兵,不停有人起鬨:「揍死這小子!」

  「敢欺負我們洪州軍!」

  「大夥一起上!」

  宋俊持劍趕到,一聲暴喝,身形拔起,由圍觀之人肩頭一路踩過,躍入圈中,寒劍生輝,將正圍攻光明司衛宗晟的數人逼了開去。宗晟手中並無兵刃,正被數十名洪州軍圍攻。他雖武藝高強,但空手對付這數十名也習有武藝的洪州軍,正有些狼狽,宋俊趕到,終讓他稍鬆了口氣。

  宣遠侯帶來的洪州軍見這名光明司衛的幫手趕到,又圍了數十人上來,場中一片混戰。宋俊無奈,長劍幻起漫天劍雨,但洪州軍仍不散開,不多時有數人受傷,倒在地上,洪州軍們更是憤慨,圍攻之人越來越多。

  「住手!」何振文的暴喝聲傳來,洪州軍們齊齊呆了一下,俱各放手躍開。

  宋俊過去扶起宗晟,宗晟拭去嘴邊血跡,怒目望向急奔而來的裴琰、何振文和衛昭。

  何振文凌厲的眼光望向洪州軍將士:「怎麼回事?!」

  一名受傷的副將自地上爬起,指著宗晟,極為憤慨:「侯爺,這小子搶我們的糧草,去喂他的戰馬,還出口傷人!大夥實在氣不過,才―――」

  宗晟斜睨著何振文:「搶了又怎樣?這是我們衛大人的戰馬,就該喂全軍營最好的糧草!你們不過區區洪州軍,也敢在我們光明司面前擺臭架子!」

  何振文面上有些尷尬,還未發話,那受傷的副將氣憤難平,脫口而出:「什麼衛大人?!不過是個兔兒爺罷了!」

  何振文不及喝止,衛昭眼中閃過一抹腥紅,白影一閃,瞬間便到了那名副將身前。那副將本是蒼山弟子,武功也不弱,卻不及閃躲,衛昭右手已扼上他的喉間。

  「衛大人!」裴琰急掠而來,搭上衛昭右臂,衛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卻仍不放手。他指間慢慢用力,那副將的眼珠似就要暴裂而出,雙足劇烈顫抖,眼見就要斃命於衛昭手下。

  裴琰望住衛昭,輕聲道:「三郎,給我個面子。」

  衛昭斜睨了何振文一眼,手中力道漸緩,卻猛然一撩袍襟,雙腿分開,向那名副將冷冷道:「你,鑽過去,我就饒你小命!」

  洪州軍大嘩,他們在洪州一帶橫行霸道慣了的,何曾受過這等羞辱,群情激憤下,大聲鼓噪起來,紛紛抽出兵刃。

  何振文連聲喝斥,壓住眾人,又上前向衛昭抱拳道:「衛大人,手下不懂事,在下向你賠罪,還請衛大人看在下薄面,軍營中以和為貴。」

  衛昭俊美的面容上浮起淺淺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妖邪,他慢慢鬆開右手,望著何振文大喇喇道:「侯爺向人賠罪,就是這等賠法嗎?」

  何振文一愣,衛昭淡淡道:「當年陳尚書的公子向我賠罪,可是連磕了三個響頭的。我看在少君面上,只要侯爺一個響頭即可。」

  何振文大怒,洪州軍更是紛紛圍了上來,吼道:「侯爺,和他拼了!」

  「這小子欺人太甚,憑什麼咱們洪州軍要受這等羞辱!」

  何振文面色鐵青,望向裴琰,冷聲道:「少君,我就等你一句話。」

  裴琰面上露出為難的神色,衛昭冷哼一聲,負手而立,微微仰頭,也不說話。裴琰剛一開口:「三郎―――」

  衛昭右袖一拂,勁氣讓裴琰不得不後躍了一小步。

  何振文見裴琰苦笑,怒道:「原來少君也怕了這奸佞小人!」他向裴琰拱拱手:「既是如此,我洪州軍也沒必要再在這裡呆下去,告辭!」又轉身喝道:「弟兄們,咱們走!」

  洪州軍們大喜,呼喝著集結上馬。裴琰忙追上何振文,在他耳邊一陣私語,何振文仍是面色鐵青,衛昭卻面帶冷笑,望著眾人。

  裴琰與何振文再說一陣,何振文面色稍霽,冷聲道:「我就給少君這個面子,不過他衛昭在此,我洪州軍也不會再呆在這裡,少君看著辦吧。」

  崔亮趕了過來,想是已聽人講了情況,走到裴琰身邊,輕聲道:「相爺,竇家村那裡,咱們不是正想調批人過去防守嗎?」

  裴琰眼神一亮,向何振文道:「何兄,竇家村那處防守薄弱,又是桓軍一直企圖攻破之處,這個防守重任,想來只有洪州軍的弟兄才能勝任。」

  何振文也不多話,只是向裴琰拱拱手,拂袖上馬,帶著洪州軍向西疾馳而去。

  裴琰轉過身來,衛昭也不看他,轉向宗晟,冷聲道:「沒出息!」

  宗晟嘿嘿笑道:「下次不敢了。」

  衛昭卻嘴角輕勾:「下次下手得狠些,就是把他們殺光了,也有大人我幫你撐著。」說著拂袖而去。

  宗晟和宋俊擠眉弄眼,嘻哈著走開。

  裴琰苦笑著搖了搖頭,向崔亮道:「子明,你看著安排兵力吧。」

  江慈遙見衛昭並未迴轉軍營,而是向軍營後方的原野走去,便悄悄地跟在了後面。

  此時天色全黑,東面的天空,掛著幾點寒星。衛昭手負身後,不疾不緩地走著。江慈默默地跟在後面,也不知走了多久,衛昭在一處小樹林邊停住腳步。

  江慈早知瞞不過他耳力,笑著走到他身後,衛昭回頭看了她一眼,又轉過頭去。

  夏風吹過,江慈忽聞到一股極淡的清香,不由抽了抽鼻子,笑道:「茜草香!」說著彎下腰去,四處尋找。她內力微弱,夜間視物有些困難,找了半天都未發現,卻仍彎腰撥弄著草叢。

  衛昭默立良久,終道:「什麼樣的?」

  江慈直起身,笑著比划了一下:「長著這麼小小的果子,草是這樣子的。」

  衛昭目光掃了一圈,向右走出十餘步,彎下腰,扯了一捧茜草,遞給江慈。

  江慈笑著接過:「謝謝三爺!」她將茜草上的小紅果摘了數粒下來,遞到衛昭面前。

  衛昭看了看她,拈起一粒,送入口中,咀嚼幾口,眉頭不由微皺了一下,但見江慈吃得極為開心,也仍從她手中取過數粒,慢慢吃著。

  「我小時候貪玩,經常跑到後山摘野果子吃,有一回誤吃了『蛇果』,疼得鬼哭狼嚎。師父又不在家,師姐急得直哭,連夜把我抱下山,找了郎中,才救回我一條小命。」江慈望向北面,吃著茜果,語帶惆悵。

  「那你今日-――」衛昭脫口而出,又將後面的話咽了回去。

  江慈微笑著望向他,她眼中閃著令人心驚的光芒,衛昭承受不住心頭劇烈的撞擊,眼見她要開口,倏然轉身,大步走向軍營。江慈急急跟上,見他越走越遠,喘氣道:「三爺,你能不能走慢些。」

  衛昭並不停步,江慈「唉呀」一聲,跌坐於地。

  衛昭身形僵住,猶豫良久,終迴轉身,江慈一把拽住他的右手,笑著躍了起來。衛昭急急將她的手甩開,冷聲道:「你倒學會騙人了。」

  江慈拍去屁股上的塵土,笑道:「三爺過獎,我這小小伎倆,萬萬不及三爺、相爺還有剛才那位侯爺的演技。」

  黑暗中,衛昭一愣,轉而忍不住嘴角的笑意,語調卻極淡:「你倒不笨。」

  江慈跟在他身後慢慢走著,道:「咱們軍中,有桓軍的探子嗎?」

  「少君治軍嚴謹,長風騎當是沒有,但何振文帶來的人魚龍混雜,那是一定有的。」衛昭負手走著,轉而道:「你怎麼看出來的?」

  江慈微笑道:「這裡又不是京城,三爺無需在人前演戲。再說,我所知道的三爺,可不是不顧大局之人。」

  衛昭腳步頓了頓,江慈又遞了幾顆茜果給他:「看來,咱們馬上要和桓軍進行大決戰了?」

  「是。」

  二人在夜色中慢慢走著,待軍營的燈火依稀可見,江慈停住腳步,轉身望向衛昭。

  衛昭靜靜地看著她,江慈仰頭,看著他如身後那彎初升新月一般的面容,輕聲道:「三爺,你回月落吧,不要再這麼辛苦了。」

  月色下,她漆黑的眼眸閃著純凈的光芒,她淡淡的微笑,如盈盈秋水,淌過衛昭紛亂的心頭。他漸感恍惚,慢慢伸出右手,指尖冰涼,撫向那恬美的微笑,觸向那一份世間獨有、最柔軟的牽掛。

  江慈覺自己的心跳得十分厲害,眼見他的手就要撫上自己的面頰,終忍不住閉上雙眸。盈盈波光斂去,衛昭驚醒,心中如被烙鐵燙了一下,猛然縱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江慈睜開眼來,夏夜清涼的風拂過她滾燙的面頰,她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

  後半夜,天上濃雲漸重,夜色黑沉。

  裴琰與崔亮並肩從後營走向中軍大帳,有些興奮,笑道:「拿回河西府,可就靠這件寶貝了。」

  崔亮微笑不語,裴琰道:「對了,令師叔知不知道有這樣東西?」

  崔亮搖了搖頭:「應當不知,這個記載在只有掌門才能見到的笈冊上,收在天玄閣的秘室中,師叔當年未曾見過。」

  前方黑影一閃,裴琰一笑,向崔亮道:「來了。」

  二人入得中軍大帳,南宮珏正除下黑色水靠,見裴琰進來,吁出一口氣,笑道:「少君,你防守這麼嚴,害我要泅水過來,還險些被刀網勾著。」

  裴琰大笑:「都是子明的功勞。」又向崔亮笑道:「這位是玉德,我的總角之交。咱們能不能順利收回河西府,就全看他的了。」

  南宮珏過來坐下,從貼身衣囊中取出一本冊子,道:「人都在這裡,少君看看齊不齊。高氏藏寶的地方,我也找著了,搶在河西府失陷之前運了出來,又燒了他們的糧倉。桓軍雖拿下了河西府,可什麼也沒撈著。」

  裴琰接過冊子,看了一遍,點頭道:「就是這些人了,他們現在都在哪裡?」

  「都在河西府西北三十里處的一個村子,我一見河西府失陷,便知情況不妙,知道少君肯定要用這些人,就把他們召集在一起,好隨時傳達命令。所以來得稍稍遲了些。」

  裴琰笑著望向崔亮:「該怎麼做,子明就和玉德說說吧。」

  待崔亮詳細講罷,南宮珏仍舊著上水靠。見他套上黑色面罩,拱了拱手,往帳外走去,裴琰忽喚道:「玉德。」

  南宮珏回頭,明亮的眼神一如十多年前那個縱情瀟洒的少年郎。

  裴琰望著他,輕聲道:「玉德,多加小心。」

  南宮珏一愣,轉而想起安澄,眼神微暗,復笑道:「少君放心,你還欠我一個賭約,我可等了十年了!」

  裴琰大笑:「好!玉德,我等著你!」

  入黑後的寒州城,一片死般的寧寂。

  桓軍在攻下河西府後,左軍又連下寒州及晶州,現在主力雖集於河西渠北,但寒晶二州仍有部分兵力駐紮。攻城戰中,寒州軍民死傷慘重,桓軍又素有凶名,多日來,留在寒州城內的百姓都躲在屋內,不敢出門,即使有親人死於守城戰中,也只能悄悄地以一口薄材收殮,不敢出殯。人人悲痛之餘,皆在心中向上蒼祈禱,劍鼎侯裴琰能率長風騎守住河西渠,並將桓軍擊敗,收復失土。

  大街上,漆黑一片,更夫也早不見了蹤影,間或有巡夜的桓軍士兵經過,他們整齊刺耳的踏步聲讓民宅內的狗也停止了吠叫。

  夜再深些,杏子大街「回春堂」的門板忽被敲得「呯呯」直響。葯堂掌柜是一李姓大夫,醫術高明,醫德極好,深受寒州城百姓尊敬。他聽到射門之聲,披衣起床,聽得門外喧擾聲天,正在猶豫要不要開門之時,「嘭」聲巨響,門板四裂,一群桓軍直衝進來。

  李大夫嚇得肝膽俱裂,眼見這群桓軍走路東倒西歪,知道他們喝醉了酒,急急上去阻攔:「各位軍爺!小人這是藥鋪―――」

  桓軍們扶肩搭背,笑得極為淫邪:「找的就是你回春堂。」

  「就是,聽說『回春堂』的大小姐長得極為標緻,快叫出來,讓弟兄們見識見識。」

  李大夫眼前一黑,來不及呼救,桓軍們已直衝內堂,一片哭嚎聲中,將數名女子直拉出來,李大夫眼見自己的寶貝女兒被一名桓軍挾在肋下,急得沖了上去,那名桓軍得意笑著,一掌橫砍在李大夫頸間,李大夫暈倒在地。

  左鄰右舍聽得喧擾和女子哭喊之聲,縱是擔心李大夫一家安危,又怎敢出來觀看。正皆躲在屋內瑟瑟直抖之時,忽又聽得有人大聲呼喊:「起火了,『回春堂』起火了!」

  聽得「回春堂」起火,街坊們再也顧不得安危,蜂擁而出,四處打水,前來救火。眼見火勢越來越大,將「回春堂」吞沒,人人心中悲憤,男子們俱是額頭青筋暴起,拳頭緊捏。

  悲嚎聲撕肝裂肺,一名老婦從街頭撲了過來:「兒啊!我的兒啊!」

  街坊們認得她是葯堂夥計阿春的老母親,數人忙上前將她扶住,老婦哭得暈了過去。

  正在此時,長街上過來一隊桓軍,見火勢極盛,百姓們又皆怒目望著自己,為首軍官喝道:「什麼事?!還不快救火?!」

  不知是誰,砸出一塊磚頭,喝道:「畜生!」

  「和這幫禽獸拼了!」

  「李大夫救了我們這麼多人,我們要為李大夫報仇!」

  「大夥抄傢伙上啊!」

  大街上的百姓越圍越多,將這一小隊桓軍堵在巷中,桓軍將士見勢不對,紛紛抽出兵刃,喝道:「你們不想活了?!」

  一名青年手持利刃,急撲而出:「為我兄長報仇!」他撲向為首軍官,那軍官武藝不弱,一招便將那青年擊倒在地,長槍還刺中了他的右腿。

  眼見青年右腿鮮血噴涌而出,上千百姓再也控制不住內心的激憤,發出驚天的怒吼,也顧不得自己沒有兵刃,也顧不得去想後果,齊擁而上。桓軍們剛揮起兵刃,圍過來的數名青年男子忽然手起寒光,將桓軍前排之人斃於劍下。

  百姓如潮水般湧來,不過片刻功夫,這一小隊桓軍便被這上千百姓踩在了腳下,有那等親人死在桓軍手下之人,更是將桓軍屍身拎起,扔進了大火之中。

  有人振臂高呼:「鄉親們,咱們不能坐以待斃!」

  「就是,和桓賊拼了!」

  百姓們怒火衝天,無處渲泄,齊齊應和,街上人流越滾越大,人人或持刀,或握棍,沖向直衢大街的郡守府和各處城門。

  寒州城內,火光四起,城內駐紮的桓軍手忙腳亂,匆匆打開城門,讓駐紮在城外的桓軍進城協同鎮壓百姓暴動。

  一片混亂之中,一行人悄悄地出了寒州城東門。

  這行人行出十餘里,其中一人放下肩頭扛著的李大夫,拍上他胸前穴道,李大夫悠悠睜開雙眼,只見身邊圍著數名蒙面之人。

  他不及說話,一女子撲了過來:「父親!」

  李大夫大喜,與女兒抱頭痛哭。

  那黑衣蒙面人拱手道:「李大夫,實是對不住您了,我們是劍鼎侯的人。」

  李大夫一驚之下,復又大喜,他與長風騎中的凌軍醫乃同門師兄弟,自是對劍鼎侯裴琰極為崇敬。黑衣蒙面人續道:「今夜之事,實是迫於無奈,只好借李大夫一家來演場戲,侯爺不日就要收回河西府及寒晶二州。」他從懷內掏出一張銀票,遞給李大夫:「今夜之事,毀了令千金的名節,侯爺請李大夫多多原諒,這是侯爺一點心意,只得勞煩李大夫另外擇地居住了。」

  火把照映下,李大夫見那張銀票有三千兩之巨,急忙推卻,道:「能為侯爺、為百姓做點事情,是我份內之事,這銀票萬萬不能收。」語氣極為堅定。

  黑衣蒙面人有些為難,李大夫又道:「反正這寒州城我也不想再住下去了,不如我去長風騎,和我師兄一樣,做個軍醫吧。」

  「現在河西渠打得凶,你們過不去。」黑衣蒙面人沉吟了一陣,道:「這樣吧,李大夫,你們去牛鼻山,那裡現在有童將軍派人守著,你們拿這塊令牌去,他自會收留你們。」說著將令牌和銀票塞入李大夫手中,帶著手下急奔而去。

  李大夫一家聚攏來,齊齊望著寒州方向,李家大小姐雙掌合什,秀眸含淚,默默念道:「上蒼保佑,劍鼎侯能收回失土,保佑我華朝百姓,再不受戰爭之苦。」

  華朝承熹五年五月十四日夜,被桓軍佔領的寒州城百姓暴動,桓軍雖竭盡全力將百姓暴動壓了下去,但死傷慘重,向河西府緊急求援。

  五月十五日,晶州城因桓軍強搶民女,百姓不堪欺辱,暴動中打死桓軍數百人,守城桓軍兵力吃緊,向河西府緊急求援。

  宣王宇文景倫接報後,緊急抽調河西府部分駐軍,馳援寒州、晶州二地。

  五月十八日夜,河西府同樣發生百姓暴動,百姓激怒下衝進桓軍大營,將部分糧草燒毀,打死打傷桓軍上千人。宇文景倫無奈,只得從河西渠北的主力中抽出一萬人,回軍鎮守河西府。

  桓軍十五萬大軍南征,多場激戰,三萬將士戰死,部分兵力留守成郡、鄆州、郁州、鞏安、東萊,部分兵力駐紮於河西府、寒州、晶州,僅余約八萬主力,於河西渠與長風騎對峙。

  五月二十二日,寅時。

  宇文景倫披上甲衣,滕瑞掀簾進來,宇文景倫神情嚴肅:「都準備好了?」

  「巨石都已運到那處,將士們也都準備好了。」滕瑞猶豫了一下,終道:「王爺,依我的意思,還是回守河西府較好,這次強攻,咱們並無十分勝算。」

  宇文景倫擺了擺手,道:「我也覺得先生說得有理,但現在竇家村駐守的是洪州軍,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洪州軍可是一群草包,比不上裴琰的長風騎。無論如何,我得試一試。」

  滕瑞沉吟道:「就是不知,這是不是裴琰的誘敵之計?」

  「我看不象。」宇文景倫呵呵一笑:「華朝那個昏君,只知寵幸孌童,還將衛昭派上來做監軍,這小子素來飛揚跋扈,和何振文起衝突,再正常不過了。」

  滕瑞微微點頭:「這倒是。所以王爺,咱們以後若是攻下這江山,得明令禁止狎玩孌童,以正朝風。」

  「那是自然,我也看不慣這齷齪行徑。」宇文景倫繫上戰袍,手稍稍停了一下,稍有憂慮:「就是兩個王叔,都好這口,真是有些頭疼。眼下還指望著他們率軍來援。」

  滕瑞想起掌握著國內十萬兵馬的兩位皇叔威平王和寧平王,也是頗為頭疼。他正待說話,易寒進來:「王爺,都準備好了。」

  宇文景倫只得暫將憂慮拋開,出帳上馬,令旗揮動,桓軍大軍,趁著黎明前的黑暗,悄然向西疾馳。

  華朝承熹五年五月二十二日,桓宣王宇文景倫命兩萬右軍在鎮波橋發動攻擊,拖住長風騎主力,親率五萬大軍攻擊鎮波橋以西三十餘里地的竇家村渠段。

  桓軍以盾牌手和箭兵為掩護,以這段時間趕製出來的投石機投出巨石,又用蝦蟆車運來泥土,於一個時辰內填平河西渠,主力騎兵隨後攻過。

  華軍待桓軍騎兵攻來,忽然人數大增,長風騎主力在寧劍瑜的帶領下,出現在竇家村渠岸。

  長風騎將士手持葯制牛皮管,管內射出黑油,黑油噴至桓軍身上,滕瑞大驚,不及下令回撤,長風騎箭兵射出火箭,桓軍騎兵紛紛著火,跌落馬下,死傷無數。

  桓軍不及回撤,長風騎再以四輪大木車,攻過河西渠,車內不停噴射出毒液,桓軍無法抵擋,節節敗退。

  宇文景倫見勢不妙,知中裴琰誘敵之計,當機立斷,回撤河西府。

  同時,裴琰與衛昭親率三萬大軍,一番血戰,將桓右軍擊潰,攻過鎮波橋。

  桓軍節節敗退,雙方血戰,殺聲震天,桓軍在河西府的守軍見勢不妙,也出城馳援。激戰,在河西城南面平原上進行了整日。

  河西府百姓見長風騎攻過河西渠,民情激動,紛紛加入戰鬥。宇文景倫殺得性起,得滕瑞力勸,緊急下令,桓軍一路北撤,長風騎趁勝追擊,直追至雁鳴山脈的「回雁關」,桓軍據關力守,才略得喘息。

  雙方以「回雁關」為界,重新陷入對峙之中。

  五月二十三日,陳安率長風騎先鋒營收復寒、晶二州,全殲駐守這兩處的桓軍,自此,長風騎取得「河西大捷」,終於迎來了自桓軍入侵以來的首場大勝。

  入夜後的河西府,燈火輝煌,鑼鼓喧天。百姓們湧上大街,放起了鞭炮煙火,慶賀長風騎大勝,趕跑桓軍,收復河西府。即使有親人死在戰爭之中的,也是喜極而泣,人們暫時將戰爭的痛楚忘卻,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

  裴琰見「回雁關」地形險要,一時難以攻下,桓軍也是新敗,短時間內無力南侵,便命寧劍瑜率長風騎主力及洪州軍繼續兵圍關前,與衛昭親率萬名長風騎返城。百姓們夾道歡迎,河西府附近村民也紛紛趕來,鑼鼓聲、歡呼聲響徹整個河西平原。

  裴琰紫袍銀甲,寒劍懸於馬側,他的戰袍上滿是血跡,雙眼也隱約可見大戰後的疲憊,卻仍是滿面春風般的笑容,一路向民眾拱手行禮,「劍鼎侯」的稱頌聲震耳欲聾。

  眾人在歡呼聲中進入郡守府,裴琰除下戰甲,崔亮這才發現他的左腿有一處劍傷,忙命人取來傷葯,替他包紮。

  見衛昭負著雙手,閑閑地在東廳內觀望,裴琰笑道:「三郎,這回算你贏。」

  衛昭白袍上血跡斑斑,也不回頭,淡淡道:「倒不算,你的對手是易寒,我想找宇文景倫,可這小子身邊拚命的人太多。」

  崔亮將葯敷上裴琰傷口,裴琰微笑道:「易寒不除,始終是心腹之患,有他護著宇文景倫,異日總歸是我們的大敵。」

  「這個我倒不擔心。」衛昭在椅中坐下,道:「易寒吃虧在比少君大了二十多歲,等他老邁的那一天,少君可正當盛年。」

  「倒也是。」裴琰一笑,見提著藥箱在一旁的是葯童小天,四顧望了望,眉頭微皺:「小慈呢?」

  「他隨著凌軍醫,此時還在『回雁關』。」小天想了一下才明白裴琰指的是江慈,忙回道。

  裴琰與衛昭同時面色微變,裴琰不悅:「不是讓她隨主帥行動嗎?怎麼還留在『回雁關』?!」

  小天見平素十分和藹的裴琰這般生氣,心中直打鼓,半天方道:「他自己一定要留在那裡的,說那裡的傷兵最多,凌軍醫也攔不住。」

  崔亮紮好紗帶,直起身來:「也沒什麼危險,我估算了一下,桓軍這回死傷慘重,易寒也受了傷,以師叔之穩當性情,定會力主據關死守,待援軍到了再圖南侵。小慈只要不到關塞下,便無危險。她的性子,若是認定了某件事情,十頭牛也拉不回。」

  裴琰想了想,也未再說話。待小天等人退出,向崔亮笑道:「子明想的好計謀!咱們不但收復了失土,還贏得了民心。」

  「全仗玉德兄和那幫武林俠士之力,也全是百姓們一片愛國之心,崔亮不敢居功。」崔亮忙道。

  「是啊,子明,經過這一役,我更深刻地明白了一句話。」裴琰站起,走至東廳門前,望著郡守府大門外圍擁著慶祝的民眾,緩緩道:「民-心-如-水,載舟覆舟啊。」

  接下來的數日,桓軍堅守「回雁關」,長風騎一時強攻不下,雙方又開始了長久的對峙。

  這段時日,河西府、晶州、寒州三地百姓,將在戰爭中死難的親人遺骸紛紛下葬,河西平原上,遍地白幡,哭泣之聲不絕於耳。

  而在戰爭中犧牲的長風騎將士及部分百姓的遺骸,則統一埋葬於河西府東北二十餘里處的「野狼谷」,合葬人數近兩萬人。自此,「野狼谷」改名為「忠烈谷」。

  這日,天色陰沉,風也颳得特別大。河西府百姓傾城而出,人人頭纏白布,腰系素帶,趕往野狼谷,參加為在「河西之役」中死難的將士和百姓舉行的公祭大典。

  辰時末,裴琰一身素服,在同樣身著素服的長風衛的簇擁下登上公祭台。待百歲老者吁嗟聲罷,喪樂稍止,他灑下三杯水酒,見水酒湮於黃土之中,想起那些一起在刀槍林里廝殺過來的、親如手足的長風騎弟兄,想起安澄那件滿是箭洞的血衣,悲從中來,眼眶漸紅,哽咽難言。

  安潞過來將他扶住,他將安潞一把推開,腳步沉重,走至大墓碑前。他的手撫上花石墓碑,眼前浮現那些犧牲了的、同甘共苦多年的弟兄們的笑容,耳邊彷彿再聽到那聲聲出自至誠的「侯爺」之聲,裴琰慢慢地合上雙眸:弟兄們,英靈不遠,請原諒裴琰吧。

  喪樂聲起,裴琰後退兩步,緩緩拜伏於黃土之中。百姓們齊放悲聲,齊齊下拜,送這滿谷忠烈,走上最後一程。

  風吹過山谷,發出隱約嘯聲,萬木起伏,似也在為這萬千忠魂而俯首折腰。裴琰站起,緩緩轉身,望著身後白茫茫的人群,強壓激動,他運起內力,清朗而慷慨的聲音在山谷內迴響。

  「蒼天悲泣,萬民同哭。家國之殤,魂兮歸來。祭我長風忠烈英魂,守土護疆,生死相從,平叛剿亂,力驅桓賊。琰今日,傷百姓之失親,哀手足之殉國,痛徹心扉,悲入臟腑―――」

  他語調漸轉哽咽,在場將士與百姓皆受感染,低低的抽泣聲隨風飄散。

  裴琰漸漸平定心神,猛然拔出腰間長劍,寒光乍閃,割過他的左臂。鮮血,涔涔而下,滴入碑前。裴琰朗聲道:「今請蒼天開眼,河西父老作證,裴琰在此立下血誓:定要驅除桓賊,復我河山,為國盡忠,為死難弟兄和無辜百姓報仇!如有違誓,有如此劍!」

  他運力一拋,長劍直飛上空,帶著尖銳的嘯聲在空中划過一道銀色的弧線,又急速落下,劍尖直直撞上墓碑,裂聲不絕,長劍斷為數截,跌落於黃土之中。

  在場之人為這一幕激起衝天豪情,熱血上涌,先是數人,然後數百人、數千人,最後數萬人齊齊高喝:「驅除桓賊,復我河山,為國盡忠,為死難弟兄和無辜百姓報仇!」

  怒吼聲,如一陣颶風,卷過「野狼谷」,卷過河西平原,回蕩在蒼茫大地漠漠原野之間。

  大典結束,數位由河西百姓推出、德高望重的老者過來向裴琰灑酒點漿,裴琰推辭不得,面色恭謹地接受了這象徵著河西民間至高榮譽的敬典。

  待老者們禮罷,裴琰再次登上祭台,宣布了幾件讓河西府百姓興奮不已的決定:由於桓軍撤得急,他們從各失陷州府搜刮來的金銀財寶不及帶走,被長風騎繳獲。這些財寶均取自於民,自當還之於民。

  裴琰宣布,用這些金銀財寶購買藥材,舉行義診,並修建塾堂,興辦義學,還將其中一部分用來撫恤有親人死難的百姓,如親人均死於戰亂中的孤寡老幼,統一收入「普濟院」,由官府撥銀負責贍育。

  考慮到今年春耕受戰爭影響,田園荒蕪,裴琰還宣布,將由官府統一從南方調來糧種,免費發給河西平原的百姓,以助他們恢復生產,重建家園。

  這一系列惠民決定一宣布,「忠烈谷」前頓時沸騰起來,百姓們個個熱淚盈眶,在老者們的帶領下,向裴琰齊齊跪拜,「劍鼎侯」的呼聲響徹雲霄。

  公祭大典結束,裴琰帶著長風衛打馬回了河西府,見徵兵處前排起了長龍,沉鬱傷痛的心情方稍稍得到舒解,轉頭見征糧處前一片慘淡,眉頭微皺,走了過去。

  征糧官忙站了起來:「侯爺!」

  「怎麼回事?」

  「稟侯爺,河西府被桓軍佔領多時,民間的口糧被搶得差不多了,百姓們雖有心賣糧給官府,但實在是難為無米―――」

  征糧處旁圍著一些衣衫襤褸之人,聽言七嘴八舌:「是啊,我們餓了好幾天了。」

  「桓軍把城裡的糧食都搜走了,咱們好不容易才盼到侯爺打回河西,可咱們真是拿不出一點糧食了。」

  裴琰頗感棘手,道:「那百姓們的口糧,還夠他們生活嗎?」

  一名地保戰戰兢兢過來,下跪稟道:「回侯爺,城中有一半百姓只能喝粥了,實在是再無餘糧。」

  「那周圍鄉村的百姓呢?」

  「他們應當好些,不會挨餓,但只怕也無餘糧。」

  裴琰沉吟片刻,道:「傳我命令,除留夠「回雁關」軍營的口糧,其餘的軍糧,拿出來救濟城內無糧的民眾。」

  征糧官一愣,沒料到自己糧食未徵到,反倒成了派糧官。正要說話,裴琰又道:「河西駐軍,包括我和衛大人,從今日起,口糧都減半,百姓們吃什麼,我們就吃什麼。」

  不待眾人反應,他已面容沉肅,走入郡守府。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府門後,大街上的民眾才反應過來,紛紛跪伏於地。從是日起,河西府、寒州、晶州等地百姓紛紛在家為「劍鼎侯」及長風騎立起了長生牌位,日夜禱頌。

  裴琰覺糧草之事乃眼下頭等大事,正一邊思忖一邊踏上東迴廊,周密過來輕聲稟道:「江姑娘接回來了。」

  裴琰俊眉一挑,擺了擺手,長風衛退去。他想了想,嘴角不自覺的向上彎了彎,將左邊大半個衣袖扯落,光著左臂踏進東廳。

  江慈被周密從回雁關「押」回河西府,正坐在東廳內滿腹牢騷,見裴琰進來,忙站了起來:「相爺,回雁關人手不足,您還是放我―――」

  裴琰也不說話,將左臂一伸,先前割血立誓的劍痕仍在滲出鮮血。江慈「唉呀」一聲,忙俯身打開藥箱。

  裴琰望著她的背影,得意地笑了笑,待江慈轉過身,又俊面肅然。

  江慈邊給他上藥包紮,邊語帶責備:「小天這小子,跑哪去了?」

  「寒州、晶州傷兵較多,他隨陳軍醫去那邊了。」裴琰盯著江慈秀麗的側面,忽覺心頭一松,竟是大戰以來從未有過的寧靜,一時恍惚,輕聲喚道:「小慈。」

  「嗯。」江慈未聽出異樣,手中動作不停。

  裴琰猶豫了一下,語氣有些軟:「以後,你一定要隨主帥行動,太危險的地方不要去。」

  江慈不答,待包紮完畢,方直起身道:「若是個個軍醫都是如此,有誰在前面搶救傷兵?」

  裴琰噎住,臉色便有些陰沉。江慈看了看他身上的素服,只道他公祭將士後傷感,忙又低聲道:「相爺請節哀。眼下河西府已經收復,可東萊等地的百姓還日夜盼著相爺率長風騎打回去呢。」

  「是啊。」裴琰之前心中傷痛,此時也覺有些疲倦,放鬆身軀靠上椅背,合上雙眸,淡淡道:「失土還得一寸寸收回,這肩頭的擔子,一刻也無法放下―――」

  他話語漸低,江慈見他滿面疲容,知他多日辛勞,悄悄取出藥箱中的熏草餅點燃。裴琰聞著這安神靜心的熏香,神經逐漸得到放鬆,依於椅中睡了過去。

  裴琰內力高深,小憩一陣便醒轉來,但他捨不得這份睡夢中的安寧,並未睜眼。他聞著細細熏香,享受著數月來難得的靜謐,聽到室內江慈恬淡均勻的呼吸聲,輕聲喚道:「小慈。」

  江慈不答,呼吸聲細而輕緩。

  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襲上裴琰心頭,他覺自己的心就象裂開了一條縫隙,有什麼東西正從這縫隙中呼嘯而出。他猶豫良久,終慢慢睜開雙眼,輕聲道:「小慈,你,留在我身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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