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來,山間的風一日涼過一日,軍營邊的一棵桂花樹,也慢慢釋放出濃香,默默看著玄甲金戈、殺戮征戰,在這「回雁關」前進行了兩個多月。
華桓兩國大軍於「回雁關」前對峙數月,激戰數十場,雙方奇招頻出,卻是誰也無法取勝,桓軍固無法南下,長風騎也沒能再收復失土,兩國戰事陷入長久的膠著。
八月十二。
斜暉脈脈,也不再像兩個月前一般炎熱,帶上了几絲秋意。馬蹄聲落如急雨,拍打在山路上,不多時便疾馳進軍營。
江慈和小天由馬上躍下,從醫帳出來的長風騎們紛紛笑著和她打招呼:「江軍醫回來了!」「江軍醫可從河西帶了什麼好吃的回來?」
江慈笑著從馬鞍上解下大袋藥草,與小天抬入醫帳,瞅見凌軍醫不注意,偷偷將用油紙包著的一包「芝麻餅」塞給了一名不過十七八歲的傷兵。那傷兵斷了一條胳膊,接過「芝麻餅」,眉花眼笑地奔了出去。
凌軍醫轉身,江慈與小天眨了眨眼睛,笑著走開。
待天色全黑,小天洗凈手出了醫帳,回頭向江慈使了個眼色。江慈過得一陣,也跟了出去。
二人悄悄拿出醫帳後的麻袋,偷偷往營地附近的山上溜去。不多時,便轉到一處灌木叢後,葯童小青與小沖正等得著急,一見二人過來,搶過麻袋,拎出裡面的山雞,笑道:「怎麼這麼慢?」
小天笑道:「不是怕凌老頭子發現嗎?這可是我和小江好不容易才捉住的。」
「要是你們天天去河西府拿葯就好了,咱們就天天有烤雞吃。」
江慈忍不住敲了一下小青的頭:「你當次次能撞上山雞啊,我和小天也是捉了半天才捉到。再說,如果再也不用去河西拿葯,就證明咱們長風騎再無傷兵,那才是好事。」
小青嘿嘿而笑,掏出匕首,將山雞開膛破肚,江慈來了興趣:「別烤,我弄個叫化雞給你們吃。」
三人早對江慈廚藝有所耳聞,自是大喜,遞上偷來的油鹽之物,江慈熟練炮製,三人看得目不轉睛,不停咽著口水。
將泥雞埋入火堆下,江慈拍去手中泥土,笑道:「好了,等小半個時辰再挖出來,就可以吃了。」
四人在醫帳共事數月,也結出了深厚的情誼,此時說說笑笑,又干著偷食烤雞的「大事」,自是暢心。再說一陣,江慈興起,索性為三人哼上了幾段戲曲。
秋風送來陣陣桂香,江慈在心中算了算日子,恍然愣住。待叫化雞出土,她悄悄地用大蘿葉包了一塊,放在身後。
四人吃得極為過癮,又偷偷溜向軍營,江慈忽感肚痛,往一邊的小樹林跑去,小天等人自回營帳。剛走到軍營,正撞上裴琰帶著長風衛巡營。他盯著小天看了一陣,小青壯起膽子看了看,小天嘴角還沾著一絲雞肉,三人只得老實招供。
裴琰聽到「叫化雞」三字,眼神一閃,淡淡道:「江軍醫呢?」
小天只得往小樹林指了指。
穿過小樹林,再往營地西面走上約一里半路,有處小山坡。江慈乘著夜色溜至山坡上,在一棵松樹下停住腳步,「喵喵」叫了兩聲,過了一會兒,樹上也傳來極不情願的貓叫聲。
江慈笑著攀到最大的樹杈處,衛昭靠著樹榦,轉著手中的玉簫,鳳眸微斜:「約我來,你自己又遲到。」
江慈一笑:「我認罰,所以帶了樣東西給你。」說著從懷中取出用大蘿葉包住的叫化雞,遞給衛昭。
「哪來的?」
「和小天在路上捉到的。」
衛昭撕了一塊雞肉送入口中,眼中有著微微的沉醉。待他吃完,江慈慢慢靠上他的肩頭,遙望夜空明月,輕聲道:「無瑕。」
「嗯。」
「記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衛昭算了算,也是滿心感慨,良久方道:「當初誰讓你去爬樹的,吃了這麼多苦,也是活該。」
江慈柔聲道:「我不後悔。」又仰頭看著他,嗔道:「不過,我要你向我賠罪。」
「怎麼個賠法?」衛昭微笑。
江慈想了想,璀然一笑:「你給我吹首曲子吧。」
「這麼簡單?」衛昭又覺好笑,又有些心疼,終伸手將她抱住。江慈小小的身子蜷在他懷中,就像一隻溫順的小貓,他一時情動,忍不住低頭吻上了她的唇。
二人這兩個月來各自忙碌,見面極少,有時在軍營碰到,只是相視一笑,偶爾相約見面,也只是找到這處隱密所在,說上幾句話,便匆匆歸去。
此刻夜涼如水,秋風送香,唇齒一點點深入,江慈也攬上了他的脖頸。他的吻如春風一般溫暖,她氣息漸急,覺自己就要融化為一波秋水,忍不住低吟了一聲。
衛昭也覺呼吸不暢,抱住她的雙手似是想要做些什麼,卻又不知該往何處去。她唇齒吐香,讓他渾身似要爆裂開來,聽到她的這聲低吟,更是腦中一轟,猛然用力將她抱緊,唇舌交纏間,呼吸漸急。
江慈天旋地轉,早已不知身在何方,只是腰間似要被他箍斷了一般,痛哼出聲。
衛昭悚然清醒,喘著氣將她放開。月色下,她面頰如染桃紅,他心中一盪,暗咬了一下舌尖,才有力氣向旁挪開了些。
江慈待心跳不再如擂鼓一般,才坐了過來,輕輕地握住了他的右手,仰望著他。
他的黑髮垂在耳側,襯得他的肌膚如玉,面容秀美無雙,月光透過樹梢灑在他的身上,一如一年之前在樹上初見時那般清俊出塵,江慈不由看得痴了。
衛昭平靜一下心神,低嘆一聲,輕聲道:「我吹首曲子給你聽。」
「好。」江慈頓了頓道:「以後,你得天天吹給我聽。」
玉簫在唇邊頓了頓,以後,誰知道以後會如何?衛昭緩緩閉眼,簫音宛轉,歡悅中又帶著點淡淡的惆悵,在樹林中輕盈地迴繞。
江慈依在他懷中,默默地聽著,惟願此刻,至天荒地老。
將近中秋的月是這般明亮,將裴琰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他負手站於小山坡下的灌木叢後,遙望著她奔上小山坡,遙聽著這細約的簫聲響起,風中,還隱約傳來一絲她的笑聲。
直至簫聲散去,那個修韌的身影牽著她的手,自山坡而下,她口裡哼著宛轉的歌曲。直到二人悠然遠去,他也始終沒有挪動腳步。
一年時光似流水,一切都已隨流水逝去,唯有流水下的岩石,苔色更深。
眼見快到軍營,江慈停住腳步,望向衛昭。衛昭只覺月色下,她渾身上下無一不是溫柔之意,不由握住她的手:「想說什麼?」
江慈依上他的胸前,輕聲道:「再過三日,是中秋節。」
衛昭明白她的意思,心尖處疼了一下,忽然仰頭而笑:「好,今年,咱們這兩個沒有――」卻再也說不下去。
江慈心中一酸,接著他的話道:「以後,咱們便是親人,每年都在一起過節。」
衛昭望向天上明月,以後,真能得她相伴,度過一個又一個月圓之夜嗎?
衛昭一進帳,看清帳內之人,冷聲道:「出什麼事了?不是讓你看著宮中嗎?」
易五滿身塵土,趨近細稟:「庄王爺讓小的來傳個要緊的信,說一定要小的親口和主子說,不能以密信方式傳。」
「說。」
易五將聲音壓到最低:「王爺說,高氏有筆寶藏,本是藏在河西府的隱秘所在,但在河西府失守後不翼而飛了。王爺詳細查過,當初國舅爺殉國的時候,還沒來得及將寶藏運出去。王爺懷疑是落在裴琰手中了。」
衛昭想了想,冷笑一聲:「他猜得倒是沒錯,可已經晚了,裴琰早拿來做了順水人情,收買民心。」
「是,王爺也是這麼認為,但王爺要小的來,主要不是為這個。」
「說。」
易五聲音壓得更低:「主子上次傳信給王爺說的事,王爺說考慮得差不多了,但河西軍現在僅余兩萬來人,王爺是想盡法子才沒讓太子將這些人再派上前線送死,穩在了朝陽庄。眼下軍糧雖不致缺,但派發的兵器,卻是最差的。」
衛昭淡淡道:「我也沒辦法給他變一批出來。」
「王爺說他有法子變出來,但得主子想辦法給他運回去。」
「哦?!」
「王爺說,高氏寶庫是庫-下-有-庫。」易五緩緩道。
衛昭面上漸涌笑意:「這倒有趣。」
「是,高氏寶庫分為上下兩層,上面藏的是高氏上百年來留下的金銀珠寶,而下面一層十分隱秘,開啟的方法,除了國舅爺和貴妃娘娘以外再無人知曉,藏的正是可以裝備數萬人的甲、刀、劍、戟、槍、弓矢等精利兵器。貴妃娘娘薨逝前將這個秘密告訴了王爺。」
衛昭眼睛漸亮,沉吟道:「原來高氏一族早有反意。」
「兵器庫極為隱秘,王爺估計裴琰的人只找到了上層的寶藏,肯定未料到下層還有大量兵器。現在河西府都是裴琰的人,王爺想請主子想辦法將這批兵器啟出來,秘密運回朝陽庄河西軍中,交給高成。」
衛昭眉頭微皺:「這麼多兵器,怎麼運?」
「王爺派了一些人來,都秘密進了城,打算花一段時日分批將武器運走,但車隊如何能躲過搜查,安全出城,王爺說只有主子才有辦法。王爺請主子就是這幾天一定要想法子將兵器運回去,裴子放和董學士有要向高成下手的跡象。」
衛昭心情暢快,笑道:「法子我倒是有,可又得讓某個人撿個便宜。」
裴琰默默迴轉大帳,寧劍瑜正與崔亮對弈,已是被逼至死局,見裴琰進來,如獲大赦,笑著站了起來。
裴琰看了看棋局,道:「子明功聾長。」寧劍瑜笑道:「我懷疑他一直藏私,想跟他借棋譜看看,偏生小器。」
裴琰來了興緻,往棋盤前一坐:「子明,你也別藏著掖著,正式和我下一局。」
「好啊。有什麼彩頭?」崔亮將棋子拈回盒內。
「子明但有要求,無不應允。」
兩人這一局廝殺得極為激烈,崔亮邊下邊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裴琰微笑道:「其實宇文景倫比我們更難熬。我給他加了把火,估計快把他燒著了。」
「哦?!」
見二人都目光炯炯地望著自己,裴琰一笑:「也沒做什麼,只是請人教桓國的皇太子說了幾句話而已。估計這話,也快要傳到宇文景倫耳朵里了。」
衛昭挑簾,立於帳門口微笑道:「少君。」
崔亮和寧劍瑜見這情形,便都退了出去。衛昭含笑入帳,裴琰給他斟了杯茶,道:「三郎今日心情怎麼這麼好?」
衛昭一笑:「沒什麼,想起佳節將至,想送少君一份大禮。」
「哦?三郎請說。」
「禮是什麼我暫且不說,但我得先向少君討塊令牌。」
裴琰從案後取出令牌,擲給衛昭,衛昭單手接住:「少君倒是爽快。」
「若這點誠意都無,三郎怎會與我合作?」裴琰微笑道,又有些好奇:「三郎別賣關子,到底是什麼大禮?」
衛昭輕聲述罷,裴琰眼神漸亮,二人相視大笑。,裴琰道:「看來,得勞煩三郎走一趟河西府,我是主帥,走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