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彰門兩邊,文武百官,急速趕來的禁衛軍和光明司們,都看到了方城上的那一幕——忠孝王裴琰躍向聖殿,搏殺間一劍刺中衛昭,但被衛昭臨死前一腳踢上半空;
「轟!」一聲巨響,人人抱頭躲避,當他們狼狽爬起時,方城上已是烈焰騰空,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殺伐聲自皇陵東側震天而來。
不多時,在皇陵外守候的禁衛軍被數千人逼得退至玉帶橋前,不停有人呼道:「庄王謀逆!河西軍反了!」
眾臣眼見將禁衛軍逼得步步後退的精兵,領頭之人正是高成,便都驚慌不已,抱頭鼠竄。偶有幾個武將大聲上前,也被潰退的禁衛軍沖得站立不穩。
高成廝殺間見方城內烈焰熊熊,濃煙滾滾,絕望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強撐著率兵前突,只盼庄王能逃得一劫,這樣他們還能有一線生機。
但身後漫天追來的喊殺聲,將他最後這絲希望徹底毀滅。
肅海侯率著三萬人馬,把河西軍最後的兩千餘人逼到玉帶河前拚死抵抗。姜遠也率著光明司衛由方城內攻出來,將河西軍殘兵圍在中間。
高成面色蒼白,仰天長嘆:「罷了!」他猛然暴喝:「住手!」
肅海侯卻是冷冷一笑,望著垂死掙扎的河西軍,右手高舉,自齒間迸出斬鐵截鐵的一句:「河西軍謀逆,奉聖諭,格殺勿論!」
摧裂山河般的殺氣,如風捲殘雲。不到片刻,河西軍便悉數倒於血泊之中。
高成身形搖晃,長刀拄地,狠狠地盯著肅海侯。肅海侯面色平靜,右手一攤,接過部下遞上的強弓,吐氣拉弓,灰翎如閃電般,「噗」聲響後,高成身形後飛,落於玉帶河中。
肅海侯擲下強弓,急速道:「快,護駕!」
董學士也終於顫顫巍巍爬起,連滾帶爬奔到方城前。但此時,烈焰已映紅了半邊天空,方城成了一片火海,埋藏著的火藥被不斷引燃,不時發出巨大的爆炸聲,裡面的人再無任何生還可能。
董學士雙膝一軟,匍伏於地,痛呼道:「皇上!」
隨著他這一呼,數萬人齊齊痛哭,哀聲響成一片。
震天的痛哭聲中,裴琰清醒過來,他伏地向前爬行數步,悲呼道:「皇上!太子!臣無能,臣沒能救駕啊!」
眾臣親眼見他護著太子逃開香爐,看著他手刃衛昭,卻仍未能救出皇帝和太子,都悲從中來,再度放聲痛哭。
裴琰哭得一陣,慢慢爬起來,可腳下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他又掙扎著爬了起來,轉身走向顯彰門。他渾身是血,一瘸一拐,身上還沾滿了碎土石屑,面上神情悲痛萬分,淚水長流。
肅海侯在顯彰門前跪地痛哭,眼睛卻緊盯著踉蹌走來的裴琰。董學士迴轉頭,向肅海侯微微搖了搖頭。
肅海侯正有些猶豫,只聽得南面劍甲輕響,靴聲橐橐。他急速站起,但見數千人戎裝輕甲,擁至玉帶橋前。
這數千人陣形齊整,一至玉帶橋前,便如鷹翼般散開,展護左右。他們雖人數遠少於肅海侯的人馬,但氣勢懾人,散發著鋒銳無比的殺氣。
裴琰面上滿是悲痛之色,哽咽道:「你們怎麼來了?」
童敏快步過來,大聲道:「庄王的人在京城謀逆,我等恐聖上有難,特來勤王護駕!」
裴琰揮淚泣道:「可惜,來遲一步了!」
他緩步走過玉帶橋,肅海侯身形動了動,董學士再向他搖了搖頭,肅海侯也知長風衛既然趕到,已無法下手,再說裴琰當眾救駕除奸,亦無借口除他,只得一聲暗嘆,退回原處。
裴琰滿臉淚水,腳步踉蹌。童敏忙與數十名長風衛一擁而上,將他接回陣中。
裴琰放下心來,又轉身面向方城,伏地痛哭:「皇上,太子!」長風衛們也齊齊跪下,靴甲之聲,不絕於耳。
此時,姜遠也帶著人進到方城查探一番出來,大哭著向董學士拜倒,眾臣終知皇帝和太子再無生還可能,更是哭聲震天。
董學士哭得一陣,起身大聲泣道:「皇上既已薨逝,國不可一日無君——」
裴琰先前見童敏暗號,知靜王無恙,再聽董學士這番話,不由嘴角微微勾起。卻聽得董學士的聲音傳入耳中:「所幸蒼天憐見,太子身體染恙,方城風大,太子奉聖上口諭留下,未遭逆賊毒手。」
裴琰大驚,猛然抬頭,只見肅海侯正向著自己微笑,那笑容似一刃無聲的劍,直刺他心頭。
玉帶河前,肅海侯的人馬如潮水般向兩邊退開,十餘人擁著身披金絲斗篷的太子,急速走來。
裴琰剎那間明白,在前來皇陵的車駕上,真假太子便已掉包,隨著皇帝踏入方城、死於庄王之手的,只是一個替死鬼而已。他眼皮一跳,垂下頭去。
太子撲至玉帶橋前,「撲嗵」一聲跪下,伏地痛哭:「父皇!」他哀聲欲絕,轉眼間便是涕淚縱橫,片刻後哭得喘不過氣,倒於地上。
董學士與肅海侯低泣著過來,一左一右,將太子扶起。董學士泣道:「請太子保重龍體。國不可一日無君,皇上既已薨逝,請太子速速登基,以平定大局。」
太子哭得死去活來,半晌方略顯清醒,無力道:「一切都由董卿主持罷。」說罷,又是痛哭,終哭至力竭,倒在肅海侯胸前。
董學士放開太子,緩慢站起,裴琰也正好抬頭看去。寒風中,二人眼神相交,俱各鋒芒微閃。
裴琰肩頭和左腿傷口劇痛,所受內傷也漸有壓不住的趨勢。他面上浮現悲戚之色,掙脫童敏等人的攙扶,踉蹌前行,走至太子身前,緩緩跪下,痛聲道:「請新皇節哀!」
董學士似聽到一顆心落地的聲音,他閉上雙眼,又慢慢睜開,仰頭望向慘藍的天空,由胸腔吁出一口長氣。寒風吹來,他這才發現,自己已是全身大汗,雙足也在隱隱顫抖。
方城內的大火,還在熊熊燃燒,映紅了數萬人悲痛欲絕的面容。薄雪下的山巒,則沉寂無言,默默看著顯彰門前黑壓壓伏地慟嚎的人影。
長風衛隊末,一人悄悄退出功德門,展開輕功,急速奔過皇陵大道,踏著殘雪泥濘,沿密湖急奔,到了一棵大松下,從左折向山巒。
山巒上的雪松林中,當第一聲劇烈的爆炸聲響起時,周遭樹木上的積雪簌簌而落,裴子放沖前幾步,望向皇陵。
按原先約定,待高成率兵假扮禁衛軍殺入方城,將皇帝太子除掉,裴琰和衛昭乘亂殺死庄王后,長風衛便會出現,與光明司、禁衛軍一起以「擒拿逆賊」之名攻打河西軍。那時,長風衛將放出煙火,自己帶著的這批精兵就可直奔皇陵,「奉靜王之命,勤王平叛」,最後平定大局。
可此刻,這爆炸聲由何而來?見皇陵上空濃煙滾滾,火光艷烈,他瞬間便是汗流浹背。
族侄裴玘過來,滿面焦慮,道:「叔父,怎麼辦?」
裴子放目光徐徐掃過身後眾人,心顫了一顫,強自鎮靜,吩咐道:「先不動,形勢不對,再往北撤。」
待長風衛竇子謀奔入樹林,面上並無悲痛之色,裴子放緊繃的心弦方悄然放鬆,卻仍忍不住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
竇子謀趨近稟罷,裴子放修眉緊皺,又望著皇陵上空的烈火出了一會神,終長嘆一聲,道:「也只有這樣了―――」
華朝承熹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冬至。
皇陵大祭,庄王與光明司指揮使衛昭聯合謀逆,指使高成率河西軍突進皇陵,並在方城埋下火藥,成帝不幸罹難,薨逝於大火之中。
忠孝王裴琰護駕不及,只將衛昭擊斃,孤身逃出方城。
肅海侯和長風衛及時趕到,保護了太子,將高成及河西叛軍盡殲於皇陵玉帶橋前。
十一月二十五日,天降大雪,燃燒了一日一夜的皇陵方城大火才慢慢熄滅。
見這日有些薄薄的冬陽,江慈便將被褥搭至院中的竹篙上晾曬。被上粘著數根烏髮,她輕輕拈起,見發梢微卷,便笑著將這幾根長發小心翼翼地收入荷包之中。
她將臉靠在錦被上,依稀還能聞到他的氣息,眼前,儘是他清晨離去時那明朗的笑容。她痴痴地想了一陣,微笑著撫上腹部,低頭輕聲道:「你以後,要做一隻乖順的小貓,聽見了嗎?」
「當!當——」
遠處,飄來隱約的銅鐘聲,江慈數了一下,鐘聲一共九響,待片刻後,又是連著的九聲鐘響,如此九次。蒼涼沉重的鐘聲在京城上空長久地迴響,驚飛滿天鴉雀,讓這晴冬之日,仿似也籠上了一層陰霾。
鐘聲入耳,江慈忽覺一陣噁心,又打了個寒噤,忙奔入屋中,披上了衛昭昨夜帶來的狐裘。
鐘聲,也盪過悠悠晴空,傳入了攬月樓頭。
崔亮正持杯而飲,聽到鐘聲響起,長嘆一聲,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起身道:「素大姐,我有事,先告辭。」
素姐淡淡笑著,將他送出攬月樓。崔亮過了九曲橋,直奔京城北門。剛踏上內城大街,便聽到馬蹄震天,由北門方向疾馳而來。
崔亮忙隨著道上行人一起閃躲,只見一隊禁衛軍打馬狂奔,不多時,又是一隊光明司策馬而來,馬上之人皆是面色沉肅,喝馬聲也都帶著幾分不安。
喪鐘聲、鴉雀聲、馬蹄聲,讓京城的百姓驟然緊張,終有人反應過來,這喪鐘,竟是皇帝薨逝才能敲響的九龍鍾。人們驚慌失措,紛紛湧上街道,互相打聽,可只見禁衛軍和光明司衛們縱馬疾馳,誰也未能知道確切的消息,更是人心惶惶。
再過半個時辰,禁衛軍和光明司衛清道,掛著白色靈幡的太子輦駕自北門入城,輦駕旁的文武大臣們蹣跚而行,人人長淚痛哭:「皇上!」
京城的百姓,終於相信,他們至高無上的君王——華朝成帝陛下,薨逝於承熹五年的冬至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