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教園區里,一家名叫「西三」的數碼店等著十一點十八分開業。店門口是一幫訓練有素的工作人員在做最後的整理,舉凡花環門、氣球門、紅地毯、拉花、花籃等慶典該有的東西一樣不落,密集的熱鬧鋪滿連綿十來個大櫥窗的門面,花團錦簇地昭示該店的實力。
店老闆田景野叉腰站門邊只是看著,基本不用指點。他穿一身鮮嫩的湖綠色西服套裝,那種鮮嫩與他皺紋遍布的黑瘦臉龐頗不相稱,誰經過都會忍不住彆扭地看他一眼。即使在花團錦簇的慶典場合,他的衣著依然滑稽得招人眼球,只要看清他的臉,誰都會在心中暗笑:這老闆準保是剛洗凈泥腿的暴發戶。
田景野並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他臉上淡淡的,甚至像是沒睡醒,但斂在單眼皮下的小眼睛精光四射地看著不遠處一輛銹跡斑斑的小麵包車慢慢靠近。等麵包車慢慢地穿過自行車道,打算蠻橫地奔著擺滿花籃的路階軋過去時,田景野才快步走過去,老遠就沖著拉開的車窗里伺機尋釁的幾個小癟三喊道:「兄弟,幫忙,幫忙……」
車是停住了,險險地沒軋到花籃,但車裡的小癟三奇道:「幹嗎,路是你家的?不讓停車?誰規定的?」
田景野皮笑肉不笑地扔兩包中華進去,道:「阿才哥裡面交的好朋友田景野剛定的規矩嘛。」
小癟三驚道:「喲,田哥,是田哥。」連忙將手裡的兩包煙塞回去,「田哥,大水沖了龍王廟,我們兄弟幾個剛從老家回來,還沒去才總那兒報到……」
「呵呵,回吧。」田景野擺手打斷小癟三,將香煙推回去,便轉身走開了。
他身後,幾個小癟三逃命似的將小破麵包車開走了,油門踩得殺雞似的尖叫。
不遠處的一輛黑色吉普指揮者里,姐姐寧宥這才放開壓在弟弟寧恕肩上的手,笑道:「我怎麼說的?即使把田景野扔到寸草不生的花崗石山裡,他照樣活得活蹦亂跳,區區小事難不倒他。」
寧恕敲著方向盤皺眉道:「你看他穿的是什麼啊,還有這些艷俗裝飾,他老皮老臉,還走小清新路線?」
寧宥抿嘴一笑:「大學城裡小清新多啊。你回吧。」
「我跟田哥打個招呼。」寧恕邊說邊下車,很自覺地繞過車頭替剛下車的姐姐將車門關上。
寧宥本想嘲笑寧恕一下,可扭頭見田景野笑嘻嘻地迎過來,只得放過寧恕,飛快換上一副驚訝的表情,輕輕軟軟地吐聲兒,一點兒不怕急急趕來的田景野聽不到,只怕丟了自己怯生生一段文雅秀氣:「田景野,你又鬧什麼花樣?幫你做布置的是婚慶公司嗎?」
田景野一張睡不醒的臉這會兒笑得滿臉皺紋,沒心沒肺地涎皮賴臉道:「沒錯,據說是全市排名第一的婚慶公司。等會兒嘉賓都走紅地毯,鑽花環門,撒玫瑰花瓣,哈哈。我們班同學早年結婚沒一個大操大辦的,我今天全替你們補上。我這身打扮,小丑吧?給你們當司儀。」
寧宥抿嘴而笑,剛剛因驚訝而微微圓睜的雙目笑得彎如新月,此時眼角才顯出若隱若現的細紋來。到底是人到中年了,再好的保養也敵不住歲月雕琢。可她笑得如此柔美,田景野看得一愣,立刻下意識地轉開眼去,這才留意到跟在寧宥身邊的寧恕。他腦子稍微一轉,便知來者是誰,他是真的吃驚:「寧恕?你不是在北京高就嗎?回來了?嘖嘖,這身帥氣,肯定什麼五百強中堅吧,你們姐弟都是五百強高層的料。我這路邊小店開門,就等著你們這種白領——不,金領,來幫我撐撐門面,免得一屋子都是鄉下土財主味兒。」
寧宥道:「你才五百強高層,你們全家都是五百強高層。有誰比我早到?」
寧恕誠懇地抱拳道:「恭喜田哥新店開業。我以後就回家發展了,請田哥關照。」
田景野伸手壓下寧恕的抱拳,笑道:「這麼鄭重幹什麼?你是寧宥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寧宥,你還記得嗎?當初你上高一,寧恕上初一,你們姐弟倆一起去學校報到,是我替你們拉的行李。想不到寧恕現在出落成個大帥哥,我快認不出來了。」
寧宥輕輕柔柔地微笑道:「田景野,您貴庚?別以為憋出一張老臉皮就有資格倚老賣老,在寧恕面前也不行。寧恕,你回去上班,回頭等田景野不忙了,你再來找他玩。」
田景野緊緊握著寧恕的手晃了晃,笑道:「是啊,寧恕,你走吧,明天開始我就閑了,你隨時過來找我玩,我們玩。」
寧恕卻彷彿沒聽見田景野一口一個玩,禮數周全、彬彬有禮地與田景野告別。
田景野借著送寧恕,臉朝寧恕方向遞著笑容,嘴卻對著寧宥一五一十地如實交代:「實際上是十一點十八分正式開業,要要要發。但我現在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你肯定不喜歡,就特意請你早來一步,雖然知道你大清早從上海趕來很辛苦。我領你裡面看看去,咱走紅地毯?」
寧宥又笑。她似乎總在笑。她挑了挑眉毛,欲言又止,又一笑,轉身裊裊娜娜地沿著紅地毯進店去了。
她身後的田景野毫不猶豫地掏出手機狂拍那女性味十足的背影。
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等寧宥走進店門拐了彎,田景野剛想收起手機,身後傳來不緊不慢但權威十足的聲音:「田景野,你犯規。把相片都傳到我郵箱,你手機清空。立刻,馬上。」
田景野「嗷」一聲回頭,能這麼命令他的,還能是誰呢?當然是高中做了他三年班長的簡宏成。他當即依言飛快地操作手機,將照片傳到簡宏成郵箱,又當著簡宏成的面將自己手機內存里的照片清空。但他手指翻飛時,做了手腳。他賭簡宏成這大爺操作手機肯定不靈。事實是,簡宏成即使眼睜睜看著,還是被田景野陳倉暗度了。田景野一邊還不忘笑問:「班長,你不是該在達沃斯或者博鰲嗎?」
「你開這個店,我怎麼可能不飛來捧場?現在還早,你忙,我幫忙。」可簡宏成嘴上這麼說,等面前一列婚慶公司的工作人員搬著花籃走過,他立刻大步流星奔店裡而去。
田景野只得趕緊跟上。
寬敞的店堂里,一眼望去,都是年輕的店員在做最後打掃,卻不見才剛先一步進來的寧宥。簡宏成失聲大喊:「寧宥!寧宥?」
田景野也四處張望,他不像簡宏成東奔西突地亂找,而是熟門熟路地穿過店堂,直奔辦公室。果然,後門還在輕晃,寧宥顯然是從這兒走了。他愣了會兒,失落地走回,對簡宏成大聲道:「別找了,後門跑了。你倆王不見王的,早知道你來,我就不通知她了,白害她清早從上海趕來。」
簡宏成站住,卻依然不死心地兩眼掃視櫥窗外面,悔恨剛才沒搶快一步。等田景野嘀嘀咕咕地走近,簡宏成焦躁地問:「她現在怎樣?」
「老樣子。」田景野回答得很簡單,又立刻跟上一句,「陳昕兒現在怎麼樣?怎麼沒跟你一起來?」
簡宏成道:「她……帶孩子在加拿大坐移民監。寧宥……」
田景野完全不打算讓簡宏成繼續打聽寧宥,繼續盯住了問:「你還不打算跟陳昕兒結婚?」
簡宏成最初被寧宥的逃離搞得心煩意亂,反而田景野的逼問讓他腦袋轉向,抓回智商:「對了,我在納悶你開這麼大店面的投資。」
田景野微微思索了一下,才道:「你是明眼人,不瞞你。我吃那麼多苦頭,硬是一字不招,硬是坐足三年大牢,他們需要對我有所表示。」
「可是像你這樣的金融奇才開這種批零店?」簡宏成伸手重重戳著櫃檯,「我連夜趕來,是想趕在你開張前最後問你一句話,你是因為拮据而被迫做誰的白手套,還是你自願,從此索性破罐子破摔?如果是被迫,你我立刻商量個對策,由我支持你。」
田景野有些鬱悶:「這麼明顯?」
簡宏成一邊越權指揮一個店員將一盆發財樹挪走,彷彿他才是數碼店的老闆,一邊道:「別人或許看不出,我了解你,你不是安於守個門面一進一出做個批零生意的料。招吧。」
田景野猶豫了會兒,道:「沒你想的那麼簡單。晚上你不走吧?我晚上空下來跟你好好談。你如果肯入股,我就少很多約束。跟傻蛋合作是我最不願意的事,偏傻蛋會投胎,錢多就以為有資格指手畫腳出低級主意。現在你找個地方睡覺去,別想寧宥了,好好想想陳昕兒,人家無怨無悔跟你那麼多年,連孩子都給你生了,給她個名分你會死啊。」
簡宏成若無其事地一笑:「好吧,我睡覺去,回頭去曹老師家吃個飯。你忙。啊,忘了,恭喜發財,兄弟。」
田景野笑道:「我都懶得勸你直接去賓館,知道你肯定得繞著本小店找上一個小時才會死心。走吧,走吧。」
等簡宏成一走,一直遠遠站著的田景野的大侄子才機靈地跳過來,小心地問:「那位就是你班長?」
田景野點頭:「是啊,我坐三年牢,別人避嫌,不敢去探監,只有班長和剛才那個寧宥去看我。連你爸我親哥哥都還嫌遠呢。」
大侄子小田頗為尷尬。
寧宥並未走遠。她一看見簡宏成的身影,便條件反射似的只想到逃跑。可她在路邊招計程車時,接到丈夫郝青林單位打來的十萬火急的電話。她一時沒有心思想別的,正好看見對面一家星巴克開著門,便想都沒想穿街而過,找個僻靜位置坐下,趕緊電話回撥,一時也顧不得她最厭惡的披頭散髮了。
電話一接通,她便急著道:「是的,是的,我坐下了,星巴克。請您說吧,郝青林出什麼事了?」一邊手忙腳亂地掏出紙筆準備記錄。這是她的風格。
對方穩重地道:「檢察院的同志一早過來,從我們局帶走幾位同志,郝科也在其中。我負責通知家屬,有什麼疑問,你儘管問我。」
寧宥震驚了。她以為丈夫出了什麼事故,想不到更嚴重。她顫抖著在筆記本上記錄內容,卻不知道問什麼才好,神經質地問了對方的各種聯繫方式,以便回頭聯絡之外,只有放下電話發獃。可她發獃沒超過十秒,便打開手機,輸入搜索主題,「檢察院」「雙規」「紀委」等。她對那些機構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誰平日里沒事去弄清那些東西呢?可心慌意亂之下,看什麼都進不了腦子,她就是神經質地一直在搜索著消息。
果然不出田景野所料,簡宏成從後門出去,便沿街一家店一家店地搜。時間還早,好幾家店還沒開門。星巴克是好大一個目標,簡宏成搜到十字路口,便過街直奔星巴克。他有感應,進門就一眼看向寧宥所在的方位,果然看到揪著頭髮、面紅耳赤的寧宥。但眼前的寧宥讓簡宏成吃驚,印象中寧宥一直笑眯眯的,靜靜的,嬌嬌的,剛才看背影也好好的,怎麼忽然變成這樣?他一時竟然膽怯了。他覺得寧宥是因為被他突襲才變成眼前這樣,他怕再次衝撞她。他這輩子怕的只有這一個人。
可寧宥已經抬頭看見了他。寧宥眼神中的恍惚與無助讓他心頭如針刺。簡宏成豁出去了,大步過去坐到寧宥對面:「出什麼事了?告訴我,我替你解決。」
既然被逮個正著,寧宥便不再迴避簡宏成的逼視。她也看著簡宏成,這個中年發福的男人,這個久違的不知該如何形容的男人。寧宥用顫抖的手將筆記本和筆收進包里,最後是手機,什麼都沒落下,然後一言不發地起身,走了。
可她的一口真氣只維持到門口。正好一個莽撞小子摔門出去,門反彈回來,打中看似鎮靜的寧宥的鼻樑。雖然不重,可微微一陣酸痛,逼出順勢而下的眼淚。
跟在寧宥身後的簡宏成不知所措,伸伸手,又縮回去,但又伸出去,幫寧宥推開門,讓她出去,慌亂得如同大男生。出門後,寧宥在前面走,他在後面跟,兩人都不說話。
數碼店門口,一批批的朋友開始到達,田景野與大家握手嬉笑。上午十一點十八分,店堂的四面八方響起提醒的鈴聲,田景野親手點燃門口長長的一掛鞭炮。煙火與飛濺的紅紙屑在他面前飛舞,他有一時的走神,一臉的嚴肅。但他很快便遮掩過去,又與眾人笑鬧成一團。
簡宏成從未想過,會有那麼一天,鼓動喉舌是如此費勁。他都不知該如何與寧宥打招呼才算體面大方又不會嚇走寧宥。他也不急於趕上去與寧宥並行,以更好地看清她的臉。不急,因為他剛才已經在咖啡館看清她,依然是他心中眼波欲流的林妹妹。多少女人結婚成家後,兩隻眼睛便變成蒸熟的帶魚的眼珠,寧宥不同,寧宥的眼睛裡依然有水波漣漪。即便是寧宥用的香水也非常迷人,他的鼻炎鼻子一向對香水反感,卻對寧宥的香水來者不拒。他漫無目的地跟著,越走越是歡快,好情緒如同寧宥身上傳來的香水味將他抱擁,他只希望此路漫漫無絕期。
寧宥走在前面,也不知哪來那麼多眼淚,是郝青林的事兒徹底刺激了她吧。她不在乎後面有簡宏成看著,低頭自顧自優雅地篤悠悠地走,右手的紙巾輕輕地拭去眼淚、鼻涕,便落到左手捲起來收著,連高跟鞋細如釘子的鞋跟都精準地繞過各處人行道的陷阱,絕不顯露一絲心中的慌張。等終於見到一隻路邊垃圾桶,她才站住,將濡濕的紙巾丟入,背著簡宏成掏出小鏡子審視淚臉。她一向化妝不多,因此,流幾滴眼淚對妝容並無大影響,最多是鼻樑上幾粒俏皮的雀斑終於得見天日。可細緻的她依然從包里掏出碩大墨鏡將臉掩上一半。
看清寧宥是在招呼計程車,簡宏成走前一步,乾咳一聲後才道:「我的車子就停在田景野店門口,我讓司機開過來讓你差遣。」
寧宥視其若無物,卻正是如此,簡宏成反而欣賞不已。多年不見,只是從同學們嘴裡聽說寧宥的一切,他心中的寧宥猶如拼圖缺角,每每攪得他心煩意亂。眼下這一隻角近在眼前,簡宏成心中無比踏實。但他顯然不是容易滿足的人,等一陣子的刺激稍微平復,他便蠢蠢欲動,不等寧宥在白眼之外再賞賜他其他的壞臉色,便又清清嗓門道:「你無論遇到什麼難題,都可以告訴我,我幫你解決。」
寧宥稍微走開幾步,繼續專心打車。可惜這是城鄉接合部,計程車連影子都罕見。寧宥心中暴跳如雷,可臉上再也不露一絲情緒。見簡宏成開始打電話呼叫他的司機,她也終於等不住了,打開手機,接通她公司的總經理:「宋總,不好意思直接打攪您。我先生與他幾個同事今早一起被檢察院叫去,我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六神無主,不知道作為家屬需要做什麼,有沒有什麼特殊程序,唯一想到的是找您。」
令寧宥寬心的是電話那頭宋總的表態:「你安心,可能未必有什麼大事。你把你先生的姓名等資料傳給我,越詳細越好,我替你問問。我會讓人指點你做什麼、怎麼做,你安心工作,別輕舉妄動。」
簡宏成見寧宥臉色稍微一松,對著電話連說感謝,他不客氣地道:「我不是故意偷聽。公務員犯事,有紀委或者檢察院,一般外圍調查,結果夠刑事的,就檢察院直接出手。你別僥倖。再說我早先也想過這事,兩年前郝青林憑什麼維持婚外情,他工資卡上的收入要上交,就必然要找外財。聰明點兒的打擦邊球,笨蛋除了犯法還能做什麼。他犯事是為了維持婚外情,為那種人著急,你何必。」
簡宏成只要心智恢復正常,就依然是能看透人心、肝、肺的簡宏成。寧宥被他戳得臉色煞白,倒吸著氣道:「你少管閑事。」
簡宏成卻忽然別轉臉去,躲開寧宥墨鏡後面的飛刀眼,開腔唱起。他五音不全,唱得滑稽,可那調門是寧宥最熟悉的:「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寧宥傻了。
那年高考前夕,同學們都在做最後衝刺。最後幾天都是自習,走讀的同學在家複習,住宿的在炎熱的教室里揮汗如雨。
簡宏成作為連任三年的班長,自然是當仁不讓地擔當起維持秩序的重任。但他最關注的人整個下午都沒來。他耐心等了一個小時,便忍不住了,走過去悄悄問團支部書記陳昕兒:「寧宥沒來?點名就少她一個。」
陳昕兒卻瞄簡宏成一眼,臉一紅,稍稍避開點兒,才扭頭左右看看,有點兒結結巴巴地道:「咦,怎麼回事?不應該啊,我出來時又沒見她午睡。我去寢室看看。」
簡宏成果斷道:「你複習你的,我去看看。你這會兒還看語文幹嗎?你最缺的是數學。」
陳昕兒更是滿臉通紅。她輕聲嘀咕了一句,但簡宏成沒耐心聽她,而是大步走到田景野身後,一掌拍在藏抽屜下的武俠小說上,嘴巴湊到田景野耳邊一字一句地道:「回寢室看,別在這兒影響軍心。」
田景野掩嘴而笑,立刻從善如流,收拾收拾跟簡宏成出去,到了教室門外,才笑道:「這不是怕你點名嘛。我琢磨著寧宥也是被你管煩了,躲寢室避難呢。班長,你要是能把寧宥捉回來,我保證放下古龍,考完再看。」
簡宏成不以為然:「你跟她比?切!」說完,甩下田景野,跳上自己簇新的自行車。田景野妄圖揩油搭車,卻拍馬難及,索性找一處樹蔭鑽進去,隱蔽地繼續看他的古龍。這下,即使簡宏成用心搜,也未必找得到他了。
當然,田景野知道,此時簡宏成絕對沒時間管他,簡宏成此時的心裡只有寧宥。簡宏成也很不爭氣地完全被田景野猜中,飛奔到寢室區,一幢年代可追溯至民國的磚木結構老樓。暑假的寢室區人跡稀少,連門房都不知躲哪兒去了。簡宏成順利到達女生寢室二樓,順利得簡直不敢想像。當然,如果有門房在,他也照樣順利,他的臉在全校是通行證。
才剛拐出樓梯,簡宏成便全身如觸電似的呆了幾秒,一縷細細的、跟他一樣五音不全的聲音從203室漏風的門板內傳出,顯然是寧宥在苦苦學習越劇唱段。反正簡宏成也聽不出有差,他只覺得如此柔美,如此嬌嫩。他聽得除了背手站在門口發獃,全忘了自己是來做什麼的。門裡只有一個她,門外只有一個他,整個世界彷彿只有兩個人。而那歌詞,寧宥反反覆復練習的歌詞,「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雖然寧宥一唱到「紅顏老」便卡殼,嗓門兒吊不上去,簡宏成卻聽得如痴如醉,才發現他一直沒耐心看到底的《紅樓夢》原來是如此美。
寧宥顯然是被自己的臭水平急出一頭汗。她將抄本往床上一扔,拿起臉盆想去水房洗臉。她在門口的忽然現身,令簡宏成猝不及防。他只覺得一陣羞慚湧出,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猛然後退,沒承想那民國欄杆經不住他的猛撞,竟然嘶啞地叫喚一聲,「英勇就義」。簡宏成直直墜落。幸好,樓下是茂密的黃楊樹叢,他正正地落在樹叢里。睜開眼,滿眼亂晃的藍天白雲和驕陽。簡宏成驚魂甫定,卻又一眼看見寧宥戰戰兢兢地趴在二樓走廊地上看著他尖叫。他感覺到有一滴水落在他臉上。他下意識地伸手一抹,濕的,卻又忽然想到什麼,將手掌伸到眼前。沒錯,真是水。再看樓上,寧宥已經不見,而尖叫聲轉從樓梯口滾滾而來。「難道是寧宥的眼淚?」簡宏成才想到這兒,立刻有一張臉遮住了藍天白雲和驕陽,更多的雨滴落在簡宏成的臉上。簡宏成激動得反反覆復、愣頭愣腦只會表態:「我沒事,真的沒事,可我即使死了也甘願,你竟然為我哭……」
如此肉麻,終於提醒了寧宥。她擦乾眼淚,上下左右一打量,可不,顫巍巍的黃楊樹好好地托舉著簡宏成,他怎麼可能受傷?寧宥惱羞成怒,瞅准受力點,一腳蹬飛一條樹枝,頓時支撐系統潰不成軍。簡宏成完全身不由己,狼狽地滾下樹叢,趴到地上。再抬頭,寧宥早揚長而去。簡宏成卻開懷大笑,在樓下放肆大喊:「寧宥,有我!」
餘音裊裊,尤其是路邊的黃楊樹叢猶如昨日。
簡宏成的司機駕車飛奔趕來。簡宏成拉開後車門,殷殷看著寧宥。寧宥發了會兒呆,才低頭坐進車裡,但將簡宏成關在門外。簡宏成遣走司機,甘為駕駛。
田景野數碼店開張的鞭炮轟然響起,打破空曠的高教園區里的寂靜,有斑鳩被驚嚇得撲稜稜亂飛。車裡的人靜靜的,等待鞭炮聲止歇。簡宏成等到歸於寂靜,才問:「要不要回去支持一下田景野?」
這個問題,是寧宥必須回答的:「不了,直接回上海。呃,請,謝謝。」
簡宏成這才將車子發動起來:「趕回上海找人嗎?司法系統的掮客水深,你這種良民還是別去嘗試,我替你介紹個好律師。」
寧宥淡淡地道:「不用。我只是必須趕在小孩放學時站在校門口,必須是我第一個告訴他家裡發生了什麼。其他的,我無能為力。」
簡宏成沉默了會兒,到一處紅燈前停下車,堅決地道:「跟他離婚,跟我結婚。」
寧宥完全不當回事地「呵呵」兩聲,靠在椅背上打盹,唯有嘴角稍稍牽動了一下,彷彿是笑。可簡宏成壓根兒沒看到。
簡宏成不屈不撓地道:「陳昕兒不是問題。她是自由的,我也是自由的,她也從來很清楚。」
簡宏成等了會兒。這回,寧宥連「呵呵」聲都不給了。可簡宏成既然好不容易逮到寧宥,自然不會放過這百年一遇的機會:「經濟方面,我們是成年人,我不會說『我的就是你的』這種空話,只要你答應,我當天無條件匯一千萬元到你賬戶,保障你的生活,保障你的選擇。此後,我列出資產,我們談協議。」
預料之中的,簡宏成又沒等來任何答覆。他在紅燈前扭頭看一眼,見寧宥抱臂而睡,嘟著嘴,也不知在想什麼:「好吧,還有你知我知,我永遠愛你,你也愛我。這都不必再說,說了多餘。可我擔心你清高,以為跟錢一有牽連就是買賣婚姻,我……」
「Stop!」寧宥終於拍案而起,截斷簡宏成的自說自話,「我只提醒你一句,意守丹田,均勻吐納,專心開車。要是下午三點之前趕不到我兒子校門口,我跟你沒完。就這樣,請繼續。」
簡宏成卻得意地道:「我早知你在意我,這麼多年,你依然記得我路盲,知道我再說下去肯定走岔路。好吧,我說完最後一句就閉嘴——我愛你,寧宥,我對你志在必得。這輩子,只要是我認準的,我從不放棄。」
寧宥再也淡定不起來,她早知只要遇到簡宏成,就肯定無法避免這一幕,可她還是不知不覺昏頭上了賊車。簡宏成的言語完全不出她所料,而她也完全無法應答。答案,她無法說出口。她只得將臉扭向一邊,借著飛馳而過的路邊景色分散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她無聲地唱起越劇《紅樓夢》里的「葬花」,當年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心中百般滋味,花已落,人未亡,怎生挨得這下半輩子。
簡宏成卻果真一路不再嘮叨,只是非常興奮,偶爾吹一下口哨,前一夜趕路的勞累似乎完全不在話下。
酒足飯飽,有幾位朋友與田景野再回西三數碼店,支起麻將桌碼長城。田景野的手氣不錯,即使帶醉上陣,依然連連得手,因此,接到陳昕兒來電時,有些不情不願地退出位置。他原本是可以不退的,可陳昕兒關心地問這問那,諸如為什麼叫西三、經營著什麼產品、主導客戶群是誰,等等,似乎挺懂營銷的樣子。田景野一個腦袋應付不了兩頭,只得專心接電話,被問得不耐煩了,就道:「呵呵,你知道的,我失業至今,朋友看我無聊,幫我開家小店面,讓我玩玩。哪有什麼規範啊,那是你們外企才講究的事。」
陳昕兒笑道:「埋汰我呢,我是家庭主婦,問的問題很傻,是吧?唉,看到你玩開店,又忍不住手癢。」
田景野笑道:「讓班長在加拿大開個公司,你一邊坐移民監,一邊管公司,就不無聊了嘛。」
陳昕兒道:「你難道不知簡宏成?他是最恨把公司辦成家族企業,連偶爾我去接他,都不能靠近他們大樓。」
「哈哈,我不一樣,我這兒辦公室里還搓麻將呢。這麼晚,你那兒半夜了吧,還不睡?」
陳昕兒道:「想到你今天開門大吉,我想你這會兒該空一些了,趕緊來祝賀,要不然就遲了。田景野,恭喜發財哦。」
田景野滿臉笑容可掬,可兩隻眼睛頻頻掃視麻將桌,急於回歸。於是,他索性主動將陳昕兒打電話來的目的挑破:「呵呵,班長剛才來,也說的是恭喜發財,你們還真是夫妻相啊,哈哈。他現在回賓館睡覺,晚上我們再聊。同學裡面最早來的是寧宥,但她遠遠看到班長來就閃了。你放心睡吧,兩人沒見面。」
「噯,咳咳,我不是這個意思,別……」
田景野道:「我雖然喝酒了,但還不至於醉,這話是我勸你的。跟了班長後,你的能力、你的自信跑哪兒去了?都已經給他生了兒子,有什麼話不可以直說?光明正大查班長的崗有何不可?別好好一個人搞得小三一樣。別人對你的態度往往是由你自己的言行決定的。這幾年,我坐牢,看樣子你混得比我更不如,你得反省。」
「我……」陳昕兒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幽幽地道,「妾身未分明,名不正則言不順。」
田景野差點兒一口黑血吐出,悻悻地道:「也是,也是,是個難題哈。還不睡?」
陳昕兒既然已經獲得答案,終於肯掛機了。田景野撇了撇嘴,再想想寧宥早上的樣子,不禁為陳昕兒可惜。
田景野不知道陳昕兒是什麼時候變成妾身未分明的不自信樣兒的,即使簡宏成氣場再強大,也沒必要在他面前做小媳婦狀。當年初見陳昕兒,她那時仰著小臉,一臉驕傲呢。也是,考進一中的孩子,誰不翹翹尾巴呢,即使裝個大尾巴狼,不知不覺翹個下巴總也情有可原。田景野心說,他當年何嘗不是,被老爹教育著戒驕戒躁,可他怎麼管得住自己?走路都兩腳生著風。相比之下,陳昕兒才只是仰著個小臉,算克製得多。他提前三天就將行李都搬到一中旁邊的小姑家裡,然後天天得意地去「我們一中」踩點。在那兒,他見到此後的班主任曹老師,也見到了陳昕兒。
那時候,曹老師才五十來歲,是物理老師,近身三尺便已煙味襲人。田景野活絡地打聽到曹老師將是他所在(3)班的班主任,便偷偷跑去教研室瞻仰。結果沒等他露出全部的小黑臉,就被曹老師一眼瞄到。曹老師有一對差點兒湊一起熱烈握手的濃眉,因此,即使說話聲音和藹可親,那對濃眉也能把他變得不苟言笑:「同學,你是哪個班的?」
「報告曹老師,我聽說分在(3)班,我叫田景野,田野的田……」
「哦,田景野,數學附加題全答對的,英語不大好,物理滿分,要不是錯別字,附加題也答對。很好,好孩子,你來替我寫卡片,回頭掛到各寢室去,省得新生家長搶床位。」
田景野想不到曹老師竟然熟悉他,他得意忘形,手舞足蹈地跳到曹老師桌邊開始寫卡片。
才坐下,一個女教師走進來,笑眯眯地道:「曹老師,我又得把一幫孩子移交給你了。」
「喲,正想找你呢。我們三年交接一次,都成慣例了。」曹老師立刻拿出簇新的花名冊,「你的孩子有幾個到我班上?」
「先隆重向你推薦陳昕兒,一直是班長,非常稱職,做事情穩重周到,待人接物大方得體,班裡孩子都聽她的。」
「哦,陳昕兒?耳東陳?」曹老師低頭翻閱花名冊,老花眼讓他的濃眉更是緊湊。田景野驚訝地發現,曹老師對他了如指掌,卻連陳昕兒的姓都不甚了解。他看到還是女教師伸手指出花名冊里的陳昕兒。曹老師則是又翻看一本筆記本,找到有關陳昕兒的記錄,感喟道:「這孩子發展均衡,文科比理科更好,理科完全不見突出,未來可能跟很多優秀女孩子一樣,最終落到文科班。你知道,我這個班,高二開始肯定做理科班,前兒分班時,好幾個理科突出的孩子是我特意爭取來的。她這樣的才氣,做班長恐怕不能讓那些理科孩子信服。」
田景野留意到,一個女孩子經過窗外,忽然站住了,最初的時候小下巴微揚,滿臉克制的驕矜,但等曹老師說完,那女孩一張臉憋得通紅,扭頭走了。田景野心裡笑翻了天,認定那女孩就是陳昕兒。可令田景野沒想到的是,沒過多久,女孩繞過教學樓,站在高中物理教研室門口,清脆響亮地喊了一聲「報告」。田景野心裡又笑翻了,都高中生了,還報告個頭啊,那是小學生的玩意兒。
女教師招呼女孩進來,介紹給曹老師。果然就是陳昕兒。
而陳昕兒堅定地對曹老師道:「曹老師,我絕不會去文科班,不會。您可以考察。」
女教師開心地道:「我說怎樣?團支部書記,必須的。」
田景野看到曹老師眉頭打結,被迫將團支部書記職位的決定權拱手讓出。與此同時,田景野意識到,自己可能就是曹老師特意爭取來的幾個理科突出孩子之一。他心中更是揚揚得意。等女教師一走,他就問曹老師:「曹老師,有沒有數學和物理都滿分,附加題也滿分的?」
曹老師都不用看花名冊,如數家珍:「有,一個簡宏成,一個寧宥。寧宥竟然是小姑娘,想不到小姑娘的數理化成績也那麼好,尤其這次的附加題,沒點兒理科腦袋答不出的。你也差不多,只要以後別粗心就好。」
曹老師濃眉下的眼睛看著田景野滿是慈愛,田景野自然是沐浴在這慈愛下,而旁邊的陳昕兒則如同路人甲。
當時的田景野當然沒當回事,現在回想起來,尤其是想到剛剛那句「妾身未分明」,不禁一哂。自那以後,陳昕兒就沒驕傲過,在這個理科班裡備受打擊。現在替陳昕兒想想,何必呢。
簡宏成沉默地開著車,一臉歡欣,偶爾抬眼從後視鏡看一下似乎在打瞌睡的同樣安靜的寧宥。
來電提醒打破車廂里的沉默。簡宏成按下車載電話通話:「喂?」
電話那一頭顯然是頓了頓,才溫柔地道:「呀,你沒睡?還以為你睡了,我睡前打個電話碰碰運氣。什麼事這麼高興?」是陳昕兒。
通話從音響里傳出,寧宥在後面當然也聽得見,她不禁皺了皺眉頭。
簡宏成道:「我很高興?啊,有。我在開車,送寧宥回上海。你給田景野打電話了?」
寧宥的臉都快皺起來了。而顯然,陳昕兒也愣了。過了會兒,她有點結結巴巴地道:「嗯,是啊,是啊,我去祝賀一下田景野,他非要說我是查崗,硬跟我說你回賓館睡去了。寧宥在嗎?寧宥?」
寧宥皺眉道:「我在,陳昕兒,好久不見。」
簡宏成笑對寧宥道:「寧宥,你看,我說了,我不會對你有所隱瞞。陳昕兒,田景野沒撒謊,我本來準備回賓館睡覺,結果在星巴克遇見寧宥。她有急事要回上海,我送她一程。你睡吧,明天還得送小地瓜上課。」
陳昕兒喃喃道:「睡前去星巴克喝杯咖啡……我這麼理解,寧宥,我沒理解錯吧?」
簡宏成搶在前面:「你沒理解錯,我整條街一個店面一個店面找過去,要不是她正好遇到急事在星巴克駐足,我未必有這好運氣。我掛了,開車呢。」
陳昕兒冷笑道:「別掛啊,我跟寧宥說話呢。寧宥,有什麼急事,我可以幫忙嗎?」
寧宥嘆道:「班長別掛,話說清楚。這件事,還是一貫的,班長有想法,我沒想法。陳昕兒,你自己呢?也是一貫的,你們夫妻有問題,你先找我外人逼問。就這樣。」
簡宏成飛快地插嘴:「我跟陳昕兒不是夫妻。難得三個人都在,我澄清一下事實。陳昕兒,你說,我跟你是不是這種狀況?」
寧宥的眉毛全吊了起來,這是她完全想不到的狀況。只聽電話那頭陳昕兒也是一聲不吭,不久,她便將電話掛了。
簡宏成「哼」了一聲,道:「我一直懷疑陳昕兒在你我之間搬弄是非,今天不證自明。你處理得很好,我原以為你應付不來,本想替你擋著。」
寧宥搖頭,不接茬:「好好開車,別給我走錯路。」
簡宏成笑道:「是,大爺。現在沒人這麼對我說話,你對我不是另眼相待是什麼?」
見寧宥又是假寐,簡宏成不甘心地問:「我這兒該解釋的都已解釋清楚,你還要我做什麼才肯接受我?我對你一心一意這麼多年,即便是石頭也該感化了。可你能原諒郝青林那種人渣,為什麼不能正眼看我?難道我們以前的感情都是虛幻嗎?」
「要我哭給你看嗎?」
簡宏成忙道:「不要,不要。行行行,我知道你意思了。你繼續睡,我專心開車。我還真沒開過長途。」
可簡宏成的百依百順還是戳痛了寧宥。她滿腹心事地翻滾來翻滾去,到底是沒止住眼淚。她手向前一伸,道:「紙巾。」
簡宏成忙應一聲,將前座的紙巾遞給寧宥:「你別哭啊,拜託,你到底要我怎樣啊?我對陳昕兒確實堅壁清野,那是我必須表明的態度。我也不想對她那樣狠,可不狠她就有幻想,她沒法再有自己的生活。我一向的為人你不會不知道,我到底做錯什麼了?你告訴我啊。」
「你別問了,整件事你就是最冤的,我也是不得已的。但我已婚,愛家愛孩子,而你我從沒有過什麼,這就是我的態度。別問了,我心裡很亂,我得優先考慮怎麼跟我兒子對話。」
「行行行,你只要記住,你隨時可以找我,我隨叫隨到。」簡宏成頓了頓,又忍不住道,「你這麼一說,我明白了。」
寧宥欲言又止,心說,你明白什麼。車廂里終於又歸於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