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宥下班前接到兒子的電話,兒子在電話里吞吞吐吐:「媽,我被老師關了,你得來救我。」
「哪個老師?什麼事?」
「體育老師,打架。」
「你挨打了嗎?」
「這怎麼可能?」
「好。見面再……」
「媽,體育老師很兇的。」
寧宥一笑。她有辦法。
寧宥還是第一次到體育老師的辦公室接兒子。一進去,她便見到寬大的體育教研室里,有膘肥體壯的體育老師在,也有其他家長在,還有郝聿懷與另兩個孩子分居教研室的三個角落面壁。看清情形,寧宥才微微低下頭,裱糊上她的招牌微笑進門。那個膘肥體壯的體育老師一下子便沒了脾氣。
「下午是籃球隊第一次集訓。事情起因是張同學因為搶球失利,罵郝同學是小貪污犯。郝同學辯論過程中,諷刺張同學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李同學不甘心老友張同學在爭辯中落入下風,過來先動手打郝同學。三個人打成一團,被我扯開。現在是誰都不肯道歉,需要你們家長做思想工作。」
寧宥滿臉驚詫與擔憂,但只問一句:「兩個打一個?」她還將無辜的臉轉向另兩位家長。
體育老師尷尬地道:「兩個被他打得很慘。郝同學是不是練過?」
寧宥沒回答體育老師,但對兩個家長嘆道:「養兒子頭痛闖禍,養女兒頭痛被欺負。」她不管兩個家長說什麼,款款起身,走到兒子身邊,附耳輕道:「贏了哈?」
「哼哼。」
「既然是贏家,就大方點兒唄,發起並組織個道歉會吧,早點兒完事,咱們可以回家吃飯。」
「嗯,只有這樣了!」郝聿懷一點就通,無視體育老師的面壁要求,主動走過去,像個大人一樣地與李同學握手,發起並組織道歉。
既然如此,家長們也無話可說,體育老師就把大家放了。
但郝聿懷上車後蔫蔫兒的,而且是鑽在后座,不肯坐到前面來。寧宥驚險地倒出車子,走上直路,才敢說話。
「灰灰啊,籃球隊的同學還是第一次接觸,不像你們同班同學,了解你的品性,他們胡說八道難免。」
「我揍回來了,沒什麼好說的了。」
「那怎麼還士氣低落?媽媽都感覺得到你身邊大氣壓是負壓呢。你怎麼一個打倆的?」
「沒勁。」
「怎麼了?打這種架,沒什麼可批評的,媽媽360度無死角支持你。我們剛才主動道歉,僅僅因為我們需要拿出贏家的姿態,我又不怪你。」
「不是。」
「那是什麼?回答問題出錯,氣撒到籃球上了?」寧宥基本上不會給兒子將不快悶在肚子里的機會。
「不是啦。」郝聿懷又是悶了會兒,才勉強道,「今天捐款幫助高年級的白血病同學,我放棄經手,讓生活委員保管錢。」
「主動還是被動?」
「主動。」
寧宥一時也鬱悶了。只一天時間,先是主動放棄接觸錢,以反常的低姿態表示他清廉的態度;然後被罵小貪污犯,以致拔拳相向,第一次被老師喊家長,這還能是為什麼。兒子這麼小的年紀,卻得為郝青林的犯罪付出代價。而偏巧,寧宥深知那種代價的滋味。寧宥心裡氣得發狂,可後面坐著兒子,她不能表示什麼,只能與兒子一起靜默。
寧蕙兒到女兒家住了才兩天便待不住了,因為這兩天里,她打電話回家,發現兒子並未搬去住公寓。她擔心簡家的人找上來,兒子是首當其衝。她寧可自己回去擋在兒子面前,起碼她整天閑著,容易發現動向,早發現早拉警報。而且她看到女兒最近心理負擔重,整夜整夜睡眠不良,她不敢將家裡的事再端出來壓女兒身上,她只能一個人擔驚受怕著。無人分享的滋味也不好受,她決定回家。
令寧蕙兒驚訝的是,周末晚上,家裡的燈亮著,兒子竟然沒出去。她手腳輕,自己開門進門,放下行李,到兒子房間,見兒子戴著耳機一邊聽歌,一邊在電腦上快進看什麼錄像。寧蕙兒忍不住問:「這是什麼?」見兒子沒反應,便將他耳機摘掉。
寧恕嚇得跳起來,拍著胸口道:「媽,你、你、你……你怎麼回來了?」
「不放心你。這是什麼?」
「公司倉庫區的監控錄像,我看看平常管理有沒有什麼異常,人有沒有偷懶。晚飯吃了沒?你坐著,我給你做。」
「這麼用功,好,好。你忙,我煮個雞蛋面吃,你煮不來,雞蛋要煮得稍微溏心才好吃。要不要多煮一個雞蛋給你?」
「兩個!姐姐那兒好嗎?」
寧蕙兒回到家心裡就踏實了,彷彿外面再風大雨大,家也能擋住一切。她一邊笑嘻嘻地去廚房,一邊嘮叨寧宥家的事:「你姐反正一向外柔內剛,心裡明鏡似的,我開解也沒用,幫忙又幫不上,反而給她添累贅,還是回來。她明天要見律師。聽說律師已經跟郝青林見過面,跟她傳達郝青林的想法。」
「姐姐早就該離婚了,那種人渣!我這幾天每天都跟姐說一次,無論她做什麼決定,我都無條件支持,唯獨不幫她救郝青林。」
「你不知道灰灰那孩子多精怪,比你小時候多長几個心竅呢,難糊弄。你姐得顧忌灰灰的想法。做媽了不一樣,孩子放第一位。我開脫排啦,等會兒再講。」
寧恕正好退出這一天的記錄,在小本子上記錄一筆。從他裝監控起這半個月內,宏圖公司的倉庫竟然沒有一次進貨,只有一次出貨。因此,宏圖公司的倉庫捲簾門也幾乎沒怎麼開啟過,每天也就是倉庫管理員進出一下。寧恕看著記錄表輕蔑地笑。簡宏圖那種人管的公司理該如此。不過也難說,有些人開張吃三年,或許簡宏圖就是那樣的天才。天才?寧恕忍不住再笑。
不料,寧蕙兒才剛煮好雞蛋面,一個同行的來電將寧恕叫了出去。寧蕙兒無限遺憾,可不能不放。
寧恕在茶館找到朋友,銀河地產老總的女婿,一眼也看到阿才哥。阿才哥對寧恕很客氣,起身結結實實地與他握了個手,拉到身邊坐下。
朋友對寧恕道:「上次你提起新力集團那塊地皮後,我們考察了一下,覺得有意思,想跟新力集團談談。可前一天還談得好好的,第二天那張總就變卦,說不能賣了。偏偏,我老丈人不肯放了。我今天只好再去,正好遇到阿才哥也去,聊起來,你們竟然認識。寧總,你上回說你認識新力高層,你說為什麼新力資金緊張得都要問阿才哥借錢了,卻不肯賣解放路那塊地呢?」
寧恕想了想,道:「據我所知,新力集團前身是建在解放路那地塊上的工廠。工廠原廠長出事的時候兒子還小,就招了上門女婿張總替他管廠,管著管著,廠子就到了張總夫妻手裡了。現在的問題是,原廠長的兒子也都長大了,而且本事不小。我看張總的出爾反爾,可能跟家庭內部一些糾紛有關,具體我也說不上來。」
對此,同為女婿的銀河地產老總的女婿倒是深有感觸,一下子可以聯想到許多:「果然要問知情人。要是這樣,寧總,你有辦法嗎?」
「這個……上回我跟你介紹的就是張總的小舅子,要我找機會問問他的意思嗎?」
「有說張總的老婆跟他各過各的,會不會我們得與兩口子分別協商?」
「可能還得再拉上兩個小舅子,你沒見過的那個小舅子能量不小。」
銀河地產老總的女婿很是感慨,他在銀河地產也是頗受老婆家三姑六婆的牽制,深知其中關係之複雜。
三個人又聊了會兒,等分手的時候,阿才哥沖寧恕使了個眼色。寧恕會意,開車在別處轉一圈又回,果然見阿才哥在樹蔭下等他。阿才哥利索地上了寧恕的車,開門見山就問:「解放路那塊地,就這麼神?」
「是啊。香港那個李嘉誠說過,做房地產就是地段、地段、地段,那塊地的地段無與倫比。怎麼,阿才哥也打算進軍房地產?」
阿才哥搖頭,卻呵呵笑起來:「我如果拿到地,夠在你們這些房產商中間開個拍賣會了吧?」
寧恕心中一動,連忙道:「我們公司只讓我做住宅,那塊地對我沒用。但我可以為阿才哥報價什麼的提供最專業的參考。只是……新力張總的小舅子之一是田總的好朋友、好同學,我懷疑張總忽然不賣那地,與田總好朋友的阻止有關,那個……」
「我有數。我們做事,不能讓小田為難,還是不告訴小田的好。寧總,以後我們是兄弟,你如果有新力的消息,半夜三更也儘管給我電話。」
「阿才哥的事就是我寧恕的事。」
兩人再次緊緊握手。
寧恕瞧著阿才哥離去。做這種生意的人,路數大多有些野,以往寧恕是不願跟這種人稱兄道弟的。但這種野路子的人,正適合送到張立新身邊去。他什麼手段都要努力一下,借力打力也是力,誰知道哪一把努力就見效了呢。
簡宏成仔仔細細地閱讀來自外包調查公司的一份報告。該報告調查的是他老家的市場,報告打開,全是各種各樣的數據。而簡敏敏就坐在寬大辦公室的寬大沙發里,舒服得想睡著。偶爾簡宏成會跟簡敏敏說一句諸如「知道我們老家年薪十萬元以上的個人有多少嗎」,簡敏敏便眼睛一翻,不理。
簡宏成看完,將檯燈推開一點兒,免得他的臉全暴露在檯燈光里:「這份調查報告是我春節後讓做的,從報告提供的數據看,我們市的經濟水準還不適合開比特屋。但既然是我老家,破例一下也可,回頭需要走個程序。你看了各方面文件之後,有什麼想法?」
「你是不是想騙光我所有錢?」
簡宏成一愣,不禁笑道:「好主意!」他拿起一沓資料下面壓的一隻封口嚴實的信封,想打開,又不禁皺眉放下,手掌壓在信封上,像是試圖捂住什麼。
簡敏敏也看到了:「信封里是什麼?順便調查我的銀行存款?」
「你的資信得等你簽意向之後,與其他競爭者一起交給調查公司。這信封里是我前幾天口頭讓調查公司幫我做的私活兒——調查崔家母子。你查了崔家沒有?」
「沒查。我不擔心他們。」
「如果崔家的孩子正好在稅務機構上班呢?到這年紀,也該當上處級幹部了。」簡宏成拿起刀子,慢慢將信封割開,兩隻眼睛卻斜睨著簡敏敏,「隨便怎麼你一下,就夠你喝一壺的。」他抽出裡面的信紙,卻不急著看。
簡敏敏嗤的一聲:「那種人家的孩子,賊眉鼠眼的,考得上公務員?」
簡宏成使勁「哈」的一聲笑,將信紙又裝回信封:「我最擔心的事,被你一說顯得很荒唐,我還看什麼看。晚了,我讓司機送你去賓館吧。我的態度就這樣,你需要跟其他競爭者一起走一下程序,但你可以有些特殊待遇,我投關鍵一票時會傾向於你。但是不是加盟,由你自己決定,我不勉強。」
「那麼高的加盟費,值得你擺出大排場來行騙。我先觀察了再說。順便,你把信看了,到底說什麼。」
簡宏成先打電話讓司機將車開到門口,然後才再度抽出信紙,抖開來看:「一兒一女是不是?」
「是啊,跟你差不多年紀。」
「哦,女兒在上海工作,兒子在北京工作,都在企業,還真不是公務員,讓你說中了。」簡宏成漫不經心地看幾眼,一點都不願意看第二張信紙的樣子,也懶得將信紙塞進信封,抓成一團遞給簡敏敏。可簡敏敏窩在沙發里懶得起身接。於是,簡宏成將一團紙隨隨便便丟入抽屜:「好了,車子在下面等你,你回吧,不送。」他挪回檯燈,拿起第二包資料開始拆看。
「還蠻用功。」簡敏敏也不拿那兩位在企業工作的崔家子女當回事,但她得再看一眼這個辦公室,老二才是她最大的對手之一。憑她的眼光,這個辦公室不像是臨時搭建的騙子舞台。若真不是騙她……可老二能對她如此好心?十年前,老二可是差點被她搞進監獄,他能不記恨?簡敏敏默默看了會兒眉頭深鎖、專心工作的老二,意猶未盡地走了。
簡敏敏一走,簡宏成立刻跳起來反鎖了門。回到桌邊,沒等坐下,第一件事便是拿出抽屜里的信。信紙上,白紙黑字,列印出來的字清清楚楚,女兒正是寧宥,原名崔啟真。他的第六感雖然遲到,卻正確。而毫無疑問,他一直覺得眼神不對勁,彷彿心裡藏滿秘密的寧恕,正是崔家的小兒子。
一個寧宥,一個寧恕?簡宏成看著這兩個充滿特殊意味的名字,心裡雖然很清楚,他應該好好推測一下崔家那個老婆為孩子改名時候的心理,可他的心靜不下來。他很想找個人說說這件事,尤其是確認真相之後,他需要回顧過往的點點滴滴,需要找個同樣也認識寧宥的人幫忙回顧。他需要確認自己心中那段感情的著落。可他打開手機通訊錄,卻遲遲不敢下手。這事兒,告訴誰都不行,連告訴寧宥他已知情都不行。簡宏成的眉頭越鎖越緊。
甚至,他連多糾結一會兒的時間都沒有,門外忽然又踢又拍,好生熱鬧。簡宏成只得將信封往桌子里一塞,皺著眉頭走去開門,對門外的簡敏敏道:「落下什麼了?這麼激動。」
「賓館門卡掉了,一定在你屋裡。你幹嗎關門啊?你不是有助理管著門嗎?鬼鬼祟祟。」簡敏敏似乎是被助理的阻攔惹毛了,邊數落邊氣沖沖地撥開簡宏成,衝進辦公室。
簡宏成只得打發助理做事,他會對付老姐。可回頭,卻見簡敏敏直衝辦公桌。他立刻想到要壞事,可想不到的是簡敏敏走到桌邊一個冷笑,一掌壓在簡宏成掏出的第二包資料上:「你怎麼解釋,老二?不是說很用功加班看資料嗎?我走出去到殺個回馬槍,這麼長時間,你看了幾頁?為什麼這些資料還在老地方?怎麼解釋?騙術很高明啊。」
簡宏成見大姐的關注點並非抽屜里的信,不由得鬆了口氣。可他心裡正煩,懶得回應責問,而是將門拉得更開,道:「行,姜還是老的辣。」
「我沒那麼容易打發。還我差旅費,還有這幾天的誤工損失。」
簡宏成只得對助理道:「讓保安來,把她架出去。」
簡敏敏大笑:「惱羞成怒了?老弟,騙術太差,還得好好修鍊啊。」然後她揚長而去,整個樓層都是她豪邁而得意的笑聲。
男助理連忙乖巧地道:「跟我表姐一樣,一句『我看著你光屁股長大,這輩子都沒法拿你當正經成年人』,就把我徹底否了。」
「她不明白她失去的是個多好的轉型機會。人在重大選擇面前總是慌不擇路。」簡宏成嘆了聲氣,可他更多的是為寧宥的真實身份而嘆氣。經簡敏敏這一鬧,他倒是回過神來,著手處理最要緊的事。他得通知簡宏圖徹底隔絕寧恕,他現在有點看出寧恕對簡家不懷好意。
不料,簡宏圖接到電話便興奮地搶著道:「哥,正要報告你一個好消息,我好朋友幫我去找張立新了,看起來張立新跟大姐說的不是胡話,他賬面上的現金是真沒了,必須借錢。而且他已經開始掏自己腰包給公司買原料,要不然公司沒法開工……」
簡宏成聽得頭暈,這事兒太故事化,他不得不打斷:「你慢慢說,從頭開始說,先告訴我你朋友是幹什麼的,為什麼張立新待見他。」
「他爸的擔保公司在我們這兒吧,只要是懂點兒銀行的都知道啊。他拿出名片去,誰都認啊。」
「他既然這麼能,你請他辦點兒事之後,是不是現在一起吃飯慶祝一下?」
「哈哈,那肯定的,朋友要有來有往嘛。」但簡宏圖忽然意識到哥哥的話里有點兒不對勁,他立馬心虛地問,「哥,是不是我又做錯了?」
「不知道。我只知道田景野前一天去找張立新,張立新後一天就把田景野的履歷摸清楚,直接摸到田景野家門口,還摸出我與田景野的同學關係。張立新一向謹慎,尤其在借錢這等大事上,你能擔保他沒叫個人後面跟著你朋友?」
「哎喲,我等下吃完走後門。」
「晚了。」簡宏成掛斷時,心裡暗暗地嘀咕。但簡宏成也沒把此事太放心上,因為今晚上他心中一團亂。等過會兒才想起,他忘了打簡宏圖電話的目的,他只得給簡宏圖發條簡訊過去,鄭重提示寧恕這個人不可接近。
寧宥大清早載著郝青林父母到律師樓。走出車門,郝父仰頭看看律師樓所在的大廈,嘆道:「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與律師打交道。」
郝母卻是異乎尋常地麻利地關車門,收拾坐皺的衣擺,挽起還在感慨的郝父,道:「快上去啦,律師等著給你說青林的事兒呢。」
寧宥下車後檢視了一下車子,才走到二老身邊,細聲細氣地道:「我跟律師打交道也沒經驗,今天幸好我們也算是三個臭皮匠了。剛才路上我不敢分心討論,我想問的幾個問題與爸媽一致,我們誰問都一樣。但顧維維的問題他打算怎麼處理……我等下中途會找借口退出一會兒。」
「這個問題我們不關心。」郝父斬釘截鐵地回答,「宥宥啊,你太慣著青林。」
「他都這樣了……」寧宥低頭嘆息,與郝家二老一起進大樓。郝母在邊上看著放心不少,她最擔心的還是兒子進去後,兒媳將兒子甩了。
一行三人上到律師事務所的樓層。周末的事務所很安靜,看不到人。三個人正對著緊閉的玻璃門議論呢,裡面律師迎了出來。
郝父自覺地作為帶頭人,上前自我介紹,與律師握手。寧宥幾乎是打斷他們的寒暄,搶著問道:「青林受苦了嗎?他身體還行嗎?」
郝母一路只盤算著這個問題,被寧宥搶先一問,她眼淚立刻出來了,不禁緊緊握住寧宥的手臂,與兒媳前所未有地親近。
「郝科精神狀態不大好,難免的。身體倒是沒見異常,也應該沒受什麼折磨,你們放心。裡面會議室請。」
郝母放了老頭子的手臂,改為緊緊挽住寧宥的手臂,兩人跟在律師和郝父後面走進會議室。然後,郝母又是與寧宥坐在一起。
還是郝父問出最關鍵的一個問題:「青林確定有問題嗎?」
「這幾天來,你們應該已有心理準備,我就有話直說吧。這是一個窩案,郝科在裡面是從犯,他說拿到的錢大概十萬元,自己平時用光了。他沒記賬習慣,具體每一筆的情況只能憑記憶……」
律師說到這兒,體貼地頓住了。他看到來者三個人中郝父低下頭去深深嘆息,郝母則是與寧宥兩個人的頭拱在一起輕輕啜泣。
律師有些納悶地看著寧宥,這一次會見,寧宥的態度與上一回完全不同,上一回雖是驟逢打擊,可依然表態果斷乾脆,這一回按說已經有心理準備,卻怎麼一個勁兒地悶頭哭泣呢?
郝父本想繼續問,可被身邊兩人的哭泣攪得心亂,只得勸道:「我們先說要緊事吧,律師的時間寶貴呢。」
「是,但……」寧宥抬起臉,想收起淚水,可旋即又埋頭捂住了臉,抽泣著道,「灰灰昨天讓籃球隊的兩個同學打了,他們罵他是小貪污犯。」
一時,連郝母都停止了哭泣。可停頓過後,郝母哭得更痛苦。所有的關心,都在悄沒聲間轉移到了孫子身上。都知道,未判之前,或許還可以說郝青林只是嫌疑人,可能無罪。可現在郝青林已經向律師承認了犯罪,此後他們大人倒也罷了,小小的孫子可怎麼辦?他們都是做教育工作的,都知道小孩子無法無天起來比大人更可怕。灰灰以後頭上頂著一個犯罪的父親,該如何在學校行走?會不會挨更多的揍?更別說各種重挫自尊的鄙視。
郝父說起這些原委,再也剋制不住情緒,不得不再次吞葯。
從律師樓出來,坐回車上,一行三個人都沉默,掛著眼淚沉默。好久,郝父道:「宥宥,我們給灰灰辦出國讀書吧。」
寧宥點頭:「昨天傍晚在體育老師辦公室看到灰灰,我心都碎了。」
郝母道:「趕緊的,趕暑假後開學就可以出國念書。」
「直系親屬犯罪,會影響簽證嗎?我記得我以前辦簽證的時候,需要公安局提供的無犯罪記錄證明。」郝父認真地問。
一時,車內三個人面面相覷。寧宥立刻拿出手機上網輸入關鍵詞搜索,搜索網頁一打開,她便嘆了一聲,將手機遞給二老:「看樣子會。」
「作孽!作孽!宥宥,無論如何,你盡一切努力替灰灰辦出國留學,青林官司的事由我們來,你別分心了。灰灰出國需要的任何手續,我們不計一切代價做到盡善盡美,一定不能讓灰灰身心同時受傷,灰灰還太小。有什麼需要,你別為難,儘管說。」郝父作為中流砥柱,再一次做出決定。
寧宥嘆道:「不瞞你們,現在可能需要賣掉一套房子。簽證,找中介,找學校,第一年的學費等,都是節外生枝的費用。費用不小,我不得不湊筆錢。我現在還沒頭緒,等回頭釐清了,給爸媽一份書面文件,請爸媽屆時通過律師與青林商量一下。家裡大宗財產的處置,他需要知情。」
郝家二老竟是不約而同地鬆口氣。回到家裡,郝母道:「還以為宥宥會提出離婚,給灰灰一個清白身份,她就是今天在律師那兒提出來,而且讓青林凈身出戶,我們也沒理由反對。想不到她這麼好,這時候做事情還光明正大顧及青林。」
郝父也贊同:「她是真心對青林好,真心為這個家好,青林這個畜生,不識好歹,唉。」
寧宥送郝家二老到家後,立刻轉到以前買房時接觸過的中介,要求中介將她手頭的兩套房子都賣掉,必須找全款、現金、一次結清的客戶。對於中介的疑問,寧宥說是需要為兒子辦出國留學。這是個好理由,比老闆還債、老闆娘鬧離婚等理由更可信。中介立刻寫在二手房介紹上。
從中介那裡出來,寧宥給田景野打電話:「田景野,我把兩套房子交中介了。等買房款過來,我打算放一筆現金到你那兒,請你幫我收著,放你賬號上,行嗎?」
田景野道:「行,我會新開一個專門給你的賬戶,教你怎麼操作。唯一的問題,讓我知道一下我在做什麼。」
寧宥稍微猶豫了一下,但立刻清楚地道:「我在謀劃離婚,我不願讓郝青林分到一分錢。」
「勸你三思。我前妻也這麼待我,雖然我當時的所作所為確實對不起家庭,毀了我的家庭,可她那麼做依然對我傷害至深。」
「你不一樣。」
「正因為我不一樣,才能想方設法理解我前妻。尤其是我能東山再起,我的心態一直正常,才能理性對待我前妻。但郝青林那種坐辦公室的,早已自廢武功,他出來後一無所有,你說他會怎樣?」
「謝謝你,田景野,我已經考慮到了。」
田景野結束通話後,皺眉看著手機發獃,一直到手機屏幕歸於黑暗也沒抬頭。他想了很多過去的事,直到有同事進來喊他。有位看上去很有身份的人要求見他。田景野既然開店,當然誰來都不拒絕。他走出去,看到站在店堂角落的一位戴著墨鏡、六十來歲的人,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出是誰,也不知找他做什麼。
他走到那人近前。兩人一握手,那人便湊過來輕道:「我是鄭偉崗,很高興認識你。陸行長介紹我來,我們到你辦公室說話?」
田景野大驚。這個名字如雷貫耳,本市著名企業家,他常見此人於電視上、於報紙上、於人群包圍中,難怪似曾相識。但不知此人為什麼來找他,他連忙將人往辦公室里請。
對於田景野的端茶倒水,鄭偉崗表現得謙遜有禮,又同時觀察著田景野。田景野也知道這種人的眼睛如X光機,不好糊弄。他坐下就笑道:「陸行長好嗎?我出來後沒敢去拜訪他,避嫌,他畢竟是公職人員。」
「阿陸說你謹慎,知道你不去找他的原因。他說,他讓人帶話,要你暫時不去見他,也是有他的苦衷,希望你見諒。」
「謝謝陸行長,他見外了。我坐牢時豐衣足食的,就是因為好多朋友往我賬戶上存錢,我知道陸行長藉手朋友幫襯我許多。我早年年少輕狂,沒聽他的話,他卻事後處處關照,我愧對他。我現在如果出現在陸行長面前,他一定會傾盡資源幫我東山再起,可我不敢。我已經辜負他一次,不敢再害他為我操心。」
「你是明白人。除了阿陸,另有幾個我信任的人向我推薦你。有關你的情況,我聽說許多,大家都佩服你的為人,也佩服你的業務能力。我開門見山吧,我有幾個重要問題要請教你、委託你,前提是,你必須為你我的聯繫保密。」
田景野一愣,猶豫了一下,抵住誘惑道:「謝謝鄭總青眼。不過,我雖然坐牢一次,但還是不想沾手目前法律不允許的事。」
「要的就是你這句話。你知道的,我們經商的心裡都有朝不保夕的擔憂,做得越大,越是擔心得半夜驚醒。我需要給自己留條避人耳目的後路,而且這條後路是需要經得起挑刺的。阿陸說,他拿性命替你擔保。」
田景野驚呆了。陸行長拿性命替他擔保?他忍不住將對面的鄭總當成陸行長,緊緊握住了鄭偉崗的手。
簡宏成的周日乏味得驚人,醒來後,便將手機連上充電器,給一個個長輩打例行請安電話:老媽、從小學到大學的老師們、過去到現在提攜他的前輩們、已經離開生意圈的老友們……
簡母今天高興,小兒子肯來與她吃午飯,又帶來老大、老二合作的好消息,她在電話里對簡宏成道:「老二啊,聽說老大在你那兒。還是你氣量大,肯退一步。」
「這事沒成。可能我態度太好,大姐反而不敢相信我,以為我反覆騙她。我司機說,她恨得連個正眼都不給我司機。」
簡母又鬱悶上了:「你們姐弟三個什麼時候才能和好?」
「媽,我會努力的。大姐頑固,需要有耐心給她創造環境,讓她轉變觀念。中午吃什麼?很想吃你做的蔥燒大排。」
簡宏圖見他媽甩電話機,以為她想掛斷,連忙擠過來湊在他媽耳朵邊問:「哥,報告,寧恕請我晚上一起吃飯,客氣得跟口香糖一樣,我怎麼回絕他都有理由黏著我不放,我該怎麼辦?」
「他有什麼事?」
「不知道啊,一定要介紹他們房地產界的朋友給我認識。哥,他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你不讓我跟他吃飯?」
「我看他眼光不正,你肯定吃他的虧。你絕不能與他有瓜葛。」
簡宏成放下電話沉思。他不願將他調查來的寧家姐弟的情況透露給其他任何人,他這麼做,為的是保護寧宥,可現在寧恕一再招惹,他看得出寧恕來者不善。他毫不猶豫,一個電話打給朋友:「上回讓你調查的那個叫寧恕的,你幫我盯他一個月。」
簡敏敏氣呼呼地下飛機,氣呼呼地回家,打開門卻覺得有異,兩條狗沒如常撲上來表示親熱,保姆沒立刻應聲上來迎接,而且整個屋子光線暗沉,原來窗戶都拉起了厚窗帘。簡敏敏心說,保姆肯定又溜號回家干私活兒去了。她先進去衛生間洗手,不料開門就見她的兩條寶貝大狗被五花大綁地捆住撂在地上。簡敏敏大驚,立刻退出,當即見客廳出現兩個男子。這兩人她都認識,是張立新的秘書和安保部經理。
「你們幹什麼?想犯法嗎?」簡敏敏雖然口氣逼人,可心裡早虛了。論當下形勢,她不是兩個男人的對手。尤其是她的包落在兩個男人控制之下,她無法拿手機報警。
秘書恭敬地道:「張總希望跟您不受打擾地談話。張總已經在路上。」
「保姆呢?放開那兩條狗。」
秘書笑著退後:「張總他很快就到,就在附近喝茶呢。您請坐,請坐。」
簡敏敏不敢輕舉妄動,難得老實地哼了一聲坐下。
果然,張立新很快趕來。他一到,其他人便退走了。
張立新的臉色很難看,上來便聲色俱厲地道:「說吧,你們姐弟仨想幹什麼?你家老二委託他高中同學給我設局,你家老三也敢讓朋友對我設局。你剛從深圳回來吧,跟你家老二和好了?一起對付我?怎麼對付?別玩什麼陰謀詭計,真刀真槍來吧,我接著。」
「放屁!你想怎麼樣?殺了我?真刀真槍來啊,我接著。」在丈夫面前,簡敏敏毫不示弱。
張立新冷冷地道:「我不犯法,但我殺你的寶貝狗。」說著,他抄起從廚房拿來的菜刀,走向衛生間。
簡敏敏尖叫一聲衝過去,擋在衛生間門前:「行,我認栽。我告訴你,昨晚若不是我殺個回馬槍,差點被老二騙光一生積蓄。你呢?前幾年公司生意還好的時候,你當然不用怕老二,但現在,即使老二不動手,你也很危險,除非你跟我聯手。」
「你跟我聯手?你敢對你親弟弟下手,敢把你爸氣死,敢把老公趕出門,你這人能信?你什麼都要撈在自己手裡才放心,你這人能合作?除了你這兩條狗,誰敢跟你在一起?」
「別殺我狗狗。我告訴你,你隨便怎麼做都行,只要別賣老廠那塊地,那是老二的死穴。你可以拿老廠那塊地跟老二談,只有這種情況下他才會坐下來跟你談。產權在你我手裡,合理合法,他再怎麼也得認。他想要地,只能跟你談。」
「廢話,他現在是拿刀對準我的喉嚨,要我把地白給他。談?他會跟你談?」
簡敏敏一時閉嘴了。不得不承認,張立新說得在理。好久,她才道:「地在你手裡,你即使賣了,也不會分我一分錢。地到老二手裡,他已經明確說了,不會有我的份兒。反正我都拿不到錢,我不管。」
「你不管?好,我替你管教你那兩條惡狗。」
簡敏敏死死護住衛生間的門,死活不讓張立新進門:「讓我想想。」為了兩條相依為命的狗,她急了,一邊沖張立新尖叫,一邊看向兩條掙扎的狗,嘴巴呶呶連聲,以示安慰。
「好,你慢慢想。我抬走這兩條狗。你什麼時候退出跟你家老二的聯盟,想出辦法逼退老二,我什麼時候把狗還你。你放心,我領走你的保姆,只要你好好做人,她會把你那兩條寶貝狗照顧得好好的。我本不想為難你,但我現在公司艱難,我所有心思都得花在公司上面,沒空跟你們簡家一群瘋子斗,我只能出此下策。給你半個月時間。」
「現在的老二不是剛畢業時候的老二,半個月怎麼夠?」
「半個月,收兩條狗,還是收一鍋狗肉煲,隨你便。」
「張立新,只要你留下狗狗,什麼條件我都答應你。」
「對你這種出爾反爾的小人,沒辦法。」張立新喊來兩位助手,他一個人奮力擋住發瘋一樣的簡敏敏,讓兩名助手將狗抱走。
簡敏敏扭打不過張立新,要在以往,她會咬、會抓,什麼都做得出來,可今天她投鼠忌器,只能眼睜睜看著狗狗被抱走。張立新終於放開她時,她披頭散髮地只會大喊:「半個月怎麼夠?半個月怎麼夠……」
張立新走到門口,將菜刀在狗脖子上比畫一下,才冷笑著將刀遠遠地扔掉,關門一走了之。
簡敏敏追到窗邊,抓開窗帘,親眼看著他們將狗抬上車。她看到兩隻狗狗的眼睛無助地到處搜索她,她心急如焚。很快,羅威納的耳朵捕捉到她的拍窗呼救聲,四隻眼睛眼淚汪汪地轉向她。她彷彿能聽到它們的嗚咽。但那些人不管,為了把狗順利塞進車子後備廂,他們竟使蠻力,扭彎它們的腿。簡敏敏心疼得團團亂轉,沖向大門。可門外不知被做了什麼手腳,她竟打不開自家的門。沒人理會她的拍門大呼,不,可能有人理會,但那理會必然是嘲笑或者冷笑。耳聽得汽車得意地叫喚了一聲跑了,簡敏敏知大勢已去,頹然跌坐到地上。她的眼睛也流露出無助。
簡敏敏手中的手機亮了再暗,幾次三番,可她竟找不到合適的可以求助的人。家醜不可外揚,她還得在外面裝作新力集團的老闆娘呢。可家裡人呢……沒一個用得上的。
但是,簡敏敏從來不會真正認栽,她甚至都懶得流淚。從未有人同情過她的軟弱,在她軟弱的時候,也正是被欺負得最狠的時候。
簡敏敏只發了一會兒呆,便立刻利索起身,翻窗而出,將串聯大門門環的鐵索解開扔掉,打開家門。那隻來回一趟深圳的行李箱又被她原封不動地拎上車,她再奔機場,再飛深圳。
鄭偉崗走後,田景野難抑激動的心情,忍不住走出去,到人跡罕至的大草坪上給簡宏成打電話,這樣可以酣暢地大聲說話。他聽到電話里傳來呼哧呼哧的聲音,不禁奇道:「在幹什麼?你要是忙,我等會兒打給你。」
「別掛,我在跑步機上走路。」
「哈哈,你鍛煉?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看他們在群里諷刺胖子,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嘿嘿,是被寧宥那句『長相天生,體形走樣全是自暴自棄』刺激到了吧?」
「哈哈,正是。知道嗎……呃,算了。你找我什麼事?」簡宏成這兩天胸口一直翻滾著寧宥家與他家的仇恨,極想找個誰說說,可話到嘴邊又咽下了,他不敢說。
「我知道什麼?是不是我錯過了什麼?」田景野不放過。
「我不能說,說了連幻想都無法立足了。我這兩天的狀態就是原來如此——不是我差勁——還不如不知,六神無主啊。哎,你怎麼來了?」簡宏成感覺身後似有涼風削肋骨而過,回頭竟見大姐簡敏敏黑著臉站在他身後,也不知站了多久。
「你有事?要不你有空立刻給我個電話。」
「你說,你說,不相干。」簡宏成兩眼看著他姐,心裡不禁嘀咕,難道早上沒趕上飛機?
「除你之外,又有人非常信任地將大筆資金交給我打理,原因是以前的朋友們拿命替我擔保。我很激動,非常激動,原來朋友們還認可我的人品。朋友認可的意義比讓我重操舊業甚至更上層樓更讓我激動。」田景野雖然臉上依然皺紋縱橫,掛滿厭倦,可聲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兩隻腳不由自主地大踏步走,一個人在草坪上亢奮地繞圈子。
「不識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這下你還有理由消沉嗎?立刻、當即、必須把店門關了,誰耐煩做那些小門小戶的生意。」簡宏成也替田景野高興,又不得不分神管著大姐的動向,一心兩用,腳下便亂了,他的「運動細胞缺乏症」徹底爆發。
「店門不關,我得給人一個交代,也得給兒子一個他的小腦袋瓜想像得到的身份,讓他對他的父親放心。你忙吧,回頭找你好好喝一杯。」
「行。要不你現在找棵樹撞幾下,假裝是我高興得揮拳頭揍你。你恢復正常,很好,很好……哎喲……」簡宏成終於小腦紊亂,掉下跑步機,跳了好幾步,撞上隔壁一台跑步機才得以穩住,「我摔下跑步機了,哈哈。過幾天就去找你,你準備好酒。」
田景野忍不住哈哈大笑,也是縱身一個飛躍,在空中雙腿亂蹬,硬是將自己摔到草地上。他在草地上耍無賴似的對著天空亂笑,傻笑。
簡宏成即使面對他大姐了,依然是收不住的滿面笑容:「你想通了?」
「對,我想通了。方便在你公司健身房談私事嗎?」
「去我辦公室吧。」簡宏成笑著,邊走邊將田景野的喜訊記錄到手機記事簿上。他步速很快,但不妨礙他的記錄。
簡敏敏後面看著覺得陌生,她大弟能笑?以至於簡敏敏也問了一句家常話:「你星期天也在公司?」
「做老闆的哪有休息日?」簡宏成走進電梯,忍不住彎曲一下手臂,看自己的肱二頭肌。可再用勁也擠不出個像樣的。
簡敏敏斜睨著,不語,但臉上依然肅殺。
簡宏成忽然想到時間已不早,看一眼手錶,道:「都吃晚飯時間了,要不邊吃邊談?」
「我晚上節食。」
簡宏成將辦公室門打開,放大姐進去,示意助理回家後,才緊閉大門:「說吧。」
「行。我回來不是跟你談加盟,而是來跟你算一筆賬,我為簡家付出多少的賬。你想聽嗎?」
「你無非想告訴我,現在我得替整個簡家還債。你先心算一下吧,免得最終資不抵債。」
「反之,是不是還債的事完全著落在你頭上?」
「行。」
簡敏敏沒想到簡宏成大包大攬,反而有些狐疑地掃視兩眼,才道:「從爸爸被刺說起。我當時高二,雖然成績不如你出挑,但考大學不成問題,老師們都說我努力一把可以上重點。當然,你可以說這是廢話。」
「我沒說。我從小知道你成績好,不過偏文科。」
「那天,我幾乎是第一時間被張立新用自行車從學校帶到醫院。當時,急救醫生給爸爸做了止血,需要立刻送上手術台。但爸爸非要把別人都趕出去,跟我和媽單獨談話。當時麻醉藥稀罕,爸止血時沒上全麻,痛得額頭全是冷汗,臉色也因為失血過多變得蠟黃,人虛得眼睛都快睜不開,剛裹的紗布還在滲血,可爸非要跟我談完才肯進手術室,命都不要了的樣子。」
簡敏敏回憶時,滿臉都是憤怒,而不是其他,令簡宏成詫異。但簡宏成不敢打斷,有些細節,連他都還是第一次聽說,怕吱聲得不是地方,這姑奶奶壞脾氣上來又不肯說了。
「爸第一次這麼重視我,他又幾乎是躺在血泊里,他當時說什麼我都會答應,你說是吧?等我多年以後長大了才回過味來,爸當時根本就是拿命來逼我。他拼著老命跟我說,工廠是承包的,他如果倒下,沒精力管好廠,交不足承包費,明年承包到期,就得把工廠交出去。媽在旁邊補充說,醫生剛才說了,爸搶救過來後,不可能再出差,身體吃不消。爸說張立新是個好人選,但他是外人,這麼大一個廠子交到張立新手裡,他會生歪心,要我退學盯著他。我想,退學一年,等爸身體差不多了,我再復學也行,當然答應。我在家是老大,我應該啊。但爸又提出讓我立刻嫁給張立新,這幾天就結婚。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張立新歸順,明年承包期到後,張立新不會搶走承包權。我說不行,我跟張立新差十歲,他傻大黑粗的,在農村還有未婚妻,我不嫁他,我保證能盯住張立新。但只要我不答應嫁,爸就堅持不肯上手術台。媽急得對我跪下,砰砰磕頭,要我給爸一條生路,頭正好磕在爸爸流出的一攤血上。你想想,你仔細想想。」
簡宏成驚得合不攏嘴,幾乎不敢相信,又覺得順理成章。
簡敏敏咬牙切齒地道:「我只能答應!他們那是賣女兒,但我只能答應!等爸進了手術室,我轉身去砸了崔家出氣。所以,你以為廠子理所當然是我們簡家的嗎?不。廠子之所以還在簡家,是賣了我換來的。你和全家後來的好日子,全靠我的賣身錢換來的。同意嗎?這是第一筆賬。」
簡宏成不禁順服地點頭。他飛快地將重點記錄到小本子上。
「但沒完。」簡敏敏怒目圓瞪,喝完一杯水,狠狠將杯子摔了。這一回,簡宏成什麼都沒說,看著她摔。
「我當時也嚇壞了,整個人蒙了,發瘋一樣。爸爸手術後,麻醉藥性過去,痛得死去活來。我跟媽眼睛都不敢閉一下,整整伺候了兩天兩夜。等爸清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逼我跟張立新同房,造成事實婚姻。我當時鮮花一樣,又是廠長女兒,張立新當時也年輕,看不懂爸的算計,當然求之不得。但我哪肯。爸為了讓我就範,指使媽做了一件卑鄙無恥的事……」
「打住。」簡宏成不得不張嘴叫停,他以前都沒往那地方想,可現在大姐說起來,他只要腦袋正常,就能猜到結尾,「第二筆。」
「第二筆你該這麼寫……」
「不用,不用,我自己會寫。爸媽都對不起你。」
「只是對不起嗎?他們不拿我當女兒,他們又何嘗拿我當個人?可那時我太幼稚了,竟然忍氣吞聲,試圖做他們的好女兒。既然生米煮成了熟飯,就好好做張立新的老婆,再有氣也出到外面去……」
「還……還有第三筆?」饒是簡宏成歷經磨難,心性堅毅,此刻也有點吃不消了。
口齒伶俐的弟弟忽然結巴,立刻提醒了簡敏敏。她今天到這兒是來討債的,而不是訴苦,她不能感情用事,婆婆媽媽。簡敏敏心裡飛快評估了一下簡宏成的臉色,猜測了一下簡宏成心中的激蕩,胸有成竹地道:「怕了?我讓你歇口氣,我們先算賬。第一個問題,你還認為新力集團和老廠地皮是簡家的產業嗎?」
簡宏成不得不拿出平日里管理者的官樣口徑答覆:「我過兩天給你答覆。」
「第二個問題,你高中到大學,一直是我養著你,你錦衣玉食,靠的全是我。我即使跟一般無知爹娘一樣,當眾給你兩個耳光,你又能有什麼話說?但你從小到大,除了想著接替張立新的位置,可曾想過報答我?」
簡宏成誠懇地道:「你說話,想要什麼?」
「先記賬。第三個問題,我有沒有資格跟你談條件?」
「你沒資格跟我談條件」這句話是簡宏成前不久回老家時,指著簡敏敏的鼻樑說的,當時,他理直氣壯,甚至義憤填膺。簡敏敏這人,幾乎人皆雲可殺,他曾經吃足簡敏敏的苦頭,可今天他動搖了。他沉默了會兒,還是官樣口徑:「我過兩天給你答覆。」
「三個當事人,活的還有兩個。你去問媽吧,她自己也是為簡家什麼都肯犧牲,她認為,我也該為了簡家什麼都做,她不會覺得有什麼錯,她不會瞞你。但據說你腦筋不是很好嗎?你現在判斷判斷,我說的是真還是假呢?」
「先別武斷說真假。你一天飛個來回,必然有要緊事,說吧,我儘力而為。」
「張立新把我的兩個寶貝扣留了,條件是我在半個月內想辦法讓你退出對他的迫害。我要你救出我的兩個寶貝。」
「哎,這是家務事,我不便插手。以你的脾氣,萬一你的兩個寶貝也不願與你相處呢?」
「我那兩個寶貝在澳大利亞讀書。張立新太混賬,看見二奶眉開眼笑,看見我不到十分鐘一定吵架,孩子們怎麼能在家待著,不如送到貴族學校寄宿。張立新今早搶走的兩個寶貝是我養的兩條羅威納,人不如狗,知道嗎?我給你兩條路,一條是退出迫害張立新,一條是半個月內把張立新打得服服帖帖,交出我的兩個寶貝。你但凡有良心,這件事先替我辦到。」
「半個月?為什麼是半個月?你別急,你那兩個寶貝暫時不會有問題,你靜下心,好好把經過說給我聽。」
「有什麼好說的,就這倆辦法,你做得到哪個就選哪個。」
「萬一還有第三條路可走呢?而且你這倆辦法不是為難我嗎?說說吧。再說在張立新那兒受的氣你都還沒來得及找朋友傾訴一下是不是?這麼憋著會憋出病的,不如跟我說說,一家人反正知根知底,沒什麼不好意思。」簡宏成在聽了大姐年輕時的悲慘遭遇後,即使還沒找媽媽驗證真假,可他一直說話挺誠懇,態度也誠懇。
「對啊,你們兄弟倆從小光屁股都是我抱大的,有什麼不好意思。」簡敏敏言語上討來一些便宜,終於有點心理平衡了,才肯一五一十說出今早回家遭遇的突襲。
簡宏成這回拿正眼對著大姐,認認真真地聽,即使對他們夫妻的不正常關係有些吃驚,可相比前面大姐給他的大劑量舊時信息,這些都是小意思。聽了一些他就大致有數了,拿起手機,開始找張立新的號碼撥出。
張立新接到電話,首先便聽到他妻子氣憤的背景聲音。雖然他聽不出具體在說些什麼,可起碼,他的部分目的達到了。他冷冷地道:「姐弟和好了?」
簡宏成呵呵一笑:「姐弟什麼時候真吵過啊。是了,姐夫,我跟你澄清一件事,你說我指使同學田景野給你下套,挖你內幕,還說老三也在這麼做,這不可能。我要害你的話,不會做那麼粗淺的布局,他們那麼做,最多看到幾份稅務局裡也能看到的報表,還是你加了料的,對你有什麼殺傷力啊,呵呵。」
簡敏敏數落得上了興頭,不管簡宏成是否打電話,一個勁兒地繼續罵張立新,以便電話那頭聽到。可她的一隻耳朵還是留給通話內容的,聽到最後,不禁一愣,閉了嘴。簡宏成這是什麼意思?
張立新也呵呵譏笑道:「對啊,對啊,一定是老三那不成器的亂來,呵呵……」
「是啊,老三還來找我邀功,我剛還批評他打草驚蛇。我若布局,即使知道什麼去年底為了偷漏一點兒增值稅,去虛開七份運輸發票啦,今年初為了讓無法享受退稅的貨物享受出口退稅而虛報貨名,通過向報關公司行賄,以免開箱查驗啦,我都懶得說,小兒科,太小兒科,呵呵。姐夫綁架大姐兩條寶貝狗也是小兒科,跟狗嘛就別過不去了,還給她吧。這就讓保姆領狗回家行嗎?」
不僅電話那頭的張立新驚呆了,連急著復仇的簡敏敏也驚呆了,夫妻倆竟不約而同問:「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簡宏成笑容可掬,但隨手就將電話掛了,看向簡敏敏,「大姐,不用愁你家倆寶貝了。要不,我讓司機帶你在深圳好好走走?」
簡敏敏不理示好,緊張地追問:「你別打岔,我問你,你怎麼知道張立新那些事?你沒忘了捎帶調查我吧?」
簡宏成一臉無賴地笑道:「我哪有那麼大本事,我不過是憑經驗猜的,哪家企業不是那麼做的,需要調查嗎?呵呵。」
「別跟我打馬虎眼。」簡敏敏的嚴厲有些虛張聲勢了。
「真沒蒙你。大姐,請看電腦,這是我們人事總監的照片,看不出吧,她跟你同齡。她每天工作量極大,可她性格樂觀,看上去愣是比你年輕得多。大姐,你也該享受享受,想開點兒,別爸媽把你拴張立新身上,你還真把自己一輩子都拴張立新身上,鬧得自己不痛快。心情不好是身體的大敵,知道嗎?我看你暫時在這兒住幾天,我讓司機帶你玩遍深圳,再去香港做做美容……」
簡敏敏本來一直追問簡宏成如何調查到那些信息,有沒有調查她,可往電腦只看上一眼,她的手便忍不住捂住臉放不下來。她清楚自己的蒼老。面對著簡宏成花好朵好的安排,她沉悶地道一聲「滾」,起身就走。
可簡宏成熱情洋溢地給了一句:「大姐,親情提醒你一句,看清雙方實力,選擇一家押寶,然後穩定持有,這樣對你最有利。」
簡敏敏在門口停住,背著身子想了會兒,道:「跟張立新斗,好歹你一腳,我一腿,有來有往。跟你斗,我連渣都剩不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為人?你就是爸的翻版,心腸跟生鐵一樣又冷又硬。我是爸親生的,爸都能把我這個女兒賣了。我才是你姐,你還不知怎麼賣我呢。」簡敏敏轉身,看著張口結舌的簡宏成,「怎麼,讓我戳穿了?你要是有點人性,能吊著你孩子媽那麼多年不結婚?我還好歹為了孩子不跟張立新離婚,送孩子出國遠離是非。你呢?你有想過你孩子以後怎麼在人前做人?虎毒不食子,你比禽獸都不如,我才不會相信你。」
「我跟我孩子媽不是你想的那樣。」
「哪樣?始亂終棄?」
簡宏成愣了一下,決定不解釋,起身道:「行,你慢慢選擇站對吧。我讓司機過來,以後無論你來深圳或者去香港,這個司機歸你專用。」
簡宏成的良好態度讓簡敏敏也是一愣,但她很快冷笑起來,揚長而去:「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呵呵。」
簡宏成也是回之以「呵呵」,可這一「呵呵」,竟是空洞僵硬地持續了好一會兒。他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連忙看一眼時鐘,見時間合適,便一個電話撥給陳昕兒。
陳昕兒好不容易等到簡宏成的主動來電,連忙接通後,看看依然熟睡的兒子,輕快地跑出去接聽:「喂,你這工作狂一定又忘了今天周末,小地瓜不用上課,還睡懶覺呢。」
「喲,沒吵醒他吧?他想我沒有?」
「還好,我一聽見就按掉。不過……」陳昕兒意有所指地道,「其他蹲移民監的太太說,那些在國內的爸爸為了維護與孩子的親情,一般起碼一天一通電話給孩子,很多還是早晚來電。」
「是這理。說起來,雖然我明確跟你表明過,我跟你沒感情,不會跟你成為夫妻,但我們目前的關係也不合常理。起碼小地瓜可能理解不了。這樣吧,我會安排一下時間,與你協議結婚,然後離婚。那樣一來,我們的關係會比較名正言順,小地瓜也能接受,你看呢?」
這一段話,在陳昕兒聽來,心情如坐過山車,飛快地直衝雲霄,又飛快墜入深淵。她舉著手機呆住了,完全無法說話,軟軟地倒下去,趴坐在地板上無法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