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被手機鈴聲打破,阿才哥氣急敗壞地找田景野諮詢:「有個混賬拿一張假合同問我借了一大筆錢,我剛請客吃飯,問出合同是假的。老弟,怎麼辦?」
「有抵押嗎?抵押物會被轉移嗎?」
「有抵押,抵押物應該不會被轉移,但……我現在也沒底了,會不會抵押物的那些證照也是假的?」
「不用太擔心,為了借到錢,誰都會有做假賬的意願,你只要抓住抵押物就行。與其亂跳,你不如盯住人,盯住抵押物。我今天人在上海,你找個人替你驗證一下那些證照。」
「我驗過,是真的。我就怕還會有什麼貓膩。這一票做得有些大,我有點擔心。多謝你提醒。行,這就去布置。」
田景野收線後,跟寧宥道:「對方是我室友,相當地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哈哈。坐牢時全靠他照顧我。他很想拉我一起做,但我一直跟他保持君子之交,江湖人物碰不得。有次寧恕來我店裡正好撞見他,我趕緊給他們中間砌好防火牆。」
「寧恕做事太像那種一臉斯文敗類的商業精英,我有次批評他的想法有點不擇手段、急功近利,他說我膽子太小,只適合做技術,還說上司跟餓狼一樣地盯著他們的進度,他們的處境就是不進則退。那以後他就不大跟我說他的工作了。他回老家發展,其實我挺不支持的。老家有那麼多老關係,他可能會處理不當。」
田景野不由得笑了:「寧恕又不是灰灰,你怎麼還拿他當小孩子看啊?」
寧宥如茶壺煮餃子,悶著無法說,猶豫再三,道:「你幫我盯著點兒,千萬別讓他接觸班長和他的家人,百分百出事。」
田景野這下是真笑出來了。寧宥知道田景野誤解了原因,可她無法解釋,只得鬱悶。
寧恕上午如坐針氈地開了情況通報會後,下午回到公司,與上司常總和同來的小童關上門開了一下午的工作檢討會。常總幾乎是逐項檢查寧恕的工作進度,要求寧恕說明情況。會議開到天黑燈亮,三個人叫了快餐,準備連夜繼續檢討。
盒飯送來時,大家才稍微放鬆一下,挪到會議室另一頭開始吃飯。但常總並不放過寧恕。
「小寧,從今早通報會才開沒多久,常務副市長越過程序進入會場,與我們直接對話來看,說明我們集團進入該富裕縣級市對他們而言有提升一座城市形象的意義,他們非常重視,也非常急切。他們的重視對比你的進度,是我早上一直想不通的問題,為什麼?」
寧恕正在心裡組織語句,阿才哥的電話進來。不等寧恕說話,阿才哥就急道:「寧總,大事不好!張立新那份城建合同是假的。我立刻聯繫張立新手機,他關機。我現在派兩路人,一路去張立新的家找他,一路去他公司找他。你看還有什麼辦法找到他?」
如此緊急,寧恕聽得臉色大變,情況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這種情況下,他根本不可能扔下阿才哥不理,阿才哥急起來會砍人的。他只能硬著頭皮道:「還有兩路,一路是張總太太家,地址是新城花苑15幢B;一路是張總太太弟弟的家,地址是御苑20幢不知哪個門。才總,我這兒跟老闆開會,回頭找你。」
阿才哥倒是體諒,把電話掛斷了。
寧恕立即對常總道:「這位是拉土石方的老闆,像那種作業,一般都有本地地頭蛇把持,我們集團常用的插不進。我這兩個月的工作,有不少是這種沒有記錄在案的基礎性工作,還有與本地現有地產商的接觸溝通,不過……確實是沒抓住重點。我犯了好高騖遠的毛病,把工作重心放在了附加值更高的市區的未來布局上,覺得這是更大的難題,更有挑戰性。您看地圖……」
常總卻搖頭:「小寧,小寧……」他看看另一位顯然是看好戲的,做了決定,只能道,「小童,你留下,協助小寧工作。衣服、日用品什麼的,你讓家人快遞給你,公司給你報銷。小寧,你準備好參加一個月後的集團封閉式培訓。小童,你趕緊跟家裡通電話,交代布置一下吧。」
小童靈敏地領會到領導的意思是要跟寧恕單獨談話,他立刻出去,還走得遠遠的。
這邊,常總鄭重地對寧恕道:「小寧,我給你解釋的機會,不是讓你說假話來糊弄我。你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你的做事風格我比你還清楚。我寧願聽你跟我解釋說你回到老家遇到中意的女孩,心思集中不到工作上,也寧願聽你說衣錦還鄉,應酬老友影響工作。我一下午檢查你的工作,一直等著你檢討你這兩個月來的工作量和工作態度,可你這次的態度太反常。是不是第一次派到地方,獨當一面的重大責任壓垮了你,或者你找不準定位飄飄然了?」
寧恕被常總批得滿臉通紅:「我……我自以為衣錦還鄉了,花太多時間呼朋喚友搞各種聚會,侵佔工作時間,這個……我知道說出來一定挨您罵,不敢說。只是,真難抵抗誘惑。」
「不自覺!小童不會走了,暫時做你的副手,看來你還需要有人在邊上牽制你。一個月的時間你看著辦,做不出成績的話,一個月後你去封閉培訓,小童上位。」
「是,是。」
「該結婚成家了。小童跟你一起進公司,論工作能力,他不如你,但他有家有口,現在有生活壓力,做事越來越可靠踏實。你呢?」
「我回家後我媽也一直在逼婚,您的角度比較獨特。」
常總撲哧一聲笑出來。寧恕心裡鬆一口氣。
簡敏敏拿下新力集團,一整天不曾歇息,在食堂草草吃了晚飯後繼續工作。
她終於有時間接見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年輕,女的中年。兩人進來,簡敏敏並沒讓兩個人坐下。她一天不停地說話下來,現在嗓子有點兒沙啞,但不影響她中氣十足。
「你們兩位回家後跟簡宏成說一聲,我身邊不許他安插卧底人手。你們以後的工作就讓簡宏成替你們安排吧,明天不用來上班了。」
年輕男驚訝地道:「卧底?我沒聽錯?地下工作一樣的卧底?」他不禁看向中年女。
中年女奇道:「簡總,你說的什麼?我不明白。我們到底做了什麼,你要開除我們?」
「不用裝。我從簡宏成那兒拿到的卧底資料,評判下來,整個公司只有你們兩個接觸得到。至於是你們當中的誰,或者你們兩個都是,我不管。我絕不容許哪怕一個卧底待在我的公司。你們可以走了。」
中年女的表情像天塌下來一樣,眼淚立刻出來了。年輕男則輕鬆得很,道:「開除我,沒問題,我也正在嫌這廠離城太遠,上下班不方便。但你得拿出書面文件,文件上要有證據證明我是卧底,再補償我五個月的工資,要不然我去勞動局告你們,你就等著收傳票吧。」年輕男說完就自己出去了,完全不拿什麼簡總、什麼工作當回事。
簡敏敏好生意外,看向中年女。中年女倒是珍惜工作,哭求簡敏敏明察秋毫,為她洗冤。但簡敏敏完全不心軟,她今天從殺入新力起,所向披靡,已經殺得性起了。她揮手道:「我寧可錯殺一千,也不能放過一個嫌疑。告訴簡宏成,要他當心他自己。下去吧。」
簡敏敏話音剛落,今天負責做簡敏敏保鏢、同時充當執行人的兩位朋友的朋友立刻出手,逼迫中年女出去。看著中年女完全無招架之力,簡敏敏更加志得意滿。她在想,消息什麼時候傳到簡宏成那兒,只要簡宏成氣急敗壞地來電,說明她找對人了。
可來電的是守在大門口的她朋友:「簡姐,來了好幾輛渣土車,把門堵了。」
「哼,張立新是該報復了。」
「不是,我在問,你聽著啊……」過了一會兒,電話里傳出嘈雜的背景聲,一個口音很重的男人在那邊喊,「我們老闆找不到你們老闆,我們老闆讓我們堵你們的門,這是我們老闆的名片,你們老闆自己找我們老闆說話。」
簡敏敏的朋友拿了名片退回大門後面,一看清楚,立刻對簡敏敏道:「這個老闆惹不起呢,簡姐,是江湖人。我讓保安立刻送名片給你。」
簡敏敏大驚失色。恰好,家中保姆也大呼小叫地來電說有兇巴巴的人來敲門找張立新,直到闖進門把整個房間搜遍,發現沒人才肯走。簡敏敏心中完全沒頭緒,不知道對方是哪一窩馬蜂,她怎麼就捅到了那窩馬蜂?
很快,保安將名片送到。她一看頭銜就心慌了。本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她聽說過這個人,絕對是惹不起的主。她完全不敢耽誤,當即電話過去:「才……才總,您找我?」
「你是誰?」
「我是新力集團新老闆,我姓簡,張立新剛退出管理。您找我?」
「嗯,我找的是新力集團的老闆,我不管老闆是誰,張總昨天以新力集團名義,問我借了九千萬元,錢已經全部十萬火急打到你們集團賬戶上。現在你們在市區的一套商廈抵押在我手裡,證照都在我手上。我問新力集團老闆,你打算怎麼處理那筆貸款?我要你個態度,一句話。」
什麼?張立新昨天緊急借九千萬元?簡敏敏完全啞了,臉色頓時煞白。
那邊,阿才哥追著問:「聽著沒有?說話啊!」
簡敏敏顫抖著道:「讓我查一下,只要是新力集團手續齊全的借款合同,我當然認。」
「行,你查,查清楚。什麼時候查清楚,什麼時候給我個書面保證,我什麼時候把渣土車開走。」
通完電話,簡敏敏眼睛發直,癱坐在沙發上。
寧恕終於將上司送回賓館休息。然後,他趕緊打開手機,見裡面有好幾個未接來電與簡訊,大多數是阿才哥的。有一條簡訊則顯然來自堵他車的女孩,內容只有一家酒吧的名字。寧恕毫不猶豫地回了一條:還在開會,對不起。便心無旁騖地查看阿才哥的簡訊。
「還在開會?開完立刻開手機,很多事。」
「粗人又忘記說謝謝、請。新力集團變天了,老婆趕走了張立新。我拿幾輛泥頭車堵了新力大門。」
「我只好連夜趕回家。你趕緊給我電話。」
寧恕的臉色隨著簡訊頁面的翻動而瞬息萬變。等看完簡訊,他在車裡仰天大笑。他千算萬算,也絕算不到簡家竟然發生內亂,大好時機輕易遞送到他的面前。簡敏敏搶回集團主導權?他眼前飛舞起簡敏敏一次次上門打罵的惡形惡狀,多麼清晰。他在大笑中狠狠吐出一句:「去死!」他不知道,夜色中,他的臉有多猙獰。
寧恕並不急著給阿才哥回話,他需要趕去現場,享受提前到來的復仇快感。他在夜色中起步,將GPS定位到新力集團。
黑色的車子很快駛出明亮的城市,投入黑暗的郊野。寧恕在儀錶盤的光亮照射下,抑制不住地微笑。
很快,寧恕趕到現場。
新力集團大門前,巨無霸似的渣土車並排停放,只余不到一米的豁口可供行人進出。集團保安室門口的路燈都越不過高高的車廂,車廂後面拉出一片大面積的陰影。寧恕的車子毫無困難地鑽進那陰影里。他降下一半車窗,將車子熄火,放倒車椅,美美地享受這人造的黑暗。即使黑影中停著一輛並未熄火的轎車,突突的聲音一直響在耳邊,他也暫時顧不上了。
一會兒,一位壯漢走過來拍窗詢問:「喂,你來幹什麼?」
「我是阿才哥的朋友。麻煩你,擋住我的車牌。」寧恕這才露出一貫矜持的微笑,從稍微放倒的車椅上直起身子,給阿才哥打電話,「阿才哥,我看到一排渣土車停在新力集團門口,光那排場,就足夠震撼,簡直是壓倒性的氣勢。」見到寧恕給阿才哥打電話,來人立刻出手擋住寧恕的車牌。
「啊,你總算開手機了。怎麼樣?你看怎麼辦?我的錢會不會出問題?剛才電話里的意思,那婆娘完全不知道張立新問我借了錢,這又是怎麼回事?我還到處找不到張立新,他的手機每次打過去不是關機,就是不在服務區,估計都拔卡了,他想幹什麼?」
寧恕轉動車鑰匙點火,升上車窗,這才道:「站在現場,看著現場,我想到張立新答應用優質資產做抵押,甚至同意不近情理的利率,而且用假合同來證明償還能力,這麼多近乎自殺性的行為都指向一個可能,那就是他已經知道他老婆正在對他採取措施,他招架不住了,通過這種方法拿到一票現金撤離,同時,把所有借貸程序都合法地做足,保障阿才哥您可以毫無障礙地向他老婆索債,最終拿到借款的抵押物,就是那幢他老婆死死抓住不肯賣的市中心商場。那商場是張立新岳父拚死保住的地盤,是他岳父家最重要的資產,是他老婆的命根子。他既拿到自己應得的錢,又噁心死他老婆,一箭雙鵰啊。我覺得阿才哥您借出的錢連本帶息收回基本上不成問題,但想超額收回,需要從長計議。」
阿才哥在手機那頭沉默了一會兒,道:「聽著有道理。照你這麼說,他找我借,而不是找別人借,難道是因為我比較厲害,有辦法讓他老婆吃苦頭?」
「可能性極大。慢著,簡敏敏出來了。簡敏敏就是張立新的老婆。」
「她什麼樣子?怕不怕?」阿才哥趕緊問。
但寧恕沒回答,他稍稍降下車窗,黝黑的眼睛透過車窗縫隙盯住簡敏敏。簡敏敏從那不到一米寬的通道走出來,披著可憐的路燈光,步子走得小而緊,一直垂著腦袋。她背著光,寧恕看不清她的臉,不知她的表情是如何之豐富。但他看到簡敏敏忽然踉蹌了一下,向前撲了幾步,直到被那輛轎車裡出來的女人扶住。
在簡敏敏身後,寧恕看到的是平整的水泥地,並無任何障礙物可以阻擋簡敏敏的腳步。半抱住簡敏敏的女人與簡敏敏耳語幾句,寧恕見到一直垂著腦袋的簡敏敏抬頭看向他這兒。多年以後,再一次,他的目光與簡敏敏的目光相撞。這一次,強弱易勢,他心中再無恐懼,卻看到被路燈光照亮的簡敏敏的臉上滿是慌張和恐懼。盯著簡敏敏,寧恕只覺得渾身熱血澎湃,如驚濤拍岸。
簡敏敏則是彷彿感覺到寧恕的逼視,朝著寧恕的車子看了一會兒,卻什麼都看不到,她想朝寧恕的車子走去,但被女子緊緊抱住。這女子是她的鄰居。從轎車裡又鑽出男鄰居,他用手勢阻止簡敏敏,自己則走向寧恕。但寧恕不接招,伸出手將車窗升上。時候不到,他不想暴露自己。幾個壯漢從左右冒出來,擋在男鄰居面前。男鄰居顯然不想吃虧,立刻攤開手步步後退,退回車子。
看著轎車離去,寧恕這才有空回答等得焦躁的阿才哥:「她腿軟了,披頭散髮。」
阿才哥沒有寧恕的文藝,他冷靜地道:「她害怕,說明她還不出錢。只要她還不出錢,市中心那幢商場就是我的了?」
「難說。她一個女人家,這麼多年無法插手新力集團的管理,現在卻能一朝一夕把張立新逼走,背後定有高人。我估計那高人是她弟弟,一個行事低調、精明強幹的億萬富翁。為了簡家命根子一樣的地皮,他可能會出手幫忙還債。」
「要是這樣,我不是只能拿到連本帶利的那些錢了嗎?我要的不止這些。」
「如果出現這種情況,那很遺憾。但更令人頭痛的可能是他們找到張立新接收借款的銀行賬戶。那賬戶可能是張立新偷偷開設的,一天時間,可能還不夠他轉移那麼多錢。如果被找到,賬戶被報警凍結,他們收回那些錢,就更有還錢的底氣了。他們明天肯定找你查看借款合同,找到那家銀行……」
「對,剛才張立新老婆已經打電話問我具體的,我說等我回來再給她看原件。」
「萬一她報警,通過警方來查問,你就很難拒絕回答了。錢如果被追回,她立刻疏通關係把錢還了,你不是白折騰一場嗎?」
「對,我明天也關手機鬧失蹤,讓張立新把手腳做乾淨。除非他老婆通過關係一家一家銀行找過去,現在銀行比米店還多,讓她找去。我不能白忙一場。我看中的東西一定要拿到手。寧總,果然還是你懂行,知根知底。我連夜趕回家,明天找你。」
「明天我老闆還在,但只要我走得出,隨叫隨到。」寧恕結束通話後笑了,笑著伸了個大懶腰,無比舒坦。他與門外的壯漢聊了兩句,這才回去。
可他很興奮,一時不想回家,他想到堵車女孩不知還在不在酒吧。
「可能是張總做的手腳。你總有辦法找到他吧?找到了好好說說,總有辦法的。你們還有一起生的孩子呢。」車上,男鄰居一邊開車,一邊給簡敏敏開解。
「我……」簡敏敏緊緊抱臂坐在后座,欲言又止,可現在她急於找人出主意,沒辦法,只得說出來,「我擔心一件事。昨天張立新是去我家老二那兒密談之後開始行動的,今天是我開除老二安插在新力集團的兩個人後,債主才忽然上門,這太巧了,處處都有我家老二的影子。還有,前幾天老二忽然跟我說放棄追討本該屬於他的新力集團。我就是不肯相信,他怎麼可能放手到嘴的肥肉。要只是張立新對我下黑手,我已經很難應付了,萬一張立新背後是老二呢?那麼多年,他一直謀劃著對付我,哪那麼容易罷手呢?」
男鄰居聽得暈頭轉向:「老二是你誰?」
「我弟弟,家裡排行老二。」
「要是這樣,誰都沒辦法了。只有誰出難題,你找誰。既然你沒辦法,那隻能找你家老二談判。」男鄰居本來就不願多插手他們的家庭糾紛,聽說是更深入的家庭糾紛,更是打了退堂鼓。
「不!看他能把我怎麼辦!」簡敏敏幾乎是聲嘶力竭,可又中氣不足。
「那倒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們媽還健在呢。」
「對,對。」簡敏敏聽到肯定,她願意相信這肯定。她嘆息著道:「遠親不如近鄰啊,唉。」
男女鄰居都不再吱聲,車廂里只有簡敏敏的嘆息聲。
無巧不成書,寧恕進酒吧後第一眼看見的是簡宏圖。他在簡宏圖肩上拍了一下。等簡宏圖回頭,他看著簡宏圖那與簡敏敏相似的輪廓,忍不住由衷地笑,笑得超越尋常人情的界限。簡宏圖雖然與寧恕隨口寒暄,卻被寧恕的笑搞得莫名其妙,甚至覺得有些毛骨悚然。幸好今天寧恕還有其他約會,他不用再勉強應付寧恕。
可在酒吧找美女,簡直有臉盲症的嫌疑。一眼看過去,個個大眼、長睫毛、尖下巴,昏暗燈光下,簡直分不清誰是誰。寧恕只得動用手機,無法來個讓人驚喜的亮相。
很快,堵車女不知從哪個角落冒出來,遠遠地,就調皮地比畫一個手勢,姿勢優美得像跳舞。寧恕驚訝,走過去欣喜地道:「你也是一中的?」
「是啊,真不好意思,看到名片才認出你。但我記得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哦。我姓程,比你低四屆。我們一幫同學聚會,聽我一說是你,都要求我發簡訊請你來,我心裡可真沒底,怕你認為我耍流氓,嘻嘻。幸好你真來了,要不然我太沒面子。」
寧恕卻忽然生出一絲心虛,可依然微笑道:「我以前是個很偏科的細細長長的書獃子,是不是?」
程笑得眼睛彎彎的,卻不承認,很自然地一挽寧恕,指示寧恕往一個方向走:「咦?果然是加班開會。」
「怎麼看出來的?在我公司周圍布眼線了?」
「沒有啊,應酬完了才過來的人都一身酒肉氣,生人勿近。」
寧恕不禁仔細打量身邊的程,又美,又開朗,又聰明,看樣子還愛玩、能玩,簡直像個精靈。這不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女孩嗎?而他也才留意到一股好聞的香味從程那兒散發過來,似乎程的一切都是他理想中的美。
剛剛從新力集團回來,還是志得意滿的寧恕心裡忽然生出中學時代常有的忐忑。一中與他經歷的三家鄉鎮小學不同,一中多家境優越、又美又慧、多才多藝的女生。中學時代,那些女生是遙遠的、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當她們仰著下巴從寧恕面前走過的時候,寧恕從不指望她們能看他一眼,唯有在各級物理、數學競賽獲獎時,她們才會看到他。毫無疑問,程當年在一中就是那樣的女生。
可現在,程挽著他的手臂。而不遠處,是一群當年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女生。
程笑嘻嘻地指著一位直發美女道:「跟你澄清一件事,她就是紅Polo車的車主。那天,她不是故意堵你,但後來就是我故意了,想看看誰那麼好意思寫得出孔雀開屏一樣的字條。」
寧恕替程挪椅子,等她坐下,他才就座。他將這幾年工作以來學到的禮節發揮得淋漓盡致。
「那天下午我本來要用車,可事情實在緊急,來不及等你們下來。我那天下午先是打車,後來問客戶搶了一輛車來用……」
程搶著問:「有沒有把我們拉入黑名單?」
「怎麼敢?幸會啊。」
「行,我把寧師兄的車牌號發給你們,以後隨便堵,寧師兄大方。」
其他女生紛紛加料:「紅燈前加塞行嗎?」「喝酒後請寧師兄代駕行嗎?」「今晚就喝酒啊,正好。」「噢,寧師兄還沒喝,待會兒請寧師兄送我們回家,再把我們的車子一輛輛送回小區。」「師兄真是神一樣的存在啊。」「如果沒有師兄,世界將會怎樣?」……
眾人七嘴八舌,唯有「Polo女」優雅地笑,沒加入揶揄大軍。
寧恕完全插不上話,他只需要在一邊聽著,聽一幫幾乎是一起長大的女生湊在一起飛快地將話題穿越、橫穿、亂穿,什麼都講,旋風似的八卦。寧恕很快搞清楚,程可欣是富二代,「Polo女」蔡凌霄是官二代;程可欣的爸爸開外貿公司,蔡凌霄的爸爸是市發改委的副手。果然如他從小所知的,一中的學生很多家境優裕。寧恕不顯山不露水地留意上了蔡凌霄。
最終,女生們將賬AA了,說什麼都不讓在場的唯一男生寧恕結賬。寧恕眼看著大家在門口告別時,都很有默契地讓他送程可欣回家,他完全身不由己。但他特意在轉身前看了一眼蔡凌霄。
今天顯然是他的幸運日,他看到蔡凌霄也看著他,眼睛裡有內容。
寧恕上車,便打開微信尋找附近的人。屏幕一拉出名單,他粗粗一看,便將最接近的幾個名字記下。但他還是問了一句:「哪個是你?」
「不說。」程可欣嬌嗔地拒絕。
寧恕一笑,收回手機,啟動車子。到了程可欣家小區,他再拿出手機,指著一個ID道:「兩地唯一重疊的ID,這個是你。」
「理科生真討厭,討厭。」程可欣一邊說「討厭」,一邊笑嘻嘻地下車走了。她幾次三番地回頭擺手,直到轉彎。
寧恕耐心地等程可欣走不見了,才滿臉掛著笑意回家去。等他到家,看到程可欣答應了他的加好友請求。
寧恕不由得想到初一剛開學沒幾天時,老師讓大家填寫特長表。他看到大家一項兩項甚至整頁地往上填特長,他卻一個字都沒寫。組長來收時,他將紙片翻個面交給組長。組長拿到手就翻過來看,一看空白,就「咦」了一聲,道:「奧數也行啊。航模呢?手工呢?」
寧恕搖頭,嘴上倔強地道:「不突出,有什麼好寫的。」但心裡不禁想,奧數是什麼?航模究竟是什麼樣子?可他不敢問,怕被見多識廣的同學笑話。到了一中他才發現,成績好並不稀奇,最稀罕的是新生歡迎會上由學生組成的那個龐大樂隊,羨慕得他眼睛都不敢眨。
全班只有他一個人沒特長。但老師不同於組長,了解他來自小鄉鎮小學的老師單獨找他談話,替他做主,給他報名了奧數興趣小組。
但寧恕充滿希望地問老師:「我可以報樂隊嗎?」
「噢,行啊。你只要拿你學的樂器來,給輔導員老師演奏一下就可以。」
寧恕的小嚮往立刻嗤的一聲滅了。他家哪有錢買樂器,尤其是那種亮閃閃的銅管樂器。他乖乖進了奧數興趣小組。之後,他就靠著奧數競賽什麼的獎牌在同學面前偶爾露一下臉了。
當年,他是遠遠繞著音樂樓走的,想不到今天他被一群當年特長可以填上一整頁的女孩圍繞。
寧恕只覺得小區夜晚的空氣無比香甜。
寧恕站在花蔭下,給正在路上的阿才哥打電話:「阿才哥,你搞運輸,人面廣,能幫我查一個車主嗎?」
阿才哥笑道:「只幫你查女的,不幫查男的。」
「紅色Polo車,你說是男是女?我把車牌號發給你。」
阿才哥笑著答應。
寧恕在花蔭下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上司今天的責備?早丟腦後去了。
簡宏成試圖將陳昕兒的事速戰速決,又兼上海新總部有事等他處理,一大早他就趕去機場準備飛上海。才上車坐穩,司機就笑呵呵地說「簡總恭喜」。簡宏圖奇道:「恭什麼喜?」
司機被問傻了,扭頭看老闆,卻見老闆也是一臉無辜的樣子。他眨巴幾下眼睛,一時不知怎麼回答。簡宏成看著領悟過來:「噢,是陳昕兒跟你說的?」
「是啊,是啊。」
「到你為止,別再傳播出去。以後你別載陳昕兒來公司,她想來,你替我拒絕,就說我吩咐的。」
司機聽得莫名其妙,但閑事少管,他立刻答應。
簡宏成卻轉開了腦子,他問司機:「陳昕兒還跟多少人說了這事?」
司機忙道:「我沒看到……」
司機說到一半的時候,簡宏成手機響了。他見是要緊來電,只得將陳昕兒這頭的事暫時放下:「張立新還沒出現?」
「是的。但另有事情很緊急,只好直接打簡總電話。發生兩件事,一是這邊新力的簡總昨天開除了兩個人。據我觀察,她可能誤以為那兩位是您放在新力的卧底。」
「嘖嘖,本末倒置。第二件事呢?」
「昨晚開始,有六輛專門運送土石方的渣土車堵在新力集團正門,另有幾輛十幾方的渣土車堵住其他幾個邊門,所有門現在都只夠行人和自行車通過。我打聽到,說是張總前兩天突擊問人借了九千萬元的高利貸,現在債主聽說新力改朝換代,慌了,逼這邊的簡總拿出態度。目前能了解到的只有這些。這邊的簡總還沒上班。」
「報警沒有?」
「可能沒有,這邊沒見到警察。現在集團上下群龍無首。」
「闖禍了。」簡宏成自言自語,「你繼續觀察,有重要情況隨時向我報告。」
簡敏敏一夜輾轉,又沒人可說,憋得一顆心在胸腔里亂跳,怎麼都睡不著。幾乎是剛睡著,就被床頭的電話吵醒。她閉著眼睛拿起話機,想稍拎一下就擱下,不要聽,卻聽到話筒里傳來哇啦哇啦急促的講話聲。她忽然一個念頭閃過,難道是債主?嚇得一躍而起,捧住電話接聽。那邊卻是簡宏成在「喂喂喂」。簡宏成聽接通後卻沒人說話,急道:「都什麼時候了,你也不看看時間再鬧脾氣。快告訴我自卸車堵公司門是怎麼回事。」
「你怎麼又知道了?你到底在我的地盤安插了幾個人?還有誰?」
「你長沒長腦袋?這個時間還睡懶覺,你可真有出息……」
簡敏敏被罵得趕緊看一眼床頭的電子鐘,發現已經早上八點半。她嚇得一邊連忙跳下床,一邊嘴上絕不示弱:「不正是你和張立新聯手的陰謀嗎?好,我正要找你,你倒是撞上門來了。你交出張立新,我剁了他。」
簡宏成怒道:「大姐,我感謝你,關鍵時候總是想到我,真是親人!我更佩服你,一晚上下來連債主是誰都還沒摸清楚,竟然還能睡得八風不動,你夠大將風度。但這回求你聽我吩咐,立刻去做。第一件事,立刻聯繫債主,聯繫到後,你必須做到兩點,其一是看借款合同,一定要拿到複印件,立刻傳真給我;其二是摸清借款進入哪家銀行,你立刻帶上印章、開戶證明去封了那銀行賬戶。第二件事,說是第二,但必須與第一件事一起做,你讓公司副總出面去做,立刻報警,去公安局經偵處報警,指控張立新非法挪用和侵佔。聽清楚了沒有?你給我複述一遍。」
聽到簡宏成提到上公安局報案抓人,簡敏敏這才稍微相信簡宏成可能與此事無關。但她人到中年,一晚上沒睡好,腦子本來就暈,又被亂七八糟的關係一攪,反應遲鈍了許多,聽簡宏成說半天,也只聽了個大概。但她有大姐和簡總的威風:「我這就洗漱吃飯,你把剛才說的那些發簡訊給我,趕緊的。你說,張立新的錢還會在賬戶上嗎?」
「行。你找司機給你開車,今天路上都得給我辦公。你給我債主的名字,我替你找熟人拉關係。」
「嗯,等下給你發簡訊……呃,不用了,我先去找他談了再說。」
簡宏成眼珠子一轉就想到簡敏敏在想什麼,氣得眼睛翻白:「這種時候你還在擔心我搶先一步跟債主勾結?行行行,你真是我親人,今天算我自作多情!」簡宏成毫不猶豫地掛了電話。可他又很清楚此事重大,若由著大姐胡鬧,一定會鬧出個無底洞出來。他即使再生氣,也只能動手將該做的兩件事發簡訊給簡敏敏。世道向來如此,不懂事的人無知無畏地在前面闖禍,懂事的人忍辱負重地在後面收拾殘局,還落不下一個好。
沒多久,簡敏敏就發回了一條簡訊:「好好替整個簡家還債,就看你這回的誠意了。」
簡宏成徹底噎氣。發了一條簡訊給簡敏敏之後,他不再理她:「被人追殺之前別來找我了。」
寧恕大清早將上司管總送走,回到公司,即將面對既是競爭者又是監督者的同事小童。可寧恕知道阿才哥已經連夜趕回,今天正是簡家遭遇疾風暴雨的一天,可知與不可知的無數大事必將在阿才哥的辦公室里發生,他心癢難耐,太想親臨現場,看一看簡家怎麼求上門。這麼關鍵的一天,他怎麼能安心坐得住好好上班?
寧恕幾乎是鬼使神差地扭著方向盤,將自己送到阿才哥的辦公樓。阿才哥在市區設有公司總部,裝飾得正規且豪華,不知底細的人一看,基本上猜不出阿才哥是如何起家的。寧恕心裡碎碎念著「我只是上去兜一圈,我只去兜幾分鐘」,帶著小期待興奮地走到電梯面前等待。沒等他站穩,一陣響亮的高跟鞋聲疾馳而來,寧恕不禁回頭,見一中年婦女旋風似的沖著電梯疾步而來。不是美女。寧恕又面對電梯門入定,但頭都還沒擺正,忽然想起這中年婦女看著眼熟。他心裡咯噔一下,心臟狂跳起來。難怪眼熟,就是這個女人,這個當年凶神惡煞一樣的女人,當時對於幼年的他而言無比強大的女人——簡敏敏!眼下,就站在他身邊呼哧呼哧地大喘息,一臉狼狽。
寧恕長得高,他微微扭頭斜睨這個惡女人。顯然,一頭鬈髮在今早出門時沒經過打理,油膩地耷拉著,無比頹廢。胡亂的鬈髮下,是同樣耷拉的眼角和黑核桃似的下眼瞼。毫無疑問,昨晚,對於眼前這個惡女人,是無比折磨的一夜。寧恕不禁笑了。
電梯到來,一群人轟然湧入。寧恕特意挑了個與簡敏敏面對面的位置,繼續仔細欣賞她的急躁與狼狽。
簡敏敏終於感覺到有人在盯著她看,她找尋過去,見是一個陌生男青年。
這麼多年,寧恕終於無畏地迎接簡敏敏的目光。他並未避開,也未遮掩情緒,就那麼直勾勾地盯著簡敏敏,一語不發。
簡敏敏感覺到寒意。但她從來不是怕事的,她也盯著寧恕不放。雖然她不知道這個年輕男人為什麼目光充滿惡意,但只要誰敢侵犯她,在任何場合、任何時候她都不會退縮妥協。等電梯到了她要去的樓層,她一腳踏出電梯門,立刻回頭,手指幾乎戳到寧恕的鼻樑,大罵一句「臭流氓」。
簡敏敏試圖罵完就溜,可寧恕面對仇人正渾身戰意,她的這一聲罵就成了導火索。寧恕的戰意爆發了。他敏捷地一手撥開簡敏敏的手指,一翻手掌就是一個大耳光。寧恕幾乎是將幾十年的仇恨全凝聚在這一巴掌上,簡敏敏被打得暈頭轉向,直飛出電梯,趴到對面牆壁上。
電梯門在簡敏敏的身後合上了。寧恕冷笑著對電梯里的其他乘客道:「這什麼人啊?隔那麼遠,竟然躥過來污衊我是臭流氓。」
有個男乘客笑道:「一大把年紀的,誰流氓誰啊?這瘋婆子得癔症了。」
眾人都看著帥氣逼人的寧恕笑,充滿同情。
寧恕也笑起來。他隨便到一個樓層便出了電梯,隨即又坐電梯下去了。他不用再去阿才哥的辦公室,他的目的已經達到。
寧恕回公司這一路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渾身都是昂揚鬥志。到了公司,他響亮拍手招呼同事進會議室開會。小童見大家都到了,試圖張嘴先做一下自我介紹,寧恕卻冷冷瞥了他一眼,不給他機會,徑直氣勢如虹地道:「昨天總公司領導前來指導工作,給我們提了許多寶貴意見。下個星期,董事長將親臨我市。董事長的親臨是對我們開拓本市市場的極大支持與鼓舞,有關接待工作以及董事長會見市長的議題設定和方案調研,需要我們這四天加班加點拿出預案。我閑話少說,直奔主題……」
小童完全插不進話,唯有乖乖旁聽寧恕激情四溢地調動大家的積極性,有條不紊地一項項布置工作,滴水不漏。
半個小時後,小童悄悄走出去,走得遠遠的,到電梯間給老婆打電話:「我的行李不用收拾了,寧恕不會給我機會。」
等小童絮絮叨叨地說完,回頭卻見一個女孩靜靜地站在公司門口,朝著玻璃隔斷的會議室看著,嘴角若有若無地噙著笑。小童看看女孩,再看看會議室里站著主持會議的寧恕,心裡大致明白了。
簡宏成下了飛機打開手機,簡訊一擁而上。他坐在上海公司派來的車上,都來不及跟司機寒暄,像犯網癮似的,就對著手機看個不休。除去零碎幾條是助理髮來的,其餘都是簡敏敏的簡訊。
「我拿著名片去找放債的,才到電梯,就被一個年輕男畜生打了個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進去放債公司,老闆不見我,電話也打不通;問他們要合同,他們說要問老闆拿,我怎麼求都不給我。所以,我懷疑這個債主肯定是和張立新串通的。」簡宏成看到這兒,皺皺眉頭。
「我讓會計出納分頭去各個開戶銀行查,都沒查到有大筆錢轉入。我問會計有沒有小金庫賬戶,會計說沒有。既然查不到,就沒法去報警說張立新挪用。什麼巨債,弄不好就是張立新捏造出來噁心我一下。」簡宏成只能喃喃罵「笨蛋」了。
「既然沒借債,就報警來抓堵門的渣土車。那些人也不知哪兒聽到的風聲,卸下垃圾就跑了。」
「那個自稱債主的又打來電話,說他在出差,明後天回來給我看合同。我問他哪家銀行,他說記不清了。我問他打我的是誰,他說他回來找物業查監控。」簡宏成的眉頭皺得更深。
「債主派來兩個人盯我,說是怕我跟張立新一樣逃走。我走到哪兒跟到哪兒。家裡保姆說她也已經有人盯上了。張立新打算幹什麼?到底怎麼找到張立新?」
簡宏成搖頭,回復一條:「你死到臨頭還對我隱瞞債主名字,死之前再找我吧。」
可是從渣土車堵門,債主卻避而不見來看,簡宏成覺得債主所圖甚大。他坐立不安,恨不得立刻趕去擼下簡敏敏,由他全權指揮。
他雖然賭氣發了那條簡訊過去,可越想越心煩,只得違背諾言打電話給簡敏敏:「你有沒有可靠一點又懂財會的朋友?企業律師也行。讓他們立刻到人民銀行查你們新力及底下各公司到底有幾個開戶行,基本戶、臨時戶、專用戶都查。笨蛋!這種套路都不懂,還說做過財務。債主要賴你公司向他借錢,光靠出示合同沒用,一定要有錢到你公司賬戶才有效。這件事必須搞清楚。你跟你們財務好好套磁,讓他肯替你賣力。就這樣,趕緊去做。」
不等簡敏敏說話,簡宏成就掛了電話。他越想越沒意思,恨得咬牙切齒,可轉念又想到其他,立刻又打電話過去。
那邊簡敏敏見又是簡宏成來電,很想耍脾氣也掛他一下。可她一早上下來已經感覺自己屁股坐火山口了,她離不開簡宏成,只好沖手機呸一聲,才接起,可又不敢大動作,一側的臉還捂著冰包呢,扯到了會疼。
「說吧。我晚上跟媽吃飯盡孝去,你有什麼話要跟媽說,也儘管一起說。」
「少裝孝敬,我不會被你感動的。去人民銀行查開戶行的同時,你立刻在公司內部查兩件事:一,印鑒動用記錄,看誰這幾天動用過什麼章,尤其要查清的是公司章、財務章、法人章等;二,公司所有資產證書在不在,如果不在,查清去了哪兒。查完了,如果看清自己在往絕路走,就打電話詳詳細細告訴我。你告訴我多少,我才能替你想多少辦法。」
「行行行,還有什麼想到的,立刻跟我講啊。」
「債主是誰?」
「等我跟他見了再告訴你。」
「你真是死到臨頭還在拒絕救護車。」簡宏成只得掛斷電話。他想打人。
中午下班,寧恕關上自己辦公室的門出來,吩咐同事領小童去吃飯。他跟小童抱歉地道:「我有個私人飯局要去,實在沒法陪你,對不起。」
小童會意:「看到了。剛才你們開會時,一個氣質非常好的女孩在門口看著你。去吧。」
寧恕吃驚:「大概一米七,長發有點兒卷,大眼睛的?」
見小童點頭,寧恕不禁喜上眉梢。今天真是喜上加喜,他開心得滿臉都是笑:「我高中學妹,哈哈。」他揮手與小童告別。站在電梯前,他好生猶豫了一下,是按朝上的按鈕,去找程可欣呢,還是按向下的按鈕,回家與媽媽吃中飯呢?他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按了向下。
寧蕙兒沒想到兒子中午來吃飯,雖然接到電話才幾分鐘,她還是炒蛋做湯,好好做了三個菜,加上自己本來準備消滅掉的兩個昨晚的剩菜,倒是擺了一桌。寧恕進門一看見飯桌就道:「看來我得經常中午回來突擊檢查,省得我不在的時候,你總胡亂吃點兒打發過去。」
「又不是吃野菜,剩菜不是也挺好的?快洗手吃飯。」
寧恕洗完手,順便將兩碗米飯端出來。寧蕙兒看著兒子道:「什麼事這麼高興?家裡走路腳底也像裝了彈簧一樣。」
寧恕坐下,不急著動筷子,兩眼亮晶晶地看著媽媽道:「媽,我替你稍微報了仇。我打了簡敏敏一個耳光。」
寧蕙兒大驚:「你說什麼?」
「我上午在電梯里遇見了簡敏敏,找借口打了她一個耳光。媽——媽,我知道你會反對,但我不管。我看見簡敏敏的時候,我管不住自己的手。我才幼兒園大的時候,簡敏敏找到外婆家,找到我和姐姐,跟她一起來的人拖住外婆,她左右開弓,扇我和姐姐的耳光,扇得姐姐晚上吃什麼吐什麼,你說是被打得輕微腦震蕩了。我們不得不再次搬家,免得再挨打。可我今天才打簡敏敏一個耳光,嘖嘖,意猶未盡啊。」
「你想走你爸的老路?你爸死前最後一次見我,他說,他後悔沒管住自己的手。」
寧恕傲然道:「我這一身本事,怎麼可能走爸爸的老路?」
「你還想怎麼……你該不會是還有什麼計劃吧?」寧蕙兒慌了。
「我不會犯法,但我會讓簡家嘗一遍當年他們害我們家所受的苦。」
寧蕙兒看著兒子興奮的臉,一時說不出話來,好久才道:「得不償失。我告訴過你,忘記過去,好好過我們現在的好日子。好日子不容易。」
「心裡疙瘩沒解開,我沒法過好日子。現在有很好的女孩子喜歡我,但我的心思沒法全放到她那兒,我需要解決從小到大壓了我幾十年的大心事。爸爸犯的錯,他已經拿命抵了。現在是簡家欠我們,欠很多很多。我不是聖人,我不能忍。」
寧蕙兒看著兒子道:「不聽媽媽的話了,是嗎?」
寧恕忙道:「不,媽,你別拿這個來壓我。我會一直孝敬您到老,我還說過,從此我都跟您住一起,以後您的生活都由我來照料。」
「你得有命才行啊,你得有命才行!看看簡家是什麼陣勢?人家拔一根毛出來,就能買你一條命。你以為你折騰得起來啊?媽是怕你丟性命,媽老了還等你來養呢。你給我好好活著、忍著,再苦也得忍著。你只有一條命。」
寧恕冷笑:「簡家?快到頭了。媽,你看著,一年之內,讓你看到簡家倒下。」
「媽害怕。為了我,你忍著,行嗎?」
寧恕緊閉雙唇。他不敢看媽媽的臉,閉上眼睛,但重重地搖頭,堅決地搖頭。
寧蕙兒只能嘆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