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宥被難得來一趟科研中心的宋總叫去談話。宋總基本上閑置不用的辦公室在樓層另一端,走過去需要穿過兩邊密布辦公室的長長走廊和一個布滿格子間的大辦公室。自打宋總邁進樓層起,所有人的目光都關注著宋總辦公室,揣測每一個被宋總召喚進去的副總工會不會成為下一任的總工。寧宥在眾目睽睽之下來到宋總辦公室門前,開門進去坐下。
宋總雖然一向言語文明,長相也是斯文,可微藍的鏡片總是將他的目光染得冷酷。當然,他的作風也一樣殺伐果斷,令人望而生畏。可寧宥有她的壓箱錦囊一枚,遇到逾越不了的強悍者,她有招牌的經典柔弱微笑。在這樣的微笑面前,越是強悍的人越是不免生出一絲惻隱。即使在工作中廢話甚少的宋總都閑話了一句:「家裡的事怎麼樣了?」
「有宋總和許多朋友的大力幫助,已經算不幸中的萬幸了。可還是很……」寧宥苦笑了下,沒說下去。
「噢,必然的。不過,你在這種情況下依然讓人放心,工作沒怎麼耽誤,不容易。」
「進度沒耽誤,可細節部分我暫時無法定下心來好生推敲,還得過幾天等定下心來再說。至於其他幾位副總名下的工作,現階段我完全沒有精力以聯合審核的名義過目了,宋總對不起。」
宋總點頭認可,換了話題:「對於總工人選問題,你有什麼看法?」
「雖然在技術方面我是當之無愧的No.1,但行政方面我不僅無興趣,也沒精力,估計也沒能力。我沒考慮過總工這個位置。但我既然事實上負責著所有項目的最終審核,就要求獲得相應的報酬。我不爭總工的位置,但需要總工的待遇。我這要求不高的,應該不會給宋總添麻煩。」寧宥說得笑嘻嘻的。
宋總也笑嘻嘻地道:「你這要求已經觸動編製改革了,還說要求不高。你有沒有考慮過分一部分時間給行政管理?你看你優點有不少,技術方面的能力在這兩年已經獲得上下全面肯定,沒人再拿性別和年齡說事,你是硬碰硬贏得威望的;你雖然口頭不承認,可你看人看事很清楚,處事也公平合理懂進退。既然已經符合這兩條最重要、最基本的條件,你有沒有考慮過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寧宥麻溜地道:「我膽子小啊。」
「我看你膽子不小,敢跟我討價還價的人不多。不要推辭了,你這年齡正該擔負重責。不考慮給自己一些壓力?」
寧宥一時沉默了,低頭了有一會兒,才抬頭道:「正是因為知道宋總絕無可能拔拳相向,我才能正常發揮說正常話。可如果面對的是不確定的人,對方只要眼睛瞪起來,我即使有本事保持面不改色,心臟卻完全無法控制。我無法獨當一面,這是我的心理缺陷。」
宋總非常遺憾地道:「你應該了解,越到高層,能騰出來的位置越少,總工退休,這原本是多好的機會,是最適合你走的路。你真考慮清楚了嗎?」
寧宥非常不情不願,可也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看著對面的總工程師辦公室,寧宥簡直是悲憤交加。她怎麼可能不想要那位置,可她的心早已落下殘疾,她不敢要。她無法直面暴力衝突,而那是一把手必然會碰到的。
她唯有調出寧恕傳來的錄像,看簡敏敏一遍遍地挨寧恕巴掌。宥個屁,她一輩子都不會將「寬宥」倆字加到簡敏敏頭上。
等宋總前腳離開,寧宥也後腳早退開路。她獨自趕到火車站的地鐵口等郝聿懷下課過來會合。只是一想到今天不得不推掉大好前程,寧宥心裡就非常鬱悶,獨自站著時,不時地、無法剋制地想到恐怖的過去,兩條眉毛豎了又豎。
終於看到兒子來了。還是個孩子,可背著一隻雙肩包老練地穿插在浩蕩人流中,已經像個樣子。見到兒子,寧宥心頭的氣才消點兒下去。
可看上去那麼老練的孩子,一見到媽媽就蹦躂起來,一直蹦躂到寧宥面前,叫上一聲「媽媽」。寧宥早就眉開眼笑了,都不等郝聿懷伸手替她分擔大包小包。還是郝聿懷提醒:「媽媽,我們快點走,快到點了。」
寧宥一看手錶,才「哦喲」一聲急了,連忙與郝聿懷小跑著進站去。郝聿懷雖然年齡小,可體力比寧宥好太多,一跑起來飛一樣,每跑幾步就得等一下氣喘吁吁的媽媽。母子倆幾乎是掐著鐘點上的站台,到了車廂門口才相視而笑。寧宥覺得她都快斷氣了。
郝聿懷卻指著不遠處另一車廂門口道:「媽媽,你同學,陳阿姨。」
寧宥扭頭一瞅,果然是陳昕兒傲然站在一等軟座車廂門口,很快就上了車。寧宥趕緊將頭扭回來,免得陳昕兒看到自己。她拖著郝聿懷也趕緊上了車。
可陳昕兒終究還是看見了寧宥。等火車啟動後,她從一等座過來寧宥所在的車廂。
寧宥正在檢視郝聿懷幫拎上車的一盒鮮奶小方,打開盒子她就要哭了,裡面給震得稀巴爛。郝聿懷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皮,道:「我都不知道裡面是奶油的,我為了跑得快,還甩流星一樣地甩。」
「還以為你認識這種蛋糕盒子呢,常拎去外婆家的啊。」
「本來應該認識的,可當時一隻眼睛看手錶,一隻眼睛看你臉色呢。我這種小孩,做人真罪過,還得看媽媽臉色過日子。」
寧宥哭笑不得,只得將盒子蓋上。郝聿懷卻又一眼看見陳昕兒,指示媽媽看過去。寧宥這下是一點兒都笑不出來了。
陳昕兒這會兒的穿戴很是高端洋氣,與昨天的醉酒狀態完全不同。她當然沒地方坐,只好側身倚在椅背上。寧宥一看這架勢,名叫「陳昕兒有話說」,連忙掏出iPad交給兒子玩。
「原來你周末真是回娘家去。」
「你以為是田景野替我找的借口?我要是不去,會直接告訴你我不高興去。生日聚會不辦了?」
陳昕兒猶豫了會兒,道:「很失望,不想辦了。想回家偷偷看看爸媽,然後去加拿大躲起來算了。本來不想讓人知道我的行程,特意不讓簡宏成的車子送我回家,省得偷偷看都看不成,想不到還是撞見你。」
「當沒看見我。你要是沒過來,我就是想當作沒看見你的。以此類推,以後你都不需要過來確認。」
「跟田景野他們也別提起。」
「不會。」
陳昕兒這才放心起身,拉平衣服下擺,恢復微笑:「你也不想見我的,我走了,再見。」
寧宥坐著沒動,只眨巴幾下眼睛算再見了。陳昕兒看看她,欲言又止,扭頭走了。
陳昕兒走後,郝聿懷才抬起眼睛,問道:「陳阿姨做什麼的啊?好像又有空又有錢。」
「她……」寧宥一時回答不上來,忽然覺得若是照直了回答,陳昕兒的身份非常尷尬,尷尬到回家見父母都得偷偷的,「她好像就是又有空又有錢,也不知為什麼。」
「噢。」郝聿懷也沒當回事,卻又問,「媽媽,這是什麼?」
寧宥一看,正是寧恕打簡敏敏耳光的視頻,嚇得臉都白了:「你你你這小壞蛋又破解媽媽電郵密碼。」
「可是舅舅打女人耶,真不好。不是說男人不能打女人嗎?」
寧宥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可又知道,如果她不將原因說清楚,以後兒子看見寧恕心裡就有疙瘩了,弄不好等會兒見面就會認真跟寧恕辯論。可說清楚原因……寧宥只得硬著頭皮道:「這個女人,以前我還上小學的時候,打我打到腦震蕩。你舅舅是替我報仇。但除非是這種非常極端的情況,我依然不同意男人打女人。」
「她為什麼打你?」郝聿懷立刻憤怒了。
「說來話長,以後慢慢跟你說,火車上人太多。總之不是我的錯,也不是你舅舅的錯。」
郝聿懷靠過來,將耳朵湊到寧宥嘴邊:「你輕輕說,我得了解。太氣憤了。」
寧宥直起身,雙手捧住兒子的頭,扶正,正色道:「這件事媽媽現在不想談,等媽媽想好了,願意麵對了,再跟你說。」
寧宥的臉太嚴肅,郝聿懷只得坐直了。可這段視頻在他心裡生了根。
其實,當媽的才是天天看著孩子的臉色過日子。寧宥雖然見兒子不再問了,可心裡怎麼都放心不下,不時偷偷看一眼他在想什麼。可偶爾抬一下頭,卻瞥見陳昕兒在車廂連接處偷偷摸摸打量她,見她抬頭便一閃而過。寧宥怒了,她今天本來就鬱悶,偏又被陳昕兒不斷騷擾,更是難以抑制,索性走過去追上陳昕兒,直接問道:「你一再對我提不合理要求,我一再滿足你,可你還想怎樣?」
「我……我沒……」陳昕兒試圖否認,也試圖逃離,可火車走道太小,騰挪不順。
「你有不合理要求不如直說,我念在你最近遭遇坎坷,願意滿足你一部分不合理要求。但你別偷偷摸摸好不好?我兒子在,不是我一個人,我不放心。你到底還想怎樣?」
「你別咄咄逼人,這麼多年是我一直在受委屈。」
「委屈個鬼,你一等座,我二等座,誰比誰強哦。說吧,要什麼,不說就別來偷偷摸摸了,爽快點兒。」
陳昕兒一直顧左右而不肯言,可出路被寧宥堵著,無奈之下,才期期艾艾地道:「簡……宏成也在老家呢,我就是想確認你到底有沒有打電話告訴別人我的行蹤。」
寧宥聽了有點兒吃驚:「放心吧,我自家的事都忙不過來呢,沒見我這陣子焦頭爛額嗎?」
陳昕兒愣了一下,過會兒才「噢」了一聲:「也是。可是……」她眼神複雜地盯著寧宥,「可越是軟弱的時候,越會急切地尋找依靠。」
寧宥看了陳昕兒一會兒,嚴肅地道:「陳昕兒,我為你今天說出這句話感到惋惜。既然今天你清醒,我也跟你說幾句人話。想當初你剛大學畢業,工作第一年便被選為優秀員工。第二年即使工作繁忙,又有新崗位培訓,你依然報考註冊會計師,並一口氣通過三門。當時的你容顏靚麗,能歌善舞,業績出色,誰要是跟你說找個男人依靠依靠,你會大聲笑出來。現在你怎麼反而大步倒退了?高中時期,你的成績雖然不是一流,可大家都認可你是合格的團支書。你有強大的組織能力,你值得信賴。現在看看你的臉,你的能力呢?你的自信呢?你的容顏呢?你甚至都不敢見熟人。別跟我說全因為簡宏成,我家老公出軌甚至坐牢,我都還死皮賴臉地活著,更不奢求依靠,反而努力成為大家小家各種家的支柱。你的遭遇不會比我慘,可你看上去比我慘得多,建議你照照鏡子好好看看你的臉。最後,怕你聽不清楚,替你把重點思想理一理——活到這年紀,唯有靠自己,死心吧。」
「你的意思是讓我脫離簡宏成,獨立過日子?」
寧宥搖頭,隨即用手指指腦袋:「獨立在這兒,這兒!明白了嗎?我管兒子去了。」
「那你的意思是,我不用脫離簡宏成?」
寧宥只能一聲慘叫:「媽呀!」頭也不回趕緊溜,此刻覺得自己多嘴了。
可陳昕兒追著大聲問:「你答應不會聯絡老同學!」
寧宥乾脆連回答都不敢了,舉手比畫一個「OK」,繼續溜。
陳昕兒這才點頭,斜睨著寧宥的方向,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我有強大的組織能力!」她不由得握緊拳頭,給自己打氣。
寧宥完全沒想到她的勸告完全打歪了方向。
寧宥回到自己的位置,卻見兒子在與他舅舅通微信。她想看看,郝聿懷卻一扭身,將手機背對她。幸好,信號中斷了。寧宥不由自主鬆口氣,假裝若無其事地問:「問出來了?」
「舅舅狡猾。」
「嘿嘿。」寧宥知道瞞著兒子,只會讓這猢猻更出盡百寶地去挖掘原因,只得道,「別挖空心思了,我妥協一下。還記得你爸剛被捕那天晚上我跟你講的故事嗎?」
「你小時候的事?記得,很苦。」
「喏,錄像上的女人就是那個被我爸爸刺傷的廠長的女兒。她後來好像有出不完的氣,追著我們打,打得我們都沒法活下去。我腦震蕩,我們搬家,我們改名字,都為了躲她。」
郝聿懷緊緊盯著媽媽,滿是同情,卻還是堅持道:「可現在舅舅打女人……也不對。」
「你說得對……」
郝聿懷搶著道:「剛才舅舅也說我對,可為什麼你們都認為我對,電郵里你卻說打得好,舅舅還回你一個笑臉呢?」
寧宥噎住了:「你看,你亂刨坑,刨得媽媽的美好形象碎一地了是吧。」
「其實你可以告訴我,做點兒小壞事是挺快樂的。然後,以後你也不能對我要求太高了。」
「這孩子誰生的啊?太精怪了,我吃不消。」
郝聿懷得意地笑,身子一扭,靠到媽媽身上,開始打遊戲。這動作,自打他認為他是中學生,是大人之後,已經好久沒做了。寧宥這才放心,似乎那段錄像並未破壞母子間的關係。
簡宏成一整天都在替簡敏敏奔走,幾乎發掘出他在本地的所有關係,只為將張立新捉拿歸案。可下午時,他在新力的線人來電,有位外來的副總經理走馬上任,看來是簡敏敏的朋友。
簡宏成完全不放心,想都沒想,就趕去新力,卻見大門口已經有幾位工人在動手敲掉原本釘在花崗石上的「新力集團」這幾個銅字,而銅字下原本修剪出「新力」兩個字的黃楊樹則是早被剃了光頭,留下斷枝殘葉。簡宏成心說真絕,做得真迅速徹底。可他沒想到的是,更絕的還是針對他的,門口保安攔下他的車子,說是老闆通知,不讓他進門。
過了好一會兒,簡敏敏才親自從新坐穩的辦公室里走出來,大駕親臨大門口,看望並慰問曬在太陽下的簡宏成同志。簡宏成坐在他的車上,眯著眼看著簡敏敏走近。他不下車,只是降下車窗問:「過河拆橋了?想好九千萬元怎麼還了嗎?」
簡敏敏抿嘴輕蔑地一笑:「我只要把債務重組一下,拿原本就不屬於我的張立新的股份引入一家好合作企業,有什麼不能解決的。你,跪安吧。你只要把張立新抓回來就行了,別想插手我簡明集團的事務。」說完,便毫不留戀地扔下簡宏成走了。
簡宏成完全驚住了,竟是一時想不出如何回答,眼睜睜地看著簡敏敏離去。
寧恕非要在新開的五星級酒店請一家人吃飯。大家坐下,座席中的孩子自然是眾人的焦點。寧宥見兒子反正有人管了,便溜達出來找洗手間洗手。寧恕見此,等了會兒跟出來,等寧宥出來便半路攔截。
寧宥會意,笑道:「是明天我陪媽媽去探望唐叔的事?這麼迫不及待?」
「你一定要去?忘了他的醜陋了嗎?忘了那些風言風語了嗎?」
寧宥深深看著弟弟,好一會兒才道:「當時我們家,有心的幫不上忙,比如外婆家;有能力的卻唯恐避之不及,因為我們這個只有婦孺的家是眼看著起碼十幾年不會有起色的,誰都知道沾上就是大麻煩,而且是甩不脫的大包袱。人說救急不救窮,我們當時就是誰都不敢救的窮。一個一無所有、連工作都被簡家屢屢打掉的女人,除了出賣色相,你想想還有什麼辦法獲得救助?」
寧宥說到最後的時候,忽然莫名其妙做了個動作,只見她微微垂下頸子,渾身顯得嬌嬌怯怯,卻在無助的臉上飛出一道勾魂媚眼,直射寧恕。
寧恕本來有一肚子的話要與寧宥爭論,可一見這媚眼,下意識地避開眼睛,渾身不自在地觀察周圍有沒有人看著:「你……你幹嗎?」
寧宥冷笑道:「媽媽當年就是這麼回事,把唐叔從稍好的朋友培養成鐵杆朋友,但只差紅線一步。要不然,誰哪來的動力一幫就是十來年?」
寧恕怒了,壓低聲音厲聲道:「你胡說,不許亂說!」
寧宥則是繼續冷笑道:「你又不是灰灰,灰灰那年紀還認識不到黑白之間的灰,比如你打簡敏敏耳光那事,我在灰灰面前只好認錯。你就別裝嫩了。是事實,你得認。唐叔不管是心甘情願也好,是糊裡糊塗也好,他被我們利用了十來年,我們靠著他才活過來,我們怎麼都不能裝不相干。」
寧恕更怒,可他有些無措了,因為他知道寧宥不會亂說,何況是事關媽媽清譽:「你……你……不要想當然,你當時才多大,你能懂多少?」
「我比你大,我是女生,本來就是比你懂。你好好想想吧,回頭別忘了來結賬。」
寧恕目瞪口呆地看著姐姐離去,無法動彈。怎麼可能?
陳昕兒剛好也入住了該酒店。她收拾完畢,便去餐廳吃飯。可她心中有計劃,於是出電梯後便四處走走看看,了解環境。像她這種衣著儼然的,自然是不會有人上來盤問的。很巧,她看到發獃的寧恕。她覺得此人眼熟,可她並不願被熟人看到,趕緊腳底抹油走得飛快,逃到拐彎看不見寧恕了,才放下心來。可回想一下,還是記不起這個男的是誰。她這兩天睡眠不佳,有些記憶不良。
但她並未在餐廳用餐,而是找到主管詢問有無二十人左右的包廂,明天用。以往,這種訂酒店、訂桌之類的事,她只要一個簡訊發給簡宏成的助理,自有助理不僅將地方訂好,而且安排車子接送。因此,當她自己出面時,一時有點兒不知談些什麼,想一句,問一句,慢吞吞的。幸好酒店的主管訓練有素,什麼客人都應付得來,有針對地向陳昕兒做出推薦。於是陳昕兒很快發現這事兒並不難,說話便利落起來,問題竟也是源源而出。很快,她便簽字訂下包廂。
離開後,陳昕兒臉上有些欣喜,想到寧宥說她有很強的組織能力,果然,被簡宏成的助理渲染得多難、多不容易、多需要多頭兼顧的活兒,其實不難。
帶著自信的喜悅,陳昕兒來到曹老師家裡。她在老師家門口踱步良久。及至一位樓上的鄰居上樓後又下來,再次見到她,面露驚異,陳昕兒才連忙敲響曹老師家的門,免得被路人詢問。
曹老師打開門見到是陳昕兒,很是意外,竟是怔怔地扶住門看了陳昕兒好一會兒,那眼神很複雜,但裡面的內容絕對有慈愛,看得陳昕兒鼻子一酸,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曹老師連忙讓陳昕兒進門,拿紙巾放到陳昕兒面前。
「陳昕兒,好多年沒見了,這回是跟簡宏成一起來的?」
曹師母聽到聲音走過來看,一見就驚呼起來:「哎喲,陳昕兒,好久沒見,好久沒見。吃飯了沒?剛回來的?別哭,別哭,怎麼了?」
陳昕兒心裡設想過與曹老師兩口子的見面,設想的所有場景中,唯有這關切是缺席的。她以為曹老師和師母會問她為什麼躲那麼多年不敢來見,為什麼將日子過得如此混亂,甚至都已經忘記她的名字,等等。可想不到,連師母都叫得出她的名字。她猝不及防,「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曹師母趕緊給陳昕兒倒茶水、遞熱毛巾,然後,老兩口坐著看陳昕兒哭。曹老師本來就長得近的眉毛更是連在一起。
曹老師等陳昕兒的哭聲小了點兒,才開口和藹地道:「才今天早上,簡宏成給我來過電話,說他在這兒,明天過來看我。你跟他不是一起來的?」
陳昕兒搖頭:「不是,他……」一說起來,陳昕兒滿腹委屈,一肚子的話。她忍住哭,道:「曹老師,我本來沒臉見您。」
「說什麼呢,快別哭了,有委屈告訴我,等明天簡宏成過來,我問他。」
「我……曹老師,我不想提他。本來昨天我們已經在結婚登記處,結果他又借口走了。我對他……不指望了。」
曹老師夫婦都大驚,難怪陳昕兒一見面就哭,哪個女人受得了男人在結婚問題上如此出爾反爾。曹老師道:「明天簡宏成來,我批評他。」這一回,對簡宏成寵愛有加,幾乎當兒子對待的曹老師將「問他」改為了「批評他」,連曹老師都不認同了。
陳昕兒搖頭:「算了,不提他。曹老師,我正在加拿大坐移民監。我想以後就定居加拿大,可能不大會回來了。明天是我生日,我想請大家吃個飯,算作辭行,以後見面可能性不大了。但……我這幾年羞愧交加,一直躲著沒敢見同學們,怕大家不肯來見我最後一面……」
「什麼最後一面,現在又不比過去,現在視頻聊天都行啊。別說喪氣話。」
「是我心碎了。可我又好想見見同學們,我們(3)班曾經是多相親相愛的團體,即使這麼多年了,我還一直想著,叫得出每一個同學的名字。我只想去加拿大前再見他們一面,可我不敢,怕他們一個個都問我跟簡宏成的關係。曹老師,請您以您的名義幫我邀請,好嗎?不管您用什麼理由,只要不提起我,省得他們問起什麼,我實在沒心情回答。請幫幫我。」
是簡宏成將陳昕兒變成這樣!曹老師有種兒子對不起別人家閨女的內疚,他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好的,我來聯繫。正好我暑假要去美國幫我兒子管孩子去,聽說他們也幫我們聯繫了老年公寓,如果看著好,以後我們可能也不回來住了,跟兒子去住。我也想叫大家聚一起見個面。我這就來。」
曹老師換上老花鏡,卻以老年人少見的時尚手法摸出一個蘋果手機,翻開通訊錄:「這手機是簡宏成過年送給我的,我先打給他,讓他明天白天不用來了,晚上一起去你包廂吃飯。要叫上他嗎?」
陳昕兒想了會兒,點頭:「也算上他吧。」
曹老師便開始認真地打電話。毫無疑問地,只要是在本地的同學全都答應出席。這就是當年曹老師掌舵,簡宏成男主外,陳昕兒女主內的(3)班,特有凝聚力。陳昕兒放心了。
簡宏成吃完飯上自己的車,見了司機,才想起晚上還有個睡覺問題擺在眼前。他忙一個電話打給田景野:「我今晚睡我弟弟那兒去,你那狗窩的鐘點工該換了,太差勁。」
田景野笑道:「我家的鐘點工是我,好不好?等著,我喝醉的時候會打掃。我現在應酬,不理你。」
簡宏成卻沒笑,想了想,道:「我剛剛的飯局是跟一個老朋友,本意是想請他幫我查查我姐新招的副總是個什麼角色,結果他給我一份剛整理出來的資料。我得找個僻靜的地方好好推敲。明天曹老師飯局上見吧。」
田景野依舊是不正不經地調笑:「明天周末啊,你竟然一整天時間都不理我?要不要我給你安排一些活動?」
簡宏成卻實打實地道:「這兩天的時間都扔在閑事上,我自己公司的事肯定堆積如山了,明天再不處理一批,有人得造反。有個客戶等不及,買機票追到這兒來了。唉,知道我的線人怎麼形容我姐公司的新副總嗎?三十齣頭,中等偏矮,襯衫袖子被發達的肌肉撐得滿滿的。我怎麼覺得像條小狼狗啊?」
田景野道:「班長,我看你清官難斷家務事。你不如明天好好想清楚,你到底試圖達成什麼目的。如果只想為你姐好,她身邊出現一條小狼狗,你就祝她『性福』;她有債務重組計劃,你就樂觀其成。你有什麼底線,你也直接告訴你姐,讓她別試圖挑戰。別皺著眉頭做救火隊員,都是成年人,你該放得放,讓她摔個半死也是她活該。」
簡宏成不禁「嗯」了一聲:「對啊,我只有一個目的。有數了,謝謝提醒。」
前面的司機不由得回頭偷瞧一眼老闆,難得見老闆有不大精明的時候。
簡宏成讓司機載他去簡宏圖家,他等不到到家就翻看調查公司的朋友給的前段時期調查寧恕的蛛絲馬跡。調查報告前面寫著:對寧恕先生,我很難確定他想做什麼,在做什麼,唯有將他的行蹤記錄下來,請簡總判斷。
寧恕很忙,他的行蹤記錄有幾天跟布朗運動似的,顯示出充沛的精力。簡宏成卻仔細審閱,一邊用紅筆畫出可疑部分。
而在簡宏圖的家裡,簡宏圖接到哥哥要來的通知後,便飛一樣地趕回家,先樓上、樓下查看一遍,然後一舉衝進淋浴房,把身上的煙酒味衝掉。洗完澡出來,他拿手心擋住嘴巴哈了口氣,聞聞有無酒味。他自己覺得沒有,可難保哥哥聞不到。他眼睛一轉,下樓進廚房摸出一頭蒜,擰住眉毛吃下去一瓣。頓時,生人勿近了。
等簡宏圖將一切處理完畢,他哥大駕到了。但顯然他是白處理了,他哥幾乎只是匆匆掃他一眼,兩隻眼睛又回到一本資料上,徑直坐到沙發上繼續看。簡宏圖連忙將一杯水端到哥哥旁邊放下,卻不敢吱聲,老老實實地坐在對面。
過了會兒,簡宏成沒抬頭就問:「你的倉庫在老松樹街88號第67門?」
「是啊,怎麼了?」
「最近有沒有發現異常?」
「沒。怎麼了?」
簡宏成往前翻看,紅筆歷歷標示出寧恕多次於下班時間光顧67門對面的倉庫,不知做什麼。他將資料合上,定定地看著簡宏圖沉思。簡宏圖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問道:「到底怎麼了?」
「換個倉庫,離老松樹街遠點兒,行動保密,以後哪個朋友問起,都別提新倉庫在哪兒。暫時先這樣。我到樓上打電話找個人,你給我立刻行動起來。」
簡宏圖莫名其妙地看著哥哥上樓去,可他只能照做。
簡宏成上樓,將自己關在書房裡,拿出手機調出寧宥的號碼,卻久久不敢按下去。過了好一會兒,才眼睛一閉,將撥打鍵按了。可鈴聲響了三聲,電話就被按掉了。簡宏成不知道寧宥正與媽媽、弟弟一桌子吃飯,以為她從此以後不再接他電話,心裡難過了一下,便立刻發條簡訊過去:「不是有意唐突你,是想跟你談談寧恕,要緊。我周日回上海,請約個時間、地點。」
輸入之後,又輕讀一遍,確認不算唐突,也已經把事情說清楚了,才點擊發送。
那邊,寧宥展開一看,心臟便猛跳了。
寧蕙兒只顧著管外孫,哪還有空看女兒。寧恕則是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卻也看到了姐姐臉色的變化:「怎麼了?眉毛都豎起來了。」
寧宥看看寧恕,又看看她媽,起身道:「我去打個電話。」
寧宥走後,寧蕙兒這才問兒子:「你們剛才在外面偷偷說了什麼?」
寧恕猶豫了會兒,道:「明天早上,我和姐一起陪你去吧。」
「噢。」寧蕙兒笑了,「你去最好了,最好了。」
寧恕不由得看著媽媽眼角慈眉善目的皺紋,滿腦子卻是寧宥剛才的那個媚眼。他心裡很是無措,可他告訴自己,他是寧家唯一的男丁,他不能亂了陣腳,他得撐住這個家。
寧宥接通簡宏成的電話,雖然果斷地問,但聲音輕輕柔柔的:「我弟弟的什麼事?電話里談可以嗎?」
「或者視頻吧,我這兒的電腦可以連線。我還有些資料,非要緊事不會找你。」
寧宥道:「我這兩天回我媽家呢。知道你也在這兒。我明天有些事要處理……」
「不如我後天順路捎上你,路上談。別介意,我現在沒什麼想法。」
「不了,謝謝。不如一個小時後吧,我在萬豪café(咖啡)。」
簡宏成放下手機,心臟竟是嗵嗵嗵地猛跳。他趕緊收拾了資料出門,根本等不到什麼一個小時後。
寧家四口結束晚餐後,寧宥送走他們三個,看看時間還早,就在大廳溜達了一圈,才前去咖啡廳。以為簡宏成從別處趕來會稍晚點兒,卻見簡宏成桌上的咖啡已經喝掉一半。
簡宏成則是一直對著入口坐,一見寧宥進來,便不由自主地站起來,站著,卻思想鬥爭著,不知這麼做是不是算熱情到唐突。可既然站起來,他就沒打算坐下去,直到寧宥坐下,他也才坐下。寧宥過來,只是沖他微微一笑,便默默坐在他的對面。服務員跟著過來。寧宥微微側臉點好喝的,又是對服務員微微一笑,才罷。簡宏成完全是不由自主地一直盯著寧宥,直到寧宥扭回頭又看向他,他才想到不妥,收斂了心中的想法。
簡宏成眼睛小,他低垂著眼皮,幾乎是閉上眼睛了,不過這樣的遮掩方便他開口說話:「我姐電梯挨耳光那天那個時間段,寧恕正好也出現在那大廈。寧恕幾乎是定時出現在我弟弟公司倉庫周圍。我不知道寧恕想幹什麼,我想知道的是,跟你談有沒有效果。如果沒效果,我直接找寧恕。」
寧宥大驚,簡宏成的三言兩語完全超出她的認知:「你……你說得詳細點兒,怎麼回事?以及你怎麼知道的?」
簡宏成看著寧宥的反應,不由得長吁一口氣:「你不知內情,讓我感覺好很多。我意識到寧恕有問題,首先想到的是與你開誠布公地溝通,尋找解決之道,希望你也是同樣的態度。上一輩的恩怨我不想評論,只希望我們都向前看,盡量放開胸懷。我對寧恕的懷疑始自我了解到你和寧恕究竟是誰之後,他的身份觸發了我心裡的一個謎團,他為什麼強拗著想做我弟弟簡宏圖的朋友,其中似乎有不懷好意的成分。對不起,我不是多心,我自詡看人很准。」
寧宥依然是驚訝:「寧恕與你弟弟?會不會搞錯人?寧恕工作很忙。」
簡宏成道:「我對我弟弟說的話也不是很放心,才會請個朋友幫我調查一下。對不起,就是俗稱的跟蹤。這是我必須有的警惕。這本是調查報告,其中重要部分我已經用紅線畫出。」
簡宏成將一本資料推到寧宥面前,寧宥將手放到資料上,卻是想了會兒,將資料推回。這個動作,又讓簡宏成萬分欣慰,她信任他。
「不看看嗎?」
「不看了。我會跟寧恕談談。」
「還有一件事,從這份記錄看出,寧恕跟一個江湖人士走得很近。這個江湖人士最近正好與我姐有經濟上的來往,我姐在來往中蒙受巨大損失。我分析經過,總感覺江湖人士身後有熟悉我家內情的幕僚。我懷疑寧恕,但沒有直接證據。如果寧恕有參與的話,請他收手。我到目前為止還不想為難他。但如果我想動手,對不起,我不會再通知你。」
「江湖人士?」寧宥眼睛已經瞪得滾圓。她有點混亂了,只好從包里掏出本子做一下記錄,以免遺漏那麼多的重點。
簡宏成看著寧宥記錄,暫時不說話。他壓根兒沒看到陳昕兒也進了咖啡廳。陳昕兒大功告成,才有了餓意。可她拐進咖啡廳就一眼看到寧宥與簡宏成在一起。她很想衝過去揭穿寧宥在火車上與她信誓旦旦發的誓,可她怕簡宏成發火,影響明晚的計劃。但她又不願離開,她得盯著。她叫了吃的,等她吃了兩口,一直對著她坐的簡宏成都沒發現她的存在。陳昕兒心裡當然明白為什麼,因為簡宏成對面坐的是寧宥。寧宥就像黑洞,將所有周圍的光線都吸入黑洞。陳昕兒怒火中燒,可還是忽然清醒過來。她有計劃。她忍下這口氣,挪到背光處。
簡宏成等寧宥合上本子,才道:「對,江湖人士。不管寧恕是出於什麼目的接觸江湖人士,都對他有害無益。別被武俠小說迷惑了。」
寧宥一愣。她只知道寧恕看上去已經給簡家造成巨大損失,想不到簡宏成還在提醒寧恕當心。她不禁重新認識簡宏成:「謝謝,我會跟寧恕談。」
「好。」簡宏成拖了許久,才接著道,「其他沒了。」
寧宥卻是怔怔地看著簡宏成好久,才道:「謝謝。很多事,很多年,都謝謝。」
簡宏成覺得自己很明白這句話背後的意思,他不禁微笑了,看著寧宥起身走了。
寧宥低頭滿腹心事地離去,完全沒心情留意周圍。陳昕兒很想起身攔住,卻不敢現身。她又看向簡宏成,見簡宏成什麼都不幹,就坐在那兒發獃,一張臉卻微笑得能滴下蜜來。過了會兒,她見到簡宏成又皺起眉頭,有些消沉的樣子,繼續發獃。陳昕兒知道,那五味俱全的表情,叫由衷。簡宏成從未對她如此七情上臉過。
寧宥才剛走出賓館大門,就接到電話,是寧恕讓她就地等著,他這就從停車場過來捎上她。寧宥心中覺得不妙。
果然,一會兒寧恕開車過來,寧宥即便是隔著玻璃窗都能看見他一臉的彆扭。門童幫開了車門。寧宥想緩和一下氣氛,上車就若無其事地跟寧恕道:「回娘家待遇真好啊,晚上出門還有人管接送。」
「嗯。」寧恕沉默了會兒,沒等到寧宥接腔,等不住了,就暴躁地道,「早知道不來了!」
「喲嗬,會撂狠話了啊?你只看到我跟簡宏成見面就發狠,你要是得知簡宏成跟我面談的專題是你,會不會把我拉到荒野里扔了?」
寧恕一愣,正好車子到紅燈前,他忘了減速,差點兒撞到前車時才險險猛踩住剎車,惹得兩人都往前亂撲。
在弟弟面前,寧宥一點兒不掩飾伶牙俐齒,人還趴在儀錶盤上呢,嘴上早麻利地道:「慌了?你做了些什麼,簡宏成了如指掌。可你敢不敢讓媽知道?」
「簡宏成知道些什麼?」寧恕強自鎮定。
「你跟一個江湖人物勾結做的那些事,你繞著簡宏成弟弟倉庫做的那些事,還有你打簡宏成姐姐的那個耳光,等等,我記不住那麼多了。我不想見簡宏成,更不願接受他的好意,可事關你,我不得不接受。所以,收回你的臭臉,開車吧,後面車子都按半天喇叭了。瞧你緊張的。」
寧恕索性將車拐到路邊停下,激動地道:「耳光我打了,簡家的損失已經造成了,我很高興,怎麼了?簡宏成招架不住,想通過你來威脅我?有種他放馬過來跟我對著干。」
「簡宏成要真是你嘴上說的招架不住,你急剎車做啥?綠燈亮了半天為啥你沒看見?彆強充好漢了,收手吧,你不是對手。」
寧恕被戳穿了,急道:「那你想怎麼樣?每天像你一樣沖簡宏成伏低做小賠笑臉、裝可憐?我自己做事自己當,不用你在簡宏成面前做無用功。」
「對啊,我忘了你不是灰灰,你長能耐了,我擋在你前面幹什麼,該你管我能見誰不能見誰了。你牛,就知道沖我這老弱婦孺使臉色、發脾氣。你幹嗎瞪我?在家裡人面前使性子,你能啊,真長大了,真長能耐了,真不愧是寧總,一方諸侯,了不起……」
「你甭擠對我,你才不弱,郝青林在你面前全無招架之力,你一直壓著郝青林一頭,你還自以為委屈呢……」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寧宥不禁想到郝青林罵她是披著羊皮的狼了,不由自主地渾身細胞進入一級戰備。
寧恕也火大得口不擇言:「郝青林外遇時,媽就跟我議論過,你其實是厲害人,郝青林是結婚後被壓得死死的才發覺貨不對板……」
寧宥聽得怒火中燒,打開車門,又一腳踢開,下車走了。
寧恕愣了一下,立刻噤聲,到底從小到大姐姐的餘威尚存。可他愣了會兒,便一聲不響地狠狠甩上車門,開車扔下寧宥走了。當他憋著一團火氣回去,找半天找到一個車位停住車,下車關上車門,才想到壞了,說是接人的,現在他一個人怎麼能回家。可他也不願低頭回去找,抱臂坐在對著樓道入口的噴水池石階上生氣。
一陣夜風吹過,寧恕忽然聽到身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禁警覺地回頭,等看清背後是波光粼粼的水池,才想到這個位置的背後不可能有人,可滿手臂的雞皮疙瘩已經粒粒爆綻。摸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寧恕心頭的寒意漸漸升起。寧恕終於意識到,在對簡家的戰局裡,如今,他也站到了明處。而且他都想不到簡宏成已經悶聲不響地對他調查了好久,知道了那麼多。他覺得,今天簡宏成會見寧宥,與其說是威脅,更不如說是遞上戰書。往後,站在他面前的,將不再是簡敏敏,而是簡宏成。
寧恕狠狠按壓手臂上的皮膚,試圖壓平爆綻的雞皮疙瘩,可徒勞無功。他開始恨自己的膽小如鼠。果然被姐姐戳中,他似乎從小到大都逃不過姐姐的銳利眼光。
寧宥憤怒地在暗夜行走,可她沒走幾步就在遮天蔽日的樹蔭下害怕了,連忙轉身尋找安全的地方。可萬豪已遠,只得避入旁邊一家咖啡店。
坐下緩一口氣,剛才的憤怒倒是被恐懼捲走了,心裡卻是越想越不是滋味,連她媽媽都在郝青林外遇後認為是她太厲害,這不正呼應了郝青林認定的她是披著羊皮的狼了嗎?可她害過誰呢?未出嫁時,她兢兢業業擔起幾乎所有的家務,而且為了照顧幼小的弟弟,她放棄初中考取一中的錄取通知,繼續在鄉村初中讀書,幸而中考還是考上一中。嫁人後也是撐起一個家,家務、理財、養育後代,所有大的、小的決策,哪樣不是她英明決斷。結果大家反而都是被她侵權了的樣子,都無比委屈,反而是她渾身都不對。她將想法寫入簡訊,想發給媽媽,可最終還是一嘆而止。她媽媽也活得不易。
這時,田景野打來電話:「寧宥,明天什麼時候到?明晚上曹老師設宴聚餐,過不久曹老師要去美國與他們兒子團圓,很可能住那兒了,他想跟我們話個別。我想起你明天也在,明晚有沒有空?不如也過來坐坐。不過簡宏成也在,你要想清楚了。喂,怎麼我說半天你回一聲都沒有?」
「流落在外,生我弟弟的氣。那傢伙越發不服管教了。」
田景野撲哧一笑:「你弟弟多大了,你還管教他?來不來?明晚上萬豪。」
「又萬豪。」寧宥不過是隨口說一句,可一說出來,卻覺得大有深意了,「哎,誰定的萬豪?曹老師不會定那邊,太奢侈。」
「還能誰定的,肯定是簡宏成唄。」
「反正有鬼,我現在氣得頭昏腦漲,想不清楚。你找簡宏成商量去。」
田景野哈哈大笑:「來不來?一起看鬼。你要還在生氣,乾脆捉鬼。」
寧宥悶聲不響地聽著田景野說笑,一口氣憋在那兒,就是不吭聲。田景野忍不住問:「真那麼大火氣?」
寧宥終於忍不住問:「我是不是只披著羊皮的狼?我害誰了?」
田景野一愣:「你在哪兒?一個人嗎?我立刻過去。」
「不用,你只要回答我yesorno。」
「你……不好惹,但也不主動惹人。但誰說你是狼了?你不兇殘。」
「郝青林。」
「哦,他。他擺不正心態。你太周密,很多時候又看得太透,比我們很多同齡人成熟,我看他在你們家大事小事完全沒話語權。他好歹也是個出色的,十幾年下來,難免不服。但實際也說明他不是塊料,要換作簡宏成,簡大爺心理強悍,乾脆賴皮賴臉躺倒了讓你管個夠。你說呢?」
「別又扯上簡宏成。算了,是我白生閑氣。明天我看看安排,可能過去跟曹老師告別一下就走,避嫌。但……」寧宥不禁想到也住萬豪的陳昕兒,更想到陳昕兒在火車上一而再地渾身焦慮地要她發誓不透露回老家的信息,她心中略有所悟了。可她既然已經發誓不說,當然還是想遵守的,只得道:「明晚聚會有鬼,直覺,有熱鬧看。」
「那你更要來了。我給你留著位置。」
寧宥與田景野結束通話後,一個電話給寧恕:「快來接我,就在你丟下我那裡附近的咖啡店。別——不——服!」
「為什麼要服?是你先打了我的電話,你主動。」可寧恕一邊說,一邊起身大步走向車子,只是忍不住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眼。他不打算放棄,那麼從今天起,他得注意人身安全。
寧宥沒有辯論,而是坐著等。一直等到寧恕來到面前。她讓寧恕坐下,清晰、絕不含糊地道:「我們就簡家的事劃一條底線。無論你怎麼動簡敏敏,我沒意見,但你不能傷及簡宏成兄弟。」她伸手壓下試圖爭論的寧恕,「客觀看爸爸當年的刺殺與簡家父親當年試圖解僱爸爸,爸爸的罪過遠遠大於簡父的,即使爸爸已經伏法抵償,我們依然愧對簡家,畢竟是爸爸的衝動導致簡家父親早逝以及簡宏成兄弟歷經坎坷。簡敏敏是例外,不能因簡敏敏的個人行為而牽累簡家全體,你認可嗎?」
寧恕道:「我不認可。既然你能把簡敏敏的個人行為從簡家全體劃分出來,為什麼我不能把爸爸的行為從我們家劃分出去?簡敏敏當年有如此丁是丁,卯是卯的區分嗎?毫無疑問,一人做事,全家承擔,包括現在。我打擊簡敏敏,但據說深受簡敏敏之苦的簡宏成在全力挽救簡敏敏,可見一家人無法有機切割。」
寧宥無法反駁,她只能看著寧恕,無奈地道:「我擔心你。我很相信,你只能撼動一下簡家,但簡家能要你的命。錢可以解決很多問題。」
「我會保護好自己,但我只會用進攻性的防禦。而且我會聲明,我的事與你和媽媽無關,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寧宥看著弟弟,摸出包里的化妝鏡,讓寧恕看鏡中的人:「我更擔心的是你的心,相由心生,你看,你的臉上已經露出猙獰。為什麼不放下過去,靜下心來過自己的日子?你一直沒穩定女朋友,不結婚,是不是也因為放不下簡敏敏?過好自己的日子,比什麼都重要。」
寧恕看了一眼鏡子,立刻扭開臉去,不肯再看:「姐,你和媽辛苦那麼多年,總算把我們家從泥淖里拖出來。現在,該是我負責洗去粘在我們全家人身上的臭泥巴和心裡的憋屈。否則,忍著那麼多憋屈你們沒法正常生活,起碼我不能。」
寧宥道:「不用算上我。我以前是沒能力,不得不放下,現在是有能力,但已不願追究。生活里很多坎兒你是永遠都弄不清怎麼會落到你頭上,也怎麼都解決不了的,繞過去也是通過。通過了,自有海闊天空,不願再回頭。相信我。」
寧恕道:「姐,人各有志,我放不下。爸爸出事時我還小,很多事情我記不得了,但有一事越來越清晰,越清晰越是增強,就是爸爸出事那天早晨,你說爸爸會被我的調皮氣死。小時候我一直以為爸爸是被我氣的才會去殺人,我不敢跟你們說,怕你們責怪我,把我扔掉,只好獨自提心弔膽。等長大後知道不是那回事,可有些東西已經在我心裡生根了,無法放下。」
聽到這兒,寧宥的眼淚抑制不住地流下來。
回家的車上,寧宥告訴弟弟:「你不放棄報復的決定,由我知會媽媽,還是由你自己說?必須讓媽媽知道,讓她心理上有防備,也在安全上有防備。」
「你跟媽說吧。媽比你還專制,三言兩語就跟我談崩。」
「好。還有簡宏成那兒,簡宏成沒有不宣而戰,甚至善意提醒你與那個江湖人物的接觸是雙刃劍。既然他光明正大,我也不能畏縮,我會通知他你不放棄。」
寧恕沉默了會兒,才道:「說吧,去說吧。」
「最後,我敬佩簡宏成,希望你看在我的分兒上對他留三分情面。」
寧恕不由得瞥寧宥一眼,但果斷地道:「不!」
寧宥也不強求,當著寧恕的面拿出手機通知簡宏成。她今天從簡宏成那兒感受到做事光明正大的力量。
簡宏成已經回到簡宏圖家裡。因為簡宏成在,簡宏圖這兩天晚上就哪兒都不去,「賢惠」地守在家裡,等待簡宏成隨時進出。因此,現在簡宏圖就坐在簡宏成邊上的單人沙發上。寧宥電話進來時,別墅大門也被敲響。簡宏圖去開門,簡宏成一邊接通電話,一邊朝著廚房走,隨手將身後的一道道門關上,不讓簡宏圖聽見。
「寧恕不打算放棄。」寧宥開門見山。
「知道該是這個結果。謝謝你通知我,但還是請他三思。既然他如此放不下,請他將心比心想一想,作為絕對的受害者——我,之前這二十多年對令尊的恨有多強烈,積蓄怒火爆發出來也有多強烈。他一小白領承受得起嗎?我都願意為了你放下,他為什麼不替你和令堂大人想想?」
寧宥無語了,過了好一陣子也想不出該怎麼回答,默默將電話掛了。
簡宏成只得對著手機無奈地道:「可憐你得夾中間左右為難了。」
他又一道道門地打開回去客廳,卻見田景野坐在他原來的位置上:「你怎麼來了?」
「我今晚又沒喝醉,沒動力打掃衛生,可家裡亂得沒處落腳,只好到你弟弟家裡投宿。擺著個臭臉幹嗎?有事跟你商量。」
「我也正好要找你。我姐那邊的事兒,從今天開始你退出吧,什麼都別管、別問了。事情發展下去可能會讓你左右為難。」
田景野立刻瞭然地道:「我已經跟阿才哥明說了,我跟你是『青梅竹馬』,跟他是『半路夫妻』,感情不同,自然有所偏心。呵呵,別為我犯難,這點兒小事都擺不平,我還混什麼混。」
「不是你的事,具體……我還沒想好,想好再跟你詳細說說。原來我也是個感情用事的人,才知道。」
田景野撲哧一笑:「好吧,不說就不說,臭渣男。再說明晚曹老師擺宴萬豪的事。我最先什麼都沒想,結果寧宥一口咬定有鬼,我才慢慢想起來,興許還真有鬼。結果去萬豪找朋友細細一查,還真有鬼——陳昕兒住在萬豪。」
簡宏成一愣,他壓根兒就沒去關注一下陳昕兒。而簡宏圖一聽說陳昕兒,立馬豎起脖子來了精神。簡宏成看弟弟一眼,朝樓梯努努嘴:「你該睡去了。」簡宏圖連忙與田景野道了晚安,不情不願地上樓去了。但他怎麼可能放棄,樓梯一拐彎,他就止步了,伸長耳朵偷聽。晚上寂靜,他一字一句全聽得清晰。
簡宏成問田景野:「明天曹老師請客是陳昕兒發起的?」
田景野將字條扔給簡宏成:「陳昕兒的房號,你去解決一下。一會兒跟人訂合同先結婚後立刻離婚,一會兒從結婚登記現場逃走,石人也咽不下這口氣。死渣男!」
簡宏成不肯看,將字條撕碎扔掉:「隨便她。我的神經早讓她搞疲了。」
「你這麼慢待她,我看不下去,畢竟是老同學。雖然我也看不慣陳昕兒,但我願意為你們居中調停。」
「不要。」簡宏成拒絕得非常乾脆。見田景野有些不以為然,他又補充一句:「我忙不過來,沒空搭理陳昕兒。」
「你兒子的媽啊。」
「我兒子……她只記得趕著跟我辦登記,卻把兒子丟給我朋友夫婦。我本來就冷眼瞅著她怎麼處理兒子,看她不把兒子當回事,只能請朋友把兒子抱回國了。再看看別人,老公出事,她第一時間拚命趕去兒子身邊,穩住兒子。別怪我偏心,人跟人不一樣。」
田景野只能呵呵了。他曉得那個別人應該是寧宥,必須是寧宥:「那你明天去不去?」
「去。既然是曹老師出面,下刀子也得去。」
「好吧,明天可能寧宥也去。我有好戲看了。」
簡宏成皺眉,卻沒反對,只感喟道:「越是不懂事的人越愛多事。簡敏敏如此,陳昕兒如此,寧恕也如此。好吧,讓他們都爛出來,媽的。我要招架不住,從此不姓簡。」
田景野拍拍屁股起身,笑嘻嘻道:「我走了。你要是不姓簡,我同意你姓田,以後被老師罰抄自己名字一百遍,可以比你的簡少寫好多筆畫呢。宏圖,可以下樓了,憋屈你啦。」
「別背著我去找陳昕兒。」
「你都懶得管,我多事幹嗎?」
簡宏成跳起身送田景野出門,一眼便看到田景野皺巴巴的褲子:「宏圖的鐘點工是個穩妥人,我對她知根知底,要不也介紹給你?」
「不要。我只要親切地跟鐘點工拉呱拉呱,宏圖的壞水分分鐘瞞不住,到時候我是管呢,還是不管呢?就你一個臭渣男已經夠讓我頭疼了。」
「我知道你不希望看到我明天晚宴上被陳昕兒突襲,親自來一趟是想勸我在陳昕兒這件事上改變一下處事風格。但我不想改變。」
「何必呢,萬一被扣個屎盆子,無論你辯還是不辯,總之是臭一輩子了。背後喊你臭渣男的老同學一定不少。」
簡宏成就是有本事對「臭渣男」三個字置若罔聞:「毫無疑問,明天陳昕兒不管說什麼,你對我的看法不會變。既然朋友如此,我何必管她說什麼。」
田景野這回收起了笑容,看著簡宏成,正色道:「你和陳昕兒從未透露過你們交往的細節。如果陳昕兒明天爆出來的內容是你太欺壓她的話,我還是會憤怒。想想,我們曾經三年同學,陳昕兒雖然規矩太多,可一直傾盡全力支持你,她對你的感情毫無保留。我雖然煩她,可實在不忍。」
簡宏成點點頭。送走田景野後,一個人抱臂皺眉站在小區馬路上很久。這回,簡宏圖什麼都偷聽不到,只能眼巴巴地偷看。可偷看來偷看去,簡宏成都只有那一個姿勢,簡宏圖沒耐心等了:一向英明神武的哥哥怎麼在陳昕兒的事上如此磨嘰,這種家常小事應該找他,他周圍多的是朝秦暮楚的朋友,有的是甩女朋友的妙招。他在自己卧室門上貼一張字條:哥,我睡了,別吵我,晚安哦。然後,他翻牆從後門出,直奔萬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