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宏圖帶著司機與出納,完全照著簡宏成的吩咐飛快辦完所有挪移,已是日近黃昏。他讓司機將車開走,請朋友用身份證開個套房,他老老實實地躲了起來。簡宏圖是個活潑愛玩的人,尋常那是一刻都閑不住的,可此時,也只能自縛手腳,拔出手機卡,換上新的手機卡,關在房間里看電視、玩電子遊戲,甚至都不敢叫他的咪咪、喵喵等女友上門。
完全與外界斷絕聯絡,即使電視開得山響,簡宏圖還是覺得煩悶。他滿懷心事,倒有大半時間站在窗前發獃,直到看著夕陽西下,華燈初上。
終於,簡宏成的電話進來。無聊又驚慌到了極點的簡宏圖趕緊抓著電話彙報工作:「哥,我把錢都匯到你那兒了,現在已經到賬了,安全了……」
但簡宏成果斷打斷:「嗯,知道了。你自己吃飯,叫送餐到房間,不要出門,早點睡覺。」
簡宏圖老實答應:「哥,我朋友怎麼樣了?你有沒有跑關係?對了,寧恕那賊種到底告了些什麼?」
簡宏成道:「你那朋友被監視居住,暫時沒坐牢。安心,有我在。」
「是,是,哥。要不你把寧恕交給我,我盯著,我不信問不出他究竟舉報了些什麼內容。」
「稽查已經進入程序,寧恕告的內容已經揭盅,留著他也沒意思了,再說,搞不好容易被他反攀非法拘禁……」
「你放了他?」簡宏圖跳了起來,「該不會你都沒動他一根手指頭吧?嗷!」簡宏圖在屋裡張牙舞爪,憤怒異常,「你怎麼能便宜那賊種?哥,起碼讓我……嗷……罰稅啊!五倍,多厚一刀肉!我又不是真逃稅,錢是容易賺的嗎?起碼給他兩個耳光啊!哥,你怎麼……嗷……」
簡宏成讓弟弟發泄了會兒,才道:「行了,我有數。罰款是從我腰包掏出去,我比你心疼。再說,事情本身是你先錯。好了,你安心躲著,我會處理好。」
「哥!」簡宏圖頓足大喊。
簡宏成只得正色道:「克制。要不然我只好請朋友到你房間盯著你了。」
簡宏圖無奈,從窗邊躥到門口,捏著鎖頭扭來扭去,可終究不敢出門,憋了一肚子的煩躁跳回床上打滾。他越想越咽不下這口氣,可人在躲禍,什麼都幹不成,只好嗷嗷叫著打滾出氣。
滾了幾圈,忽然,他計上心頭。他記得大姐今天從澳大利亞返回。他不知大姐飛機落地的時間,又不敢亂用新手機,怕暴露身份。思來想去,他決定往大姐的手機里發簡訊。他兩手一起打字,激動得忍不住自言自語:「我當然聽話,但大姐不聽話,我可管不了大姐。哥,你也管不了大姐,哈哈。」
寧宥再度徘徊在急救室外。這回略有不同的是,她一邊關注裡面的媽媽,一邊還得關注手機撥過去總是提示不在服務區的弟弟。寧宥想來想去,寧恕是不可能遵守一個小時報個平安的約定了。她很擔心媽媽被救醒過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問寧恕,而如果她答沒消息,估計媽媽會再度一頭暈過去。一把年紀的人,一暈再暈,身體怎麼撐得住?寧宥當然可以騙媽媽,可如果媽媽要與寧恕通話,謊言立刻被戳穿,也不行。而且,壞就壞在她一條簡訊向簡宏成表明立場,現在可沒法出爾反爾,打簡宏成電話,諮詢寧恕的情況。總之,她無法面對即將蘇醒的媽媽。
無奈之下,寧宥花錢請來一個看護,讓看護照料媽媽,她躲在外面聽彙報,撥寧恕的電話。
而病房裡的寧蕙兒,醒來既不見女兒,更沒兒子的消息,只有默默垂淚,可好歹沒再度暈厥。
寧宥射門縫兒里瞧著,心都揪成渣了。無奈之下,她終於硬著頭皮給簡宏成打電話。聽到電話里傳來「您撥打的號碼已關機」的提示,寧宥不知該焦急還是鬆口氣才好。她無措得團團亂轉。
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寧宥一會兒跟公司同事打招呼,表示今天不會再去上班;一會兒給兒子打電話說明情況,讓他放學自己回家,外面飯店解決晚飯;一會兒又不放心,讓朋友到家看看兒子安好否。還有公婆賠小心,來問親家好不好,最終圖窮匕見,問的還是寧宥能不能再給郝青林請律師。沒地方坐,幾乎是站了一下午,她累得筋疲力盡。
終於,夜幕降臨時,簡宏成打完弟弟的電話後,鼓起勇氣給寧宥打電話。
寧宥看見來電顯示,喜極而泣,可又只能強自鎮定,開口先道歉:「你好。寧恕又給你添麻煩,對不起。可他現在在哪兒?我媽又進急救病房,我急需他的消息。」
「啊,他沒給你打電話?我雖然氣得摔了他的手機,可當時就把他放了,沒動他一根手指頭。我當時雖然在氣頭上,但也沒動他,我不是那種人。現在領悟過來你的用意,當然更不會動他。他的行李、證件都在我這兒,他逃得匆忙,忘拿走了。我估計他哪兒都去不成,應該是在哪兒蹲著生氣,或者謀划下一步攻擊計劃。本來我還想請你透露一點兒情報給我……」
簡宏成一邊說話,一邊當然側著耳朵關注寧宥的反應,幾乎是每說一句,就稍微頓一頓,等寧宥回話,可好幾句說下來,都沒等到。他唱了會兒獨角戲,只得戳穿真相:「在哭?」
既然被戳穿,寧宥索性放開捂住嘴巴的手,哭著道:「謝謝。」
簡宏成只是嗯了一聲,想說什麼,更想表功,可終究一言不發,默默聽寧宥哭泣。這一年來,他在西三數碼店附近看寧宥哭,但寧宥一隻大墨鏡掩了臉;在寧宥公司附近告別時,看寧宥哭,但寧宥要麼是鑽在臂彎里,要麼一張面紙遮臉;唯獨這次,即使寧宥遠在電話那頭,簡宏成依然能感覺到淚水滴在他的臉上,猶如高考前那個夏天。他另一隻閑置的手精確無誤地摸到當年淚水滴落的那個位置。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又胖了那麼多,可位置一點兒都不會出錯。
直到寧宥一句話打斷簡宏成的回憶:「寧恕的手機是你摔的?」
簡宏成乖乖地應了聲「是」。
「當時你很生氣。」
「你聽見了?」
「聽見了,還配著飯店背景音樂,有點幽默哈。」
「哈……哈哈哈。」
「你弟的事要緊嗎?需要我做什麼嗎?」
「我弟這兒……盡量不讓他坐牢吧,我情願多繳罰款。我那邊……客人已經到了,我得過去招呼,就為我弟的事。你弟如果有消息,你通知我一聲。我只擔心他喪心病狂、沒完沒了。」
寧宥不禁尷尬地乾咳了一聲,才說道:「他會沒完沒了。真對不起。你去忙吧。」
難得一次心平氣和的對話,簡宏成非常不願結束通話,雖然走廊那頭包廂門口助理已經頻頻打出SOS,簡宏成還是磨蹭了會兒,才說了「再見」。
於是,助理看到簡宏成走過來的腳步輕快得似乎能跳起來。助理毫不猶豫地想到,與老闆通話的,肯定是那個讓老闆字字賤兮兮的女人——寧恕的姐姐。他真不能理解,這是什麼世道,什麼複雜關係。
寧宥結束通話後,擦掉淚水,站著平靜了好久,臉上緊張了一天的肌肉終於鬆弛下來。她這才走進病房,到媽媽床邊,俯身輕道:「媽,醒著嗎?」
寧蕙兒立刻睜開眼睛,果然,第一句話就是:「弟弟有消息嗎?」
寧宥道:「弟弟沒給我打電話,但我向簡家老二問來消息,他毫髮無傷地把弟弟放了。」
寧蕙兒卻是看著女兒,眼睛裡有疑慮:「可能……他在飛機上呢,去北京了?」
寧宥順著道:「可能的,飛機上不能打電話。他也不說路上給我們個電話,好讓我們放心。」
寧蕙兒看著女兒,好一會兒,才道:「弟弟有事,否則不會不給我打電話。」
寧宥嚴肅地道:「我問的是簡家老二,我信他。媽,醫生讓你今晚留醫院觀察,我請阿姨照顧你。我得回家一趟,安頓好灰灰再過來。」
「啊,灰灰,對,灰灰一個人了。你別過來了,我這兒有人照顧就行了。」可寧蕙兒嘴上這麼說,兩隻手卻一齊伸過來抓住寧宥的手,「可總要聽到弟弟的聲音才能放心啊。」
「我會繼續跟蹤,有消息立刻告訴你。」寧宥狠下心掙脫開來,扔下媽媽回自己的家。媽媽牽掛媽媽的兒子,她又何嘗不牽掛自己的兒子呢?何況她的兒子還未成年呢。
寧宥走到大樓外面,往媽媽家的固定電話打了一個電話。她不奇怪電話沒人接,可心裡還是有點兒小失望。
而其實,寧恕已經潛入媽媽家裡有半天了。他比同樣自我軟禁在套房的簡宏圖安靜得多,整個下午幾乎都躺在一張單人沙發上衝天花板發獃,除了上廁所,什麼都沒做,腦袋裡翻滾的都是助理給他看的視頻。那視頻令他恐慌至極,無法思考。
電話響了。寧恕看看來電顯示,沒接。他現在完全沒心情與任何人交流,只想讓腦袋空白著。
簡敏敏是看著西方的落日降臨浦東機場的。下飛機時天光還有點兒亮,等辦理好出關,看玻璃窗外天色已經全暗。兒女沒聽她的話,換學校,換電話,換住址,雖然表態站在她這一邊,可顯然持騎牆心態,等他們爸爸聯繫他們。簡敏敏心裡很是失望。她畢竟已是中年,又長途飛行十個小時,疲累至極,推著行李車都嫌重,稍不用力就走S形。可她還是打算雇車連夜趕回去,再苦再累都得回去。她不放心剛剛得手的簡明集團。若非為了親生兒女,按說她是一分鐘都不敢離開集團的,唯恐被張立新殺了回馬槍。
等她推著行李剛走出密集的人群,一隻大手扶在行李車上。簡敏敏一愣,抬頭一瞧,竟是劉之呈的笑臉。簡敏敏開心得如少女一樣地笑了:「哎,你怎麼會來?你怎麼會來?」
劉之呈接了簡敏敏的行李車,笑道:「我想簡姐一定會不顧勞累趕回家去。我不放心你,一個人晚上打車危險。」
「嗬,是,是啊。本來還想到商店買罐紅牛灌下,省得路上睡著,被計程車拉到不知哪兒去。公司那兒,你離開不要緊吧?」
「放心,我安排好工作才出來,又讓朋友幫我盯著財務部,朋友很專業。再說我下午三點多才出發,再過一個小時銀行關賬,即使有人想出點兒什麼事,也沒路可尋。」
簡敏敏聽了點頭,這才放心。
兩人說著話,直奔下停車場的電梯。進了電梯,劉之呈稍稍俯身,看著簡敏敏的臉,關切地道:「簡姐的臉色很蒼白。累慘了吧?」
劉之呈的話音低沉溫柔,正正兒地戳中對兒女滿心失望的簡敏敏。她苦笑著搖搖頭:「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劉之呈便不再與她說話,只關心地看著她。等電梯到了地下停車場,劉之呈很是紳士地挽起簡敏敏的手臂,溫柔地推著她走,另一隻手繼續有力地推行李車。那種力度用得恰到好處,簡敏敏頓時又輕鬆不少。可是她驚呆了,似乎無數年了,她還未曾被如此溫柔地對待過,彷彿她一下子如珠如寶地變得矜貴起來。她心裡酥軟得想哭,可硬是拼盡所有內力忍住,不讓眼淚在眼睛裡打滾,依然一臉強硬。
坐上車子,劉之呈不急著開車,先是從後備廂拿來一雙拖鞋和一隻靠墊,讓簡敏敏坐得更舒服,又拿出一盒水果,讓簡敏敏充饑。驚得簡敏敏連連道:「你這麼周到,這麼周到呀!哎呀,讓你費心了。」
劉之呈笑道:「我還以為簡姐十個小時飛機坐下來,得我背著上車呢,還好,除了臉色蒼白點兒。回去還好長一段路,簡姐如果覺得累,不妨躺會兒,我會開得很穩。」
「行,勞駕你開夜車。」
劉之呈一笑,退出后座前,又伸手替簡敏敏矯正了一下靠墊。那手就在簡敏敏的肩膀旁邊掠過,簡敏敏扭頭就能碰到。她還真扭頭了。雖然沒碰到,可那氣氛親密得令她渾身汗毛爆綻。簡敏敏心中不禁一陣蕩漾。她在兒女面前吃癟了的心越來越溫柔。
劉之呈照顧好簡敏敏,終於開車了。黑暗中,簡敏敏看著前面劉之呈的側臉,思緒萬千。車裡冷空調漸漸將車內溫度降下來,劉之呈暫時忙於找路上高速,沒法說話,簡敏敏的腦袋得以冷靜。一冷靜,簡敏敏就習慣性警惕地想到,劉之呈這個又年輕又有能力,還有不錯家境的男人,怎麼可能對她有那種好感?除非劉之呈心裡有鬼。想到這兒,簡敏敏躺了下去,沉入黑暗裡,不讓前面的劉之呈從後視鏡里看到她的臉。她在黑暗中目光炯炯地盯著劉之呈的後背想——為什麼?
簡敏敏心中無數疑問,越來越擔心她離開時期簡明集團的安危。她忽然想到,下飛機後還沒開過手機,差點兒被劉之呈的迷魂湯給灌暈過去。她趕緊打開手機,試圖尋找點兒蛛絲馬跡。這一瞧,先入眼帘的卻是簡宏圖的十條簡訊。崔家人現身?簡敏敏越看越驚,崔家人已經出手了?
簡宏圖了解的只是東鱗西爪,雖然寫了十條簡訊,內容卻是有限。可簡敏敏敏銳地想到前不久簡宏成才對著她否認崔家人在本市的信息,還說一個在北京,一個在上海,言之鑿鑿。簡敏敏後悔當時只顧著警惕簡宏成利用比特屋加盟的噱頭誘騙她的錢財,而沒對崔家保持警惕,搶來簡宏成桌上的崔家調查資料看一眼。她不得不想到,最近她家麻煩事不斷,遠超往年平均水平,最初她懷疑是簡宏成作怪,現在被簡宏圖一提醒才恍然,難道是崔家有誰出手的緣故?
簡敏敏更是深入一層,將目光進一步瞄向前面的劉之呈。雖然她對此人知根知底,可人心叵測,萬一此人的背後是崔家人呢?簡敏敏覺得處境如眼下的黑夜,危機四伏。因此,簡敏敏警惕地看了劉之呈一會兒之後,起身舒服地靠坐著,給簡宏圖發簡訊詢問,以免詢問內容被前面的劉之呈聽見。萬一劉之呈對她的財產有企圖,那麼當著劉之呈打電話豈不是打草驚蛇?
簡敏敏的簡訊很快發了出去:「我剛回國,你告訴我崔家那寧恕的單位、家庭地址、電話、社會關係和長相。」
百無聊賴的簡宏圖接到大姐簡訊,歡呼一聲跳躍起來,在床上翻了個跟斗。可惜此人酒色財氣,下盤不穩,一個跟斗就翻到了床底下。好在這兒有厚實的地毯,他只是稍受驚嚇。既然大姐的手機已經啟用,那麼就能通話。簡宏圖是絕不肯費勁打字的。他撥通了簡敏敏的手機。但聽到簡敏敏只是簡單嚴厲的一句「你說」,他一時驚懼了,小心地道:「我說什麼?」
簡敏敏很難回答,只得裝模作樣地道:「嗯,嗯,你繼續說。」
簡宏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好不容易才醒悟過來,忙道:「旁邊有人?噢,明白了。寧恕的工作不是已經被我攪沒了嗎?單位沒了。家庭地址我已經發簡訊給你了啊,你再翻翻。他手機被哥砸了,聯繫電話也沒了。沒結婚。長得不錯,帥哥,鼻樑高高的,頭髮卷卷的,皮膚白得不像男人,氣質是上海金茂大廈白領那種。」
簡敏敏原本一直「嗯、噢、啊」地表示她在認真聽著,聽到外貌描述,一下子觸動了心中最恨的回憶。阿才哥所在公司大樓電梯里莫名其妙打她一個大耳光的男人,不正是這長相嗎?簡敏敏沒握手機的左手狠狠抓著坐墊。可她心中好多問題,此時卻不能問,只好道:「見了媽跟她說一聲,我後天有空去看她。」
「我哪見得了媽啊,我現在讓寧恕害得躲起來呢。全靠哥在對付寧恕。可哥不是地頭蛇啊,下面沒人手替他做臟活兒,抓了寧恕也只能放走,我急得七竅流血啊。」
「什麼,什麼?老二這麼沒用?哪會,故意的!」
遇到這種時候,簡宏圖是立場堅定地為哥哥說話:「故意你個頭!沒法跟你說話,你這人,誰對你好你懷疑誰,活該一個人,拜拜。」
簡敏敏急了,可她再「喂喂喂」,那邊簡宏圖還是將電話果斷掛了。簡敏敏不肯主動拉下臉打回去,但無所謂,重要信息她已經得到,其他嘛,她自己會做拼圖。
第一塊拼圖是她在阿才哥的辦公樓挨打;第二塊拼圖是就那麼巧,她挨打那天的電梯監控頭據說壞掉,沒有拍到監控;第三塊拼圖是阿才哥手下渣土車堵廠門那晚,她看見躲在陰影中的SUV時心頭異樣的感覺,以後在與阿才哥的接觸中,沒再見到那輛車。簡敏敏轉著眼珠子想了半天,潑辣地發簡訊過去追問簡宏圖:「寧恕的車子是不是越野車,深色?」
簡宏圖捧著手機開心地說「對對對」,再度開心地在地毯上打個滾,振四肢歡呼:「挑撥成功啦!」他歡呼了一會兒,才坐端正了,乾咳一聲,回復簡訊一條:「對,美國產吉普指揮者,就是那種越野車。」
簡敏敏一看,果然。雖然恨得咬牙切齒,可她還是克制著,編了個謊,問劉之呈:「小劉啊,我兒子想買一種美國車,什麼吉普指揮者,國內有沒有那種車啊?」
「有,挺不實用的,車子重,耗油大,油箱卻只有四十升,出門路上凈惦記著找加油站。要真越野呢,功率又不夠,才四缸。你等著,這一路上肯定有這種開不快、坐著又不舒服的尷尬車子,我指給你看。」
說來也巧,這種車子路上本來不多的,可他們很快遇到一輛。劉之呈見了就哈一聲笑出來:「簡姐看到沒有?前面那輛就是。就是小Polo都能超它的,我開到它右邊去。」
簡敏敏立刻興奮地豎起身,不管高速風大,打開車窗看個仔細。
就是它!簡敏敏一點兒不會認錯。她關上車窗,嘴角冷笑,卻對劉之呈道:「樣子蠻好的啊,難怪我兒子喜歡。原來中看不中用啊。那不行,不能買,買了我兒子也中看不中用了怎麼成?」她忍不住諷刺一下開這車的寧恕中看不中用。
劉之呈笑道:「孩子還小嘛,不會考慮什麼功率啊、加油站啊之類的瑣碎事,像我們買這種車還得考慮都是進口零部件,買得起修不起什麼的。澳大利亞可能不一樣點兒。」
「是啊,要是活一大把年紀還選這車,就有些奇怪了哈。」簡敏敏說著又躺下去,省得費勁在劉之呈面前裝糊塗。躺下之後當然不會睡覺,她在細細考慮寧恕這個人。
但是,此人與阿才哥聯手?簡敏敏在黑暗中眼睛瞪得老大。她怎麼敢惹阿才哥?她再度起身,給簡宏圖發去簡訊:「你弄掉寧恕的工作,阿才哥沒派人揍你?」
簡宏圖最恨打字,因此只三個字:「翻臉啦。」
簡敏敏一看,情不自禁地激動得一拍車椅,大聲讚歎:「好!」
劉之呈忍不住笑道:「什麼事,這麼激動?」
「修理一個小畜生!」簡敏敏不再躺下,興奮地打電話給一個朋友,「嘿,有件事麻煩你。我往你手機上發了一個地址和名字,你帶幾個朋友立刻過去。他要是在家,你立刻通知我。我剛從浦東機場出來,立刻趕過去與你會合。」
「誰啊?」劉之呈在前面問。
簡敏敏放下手機,詭譎地笑:「保密!回頭請你看好戲。」
寧宥回到家裡,見好友還在家陪著兒子。她激動得忍不住又眼淚汪汪,拉著好友到主卧,坐在床上訴說最近的辛苦。
好友聽了半天,打斷道:「還不離?都已經水到渠成了啊。」
寧宥嘆息,輕道:「兒子!我唯一考慮的是兒子能不能接受。」
好友道:「可你不想想,你幾歲啦,還能美幾年?等他坐完牢出來,你再領著小孫子去公園尋第二春嗎?做人啊,前半夜想想自己,後半夜才想想別人呢,可後半夜大多是睡著了,明白了嗎?」
寧宥雖愁腸百結,但還是一笑:「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可是……」
好友爽氣地道:「別可是啦。找個空閑,頭髮去染一下,做一下,有白髮了。還有啊,你兒子好像有心事,你問問他。我走了,老公明天出差。」
寧宥只得放走好友,回來看兒子做作業。她看著小小的兒子,想想醫院裡的媽媽,怎麼都扔不下兒子再去醫院。而且,兒子還有心事,總得問出來才好,不能留著過夜。
郝聿懷倒是沒啥異常,只扭頭來問一句:「外婆怎麼會來?不是跟我們吵架了嗎?」
「我弟昨晚闖禍,她擔心壞了,來找我商量呢,結果一生氣就暈倒了。」
「她不是還幫著你弟跟我們吵架嗎?你弟闖禍了卻又來找我們,真……」郝聿懷吐舌翻白眼,以示不屑。
「沒辦法,外婆年紀大了。你爺爺、奶奶也跟我提不合理要求,好嘛,今天撞南牆了,只好也找我表示他們回頭了。有什麼辦法?沈阿姨說你有心事?要不要我替你分擔作業?」
郝聿懷竟老聲老氣地嘆口氣:「老師放學跟我談,希望我放棄下學期的班長競選。她說了一堆理由,可我心裡覺得不對味兒,肯定是她覺得一個某某某的兒子做她班裡的班長,說出去不光彩。」
「嘿!怎麼可以?你當時怎麼回答的?」
「我說這理由我不接受。你要麼獨裁,直接指定一個班長。可你既然讓同學們選舉班長,就得聽選票的話。」
「說得好。老師一定很生氣。」
「她臉都憋紅了,然後就使勁批評我這幾次考得不好,說是因為我考得不好才不讓我當班長,但又怕說出來傷我自尊,才說其他理由,說我不識抬舉。」郝聿懷又做一個吐舌頭、翻白眼的鬼臉,「跟外婆、爺爺、奶奶一樣,自以為是正確的大人,其實我們看到他們總在犯錯又不承認,真可笑。」
「老師這麼做顯然是錯誤的,而且是一錯再錯。」
「顯然,哼!」
「但既然她是老師,她就自認為有自我豁免權,所以她可能不僅不認錯,還會堅持錯誤。」
「不公平!」
「但是你有個小尾巴被她抓在手裡,成績不好,總是說不響。」
「還沒大考呢,誰說成績不好啦?」
「那就先把成績搞上去,以後說話理直氣壯。」
「行。但是媽媽,離大考的日子不多了,要是家裡總是有事,我會心情不好啊。像今天,我很擔心你,沒心情做作業看書。」
寧宥一下子噎住,無奈地看著兒子:「可是……可以預見,未來半年內都不會很太平。我跟沈阿姨說了,以後再遇到今天這樣的事,讓你直接去她家吃飯、做作業、睡覺。」
郝聿懷皺眉苦思,過了會兒才道:「我努力爭取考好,拼了,到時候看老師怎麼說。媽媽,你去忙你的,我也忙我的,今晚我晚一小時再睡,拼了。」
「好。別擔心晚睡,明早我送你上學,做好早餐讓你車上吃,我們就能多擠出點兒時間睡覺了。」她忍不住摸摸兒子的腦袋,才走出書房。
可是寧宥心裡很煩,一天里發生太多的事,她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腦袋已經膨脹到極點。她又累得只想栽倒睡覺,可她不能睡,只能熬著、忍著。典型的人到中年啊,上老下小嚴相逼。
寧宥又給媽媽家裡座機打了個電話,依然沒人接,不知寧恕在哪兒。
然後,她只得給媽媽打電話,硬下心腸告訴媽媽,她晚上不能去醫院照顧了。聽著媽媽電話里的軟弱和依賴,她只能閉著眼睛,皺著眉頭,當作沒聽見。打完電話,她將面膜刷到臉上,可是那面膜越來越濕。
簡敏敏接到朋友的電話:「簡姐啊,那房子黑燈瞎火,好像沒人,我們敲門也沒人應。但我們一個盯著電錶看,一個盯著水表看,電錶走走停停,應該是冰箱什麼的在動,水表半小時後大動了一次。你想,會不會是有人上了個廁所?嘿嘿!」
簡敏敏哈哈大笑:「哎喲,神了。難怪天底下沒有你追不到的債。你等我,這件事我連夜就得把它辦妥。」
簡敏敏講完電話,看看前面的劉之呈,再看看已經找到的簡宏圖的電話號碼,但她腦袋裡立刻映出當初簡宏成瞞著她已經找到崔家姐弟的事實。她不會忘記簡宏成騙她崔家姐弟已背井離鄉,等她離開,簡宏成又將辦公室門死死關上那一幕。她不知簡宏成為什麼瞞著她,因此,行動絕不能讓簡宏成預知,免得被簡宏成破壞。而她深知,簡宏圖就是個兩頭通風的傳聲筒,跟簡宏圖說,就等於跟簡宏成說。因此,簡敏敏的眼睛在黑暗中閃了閃,便將手機收回包里。她自個兒行動。
門外人獲悉屋裡有人後,就壓根兒沒避著、藏著。門裡面躺在床上的寧恕很快意識到有人摸上他家了。是誰?是前幾天沖著他家玻璃窗放煙火的阿才哥手下,還是當下正與他作對的簡家?可簡宏成不是放過他了嗎?
屋子裡黑天黑地的,寧恕有些心慌。他悄悄起身,赤腳走到門邊,貼著門板偷聽。他聽到外面人呼出的電話。簡姐?難道是簡敏敏的人?簡敏敏也開始對他動手?寧恕愕然。經過與簡宏成的幾番交手,再加上他將簡敏敏與寧宥的舊事拋給簡宏成,他相信簡宏成會千方百計想辦法隔絕簡敏敏,以免二十多年後,簡敏敏再度對上寧宥。當然,他也將因此受惠,不用與潑婦對手。可外面的人明明喊的是簡姐。
寧恕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臉色大變,驚慌失措。他下意識地摸手機,沒摸到,這才想到手機被簡宏成一怒之下砸了。寧恕的兩隻手僵硬地停滯在褲兜邊,小指頭微微發抖,眼前彷彿又看見二十幾年前血流滿面的寧宥。如果屋門外的人闖進來,他是瓮中之鱉,躲都沒地兒躲。
屋漏偏逢連陰雨,外面有個聲音肆無忌憚地道:「你們看看哪條是電話線?他媽這種老房子到處都是管子,誰知道哪條管子裡面是電話線?」
有人應道:「這條,這條,我家門口的電話線也是從這種管子里伸出來。你看我手機光照著的地方就是接頭。」
「看到了,我抱你上去,你拔掉它。簡姐可能還得過個把小時才能到,拔掉它,省得裡面的人惹事。」
寧恕聽著,冷汗嗞嗞地從額頭冒出來,兩眼不由自主地看向電視柜上的電話座機。剛才那電話時不時地響,他還嫌它煩,不去接。可現在……外面明明有人在說:「拔了,會不會拔錯?要不要我打電話找個電工?」另有人說:「不會錯,粗的是有線電視線。再不行把這條也剪了唄。」
可在屋裡,寧恕聽見的是自己的呼吸聲一浪高過一浪,幾乎掩蓋外面的人聲。他儘力屏息,怕外面的人聽到,可他做不到。此時,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連滾帶爬地撲向電話座機,希望聽到座機里傳出聲頻,證明外面的人拔錯線。可寧恕拎起話筒貼到耳邊,話筒里卻是死寂。
簡敏敏即將打上門,他卻與外界斷絕了聯絡。寧恕面如死灰,腦袋裡一片空白,攤開雙手在屋裡茫然地轉圈,彷彿答案就在屋裡,他這麼轉就可以看到。
轉了會兒,寧恕來到陽台窗前。而前幾天差點兒燒起來的窗帘還沒來得及換下,正好飄蕩在他面前。
對!天無絕人之路,沒有通信設備,還可以用最原始的辦法呼救。寧恕打開窗戶,才剛試圖有所作為,下面就有兩個男子對著這窗戶指指戳戳。當有路人經過時,一個男子上前攔住,讓路人另找道路。寧恕呆住了。他原本還想拿晾衣竿敲隔壁鄰居的窗戶,讓鄰居報警呢,這麼一來,誰還敢幫他呢?果然是簡敏敏的出手,野蠻兇殘,一舉切斷他所有的外聯渠道。一如二十幾年前,他們一家三口在簡敏敏的打壓之下,如蟑螂一樣地逃竄,居無定所,甚至改名換姓。寧恕原本不想面對簡敏敏,可簡敏敏打上門來了。
寧恕站在窗前,不由自主地發抖,心底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恐懼,他自己都不能理解。現在,他為什麼還如此怕簡敏敏?
寧恕逼迫自己回想那個夜晚,阿才哥的渣土車堵住了簡敏敏公司的大門,那一夜,簡敏敏形如崩潰,軟弱無力地從他的車邊走過,隔著貼膜的車窗,目光閃爍地與他對視。對,她非常沒用。她不過是個尋常的中年婦女,一個只要三輛翻斗車就能嚇倒的中年婦女。寧恕還逼迫自己回想在電梯里與簡敏敏的偶遇。那一次,強弱易勢,那個從他幼年起就在他記憶里張牙舞爪的簡敏敏,從他的手掌底下飛出去,像紙紮的風箏一樣,相當脆弱。可怕?哪來的可怕?
寧恕壓迫著自己平靜下來,立刻平靜。他知道自己沒多少時間可以想辦法。外面的人在等簡敏敏,這就意味著等簡敏敏一來,他們就會有行動。而落到簡敏敏手裡會遭遇什麼,他清楚得很。最起碼,他打簡敏敏的那個耳光將獲十倍奉還。他必須立刻想辦法自救。
簡宏圖向簡敏敏打了小報告之後,才心平氣和了點兒,總算能坐在床上看完一集電視劇。
等廣告一放,千頭萬緒便又沖著簡宏圖襲來。他會坐牢嗎?哥哥處理得怎麼樣了?
正想著呢,簡宏成的電話進來了:「晚飯吃了沒?屋裡吃的?」
簡宏圖忙捧起手機點頭,彷彿哥哥就在他面前:「吃了,吃了,隨便吃了點。哥,有眉目了嗎?」
「有點兒眉目。但你得給我乖乖的,完全照著我說的做,這節骨眼兒,別再給我節外生枝。」
「是,是。」簡宏圖對來自哥哥的要求向來態度極好地答應,但隨即想到問題了,有些兒忐忑地問,「大姐今夜回來了,你知道嗎?」
簡宏成顯然很吃驚。他想了會兒,才道:「大姐一向喜歡對你我兩個落井下石,你的事別讓她接觸,能拖多久就多久,誰知道她會怎麼搞你。呃,你怎麼知道她回來了?你不是關機著嗎?」
簡宏圖被問得啞了,可又不敢將手機扔掉,愣了會兒,才傻笑著道:「我……我……哥,你得先說好不揍我。」
簡宏成開始眉頭打結了。他讓司機先去門口取車,自己走到角落,厲聲問:「你又幹了什麼好事?」
「哥,那啥,我不是氣不過你放過寧恕那壞小子嗎?我把他交給大姐了。剛打電話時,大姐還在回來的路上,現在可能打上寧恕家了……」
「渾蛋!」簡宏成氣得很想掐了電話,果然又節外生枝了。可他不得不耐心將簡宏圖的解釋聽完,以免誤事。簡敏敏會拆了寧家,對此,簡宏成深信不疑。簡宏成立刻想到正在上海焦頭爛額的寧宥,一個人帶著孩子,有繁重的工作,還得照料倒下的媽媽,如果得知老娘家即將被簡敏敏拆了,她會怎樣?
可簡宏成完全無法抽身處理寧恕眼下面對的困境,他正要奔赴下一個局,要不然他的弟弟得受重創。無奈之下,他只得招呼男助理過來,萬分艱難地道:「你去寧恕家阻止我姐簡敏敏的一切暴力行為。」
男助理聳聳肩,表示不以為然,可還是應了聲「是」,因他下午剛見識過老闆解釋寧恕他姐那個電話時,字字句句的賤兮兮。
簡宏成看了助理一會兒,又覺得無法解釋,跟誰都無法解釋這麼複雜的一段關係,唯有嘆息道:「你即使心裡再有抵觸,也必須全力以赴,別讓兩邊打起來。」
助理不得不提醒:「簡總,您這麼做,實際在鼓勵寧恕為所欲為,爛攤子會越來越大。」
簡宏成沉默了會兒,還是什麼都沒說,點點頭走了。他何嘗不知?
助理看著老闆的背影,大惑不解。
寧恕心知,只要走出這房門,便是皮肉之苦。而這皮肉之苦的程度,寧恕更是從小體會,絕不可能是簡宏圖那種帶有玩鬧性質的捆綁侮辱,而是他姐姐曾經遭受過的血流滿面。他無法想像自己承受那種傷害,因此,他絕不能走出房門一步。當然,也不能讓外面的人突破房門一步。可是,外面既然有那麼多壯漢在,房門的突破只是時間問題。他必須呼救,而且必須是有效呼救。
寧恕困獸一般在屋裡打轉,尋找有效辦法。忽然,他想到一段往事。
那還是他小學時,那天是星期天,媽媽在上班,姐姐要去參加初中學校組織的歡迎領導指導工作的活動。寧宥不放心讓弟弟一個人在家,出門前抓著弟弟叮囑:「誰來敲門你都別開。我們在這兒沒熟人,除了簡家的人又找上來,沒人會來敲我們的門,千萬記得。」
寧恕懂事地點頭,卻指著窗戶道:「可他們會踢門,也會砸碎玻璃從窗戶爬進來。隔壁叔叔聽到聲音會來救我嗎?」
寧宥比寧恕大三歲,卻已隱約懂得世態炎涼,遇到暴力襲擊什麼的,鄰居一般採取的態度是做縮頭烏龜。當年老家邊上的老鄰居都能束手看著簡家砸爛她家呢,何況現在的鄰居,幾乎都不認識,更不會幫她家。寧宥擰眉想了會兒,道:「有辦法了。如果敲門的人敲敲就走,你在裡面別吱聲,讓他走。如果敲個沒完,越敲越凶,你打開西窗大喊『著火啦,救火啊』,只能喊著火,鄰居擔心燒到他們家,才會跑出來管閑事。明白我的意思嗎?」
想到這兒,已經長大成人的寧恕不禁一拍腦袋,又沖回陽台,將窗帘扯下,大力撕成一塊一塊。他拉開窗戶,拿打火機點燃第一塊窗帘布,冷笑扔了下去。
火光裊裊地往地面飛去,映紅一樓一片茂密的綠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