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大四的寧宥應邀參加面試,而她現在的上司宋總是面試官之一。
應答完畢,一位人事負責人微笑道:「小寧,今天的面試就這樣。我們為每一位面試生安排了住宿,就在附近的招待所,你先回接待處,等會兒與其他面試生統一安排。」
寧宥臉上依然是怯生生的微笑,道:「謝謝,不用了。我已經請同學幫忙訂了他們學校招待所的床位。想請問今天下午和明天有沒有其他安排?我可以按時趕來。」
人事負責人笑道:「我們通知書上有疏忽,忘了提統一安排食宿這一條,害得有幾位同學還買了今晚連夜回去的火車票。來也是夜班火車,回又是夜班火車,中間都沒歇一口氣,真辛苦你們。還是女孩子心細,自己提前安排好了住宿。」
寧宥依然微笑道:「我沒有工作經驗,不知道能安排食宿。我只是想,如果萬一因為這麼多人面試,時間不可控,一天時間不夠用,我在這兒住一晚,多打一天餘量會比較保險。而且如果結果出來得快,我下午或者第二天過來問一下,就能儘早知道結果,儘早做出下一步的安排。因此,住一天有必要。」
宋總不禁笑道:「典型的工控人員思維。面試結束之前,我額外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被我們錄取了,你下一步的打算是什麼?」
「我能不能理解為,換句話說,我對貴公司有什麼要求?我希望工作地點在上海。我家是單親家庭,我需要留在上海就近照顧弟弟,未來等媽媽年老時,就近照顧媽媽。」
人事負責人公事公辦地道:「我們希望新進員工服從工作安排。」
寧宥臉上雖然掛著柔弱的微笑,嘴巴卻不屈不撓地道:「對不起,我需要為家庭擔負一份責任。」
一屋子的面試官面對著嬌嫩卻一本正經的臉都想笑,宋總卻當場拍板道:「我要定她了。」
寧宥一臉驚訝地鞠躬告退後,年輕的宋總對旁邊同事解釋道:「這位女孩外柔內剛,做事有計劃、有準則、有責任,再加上專業成績優秀,素質極佳,完全可以讓人忽略女生不宜從事工程技術的金科玉律,值得培養。」
外面,簡宏成對原本接受寧宥書信委託的田景野威脅利誘、恩威並舉,各種脅迫,各種霸道,才爭得清早獨自從火車站接寧宥直奔面試考點的機會。他自然是甘之如飴的。但他不會傻傻地等在大門外,他早輕而易舉地混入面試等候者群里,既能舒舒服服喝著公司提供的茶水坐等,又能第一時間看見從考場出來的寧宥。等待期間,他綜合面試後出來的各位學生的敘述,心裡準備好了兩套方案:一套是勸慰,一套是激勵。面試結果應該不會第一時間出來,那麼如果寧宥感覺現場發揮不佳,他就勸慰,反之則激勵。
簡宏成想不到寧宥是笑得都看不見眼睛地走出來。他從未見過笑得如此徹底的寧宥。他不由自主地跳起來衝過去問:「成了?」
寧宥不便當著一屋子還不知道結果的面試者直說,可又難以抑制激動,對著簡宏成,兩隻拳頭在胸口直發抖,臉上的表情憋了又憋,好生豐富多彩。簡宏成完全讀懂寧宥的表情,簡直比自己成功還興奮。他一把拉起寧宥往外走,雖然被寧宥甩掉手,可兩人心無旁騖,若穿花拂柳,一直走到樓梯間。簡宏成將門一關,壓著嗓門激動地再問:「成了?」
「竟然當場拍板,真的,竟然當場拍板。我還以為最起碼也得明天呢。天哪,我竟然找到工作了!」
此刻的寧宥高興得完全忘了面前的人是仇家之子,又說又笑又尖叫,還捏著拳頭團團亂轉,直到撞到簡宏成身上,才一愣抬頭,見到笑得嘴巴都豁到耳朵的一張大臉,她才意識到自己的不對勁,怔怔對著簡宏成,一張臉漸漸地從燦爛的笑變為尷尬的僵硬。
簡宏成早習慣寧宥的臭臉,覺得理所應當,反而前面的笑臉是他的大賺特賺!他笑嘻嘻地扭開臉,不讓寧宥覺得他莽撞,小心地道:「走,我們去看看人事還有什麼安排,然後我們住下,再看看田景野有沒有從考場里鑽出來,一起吃晚飯。」
「你……不忙嗎?」寧宥扭扭捏捏的。
「我不領著,你找不到路怎麼辦?」簡宏成用力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其實恨不得繞著寧宥轉圈子。
可是,下一刻,在路口,寧宥疑惑地叫住簡宏成,指著路牌道:「你確定你走對路了?」
簡宏成抬頭一看路牌,心裡冷汗直冒,不得不收起大尾巴狼的樣子,灰溜溜地從屁股後面的褲兜里掏出快翻爛了的地圖。而且,還在他念著「上北下南」轉著地圖找不到北時,寧宥一指點明方向。簡宏成只能咧著嘴笑:「我這不一貫堅定不移的就是個路痴嘛。」
因此,當簡宏成一個人扛著大包小包,兩人一起站在四星級酒店門口時,寧宥再也忍不住,即使只伸出兩根手指,也能精確而有力地一把揪住簡宏成的衣袖卻不觸及皮膚,疑惑地道:「路痴會不會太離譜,確定這是你們學校招待所?」
簡宏成強忍「他有能力為心愛的女孩提供最好環境」的得意,假裝舉重若輕地道:「是這兒。我們系開個國際會議,我是會務之一,今天正好有幾個房間空出來,閑著也是閑著。走,我們進去,房間鑰匙你拿著。」
寧宥完全沒有懷疑,簡宏成這人一向說一不二,她早習慣信任他,唯一焦慮的是:「我們這樣子進去,行嗎?」
簡宏成豪邁地道:「跟著我!」
寧宥深信不疑,深吸一口氣,外強中乾、一步不落地跟著簡宏成朝里走。她想做出書上拎著耳朵叮囑的高貴的目不斜視,可她這是第一次走進豪華酒店,她忍不住不看。而她越是反應強烈,內心掙扎,簡宏成偷眼看著就越得意。寧宥自然不會知道,簡宏成為了她這一晚的住宿,賣身給勤工儉學的公司,簽了三年工作合約。而簡宏成為了在她面前不露馬腳,大清早先趕來這兒開房,並將大堂到房間的路線走熟三遍才趕去火車站。她完全沒有懷疑,乖乖地跟著簡宏成走出電梯,踏上柔軟得兩腳都快陷進去的地毯,在溫柔的背景音樂中,暈乎乎地走到她的房間門前。門鎖看上去有點兒複雜,但沒關係,寧宥想都不想,將鑰匙啪地拍到簡宏成手上。
屋裡有溫暖的空調,有柔軟的充滿吸引力的床,所有的所有都是如此新鮮。這會兒旁邊沒外人了,寧宥果斷轉身,對站在她身後傻笑的簡宏成道:「我……我得先睡一覺,行嗎?火車上有一半時間是站著的……」
簡宏成相當不舍,但他有些兒狐疑地看著說話吞吞吐吐的寧宥。寧宥忙沖他假裝鎮定地一笑。簡宏成當即暈乎乎地揮手,聽話地告辭。
而等他一走,寧宥哪有睡意,將礙腳的鞋子一脫,一個人瘋狂地滿屋子上天入地,以一個工科生刻苦鑽研、精益求精的精神,將屋子裡的角角落落研究個遍,直忙碌得披頭散髮、氣喘吁吁,這才肯摔到床上,眼睛一閉就睡著了——四仰八叉,全無簡宏成印象中的淑女范兒。
也不知睡了多久,起來時,她獃獃地坐在床上看著對面的鏡子笑,什麼都開心,今天所有的事都很美好,只除了飢腸轆轆。可再怎麼都不能辜負這麼好的房子。寧宥荒腔走板地唱著越劇洗澡梳頭,試圖整出點兒住這房間人群該有的樣兒來,嘗試半天,覺得還是披著頭髮最好。她這才幹咳一聲,打開房間的門,試圖出去買點兒吃的。
不料,門一開,骨碌碌滾進來一個簡宏成。原本倚著門坐著打盹兒的簡宏成一下子失去依傍,慢動作似的倒在寧宥的腳面上,倒下好一會兒,才咂巴著嘴迷迷糊糊地稍微坐起來點兒,往寧宥的小腿上一靠,繼續睡。他才是今天最辛苦的人。
寧宥驚得不敢動,當然,最方便的是順勢踢簡宏成一腳,將他踢醒。可寧宥不忍,彎腰伸手揪住簡宏成的一撮頭髮,輕輕地一拉,再輕輕地一拉。
簡宏成終於醒過來。簡宏成長得不好看,醒來的樣子並不千嬌百媚,也不招人憐惜,但他一看見寧宥就展開最由衷的笑。那笑容,簡直有一白遮百丑之功,讓他整個人活靈活現起來。他想都沒想就伸出一隻手去,而寧宥也想都沒想,很哥兒們地伸手拉住,用力將他扯起。可壞就壞在簡宏成才站起一點兒,兩人都意識到天崩地裂。寧宥飛快地臨陣脫逃,簡宏成一個重心不穩,踉蹌後退,摔到對面門板上。
「過河拆橋啊。」簡宏成摸摸撞疼的腦袋。
「疼……疼嗎?」寧宥縮回屋裡,彆扭地從半開的門後鑽出半個腦袋。
「沒事。」簡宏成拎起地上的書包,伸長手臂遞給寧宥,「拿著,裡面是餃子。不過,現在是……什麼,都十點了?你還真只能吃餃子了,餐廳都關門了。真不好意思,讓你吃食堂的餃子,本來要請你吃飯店的,這些本來只是讓你充饑一下,還以為你睡一兩個小時就能起來。真過意不去,真……」
「謝謝。」寧宥躲在門背後,伸手接了書包,「你回吧。害你一天都沒上課呢。」
簡宏成迅速撒了個謊:「我們宿舍……晚上十點關門。沒關係,你進去吃餃子睡覺,我門口坐著就行,像剛才那樣,真沒關係,我倒下就睡著。」
寧宥怎麼做得出來?她糾結地看了簡宏成好一會兒,將臉縮回門背後,蚊子叫一樣地哼道:「那你……進來,你睡床上,我睡浴缸。那浴缸很大,呵呵,還行。我會把浴室門反鎖,你最好……睡前別喝水……」她看著簡宏成飛躥入門,隱隱覺得有些不妙,但還是很講道義地不阻攔,不過,約法三章是必須的,「廊燈要開著,不許關。你只能……不不,你不能……算了,靠自覺,靠自覺。」
簡宏成哪能讓寧宥睡浴缸,他嗖地躥到床邊,攬起一張床的鋪蓋進了浴室,佔領浴缸,然後在裡面很自覺地道:「316室旁邊有個公共衛生間,我就在這裡面了,你不許進來,不許偷看,不許關燈,不許關通風,OK?」
簡宏成這麼緊張,反倒讓寧宥放心下來。再說,她本來就對簡宏成的人品有莫名的信心。她吃完餃子就洗漱睡覺,免得吵得簡宏成不安寧。她不知道,等她睡著,簡宏成偷偷鑽出衛生間,坐在她床頭邊的地毯上,痴痴看了她一夜。
寧宥不知為什麼會做這個夢,夢境甜美得讓她恨不得忽視鬧鐘,繼續酣睡,延續這個夢。可她太有自覺,她努力將自己掙出夢境,面對眼前支離破碎的現實。兒子面臨期末考與人生大波折,她必須為兒子建立一道隔離牆,不讓家庭困擾一再影響兒子。媽媽要出院,出院的媽媽必然與寧恕聯繫上,她不知又會被拖入多少雞飛狗跳的糟心事里去。郝青林的官司她得忍著噁心、反感繼續接著,還得繼續與懷疑她的公婆打交道。還有最可怕的,不知簡敏敏什麼時候打上門來。
可是,夢很甜美,她心情很好。即使睡得不多,寧宥依然恢復了精神。
寧宥的好精神襯得沒睡醒的郝聿懷灰頭土臉。寧宥就像個大力女金剛一樣,將兒子從床上拎到浴室,再從浴室拎到衣櫃邊,最後與書包、便當一起拎上車。可到了車上,寧宥一說起今天接外婆出院,郝聿懷立刻警惕地梗起了脖子:「又得跟我們吵架了?」
寧宥一愣,才發現媽媽到來的問題比她想的更嚴重。媽媽不僅會引來寧恕,還會跟她甚至郝聿懷吵架。小孩子看問題更直接。她想了好一會兒,才道:「我想辦法隔開你們。」
「我不要去爺爺、奶奶家住。我對長輩們都很失望。」
「媽媽另想辦法。」
「媽媽,你又不是超人。算了,我會忍忍外婆,反正我現在還得忍我們班主任,我忍啊忍啊就變成忍者神龜了,就更能忍了。」
郝聿懷雖然很體貼,計劃得很周到,可是眼睛裡流露出來的無奈,讓寧宥心疼。她雖然心裡沒底氣,但竟然豪氣地道:「走著瞧,你媽行的。」
郝聿懷給個鬼臉,表示不信。寧宥只好討好地道:「會有辦法,不信,放學就亮給你看。」
「我今天有跆拳道課,我自己會過去,完了自己回家,有地鐵直達的。媽媽,你中午睡一覺吧,你都瘦了。」
「好,你安排得很周到。灰灰,雖然最近家裡接連出事,可你不僅自己應對得很好,還幫了我很多,你好像忽然長大了好多。媽媽想啊,你一定不會讓這些事故打倒,你會把這些不快和波折當作經歷,成為你成長的基石。爸爸坐牢,外婆和爺爺、奶奶不講情理,老師打壓,都是暫時的,雖然過程會很累,很苦,但只要有信心,我們就有能力站起來,走出去,往後能走得更好。你要……看開一些。」
郝聿懷點點頭,可隨即還是落寞地道:「可成績不好,什麼都白搭。」
看著無可奈何的兒子,寧宥早上再好的心情也給打得紅消香殘了。
簡敏敏睡得很晚,可人到中年,睡眠不佳,即使卧室有遮光簾嚴嚴實實地擋住光線,她還是在平常起床時間準時醒來,再也睡不著了。
保姆倒是很體貼地給她煲了燕窩,做了她最愛吃的豆沙包,而且還很知趣地等她開吃時就退出買菜去了。可簡敏敏今天看著保姆的背影竟想挽留。但她終究沒有出聲,她有她的做人準則。於是,她一個人坐在巨大的餐桌旁,聽自己的咀嚼聲,無聊至極。
終於,她忍不住對身邊蹲著的兩條狗說話了:「你們知道嗎?我昨天罵我家老二的時候,我也想明白了。本來吧,張立新要是不出事,我雖然在集團掛了個名,可什麼都撈不到,張立新連家用都不給我。現在呢,雖然欠一屁股債,可即使做最壞打算,讓那個大流氓把我老廠地皮帶房子都收了,我手裡起碼還有一間集團公司,怎麼著都是個很值錢的殼子,值錢到有年輕帥哥來沖我發嗲,怎麼著我都是賺了。我想啊,我一把年紀了,沒血性了,要是運氣好,能把工廠經營下去,雖然累點兒,但也好歹是門營生。可若是管不了,不如賣了,賣個好價錢,以後我們一家搬到大房子住去,有兩個車庫那種,你們倆也有更大院子可以溜達。這麼一想,我什麼顧忌都沒了。大不了賣掉工廠,那我現在誰的臉色都不用看,只有他們求我,想從我手指縫裡挖點兒好處去,沒有我求他們的理兒。什麼情況呢?我這輩子到今天,如今是我頭頂沒人,最沒顧忌的時候,也是權勢最大的時候。孩子們,我憋屈了一輩子啊,我能不趁今天這時候報仇雪恨嗎?這是我最好的機會啊,怎麼都不能帶著一口黑血進棺材。誰想問我要好處,要麼跪著求我,要麼換,要麼給我賣命,沒二話。對不對,我的寶貝兒?」
兩條狗當然不會說話,只會用四隻無辜的眼睛看著她。但簡敏敏終於得以把憋在胸口的話說出來了,渾身輕鬆不少,親熱地摸著兩條狗,胃口很好,飯量很大,且,眼睛裡都是輕蔑。
簡敏敏自認是非常體貼的人,她懂得狗狗們天性好動,因此,她即使一個人吃飯好生寂寞,還是拍拍它們的腦袋,讓它們自個兒玩去,不用陪著她,她又不是老太君。可是,一隻狗狗跳走玩了會兒又折回來,在簡敏敏腿上蹭了幾下,然後趴在她腳面上坐下了。狗狗肚子里的溫暖傳遞過來,讓清涼了一早上的簡敏敏鼻子酸酸的,頓時大為感慨:「我兩個親生的都還不如你們懂事啊。這麼多年來,我為了他們能有爹、有媽、有個完整家庭,才會忍著張立新,張立新才有機會步步坐莊,逐漸坐大,把我趕出集團。我做出這麼多的犧牲,他們卻都不領情。甚至這幾天我為了他們,辛辛苦苦冒著風險趕過去安排他們的未來,不讓張立新的逃亡影響到他們,他們連我的一句話都不肯聽,還埋怨我脾氣壞,是我趕走張立新。我讓大兒子放棄派對,晚上陪陪我,他臉色臭得跟探監一樣。」
簡敏敏越說越委屈,沒心思吃飯,將筷子扔了。她嘆息著對另一隻趕過來凝視著她的狗狗道:「哪像你們啊,你們對我什麼都不圖,只一味跟我好。本來我還想,我拼了老命也要把公司撐住,留給他們兩個。可他們這麼對我,我心冷啊,還拼個什麼啊,誰待見我呢?誰領情呢?」
簡敏敏嘆息著離開飯桌:「孩子們啊,你們要是能說話該多好。」可想了想,扭頭再看看跟在後面的兩條狗,她又搖頭道:「你們要是能說人話,也會變沒良心的,唉。」
簡敏敏一個人上樓去了,背影有點兒蕭索。
程可欣睡了個好覺。她不用擔心考勤,想睡多久就睡多久,若不是醒來想到樓下還有個寧恕,她還想多賴會兒床呢。她一邊下樓,一邊尋找寧恕,總覺得滿懷心事的寧恕不應該睡得比她久。果然,她很快就看到坐在沙發上埋頭寫著什麼的寧恕。
「早。」程可欣站在樓梯上靜默了會兒,壓制住心中許多感慨,才開口很尋常地打聲招呼,繼續往下走。
寧恕抬頭一瞧,臉上才掛出笑容:「早。打攪了。」
「客氣。」程可欣走到寧恕面前,見他雖然穿著昨天的衣服,可衣服平整挺括,就像從衣櫃里新拿出來的。若非襯衣衣袖上有一抹擦來的臟污,程可欣都快懷疑自己家裡是不是藏有男士襯衣,讓寧恕翻出來給穿了。她站在沙發後面,看一眼寧恕前面的紙片,笑道:「寫密電呢?都是數字。」
寧恕眼裡,清晨的程可欣嬌媚如掛著露珠的玫瑰,尤其是程可欣態度輕鬆自然,與之相處全無心理負擔。因此,他也沒站起來,只是慵懶地靠著沙發背扭頭道:「能借一下你的手機嗎?我給我媽打個電話。她前不久換的號,我回憶快一個小時了,才優選出這幾個號碼。」
程可欣毫不猶豫地拿手機給寧恕。寧恕稍微呆了一下,搖著手裡的手機道:「沒秘密吧?會不會不方便?」
程可欣斜飛著丹鳳眼笑道:「有秘密,但不擔心。你要是對我有想法而對手機有探究欲呢,昨天這麼丟份的時候就不會打電話給我。你腦袋裡記住的,未必只有我的號碼。你找我,一是因為你可巧記住了我的號碼,二是因為我有這個能力,三是因為我是不很相干的圈外人,對不對啊?不用回答啦,不難為你,免得你心裡感嘆虎落平陽。」
寧恕看著程可欣只是笑,既不否定,也不肯定,也是因為既沒法否定,也沒法肯定。
程可欣扭頭就走了:「煮麵條去。甜的還是鹹的?甜的是紅糖面,鹹的是榨菜面,只有兩種選擇,沒得挑。」
「鹹的,謝謝。」說話時候,寧恕急不可待地撥通第一個號碼。他賭氣不想再給寧宥打電話,只能靠有限的記憶了。
可是,所有號碼打下來,都不是,有些號碼還是空號或者不在服務區。寧恕的臉上掛滿鬱悶。他何嘗不擔心媽媽,他只是自顧不暇而已,寧宥真的非常冤枉他。
程可欣煮完麵條,探出腦袋看寧恕一眼:「吃嗎?」
寧恕忙走過去:「謝謝,跑到你這兒又是吃又是住的。你這兒附近有電信營業廳嗎?呃……」
程可欣一愣,過了會兒就想了起來:「對,你沒帶身份證,沒法辦。而且你昨天沒帶行駛證,幸好昨晚沒遇到交警。今天接下去……你打算怎麼辦?」
寧恕一時舉箸茫然,總不能賴在程可欣香閨不走吧。可是出去,回媽媽家,或者找圈子裡的朋友,他都很容易再被簡敏敏盯上。
程可欣見此,心軟了,道:「我替你去酒店開個房間吧。」
寧恕搖頭:「謝謝,躲不是長遠之計,要是只知道躲,我當初也不會選擇回家了。等下請你送我去國稅局,再麻煩你一次。」
程可欣不知道寧恕去國稅局幹嗎,但也沒問,伸手從包里摸出皮夾遞給寧恕:「要多少錢自己拿,不夠我下去取,別客氣,以後連本帶利還我就是。」
寧恕怔怔地看著程可欣,過了會兒,別過臉去,才說道:「我真羞愧。」
程可欣抿嘴將錢包拍到寧恕面前,板著臉起身上樓了。寧恕這才能回頭看著程可欣的背影,心裡百感交集,但知道說什麼都沒用,這麼聰明的人,騙不到。
簡宏成剛從餐廳吃完早餐出來,就接到國稅局打來的電話。
「簡總,這事我沒法幫你了。舉報人寧恕過來說你們昨晚圍攻他,打擊報復他,鬧得警察到他家把他帶到派出所,他要求我們給他答覆,你說怎麼辦?」
簡宏成一聽,跳了起來:「他在你們局?」
「對。」
「不是我乾的,這種節骨眼上我安撫他還來不及呢。我立刻過去找他面談。對不起,請幫我穩住他。」
簡宏成不顧剛吃完飯,跑步回自己房間,穿好衣服就出門。他想給寧宥打個電話報備,可一想到她昨晚筋疲力盡地將困難打包託付給他,他也應承了下來,怎麼好意思現在一有麻煩就去打攪她?他也想到簡敏敏。不如讓他們兩個麻煩精自己去纏鬥,他坐山觀虎鬥。可想來想去,他打算先與寧恕見個面再說。
等見到助理,簡宏成才想起來,寧恕所有證件、行李都在他手裡,手機又讓他摔了,大概是試圖用此手段逼他送回行李。
助理憤慨地道:「這人還有完沒完?昨天放過他,今天又鬧幺蛾子,打量我們拿他沒辦法是不是?也不想想我們為什麼放過他,他還有臉鬧。」
簡宏成聽了,訕訕地道:「我要是現在就趕去與他協商,交還行李,他會不會以為我軟弱可欺?」
助理道:「必然。」
簡宏成真是輕不得,重不得,拿著手機在屋裡團團轉了會兒,才道:「你把行李給他送過去。只告訴他一句話,簡敏敏已經趕來。」
助理莫名其妙地領錦囊而去。他身後,簡宏成果斷一個電話打給簡敏敏:「你是不是想找寧恕?他在市國稅局。」
接到電話的簡敏敏正在去公司的路上,立刻掉轉車頭,叫上小沙,趕往市國稅局。
事不湊巧,助理出門沒走一公里,就遇到交通管制。若換個本地人開車,此路不走,轉個彎總能摸到其他路,可助理不熟悉這個城市,只能看著導航無計可施,耐心等待管制解除。助理不知道,簡宏成還召喚了另一個人趕往國稅局。
同樣是遇到交通管制,簡敏敏卻是笑看小沙開著她的車穿小區,走單行線,堪堪擦著蜂擁的電動車穿過小巷,順利到達國稅局。
車子才剛停下,簡敏敏就急不可待地打開車門。小沙正拉手剎呢,見此,趕緊一把抓住簡敏敏。他手勁大,心一急,手下便少了分寸,抓得簡敏敏悶哼一聲,臉都紅了。她反應迅速地道:「哎喲,小沙,你別拿我練手。」
小沙一愣,才知自己莽撞了,連忙收手。可見到自己一鬆手,簡敏敏早一腳邁了出去,他只得又抓住簡敏敏,還輕不得,重不得,只好抓住簡敏敏的衣擺:「簡姐,你別出去。這兒雖然不是公安局派出所,可好歹是衙門。你見了那雜種能怎樣呢?反而打草驚蛇,不如耐心等他出來。」
「萬一是我家老二騙我呢?」
「那也該我進去。雜種不認識我,我在暗,他在明,他不可能躲我,我隨便找他。你進去最多出口惡氣。我盯住他,等他出來,我們幾個問他要說法,要他賠償,隨便你怎麼發落都行。」
小沙說的時候,簡敏敏已經將腿縮了回來。她一聽到寧恕的名字就氣不打一處來,果然莽撞了。對小沙,簡敏敏也並不掩飾:「你比我周到。這事,我全聽你的。」
簡敏敏如此器重,小沙開心地扭頭對身後的兄弟道:「你們耐心等,幫我照顧好簡姐,等我出來,照我們昨晚商量的辦。」
簡敏敏滿臉開心地看著小沙出去,那目光,彷彿一個母親看兒子,完全信任,完全放心,還有「我家孩子好有出息」的驕傲。
好不容易交通管制解除,之後免不了路堵,助理千辛萬苦才到了國稅局。他沒拿行李,心裡也是有氣,空手找到約定的樓層,在等候室見到了寧恕。助理沒好氣地道:「反悔?你什麼意思?」
「要回我的行李而已。要不然我該怎麼辦?手機讓你們摔了,我又不會記住你們這些人的號碼。」寧恕坐著沒動,只淡淡看著助理。從助理一個人進門起,他就放下心來了。
「玩兒我們是不是?昨天我們就沒攔著你拿行李,今天你多的是辦法聯繫到我們,何必玩最損的……」
寧恕不耐煩,打斷助理的牢騷,左手指戳桌面,簡單直接地問:「行李呢?」
助理沒好氣地道:「在我車上,你跟我去拿。」
寧恕依然一動不動,冷笑道:「你去拿,我等著,拿到行李我就走。我只跟你們在這裡交接。」
助理輕蔑地哼一聲,卻也只能忍氣吞聲地回去拿行李。可實在氣得忍不住,走出幾步後,他又旋迴身,想刺激寧恕幾句,想了又想,深呼吸三下,才忍下來。
走廊轉角處,小沙吸著香煙看著這一幕,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他認識簡宏成的男助理,昨晚見過。但簡宏成的男助理懶得辨識這麼一個民工樣的人,目光一掃便過,無論進去還是出來,都沒有留意。
等男助理一走,寧恕大大鬆了一口氣,收回放在桌上的左手,放到腿上,那手不由自主地小小痙攣著。寧恕想剋制都沒用,就伸過同樣痙攣的右手握在一起,算是負負得正。然而,寧恕的臉上露出放鬆的一笑。
他想起早上乘程可欣的車出門,程可欣坐上駕駛座,扣上安全帶就隨口說了句:「你都焦頭爛額了,還去國稅局辦事?」
寧恕也是隨口回答了一句:「找個朋友。」
但程可欣特意扭頭看他一眼,這一眼很是特殊,滿是疑問。寧恕現在終於有空閑回想程可欣那一眼是什麼意思。寧恕記性不錯,很快回憶起初遇蔡凌霄那夜,他刻意裝作隨口問一下有沒有校友在國稅局工作,顯然,那時候他在國稅局還沒朋友。想到這兒,寧恕無奈地一笑。都落到這地步,昨晚最落魄的時候都讓程可欣見到了,隨口一個小謊話實在沒法計較了。他又不是看不出程可欣昨晚至今一直刻意與他保持的距離,反正……沒以後的。
這麼想著「閑事」,寧恕的手漸漸安靜下來,不再輕輕痙攣。於是,他手指交叉放到胸口,看向正好拎行李進來的男助理,他還能微微一笑道:「謝謝,辛苦你。」
助理面無表情,心裡自然是相當不快,行動粗暴地將行李往地上一蹾,道:「行李在這兒,你可以走了。」
助理越是憤怒,寧恕心裡越是開心:「OK,你放那兒。我歇會兒,該走的時候自然會走。」
助理道:「不是說拿到行李就走嗎?」
寧恕戲謔地道:「我不能試探一下你們老闆的態度嗎?」
「你行!好在我也料到你會跟我玩這招。不好意思,我老闆不知看誰的面上能對你網開一面,但我不耐煩伺候小人。剛剛等下樓電梯的時候閑得慌,給老闆大姐打了個通風電話。您慢坐,我遠離是非。」助理說完,就真的走了,一絲戀戰的意思都沒有,勝券在握的樣子。
老闆大姐,簡敏敏?寧恕一下子跳了起來,立刻提起行李往外走。即便是拎著大包小包,他還是能趕超了助理,率先奔向電梯。很幸運,電梯就在這個樓層。寧恕飛奔進了電梯,立刻按關門鍵。助理隨後便到,但看一眼電梯,背手站住,不願同乘。就在電梯即將關門時,一個人嗖地飛入電梯,差點撞到寧恕。寧恕見是一個民工一樣的男子,便一拖行李,靠邊點兒站住。他不知這男子正是從昨晚開始盯著他的小沙。
小沙走進電梯後,便給哥兒們發簡訊,讓他們開始嚴陣以待。寧恕渾然不知。他與簡宏成的男助理一樣,視線對不同階層的人自動忽略。
簡敏敏一行根據小沙的指點,等候到國稅局荒僻的邊門。他們的車子還沒找到停車落腳的地方,簡敏敏已經看到寧恕拖著大箱子從邊門出來,到路邊招計程車。隔著馬路一看見寧恕,簡敏敏就想到那天她被打飛出電梯,反倒是寧恕害她損失九千萬元的事都不如這個巴掌來得直接,來得深仇大恨。她正握著方向盤,腦袋一充血,手底下不由自主地扭了個角度,車子衝過雙實線,朝著寧恕直衝過去。寧恕正朝著另一方向的計程車招手,完全沒看見有車子撞過來。
站在寧恕身後的小沙一看這要出人命,趕緊一個箭步上去將寧恕抓開。他力氣使大了,腳下收不住,和寧恕一起狠狠摔倒在地上。
寧恕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扭頭,卻見沖他而來的車子嘎的一聲剎住了車,卻還是撞上路邊垃圾桶。這要是撞到人身上,真是不堪設想。不只是他,小沙也嚇壞了,想不到平日里對他那麼好的簡姐會來這麼一出,這是直接殺人啊。他一時猶豫要怎麼辦,都忘了要站起來。
車子里的簡敏敏這會兒也嚇到了。即使車子停住,她還是死死踩著剎車,趴在方向盤上不敢動彈。一想到差點兒殺人,她不禁一個顫抖。她一顫抖,腳下便是一松,那車頭又哐地撞一下垃圾桶。那垃圾桶也是奇蹟,竟然屹立不倒,只是在一下一下的撞擊中慢慢傾斜。
反而后座小沙的兩個小兄弟很快清醒過來,伸手幫簡敏敏拉住手剎,止住她一次次撞垃圾桶,然後立刻跳下車,扶起寧恕,嘴裡嚷嚷著:「哦喲,你後背有血,趕緊去醫院看看。痛不痛?輕點兒,輕點兒,別使勁。上車,趕緊去醫院。行李是你的?我們替你拿上。」趁寧恕還沒清醒過來,手腳飛快地將寧恕塞進車裡,行李扔到後備廂。寧恕喘息甫定,才剛看清前面駕車的果然是個女人,小沙的那倆小兄弟就一左一右上車,將他夾在中間。寧恕心中頓時升起不祥的預感。
沒人扶小沙,小沙自己站起,拉開駕駛室門一看,簡敏敏還趴在方向盤上發抖。小沙本來猶豫要不要接著幹下去——他擔心簡敏敏殺人,他不能跟著簡敏敏殺人,可一看簡敏敏嚇得不輕,才放下心來,扶簡敏敏起來,道:「簡姐,你坐旁邊,我開車。」
寧恕本來感覺不好,一看小沙開車門,就急道:「朋友,幫忙,我沒受傷,我也不追究車主的責任,我下車自己……」話還沒說完,他聽到「簡姐」兩個字,立刻回憶起昨晚在家隔著門聽到門外的人也是喊「簡姐」,這才想起,聲音是一樣的。他知道自己落到簡敏敏的陷阱里了。
簡敏敏被扶著坐直了,往後看向寧恕:「崔家的……小雜種!」
簡敏敏用力鑽出車門,小沙幾乎是半抱著她趕緊轉過車頭,塞進副駕駛座,然後他飛快鑽進車子,嫻熟地將車倒出,趕在交警與其他好事者圍觀之前,溜之乎也。
寧恕看著又轉回頭看向他的簡敏敏,腦袋裡空白一片,幾乎是與生俱來的恐懼瀰漫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