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早晨,天才蒙蒙亮,寧宥已經起來收拾行裝。她想拿本書在路上看,剛拉開書櫥的門,後面郝聿懷就提著褲子,飛快地衝出卧室,躥入洗手間,留下一串提醒:「那是爸爸的書,不是你的。」寧宥一看,果然是睡眼矇矓,開錯了書櫥,拿了郝青林的那些被她譽為只有風花雪月、沒什麼料的書。她以前曾戲謔地在這側書櫥上貼過一張大理四景的圖片,但幾天後被郝青林識破,如今圖片猶在。
寧宥盯著圖片看了會兒,等到郝聿懷從洗手間里躥出來,才回頭道:「這麼早起?」她順手將郝青林的書扔進出門帶的雙肩包里。
「我替你說下半句:一說出去玩,連鬧鐘都不用了。」
寧宥莞爾:「我什麼時候這麼說過你?」
郝聿懷從卧室里探出腦袋,眼珠子轉來轉去,想了會兒,坦然道:「我冤枉你了。是毛毛媽媽經常這麼說毛毛的。」
「毛毛媽肯定還得說:你怎麼上學時放四個鬧鐘叫,都叫不醒呢?後來媽媽知道了,你不是起不來,而是懶。她是這麼說的吧?」
「哈哈,你怎麼知道的啊?啊,原來是我太自覺了,不用你嘮叨。媽,你肯定是上輩子拯救了銀河系,這輩子才能生出像我這麼好的兒子,耶!」
寧宥看著兒子笑,等母子倆出門上路後,才對兒子道:「那些放四個鬧鐘之類的話,媽媽也說過……」
「啊,毒害青少年!我這人真不記仇,竟然忘了。」
寧宥聽了笑,笑完才不緊不慢地道:「你當然不記得,我又沒沖你嘮叨過。我說那些話是沖著你舅舅。我那時候還小,自己早上還起不來呢,還得照顧弟弟的吃喝拉撒,他很皮的時候我就忍不住嘮叨了。我弟大了,懂得反抗了,就跟我吵架,抗議,但被我一次次地鎮壓,他說不過我。直到有一次他火大了,好幾天不跟我說話,我才意識到我得改。我既然改了,當然那種嘮叨就輪不到你了。」
「難怪你弟記恨,老跟你吵架。」
「嗯,他怎麼會記恨。吵歸吵,每次吵完,誰錯誰道歉,完了就照舊了嘛。」可寧宥此時心裡隱隱覺得不對勁了,聯想到最近這陣子寧恕對她態度的反常,難道……還真有記恨的原因?
「噢。可爸爸錯得太大了,我還在恨他。」
「難免。他錯得太大了,不僅影響了他自己,也對我們造成了很大、很深遠的壞影響。但作為一個成熟的大人,恨歸恨,自己的生活照過,好好地過。要學會克制自己的情緒,別讓恨影響自己的學習、生活、工作。」
「可我還不是大人耶……」
「那你是……」
「哈哈,又來了,又想騙我說出『我是小人』,我才不上當。」
「可總不上當,多不好玩兒啊。」寧宥不動聲色地將兒子從爸爸的話題那兒引開,變得一路歡笑。
雖然大考臨近,可寧宥反常地安排周末活動,讓兒子出門去玩,去開闊心胸。她找關係安排的是參觀水庫淡水魚養殖戶今年第一次起網捕魚,那必然是新鮮熱鬧的景象,兒子一定喜歡。
果然,郝聿懷到了水庫,立刻玩瘋了。
寧蕙兒睡得很晚,卻起得很早。她買菜回來,兒子才剛起床出來。寧蕙兒一眼就看見一部沉甸甸的手機塞在兒子的睡衣褲袋裡。寧蕙兒心說兒子有什麼急事嗎,在家都要把手機塞在褲袋裡。她沒睡好,腦袋轉得慢,好不容易才想到,對了,昨晚睡覺時,那隻鑽戒的主人沒打電話來謝呢,今早該來電了。
但寧蕙兒還是好奇地問兒子:「那女大款拿了戒指,都沒來道個謝?」
寧恕剛啟動電動牙刷,聞言立刻關上:「昨晚他們找到派出所,核對無誤,拿到戒指時已經很晚了,怕打擾我休息,只給我發了一條感謝簡訊。我早上開機才看到。」
「這還差不多。你姐有簡訊嗎?」
「沒有。她有什麼事?」
「沒事。」寧蕙兒皺眉,不快地道,「她是真跟我慪氣了。每回星期五、星期六她總要給打我個電話,平時隔天一個電話,這回都好幾天了,連一條簡訊都沒有。」
「她跟你慪什麼氣?她是沒臉打電話給家裡了吧。在我最危險的時候出賣我,她真是我親姐。」
「哎,你又來了,跟你說了,你姐不會的。她出賣誰,也不會出賣你啊。從小她對你多好。不會的,她一貫的人品擺這兒。」寧蕙兒看看兒子屁股後面將睡褲墜得變形的手機,嘆道,「先不說你姐會不會出賣你,她即使有其他小小的、對不起你的地方,你也不該擺臭臉給她看,還一擺就是這麼多天。你想想,你就是她帶大的,我照顧你的時間都不如她的多。對一個素不相識的富婆倒是不必這麼殷勤,又不是她撿了你的戒指。」
寧恕被媽媽說得臉色通紅:「她不也一星期沒給你電話了嗎?她還明目張胆跟你慪氣呢,你還是她媽。」
寧蕙兒被噎住,氣得鑽進廚房。
寧恕愣了一下,將洗手間的門一關,鑽進水龍頭下洗澡。偏巧,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一個聲音有點兒低沉沙啞的女子道:「寧總,非常非常感謝你。我叫趙雅娟,趙子龍的趙。不曉得你今天有沒有空,讓我能有機會當面表示感謝。」
「啊,趙總,客氣了,客氣了,拾金不昧是應該的。久仰趙總,一直想上門拜訪,沒想到會有這麼巧的機遇。我當然有空。請問幾點?我上哪兒去拜會趙總?」
「呵呵,既然你有空,我這就讓司機過去接你,你發個地址給我。等下我把小程也接上,去一個朋友的山莊,吃剛撈上來的大魚頭。不如你把女朋友也叫上,我這人也愛玩,你們年輕人不會拘束。」
「行。好嘞。」
洗手間里寧恕接電話的聲音頗為歡欣鼓舞,一點兒都不含蓄,即使隔著一道門,寧蕙兒在廚房也聽到了。寧蕙兒不禁撇嘴,將鍋鏟扔進鍋里,重重地將鍋蓋蓋上。
但寧蕙兒很快想通了。過會兒寧恕洗好出來,才張口一聲「媽」,寧蕙兒立刻道:「知道了,知道了,去玩吧。好好玩。」
寧恕看看媽媽的臉色,挺好的,才坐到飯桌邊,介紹道:「那位趙總跟你差不多年紀,是本市,可能還是本省民辦學校第一人。以前一直想拜訪她,可不得其門而入。」
寧蕙兒搬出早餐,道:「你做得好,我得腦子轉好幾轉,才跟得上你。媽拚命幹活,才夠養大你,其他什麼都給不了你,你怎麼上進、怎麼求好,都得靠自己做出來。等會兒跟趙總見了面,千萬別以為自己是撿了她戒指的恩人,不對,你已經這麼待她了,還是你反應快。」
寧恕不禁又是老臉一紅,婉轉地道:「趙總是長輩,更是前輩、高人。」
寧蕙兒又是點頭:「你對。媽放心。」
寧恕有點兒尷尬地笑。幸好姐姐不在,要不然,恐怕會被她嘲諷到鑽進地縫裡去才作罷。
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說。寧恕直到接到電話出門前,在媽媽面前還有些尷尬,出門那一刻,就像放風一樣輕鬆。
一般大人物與小人物見面,總是小人物苦苦等待大人物出場的可能性比較大。而寧恕才拐到小區直道上,就遠遠地看見大門外趙總的賓士R系在靜靜等著他。寧恕不禁想到媽媽讓他尷尬到出門的叮囑,不要以為撿了她的戒指就是她的恩人,因此寧恕雖然已經是快步走了,至此,更是切換到一種在快步走的同時,能讓對方看清他在快步趕的姿勢,大步流星地趕往大門。
坐在前排的程可欣對後排的趙雅娟道:「趙總,喏,穿長袖襯衫的那位便是。大概他前陣子手臂受了傷,不方便穿短袖。」
趙雅娟看著寧恕走來,在人來人往的小區主幹道上顯得卓爾不群,笑道:「蔡主任家千金賺翻了。」
程可欣微笑,適時降下車窗,沖走近的寧恕笑道:「早,趙總都等你好久了。」寧恕沖著程可欣笑。
司機替寧恕打開門,寧恕先探入腦袋,沖裡面的趙雅娟伸出手來:「趙總,勞您久等。」
兩人握手,趙雅娟笑道:「現在的年輕人怎麼都才貌雙全,人品又好呢?小寧快進來坐,外面熱。」
寧恕這才鑽進車門坐下。
前面的程可欣扭過頭來笑道:「昨天早上你說撿到一枚鑽戒,我都沒想到是這麼大的,昨晚上跟著趙總一看,真是驚呆了。來,採訪一下,雷鋒同志,請問你撿到大鑽石時在想什麼呢?」
寧恕心裡一愣,心說你都試戴了個痛快呢,但隨即領悟過來,程可欣這是不著痕迹地提醒他,是她在趙雅娟面前替他表的功,意思是他在沒有其他人知道的情況下,還把失物上交,那顯然是人品更好,程可欣幫他可真用力。他沖趙雅娟笑道:「小程比我心急,我還在比畫呢,她就急著說鑽戒大多對失主來說有紀念意義,失主肯定心急,都沒等我掏出來給她看,就把我趕回車上,去派出所。」
程可欣見寧恕飛快領會到她的意思,並天衣無縫地接上,這才放心,於是笑道:「你還不如推說是我撿的,有這麼推卸功勞的嗎?」
趙雅娟一直彌勒佛似的在一邊兒笑眯眯地看著,直到司機等不及問了一句「還有一位住哪個小區」時,才果斷地道:「沒有了。去水庫。」
司機「哦」了一聲,起步上路。寧恕和程可欣心照不宣,都不做說明。
寧宥將車開入水庫車道,撲面而來的是水霧繚繞的滿眼青蔥,頓時覺得遍體生涼,暑氣全消。旁邊的郝聿懷先忍不住「噢」一聲叫出來。
寧宥忙問一聲:「涼快了嗎?」
郝聿懷大聲雀躍著道:「涼快!」
寧宥忙伸手將出風口都轉向自己,讓冷氣吹她冷汗淋漓的頭:「哎喲,可以幫我開手機了。」
「剛才是高速路,現在是山路,都不好開。還是等看到停車場後,我再替你開吧。」
「到山路就沒問題了,你媽每天上下班時開的城市路更難開,只要不快,就不怕。」
郝聿懷這才幫媽媽打開手機,然後伸手關空調,開車窗,操作得非常熟練。寧宥只需要穩穩地把住方向盤就行了。很快,停車場便出現在眼前了。郝聿懷等車子一停下,便率先跳出來,在空曠的水庫邊拳打腳踢,舒活緊張了一路的筋骨。寧宥則是翻出化妝鏡,拭汗擦油,趕緊收拾臉面。
郝聿懷眼看著水庫上面已經有了動靜,而媽媽還在臭美,急得大叫:「媽媽,快,那邊已經有人抱著網上船啦!」
寧宥不緊不慢地收拾自己,一邊吩咐兒子:「把後備廂里那件救生服穿上,你先去,媽媽會跟管事的打好招呼。」
郝聿懷立刻翻出救生服,邊跑邊穿,飛一樣地離遠了。
寧宥連汗濕的頭髮都弄乾了,才戴上帽子與墨鏡,輕巧地走出車子。而小漁船已經離岸,郝聿懷興奮地站在船頭與她打招呼。寧宥索性不走了,坐在岸邊石頭上,看兒子打魚,順便摸出手機給簡宏成打電話,因為手機顯示有三個未接來電來自簡宏成,不知他為什麼事這麼心急。本能地,寧宥想到那個唐。她剛剛擦乾的冷汗又細細地鑽出來了。
簡宏成接起電話就笑道:「至於周末這麼懶嗎?」
「帶兒子出門玩,高速上不敢開手機,怕分心。又有什麼事了?」
「以後出遠門給我打個電話嘛,我讓司機過去接你。」
寧宥見簡宏成廢話多多,心懷僥倖地問:「你一早打我電話……就是瞎聊?」
簡宏成忙道:「別別別,千萬別掛我電話。我不是瞎聊,是真有事。」
簡宏成不知寧宥是巴不得沒事,因此可以容忍他的瞎聊。他一說真有事,寧宥的冷汗又下來了。
「昨晚我回家見了兩撥人:一撥是我姐的律師,一撥是唐處長。見唐處的原因是律師感覺到他在案子中得到了莫名其妙的幫助,而我懷疑來自唐處。與唐處的見面很簡短,就在醫院見的。我倆的言談中沒有違法亂紀行為,他也不打算違法亂紀。他沒有透露為什麼幫我,但確實給我提供了很好的思路。因此我打算把我姐保出來……」
寧宥聽得心跳都停了,先是唐的種種作為之不可思議,其後面也透著詭異,而後,簡敏敏要出來了?
「慢點慢點,我不想聽了。」
簡宏成連忙道:「你可以放心,我已經想好對策,絕對不會讓我姐傷害到你和你兒子。」
「還有我媽。」寧宥拿樹枝在地上畫了四個字,卻不好意思說出來,驚慌之下,選擇了做鴕鳥,「簡宏成,拜託,我們的通氣電話到此為止。我……你有難處,不可能不幫家人,也不用向我解釋。我呢,對發生的一切無能為力,躲又躲不過,還是選擇做鴕鳥吧。我不想聽了,行嗎?」
「行。但是……請幫我分析一下唐處的動機。我感覺他來者不善。他對你家很是了解,又似乎打算針對你家。我看看能不能替你化解。」
寧宥不知怎麼回答才好,想了半天,悶聲不響地將通話按掉了事。
簡宏成的腦袋裡一邊是寧宥眼淚汪汪地欲言又止,另一邊是唐處英俊挺拔地欲言又止,急得發瘋,進一步懷疑,唐是寧宥的什麼人,肯定,無疑……
簡宏成正內心無比抓狂,簡宏圖歡歡喜喜地走進這原本屬於簡敏敏的辦公室,東張西望了一番,才走到背對著門的簡宏成面前,開心地喊一聲「哥」。簡宏成立刻兇猛地問:「不是讓你早上送花去醫院嗎?怎麼來這兒了?」
簡宏圖忙道:「早送去了,真的,哥,只要是你吩咐的事,我辦得可麻利了。我大清早就去水果批發市場,盯著他們從冷庫里給我拿出兩箱蓮霧、兩箱黃心獼猴桃,送到醫院時還冒著冷氣呢。我也會說話,說得唐大叔很開心……」
「中風的唐大叔,看上去還行嗎?」
「精神很好,我還問了他是不是很快能出院了,要不要我在他出院那天來幫忙。他很高興,說不用我那天幫忙,但讓我今天就幫忙把水果搬到他老婆的病房裡去。我搬就搬唄,結果偷聽到唐處跟他媽在小聲說話。哥,我完全是為了你才把這輩子的臉皮都豁出去了,都不怕人來人往盯著我瞧,就趴在門口偷聽呢,想聽聽他為什麼幫大姐。結果也才聽到兩句清楚的。」
簡宏圖見哥哥在他的濃墨渲染之下果然有了興趣,忙乾咳一聲,站直了,模仿唐處的說話聲:「媽,別哭了,求你別哭了,你不說我也懂,小心壓到輸液管。」然後他側身在桌上一歪,又模仿微弱而蒼老的女聲:「老天爺……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待我?為什麼?」
簡宏成愣愣地看著弟弟,想了半天,問:「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簡宏圖抓抓頭皮:「真不知道啊,我真的只聽清楚這兩句。然後他們隔壁床的家人走出來,我沒法再偷聽。」
簡宏成擺手讓簡宏圖出去,自己一個人慢慢地清理脈絡。
寧恕那一車,一路上凈是扯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但到了水庫邊,車子停下,一行人剛下車,趙雅娟便道:「小寧,你過來,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你。」
程可欣一聽,忙乖巧地道:「我去那邊亭子看捕魚,吃飯時別忘了喊我哦。」
寧恕一邊忙與程可欣笑著說幾句,一邊趕緊走向趙雅娟,忙亂中都沒注意到在他們的車子旁邊停的是他姐的車。
趙雅娟單獨與寧恕談話,站住了便直奔主題:「小寧,雖然你一再表示不要回報,但我做人有我的原則,不能不上道。你要麼給我銀行卡號,我打酬金給你;要麼接受我提供給你的工作,幫我規劃一塊『退二進三』地塊的開發。你必須選一條,要不然就是看不起我。」
寧恕幾乎沒想到趙雅娟會如此單刀直入。他習慣的辦事風格,比如他的頂頭上司管總一向被認為是一個有決斷的人,可要是管總起用一個重要崗位的人物時,起碼也得做個全方位的背調,有個方案,而不是三言兩語就拍板。不,趙雅娟甚至沒有三言兩語,之前兩人根本什麼正事兒都沒談一句。寧恕愣了一小會兒,謹慎地道:「我只是做了一件我認為正確的事,談回報不是我的本意。」
趙雅娟依然笑眯眯地道:「不急,你慢慢考慮。幾年前市國資委急於甩掉幾家虧損工廠的包袱,找我和鄭偉崗幾個接手一批爛嗒嗒的老國營廠,其實最主要是甩給我們一批指著這些廠過上一輩子的工人,讓我們這些企業用工慢慢消化,省得工廠倒閉,把這些人推到社會上,製造不穩定。現在人員消化了,城市也擴大了,這家我賠錢背了好幾年的工廠終於可以規劃『退二進三』了。但目前這個項目我只有大致的想法,還沒計劃。你要是來,先做這個。看樣子你早已了解過這塊地?」
趙雅娟點到為止之後,輕易地把可能擰成死結的話題引開,又打開一個可以讓寧恕滔滔不絕的話題。寧恕果然眼睛一亮,道:「我剛來那幾天開著車,把全市拉網式地跑了兩遍,見過您說的那家工廠,當時就想……」
「那工廠主是傻瓜,哈哈。」
「哈哈,怎麼會!我當時就想,這是誰家如此巧妙地儲地呢?又打算開發什麼呢?」
「真的巧妙?按照規劃局給我的容積率算下來,土地成本已經達到1.7萬元每平方米了。」
「聽趙總剛才一說,才知這土地成本看似不高,實則這幾年的用費雜七雜八地算上去,最終不會比從招拍掛那兒拿地低多少。如果那塊地建聯排別墅,根據目前周邊價格推算,大約3萬元一平方米。算上雷打不動的納稅0.35萬元每平方米,但中央控制開發貸款,財務成本只能控制到0.67萬元每平方米左右,反而建安成本最低,不會超過稅收。這麼反推過去,如果想保本,趙總可能還得在容積率上下功夫,具體負責的人員則需要嚴格控制銷售周期。」
趙雅娟依然笑嘻嘻地道:「一聽就是內行人,如數家珍啊。余智術淺短,迄無所就。唯先生開其愚而拯其厄,實為萬幸。」
寧恕好一陣暈。而趙雅娟則手一伸,道:「我們邊走邊說吧。這一段是劉備三顧茅廬時對諸葛亮說的話。我年年求賢若渴,當年教書時熟讀的這句話被我抄在手邊,幾乎倒背如流了。我對人才有兩條最基本要求:一條是能力強,一條是人品好。我看到這樣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下,跟儲地一樣儲備人才。你剛才大概在怪我太輕易發邀約吧?不是。當然,你更特殊。」
寧恕不禁停下腳步,沉思了會兒,道:「非常感謝趙總美意,雖說恭敬不如從命,可……還是請趙總給我的手機充值一千元吧。我能跟趙總出來見世面,又能與趙總單獨交談,已經賺到了。」
趙雅娟終於收起了笑容,奇道:「寧總給我個理由。」
寧恕長吸一口氣,略微猶豫了一下,道:「我辜負趙總美意,是因為怕耽誤趙總。我現在不是什麼寧總,而是失業人士。我失業的原因說來話長,得追溯到二十幾年前的一樁血案……」
趙雅娟早知寧恕已經失業,但她沒提,免得傷及寧恕的自尊。可寧恕的開場白還是讓她目瞪口呆了。
簡宏成思來想去,覺得唐對他們簡家的幫助可能與唐母的那句話有關。可是為什麼有關?怎麼相關?他卻猜不到。結合寧宥的態度,他隱隱覺得可能是與寧宥家有關。因此雖然寧宥說不想再聽,簡宏成還是厚著臉皮,再撥寧宥的電話。當然,一當兩便,他的不可告人之用心就是想盡一切辦法跟寧宥說話。
寧宥與主人聊幾句後,鬱鬱寡歡地踱到竹亭子里躲起來,一邊可以看兒子在船上釣魚。主人也沒打擾,以為她的不高興是因為丈夫系獄。寧宥手裡捏著郝青林的書,可怎麼都看不進去,對著白紙黑字發獃。甚至連程可欣輕輕走進來,佔據亭子的另一角坐下,她都沒注意到。
簡宏成的來電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她拿著手機看了好一會兒來電顯示,才接起。
那邊,簡宏成鬆一口氣:「真怕你不接。」
「怎麼辦?不敢接,可又怕耽誤更大的事。」
「還是接的好。我弟傳給我一句他偷聽來的唐處他媽媽對唐處說的話,『老天爺……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待我?為什麼』,我希望有助你發掘原因,找准對策。」
寧宥一聽,不禁驚惶地坐直了,想起那次陪媽媽去醫院探望唐英傑,那時候唐妻還是客客氣氣,禮數周全。而再之前,十幾年前,唐妻即使在盛怒之下趕到他們租借的新居,把她教育一頓,可依然言行節制。想來,致命的病魔終於逼出她隱藏在心底多年的委屈。原來,唐的憤怒來自唐英傑的太太。想想寧恕現在都能報復得不依不饒,那麼面對纏綿病榻、苦不堪言的母親,唐又會怎麼做?混亂中,寧恕報復到猙獰的臉彷彿變成了她從未見過的唐。
「寧宥?」對方一直沒聲音,簡宏成等不住了。
「在。」寧宥不由自主地應了一聲,又長嘆一聲道,「我這些天想得有點兒多。我想一個人一輩子總做過幾件虧心事,運氣不好的人可能為生活所迫,做得更多一些。所以人這一輩子,經得起追究嗎?我是越來越覺得,對他人應該寬容點兒。唉。還是謝謝你。」
程可欣原本一直冷眼旁觀著遠處寧恕與趙雅娟的談話,聽到這兒,不禁扭頭看了一眼寧宥,輕咳一聲,提醒亭子里有外人在。
寧宥循聲看去,又自顧自地打電話。
至此,簡宏成心裡豁然貫通,明白唐的出現又是因為上一輩人惹的事,只能道:「等你孩子考完,早點兒出門散心去。如果有進一步的消息,放心,我不會忘記通知你。」
「可我還是不想聽。」
簡宏成卻聽得笑了。
寧恕將最近發生的事大致講了一遍後,言簡意賅地總結道:「我一時意氣,競聘了家鄉的項目開拓,想不到有人還是不能放過我這個我家唯一的男丁。我估計,要麼我再度背井離鄉,如果堅持留在家鄉,還是會被騷擾得無暇工作,貽誤趙總的大事。我已經害一手培養我的上司在董事長面前無法交差,不能再影響趙總。」
趙雅娟認真地聽完,笑道:「影響我?呵呵。小寧,你只需要考慮我提供的機會適不適合你的發展。我還是第一次從事房地產項目,需要你過來幫忙。我是在認真誠摯地邀請你。」
寧恕立刻領悟那聲「呵呵」後面的意思,欣喜地伸出雙手,握住趙雅娟的手:「我……感謝趙總賞識!」
高處的程可欣遠遠見了,鬆了一口氣,覺得她的使命結束了。
而不遠處,郝聿懷抱著一條小娃娃一般長的大魚,呼嘯而來,興奮地大喊:「媽媽,看我抓的魚,我親手抓上來的魚。」
寧宥忙打起精神站起來:「哇,這麼大,這是什麼魚啊?」
「叔叔說是胖頭魚,還說中午就讓我吃用這條魚做的魚頭湯。」
寧宥小心避免去看兒子身上的魚鱗和黏液,依然笑道:「趕緊拿去讓叔叔稱一下有幾斤重,我們發到微博上。」
「對了,媽媽,幫我拍一張。」
寧宥趕緊拿起相機,左一張,右一張,心裡早愁死了沾一身魚腥味兒的兒子該怎麼清洗。
郝聿懷抱著大魚要走,忽然想起來,一個金雞獨立,轉回身:「我剛才看見你弟。」
「我弟?有沒有看錯?」
「沒看錯,我還以為是你叫他來玩的呢。他跟一個嬤嬤在說話,在那邊。」
程可欣不由得看過去,指的正是寧恕的那個方向。她心裡詫異,留心再看寧宥,果然五官立體,與寧恕一個長相。
寧宥也是朝著郝聿懷指的方向看去,太遠,看不清楚。她不知道寧恕願不願見她,又不好跟兒子明說,只得道:「你繼續玩,別打攪我弟,他可能在忙正事兒呢。」
「行。」郝聿懷點頭,他也不想見寧恕呢,「媽媽,我可以再抱一條青魚嗎?我覺得青魚的線條很剛勁有力。」
「主人叔叔的魚要拿去街上賣,不能多抱。」
「其實我只是想玩抓魚,恨不得跳到漁網裡去,可惜被一個叔叔拉住了。另一個叔叔說,漁網裡有太多魚,我跳下去的話會被魚踩死的,好好笑哦,魚又沒有腳。那位叔叔還說,青魚尾巴打起巴掌來可痛了,所以青魚尾巴最好吃,哈哈。」
寧宥聽了也笑:「快去,快去,叔叔們快卸完魚了,肯定又要上船捕魚。」
郝聿懷一聽,連忙抱著魚,又趕去湊熱鬧。
母子嘻嘻哈哈的當兒,程可欣已經翻出手機里存著的寧恕發表在網上的那篇文章,文章情真意切地說起他如何愛姐姐和姐姐的兒子——也就是眼前這個抱著大魚的男孩,如何抽時間滿足這個男孩打真人CS的願望,以致被誤會為賊。可程可欣聽著母子的對話,怎麼都感覺不到寧恕與這對母子的深厚感情。她心中升起一團疑雲。程可欣偷眼看去,另一邊的「疑似寧恕姐姐」正在打手機,等「疑似寧恕姐姐」放下手機,她一眼看到寧恕掏出手機,似乎在看簡訊的樣子,然後操作一番,很快,這邊「疑似寧恕姐姐」的手機提示收到簡訊了。顯然,姐弟在簡訊對話呢。
寧宥考慮到最近與寧恕的關係不佳,但她思慮周到,怕寧恕在眾人面前貿然撞見她時手足無措,影響了形象。畢竟,姐弟不和不是什麼太有面子的事。因此她給寧恕發去一條簡訊,提示她和灰灰也在水庫邊看捕魚,詢問要不要見面。
寧恕見到簡訊,心裡一沉。如果他和寧宥見面,絕不可能只是寒暄幾句,便各自走開,在這種特定場合里,主人一定會把寧宥與他叫到一桌吃飯,那麼寧宥就會認識趙雅娟,然後就會把這消息傳到簡宏成的耳朵里。寧恕不清楚自己與趙雅娟的關係能走到哪一步,但毫無疑問的是,目前的關係還很脆弱,經不起折騰,任何可能的風吹草動都必須被撲滅於未然。自然,他不能讓寧宥與趙雅娟搭上話。因此,他給寧宥一句簡訊:「我在公幹,就當不認識吧。謝謝。」
寧恕的反饋不出寧宥的意料。她冷淡地將手機放回包里,依然思索唐家的事該怎麼解決。
旁邊的程可欣看得疑竇叢生。她自己沒有親姐妹,但如果得知有不經常謀面的親友在附近活動的話,那是說什麼都要過去打個招呼的,不管對方有沒有正事。程可欣覺得姐弟倆的關係很反常,只是不知是誰的原因。程可欣覺得在這兒待著不方便,容易引起尷尬,雖然好奇心重,很想探個究竟,可到底還是離開了亭子。
沒有陌生人在場,寧宥這才放鬆了身形,靠著柱子想了會兒,決心還是給媽媽打個電話。
「媽,我看到老二了……」
「還不打算喊回弟弟?」寧蕙兒立刻搶上一句。
「我在朋友的水庫邊看到老二,發簡訊問他想不想見個面,他借口工作忙,不見。我想跟他談的是請你住到上海來,我把最早分的那套房子收回來,給你住。媽,來上海住吧。」
「弟弟昨天……」寧蕙兒一說起來就眉開眼笑,但立刻想到了什麼,剎住不說了,岔開話題,「我不去上海住。我到上海人生地不熟的,你又忙,又要看管兒子,我孤鳥一樣去那兒住著幹什麼。不去,我也要看管兒子呢。」
「媽是氣我前兩天在你留急診觀察時沒陪夜,還是氣我指責你偏心?我統統道歉。」寧宥咬了一下嘴唇,接著道,「媽,你原諒我這邊近來兵荒馬亂的,沒能妥善安排,統籌兼顧,很是顧此失彼。你給我個機會,讓我改進,也讓我彌補。」
寧蕙兒忙道:「哎,說什麼呢,一家人說什麼兩家話呢,我什麼時候怪過你?你已經夠不容易了。我不是為了氣你,才不去上海,我是在這兒住慣了,出門要買菜,交個水費、電費什麼的,閉著眼睛都不會摸錯門,不想到上海重新開始啦。」
寧宥早知道媽媽肯定拒絕,只好扯了一個謊:「關鍵是我還想請你過來幫忙。我跟郝家的關係基本上已經撕去溫情脈脈的面紗了,這會兒他們想照顧灰灰,我怕他們對灰灰洗腦。我呢,也不好意思再無條件地麻煩他們照顧灰灰。但我一個人顧不過來,總不能經常讓灰灰一個人在家。我最近已經屢屢推掉出差了,再這麼推下去,事業得毀了。所以我想請媽媽過來上海幫我一陣子,度過這陣子的兵荒馬亂就好。」
寧蕙兒聽了,不禁拉了一下嘴角,但還是問:「你看大概要多久?」
寧宥也不知唐家打算折騰多久,只能憑空想了一個時間段:「大概到灰灰初中畢業,他高中時應該可以寄宿了。兩年,媽,過來兩年嘛。」
「兩年!太久了,跟把我連根拔起差不多啦。宥宥啊,花錢能辦到的事,可能服務不會像家裡人做得那麼周到體貼。可只要心裡想通了,還是能適應的,主要還是看過不過得了心裡那一關。我前幾天在醫院裡躺著,讓護工看著就想不通,但等身體一好,回到家裡一想,就知道我對你們要求過多了。你看,媽真是一點兒沒怪你。你工作忙,現在又是特殊時期,我真不會來麻煩你的。」
寧宥被堵得啞口無言,這真是自己掘好了陷阱,自己直愣愣地往裡跳,一點兒不想想,媽媽一點兒不笨,哪兒輕易矇混得了。她想到再請寧恕出力把媽媽搬到上海,可一想到兩個人都是媽媽一個人教大的,幾條腸子媽媽都清楚,還不如直說了:「好吧,媽,都騙不到你呢。是這樣的,我從簡家老二那兒獲得可靠消息,唐叔叔的妻子動手術了,手術後一直在病床上對兒子嘆老天對她不公。唐叔叔的兒子子承父業,也在公安局做,目前已經主動聯絡上了簡家。媽,夜長夢多,你來上海住吧。我昨天已經跟老二說了,但不知道他什麼想法,本來現在遇見他,我是很想跟他討論一下這件事的。」
寧蕙兒一下子愣住,但本能地搖頭道:「都有什麼事兒啊,你瞎操心。別提了,我不會去上海的,你也別想方設法地勸我。還有別的事嗎?我掛了。」
寧宥看著被掛斷的手機,差點兒噎氣。這會兒媽媽還鬧什麼脾氣啊?
田景野到周末也沒自由,雖然飽睡了一頓,可還得回老宅,辦陳昕兒的事。他走進小區的老年活動中心,還沒等適應裡面的光線,一位坐在麻將桌邊的老太太就喊:「小田,這邊。」田景野忙笑眯眯地走過去。
一桌「正義」的老太立刻七嘴八舌開了。
「哎,小田,你那房子是不是出租了?我們看到有時候有一個女人進進出出的,有時候是一家三口,只好去敲你家的門……」
「裡面那個女的連門都不開一下,問我們是幹什麼的——我們兩個老太太能幹什麼?我們告訴她是樓道小組長,來登記一下流動人口情況,可她硬是不開門,說我們沒權利查她。我說這是規定,她就跟我們說她只認法律、不認規定,就是不開門。」
「更滑稽的還在昨天,我們在樹下乘涼,眼看一個陌生女人出來扔垃圾,便客客氣氣地問她是不是小田房子的租客,結果她那是什麼態度啊,穿得這麼體面,人卻像個做賊的,我們一問她,她就木著一張臉,飛一樣地躥走了,過會兒又飛一樣地躥回樓上,還穿著那麼高的高跟鞋呢。我們追都追不上她,只好問物業要到你的電話,找你來了。我們又不是壞人,只是想做好我們的工作。」
「是啊,我們都退休了,想發揮餘熱,幫街道做點兒好事,幫鄰居看好家門,她當我們是上門敲詐勒索啊?什麼叫不合法?什麼叫她只認法律?哎喲喂,真把我氣死了,她倒是合法地申請了暫住證沒有?」
田景野聽了直笑:「還有這種事?哈哈,還有這種事?她膽子這麼小?哈哈。那是我高中同學,她從外地搬過來,行李太多,家裡沒地兒放。正好我又買了新房子,這兒空出來,就讓她把行李暫時堆在我那兒,她得一件件地整理好了,再往她爸媽家搬。她沒住那兒,不用給她辦登記。」
「哎呀,又是幫朋友。小田,那事過去了,你也已經出來了,我現在跟你說說沒事了。你出事那陣子,有人來找我們調查過你,連『大蓋帽』都說你這個人對朋友沒說的,是好人。那既然是你同學,今後她進進出出,我們會照看她的,你放心。你帶話過去,有什麼要幫忙的,儘管來敲樓下我家的門,跟自家人一樣就好,別扯什麼法律。」
田景野笑嘻嘻地應了,等走出門外,忍不住笑得打跌。陳昕兒竟然退化到跟兩個街道大媽使勁較真?果真是不大正常,陳昕兒高中時都不會這麼傻的,還是寧宥看得准。田景野大步穿過強烈的陽光地帶,敲響自己舊宅的門。
門裡面什麼動靜都沒有,但田景野看到貓兒眼黑了一下,很快,門鎖一響,門開了。陳昕兒臉色蒼白地站在門後。田景野進去,見小山一樣的紙箱都拆開攤平,放到一邊。而他的傢具上面滿山滿谷的,都是衣服、鞋子等物,真是琳琅滿目。
陳昕兒請田景野坐下,她也坐下,但欲言又止,一張臉開始變紅。
田景野當沒看見:「上次跟你提起過的工作,正好我朋友今天出差回來,我想著工作的事最好速戰速決,就跟朋友約好今天帶你去面試。剛找到你家去了,但你媽媽說你一早就來了這兒。我想正好也看看你收拾得怎麼樣了,乾脆電話不打,直接找上門來。怎麼樣,我們現在就出發?」
陳昕兒一個勁兒地猶豫,嘟噥半天,卻道:「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別想用我手機給簡宏成打電話。為了安置你,我在他面前攢的人品快用光了。」
「他星期天肯定跟小地瓜在一起,我想跟小地瓜說說話。」
田景野一下子也悶聲了,過了會兒道:「我也很想見見我兒子,隨時想見。但他媽不樂意,見了之後他們家會雞飛狗跳的,我看,反而影響我兒子適應單親家庭的生活。我還是忍忍。你也得想開點兒。」
「可我……」
田景野見陳昕兒眼淚汪汪的,便立刻打斷:「趕緊換衣服,利索一點的,像職業女性的那種,我們還得去人家公司呢。我樓下車子里等你。」說完,田景野趕緊溜了。他相信陳昕兒會聽話地換了衣服跟下來,因為找工作這事是陳母大力讚許的。
可田景野車裡的空調都已經打涼了,陳昕兒還沒下來。他等不住,只得再跑回去問:「怎麼啦?」
陳昕兒已經一身利落裝扮,但低頭鬱悶地道:「波希米亞風格的手鐲與正裝搭不起來。」
田景野聽得一頭霧水,怔怔地看著陳昕兒撒在桌上的幾隻花花綠綠的造型誇張的手鐲,道:「那就不戴手鐲好了,就戴手錶。」
陳昕兒搖搖頭,伸出左臂給田景野看,手錶已經戴著了。
田景野更是摸不著頭腦,哀聲道:「非得戴手鐲不可嗎?你們女人咋這麼多事呢?」
陳昕兒哀怨地看著田景野:「你這麼快就忘了?那天晚上在賓館的衛生間……」
田景野嚇得條件反射地往後退:「我可從沒跟你在賓館裡……嗯!」他這會兒終於想起來了,同學聚會那晚,陳昕兒在賓館衛生間里割腕。田景野也才終於醒悟過來,陳昕兒為什麼要戴桌上那種誇張的手鐲,原來是遮傷疤呢。
「要不,手錶戴右手腕?」
陳昕兒搖頭,搖完頭還是低著頭。田景野又想起簡宏成說的,陳昕兒要死要活無數次,估計手腕上左右開弓,都留著傷疤。他無奈了。幸好,陳昕兒終於跳起身,又進屋去了,過會兒,手腕上纏著一條漂亮的深藍和深綠夾條的絲巾出來,看上去又委婉,又醒目,很是漂亮。田景野忍不住想提幾句忠告,可忍了,反而大聲叫好:「漂亮,怎麼想出來的?原來布的東西也可以做手鐲。」
「啐,這是真絲,什麼布的東西。」陳昕兒垂首而笑,但總算是笑得比較由衷了。
其實,為了陳昕兒順利復出,田景野提早一天跑到朋友公司去做足準備,就差跟朋友對台詞了。可此刻他裝作什麼事兒都沒有,當著大辦公室里加班員工的面,向朋友介紹陳昕兒:「陳昕兒,我老同學,高中時的團支書,後來替我管財務。那次我出事,唯獨她不肯出賣我,這三年吃了點苦頭。」
田景野的朋友也是個七竅玲瓏的,立刻很配合地伸手相握:「久仰,很欽佩,真的很欽佩。我今天之前還在欽佩田總為了朋友義氣,不惜賠上三年;今天開始欽佩巾幗英雄,女同志這麼做,比男的更不易。」
陳昕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心裡又覺得田景野找的這個理由,忽然一下子解決了她很多難以啟齒的社會身份模糊的問題。她此刻難道會立刻否認田景野的說法,而換作一五一十地說出真相?她又不真傻。她微笑著有些僵硬地握手,但不知開口說什麼才好。
田景野鬆了口氣,忙道:「昕兒,你到這邊坐會兒,喝口水。我跟朋友說個事,完了一起吃飯去。」
陳昕兒微微一笑,婉約地坐到田景野指的位置上。
而田景野的朋友一把將田景野拉進屋,道:「你沒弄錯?全身上下都是香奈兒家的貨色,能安心在我這兒工作?」
「放心啦,此一時彼一時,她現在要掙錢買吃喝。人你是看了,答應嗎?」
「當然答應啊,只要你照顧我生意。」
「OK。你儘管給她壓工作,她的底子和潛力都不差,壓得出來,也學得起來。但你得給她理順與同事的關係,千萬別讓她辭職。拜託,拜託。」田景野是真的打躬作揖。
「跟我客氣什麼。一定做到。我們這兒的員工只要三個月試用期後做的工作拿得出手,我都當爺爺一樣供著,你又不是不知道。」
田景野大笑:「奶奶!」他開門出去,招呼陳昕兒離開。
等進電梯,田景野裝作不經意地道:「這間公司的環境怎麼樣?」
「不大,但看上去裝飾得很豪華。」
「老闆是我帶出來的,現在青出於藍,發展得非常快,每次見面都要問我有沒有好手介紹給他奴役……哎,看我盡瞎說大實話。」
陳昕兒聽了笑:「果然是大實話。」
田景野道:「你不反感就好。反正選擇是雙向的,我朋友覺得你看上去不錯,有我打包票,他認可你的人品。你看看要不要到這兒上班?」
「我?我什麼都不懂。」陳昕兒一想到辦公室里那幫男女抬起頭看向她時,那齊刷刷的精明的眼神,先是慌了。
「你是註冊會計師!我朋友這一行學校不教,找人純粹看底子,看智商夠不夠,看學不學得進去,都願意找原本一張白紙的人進來自己培訓。你行的,注會證就是你的底氣。」
電梯到了地下一層,陳昕兒卻面紅耳赤地站在電梯里無法挪窩。田景野扶著電梯門,疑惑地問:「怎麼了?再不行你把注會證找出來給我,我替你去朋友的事務所里掛個名,你每月領錢就是。多大點事兒,有我在呢。」
陳昕兒更是快將臉埋進胸口出不來:「我還差一門……沒考就去深圳了。」
田景野愣了一下,但立刻若無其事地道:「哦,那也沒什麼。走吧,吃飯佔位置去。我餓得快前胸貼後背了。」
可陳昕兒不肯挪窩,期期艾艾地非要把話說清楚:「那時……那時寧宥一邊懷孕生子,一邊氣貫長虹地在職讀研,拼下碩士文憑和工程師職稱,我卻被公司開除,一張臉沒地兒擱,就跟她謊稱我拿下注會了。當時大家都知道我在考,都沒懷疑。但我自己心虛,怕他們問起,也怕他們幫我找新工作時總提到注會,而且……你也知道的原因,我索性跑去深圳了。田景野,樓上那家公司太高檔了,我不行的,還是算了。」
田景野繼續耐心地迴避問題,道:「跟寧宥競爭很辛苦的。」
陳昕兒激動了:「是啊是啊,為什麼老天不公平,要三千寵愛在一身呢?腦袋好,長得好,誰都愛她,甚至她做壞事都從來不會被戳穿。人真是越活越不得不信命,什麼都是命中注定。命不好的人再努力又有什麼用呢?老天只要拿手輕輕一撥,努力全去了反方向,越努力越過得差。我這幾年什麼都努力過了,認命了,認了,好不好?」
田景野聽得哭笑不得,朗朗上口地衝出一句口水話:「你一直長得很好……」他說話時不由得仔細看向燈光亮堂的電梯里的陳昕兒,赫然發現如今的陳昕兒鼻子兩邊高聳著兩團顴骨,一張臉充滿著令人不忍直視的晦氣相,早已不見當年陽光燦爛的一根筋的驕傲。田景野無法睜著眼睛說瞎話,再違心地讚美,只好拐了個大彎,道:「你認命,那我這種吃過三年牢飯,又妻離子散的人情何以堪?我還沒認命呢。走,吃飯去。呵呵,這話我都說第幾遍了啊?」
陳昕兒不由自主地走出電梯,電梯在她身後急速關上,夾縫裡燈一閃,逃命似的上去了。陳昕兒顧不得這些,只追著田景野道:「我們怎麼會一樣?你渾身都是本事,到處都是朋友。我呢,招聘廣告上已經不要我這種年齡的人了。我又除了大學文憑沒別的證,個人簡歷拿不出手,個人工作經驗完全落後,如果單位深入調查一下,我還是個被開除的,完全就是個拿不出手的人,除了結婚當家庭主婦,還能做什麼?可又有誰還會要我這種人?同學都在笑話我,是吧?我現在出門都不看人,省得看見熟人,還得打招呼。可惜我沒能力搬走,去別的市。我在這兒出門,渾身如芒刺在背,如過街老鼠,更不用說上班。本市不大,本地人在工作中熟悉了,牽來扯去,嘮叨幾句就能發掘出我是誰、我做過什麼……」
田景野聽得頭大如斗,開始理解了簡宏成的厭煩。不過他不斷在心中默念「陳昕兒有精神疾病」,這麼一想,當即心平氣和,依然很紳士地替陳昕兒打開車門,請陳昕兒跟太后似的坐在後面。田景野以為陳昕兒會謙讓到副駕駛座,可陳昕兒二話不說,鑽進后座妥妥地坐下了。田景野不由得微微搖頭。
陳昕兒等田景野一上車,便繼續她的嘮叨:「真的,現在在辦公室里做事,跟我那時完全不同。現在什麼都要證,什麼都要持證上崗,連去辦張信用卡別人都要問你社保號,真是稍微落後一下就寸步難行。我在家裡關了那麼多年,現在走出來……」
田景野再怎麼催眠自己,也還是聽得不耐煩了,將剛點火的車子熄了,扭頭道:「你不想在這家公司做?」
陳昕兒一接觸田景野嚴肅的臉,就有點兒蒙,忙道:「這家太高級,對技能要求一定很高,而且大辦公室里人多嘴雜,員工又普遍年輕,我看跟我同齡的只有清潔工阿姨……」
「那就算了。」田景野打斷陳昕兒的話,「我送你回去繼續收拾衣服,不請你吃飯了。」
陳昕兒吃驚,看了田景野會兒,幽幽地嘆息,道:「我狗肉包子上不了席,讓你討厭了吧?全班這樣的人只有我一個了。我那天真不應該請曹老師辦同學聚會……」
田景野繼續催眠自己:「不,既然你不要這份工作,我就得趁今天有空,趕緊幫你奔下一家。今天的事我會告訴你媽。」
陳昕兒忙道:「別跟我媽說,我媽會罵死我的。」
田景野道:「你讓你媽媽罵罵也好,罵通了,可能我也替你找到合適工作了。陳昕兒,認真跟你說,你得工作養活自己,你是成年人。否則,真會讓人看不起的。」
田景野怕陳昕兒繼續嘮叨,趕緊開車出去,一路上裝車技差,不敢打岔說話,緊緊封住自己的耳朵。
寧宥一邊眯著眼看寧恕的動靜,一邊在心裡著急老媽那邊的事兒。她太清楚她媽媽了,只要媽媽一口拒絕去上海之後,她就別想再勸說了,沒用。但還有寧恕可以出馬。為了媽媽,寧宥怎麼都得嘗試一下。
她再發一條簡訊給寧恕:剛跟媽媽談了一下,破裂。我要立刻找你談話。寧宥發完簡訊,便起身走向水庫邊。
寧恕這回很警惕,收簡訊收得非常及時,看清簡訊,正好程可欣也慢吞吞地走近。他立馬對趙雅娟道:「趙總,我有個熟人正好也在這兒,我過去打個招呼。」等趙雅娟點頭後,他隨即又周到地向程可欣賠個罪,匆匆走開。
熟人?程可欣聽得清清楚楚,心裡加倍不解。
趙雅娟看著程可欣,而不是看向寧恕的方向,不動聲色地微笑道:「看來今天這偏僻地方來的人還挺多。」
程可欣忙收起狐疑,笑道:「剛才在亭子里看捕魚,還真想也上船試試呢,好新鮮有趣。大家都沖著這個來的吧?」
「我就知道你們年輕人會喜歡。小寧很有才,我剛請他來我公司幫我,他答應了。我也很想請你來幫我。我跟你爸說去。」
「謝謝趙總垂青,不過我做外貿閑散慣了,想睡懶覺就遲到,想好好做就加班,都不用跟誰去解釋、去爭取,可能到大公司做會拘謹死,怕怕。」程可欣一邊說,一邊做了個鬼臉。
趙雅娟看著笑:「已經活出境界了,比我們這把年紀的人都想得明白。小寧這個人怎麼樣?」
程可欣小心地道:「能力很強。」
趙雅娟笑眯眯地道:「我問的是人品。」
程可欣竟是無法一口咬定「人品很好」,小心地回答:「我跟寧總接觸不多,只是校友,不過他拾金不昧,已經夠說明的了。」
趙雅娟從前後兩個截然不同的回答方式里聽出了區別,一笑而過。程可欣到底著了更老的人精的道兒。
寧恕大步趕去,速度幾乎趕上競走運動員了。他總算是離趙雅娟她們遠遠地截住了寧宥,然後,什麼都不說,就看著寧宥。
寧宥也看著這個弟弟,尤其是看著他冷漠的眼神,一口冷氣直透心底。她便也什麼寒暄都不講了,直接道:「昨天清早發刷屏郵件,告訴你唐叔叔家開始動手了。但你沒給我回復。今天又得到更進一步的消息,是唐叔叔妻子胃癌動手術,心情不好,惦念舊事引起。既然如此,我想……」
寧恕冷冷地問:「誰告訴你的?」
寧宥冷笑:「呵呵,明知故問。你是不是想接著問我跟簡宏成是不是交換了情報,出賣了你,方便簡宏成整你?No,你把自己想得太能幹了,簡宏成收拾你還不需要從我這兒拿情報。接著說,怎麼安置媽媽?你昨天想過了沒有?」
寧恕被寧宥戳得差點兒跳起來,可不由得回頭看了趙雅娟那邊一眼,不得不忍住,壓低聲音怒道:「你不是不管媽媽了嗎?你跟簡家走一路去好了。媽媽我會管,你少插手。」說著,寧恕就轉身要走。
寧宥沒追,知道追也追不上,站原地冷冷地道:「話沒談完,別急著走,這是做人最基本的修養。難道要我當著眾人面惡形惡狀?」
寧恕幾乎是剎車片冒著青煙地收回了腳步,打死他都不敢再走開一步,因為不遠處趙雅娟看著呢:「你還想說什麼?我說完了。我會管著媽。」
寧宥冷笑:「我一不信你有能力護住媽,二不信你有這人品先護住媽,再逞你的意氣。可媽剛才電話里明確表態不肯搬來上海,我無可奈何,只能找你來商量。我不要你的許諾,只要你說出你的辦法。」
寧恕被戳得心裡暴跳如雷,卻連身形都不敢搖動一下,唯恐被趙雅娟她們看見。他忍不住低吼:「要不要這麼卑鄙?你是不是也這麼對待郝青林,才逼得他找外遇?」
「對啊,我這麼卑鄙,才養出你這麼個弟弟。」寧宥說著,邁步往寧恕總是探頭探腦張望的方向走去,「怕你心存幻想,我卑鄙給你看。」
寧恕立刻服軟了,想不到寧宥今天不僅是來真的,而且是完全不肯讓著他。他又不能伸手攔截,怕被趙雅娟她們看出不正常,只能服了軟:「拜託,我錯了好嗎?我道歉。但你讓我當場拿出辦法,我怎麼能夠?你不是為難我嗎?」
寧宥不知怎麼的,看著這樣的弟弟心裡一抽:「我昨天已經通知了你。」
「還是我的錯,行嗎?那你要我怎麼辦?」
寧宥心頭的異常一點兒沒消失。她盯著寧恕的臉,像盯一個陌生人一樣,終於意識到自己錯了,錯在還把寧恕當弟弟、當可以託付的家人。這麼重大的事,從昨天到現在,整整超過二十四個小時,寧恕什麼方案都沒有,已經說明問題了。她扭開臉,往回朝亭子走去:「忙你的去吧,打起精神來,抹一下劉海兒。」
寧恕一愣,但立刻轉身飛奔回趙雅娟那邊去了,中途匆匆將垂落的劉海兒抹回去。
寧宥聽著身後的腳步聲,等腳步遠了,才停住,但沒往回看。在夏天的驕陽下,她滿臉秋風蕭瑟。
田景野狠狠心,將陳昕兒扔到小區大門口,自己趕緊駕車,拔腳就溜,溜到一個陳昕兒看不見的地方,才找車位停下,給寧宥打電話。可他一聽寧宥的聲音,先放下陳昕兒這頭,關切地問:「你碰到什麼事了?怎麼聲音里有種金屬刮玻璃的森冷感覺?」
「寧恕,我養出來的寧恕,一定是我們小時候媽媽沒時間教他,我又很小,不懂事,不知道怎麼帶他,教育他,他怎麼變得……變得……沒人性。」說到這兒,寧宥再也憋不住,哭了出來。
田景野道:「說句不中聽的,他又不是你生的,你對他沒有責任。他變成怎麼樣,關你屁事。你從小把他拉扯大,我們背後都說你像個小媽媽。你對得起任何人。」
「可是……可是……心絞痛!」
「哈哈,沒事,沒事,認清事實也好。」
「你也覺得寧恕不對勁?」
「既然你已經看清楚了,那就放在心裡吧,別再提了,以後遇到他,心裡有打算就行。不管怎樣,他都是你弟弟,這輩子都沒法改了。」
「可他小時候……」
「一說小時候,我快被陳昕兒嘮叨瘋了,她簡直是十倍於祥林嫂啊。我後悔死了,早該聽你的話,找個工廠出納的工作給陳昕兒起步用。你不知道,我帶陳昕兒去朋友公司面試,她一看見貌似精英畢集的辦公室就自卑壞了,一路上跟我檢討她現在如何朽木不可雕。果然還是你懂她。」
寧宥道:「我就說她自閉得不像話,情緒非常負面,這不正常。但你給她找新工作,也只能順著她的自卑感去找,寧可起點低點兒,也要讓她找到存在感。」
田景野道:「這回去堅決不自作主張了。唉,她似乎完全放棄掙扎了,覺得自己一無是處,而且覺得沒臉見人……」
「知道,知道,她那天喝醉後跟我說了很多。這是個大問題。我們耐心點兒,別操之過急,一步步來,把外圍理順了,再順利送她去做治療。」
田景野看寧宥自己也遇到了煩心事,不好意思再拉住寧宥多說。雖然他驚詫到爆,心裡有滔滔不絕的感想需要找人說說,還是主動結束了通話。
寧宥氣悶心煩,又原路折回去,去水庫邊找兒子。兒子還沒上岸,她一個人找石頭堆砌起一口土灶。主人過來招呼:「寧總幹嗎呢?」
寧宥忙笑道:「索性讓我兒子瘋玩到底。問你借口鍋,我跟我兒子在水庫邊自己撿柴火,燒魚湯吃。」
主人道:「怎麼可能這麼簡單。我們到裡面吃去,今天好幾撥朋友呢,大家都認識認識。」
寧宥一口苦水吞肚子里,笑道:「我貪清靜,還是讓我跟兒子玩吧。」
主人走後,寧宥苦笑。她要是上桌,寧恕就完了。她能管住自己的嘴巴,灰灰的嘴巴她可管不住。她只好找風雅好玩的借口幫寧恕一把。她很不爭氣,最終又忍不住幫了寧恕一把。這彷彿是她的自覺。而此時,寧恕正在不遠處拿她當仇人呢。
程可欣見趙雅娟又拉住寧恕談工作,便趕緊找借口走開,幫主人拎了一口大鍋,送給寧宥。她當然一眼看見寧宥哭過的眼睛,心裡的狐疑再添一分。寧恕看見,吃了一驚,可又不敢有所行動,臉上的肌肉都快僵了。
程可欣走到寧宥身邊時,郝聿懷又抱了一條大青魚跳下船,經過寧恕身邊。小孩子到底是演技差,他慢下腳步,好好看了寧恕幾眼,可想到媽媽的囑咐,再說寧恕裝作沒看見他的樣子,不跟他打招呼,便心裡嘀咕著跑開,很快就跑到媽媽身邊:「媽媽,大青魚來啦。」
寧宥強裝笑臉,從程可欣手裡接了鍋,道了謝,又看著飛奔而來的兒子,笑道:「還真讓你捉到大青魚啦?怎麼捉到的?」
郝聿懷做齙牙笑,不好意思地坦白:「叔叔們都已經把魚倒到船艙里了,我連抱三條,他們都說不是,直到第四條,才抱對青魚。可我剛抱起來就被魚頂翻了,掉到魚堆里,好滑溜,好臭啊,哈哈哈。可終於讓我捉到最大的青魚了。耶!」他全心全意對付著懷裡正不斷掙扎的大青魚,都沒看見媽媽的紅眼圈。
寧宥見兒子果然渾身黏涎,痛苦得耷拉下了眉毛:「媽媽是洗魚好呢,還是洗你好呢?」
郝聿懷卻一眼看見了土灶,興奮地將魚一放:「我們野炊?哇,我撿柴去。」
「你別急啊。」寧宥想抓兒子回來洗,可一想到兒子渾身黏涎,就抓不下手,眼睜睜看著兒子滑溜得像魚一樣地逃走了。她無奈地沖還站在原地的程可欣笑道:「小男孩很皮。」
「好可愛啊,男孩子這樣才好呢。」程可欣沉吟了一下,堅決地道,「剛才主人稱呼您寧總,我們一起來的也有一位寧總,可真巧。」
寧宥抬眼看見程可欣瞭然的眼神,呵呵一笑:「可真巧,姓這個的不多。」她忍不住細細打量漂亮的程可欣。
偏偏郝聿懷跑出幾步後想起一件事,忙盡責地趕緊跑回來,跟媽媽道:「媽咪,媽咪,我剛才很近很近地碰到你弟了,可他沒理我。喏,就在那邊。」
寧宥臉上尷尬,忙笑道:「我也看到啦。你別跑,我給你洗一下,太臭了。」
「我還得抱柴火呢,反正又得弄髒,還不如回來一起洗。」
寧宥想想也有道理,揮手道:「去吧去吧,現在是鮮魚味,回來是鹹魚味。」
郝聿懷哈哈大笑:「曬魚乾去嘍。」他疾馳而走。
寧宥放走兒子,看向雖然臉上掛著笑容,但明顯若有所思,又堅持不肯識相走開的程可欣,心裡揣度這個女孩與寧恕的關係不一般。她只得笑眯眯地衝程可欣道:「糟糕,穿幫了。」
程可欣也笑,鳳眼細細的,很是嫵媚:「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寧宥也笑,笑得眼睛彎彎的,特別柔美可親。
寧恕看著程可欣與寧宥交談,果真是急得嗓子眼冒煙,很神奇地,嘴巴里的口水忽然幹了,一時說話聲音都沒了,更是將注意力全集中到了那邊,無法跟趙雅娟對答如流。
趙雅娟笑著調侃:「小姑娘和小夥子的感情問題真好玩啊,還都死不承認。」
寧恕無法解釋,只好尷尬地賠笑。而更大的恐怖伴隨著程可欣回頭的腳步,一步步接近,一步步緊張,彷彿小美人魚每走一步的刺痛都痛到他寧恕的心裡。他心驚肉跳地等待聰明精靈的程可欣回來揭穿,又不敢在臉上有絲毫表露。
程可欣回來,卻笑嘻嘻地道:「那邊母子真是好心思,大青魚活殺現做,小孩子高興得都手舞足蹈了。」
趙雅娟看著寧恕,笑道:「我等會兒介紹你們認識這家水庫的主人,以後你們自己過來撈魚活殺現做,我可玩不起來了。年輕人真有意思。」
寧恕忙笑道:「我對這個也不是很有興趣,從小不適應河魚的腥味,還以為小程也想在水庫邊野炊呢。」
程可欣笑道:「哈,你的死穴?跟阿基里斯的死穴在腳跟一樣好玩。」
寧恕忙道:「人不能這麼沒同情心好不好?」
程可欣依然笑道:「我有限的同情心不是給你們這種強者的。」
趙雅娟聽了笑道:「小程,你一回來,我們這兒的氣氛就輕鬆,可別再避走了,我還歡迎你聽著呢。」
程可欣依言留下,但她美麗的丹鳳眼此後一直偷偷地在寧恕身上探究式地打轉。
寧宥一向是個完美媽媽,但她今天在水庫邊破功。
寧宥從小到大伺候過煤油爐、煤球爐、煤氣灶,自以為生火這種事小菜一碟,可想不到燒土灶有這麼難,用了好幾把松針,都沒把樹枝點燃,即使稍微點燃了,也頃刻熄滅。
寧宥看著再一次熄滅的火膛,焦慮地自言自語:「會不會是只有一個口子通風,空氣無法產生對流,導致燃燒缺氧呢?對了,農家大灶都有煙囪拉風,製造強制對流。挖掉一塊石頭試試。」
郝聿懷撅著屁股,趴在地上,看著送料口,也自個兒嘀嘀咕咕地動腦筋:「不是說煽風點火嗎?沒扇子,要不我做人肉吹風機?」
郝聿懷說干就干,一口真氣沛然而出,直奔爐膛。對面,寧宥正好摳出一塊不大的卵石,於是一股真氣夾帶著細灰,密密地覆蓋上她的臉。寧宥反應快,當即閉上眼睛,跳開身,慶幸地道:「幸好沒傷到眼睛。」她說著,趕緊伸手抹去臉上的灰。不料那些灰都是燃燒不完全的產物,倒有一半是炭黑,一抹之下,立刻成了黑臉包公。郝聿懷趴在地上,本來還忐忑自己幹了壞事,一看見媽媽變成黑臉,笑得滿地打滾。寧宥氣得不顧兒子反抗,拎起臭烘烘的鹹魚乾兒子,扔進水庫清洗。
再一次,幸好有兒子,寧恕帶給她的不快只在心裡打了個旋兒,頃刻煙消雲散。
寧宥母子屢敗屢戰,終於在失敗中摸索出經驗,火勢平穩地將一鍋水煮開了。兩人早餓得前胸貼後背,搶著燙魚片吃。青魚刺少肉緊,燙一下,打個蘸水,便鮮美無比。郝聿懷吃得十分鐘內沒抬一下頭。
寧宥吃下幾片,就有精力笑看兒子的吃相了,心說以後這小子見丈母娘之前,得先餓他一頓,他才會有良好表現。
屋子裡,主人和客人很順利地吃完一頓鮮魚大餐,在水庫邊的母子倆剛開吃時,便抱著肚子結束了。趙雅娟與主人告辭,領兩個年輕人回停車處,打算回家。程可欣提出:「我跟那邊的母子倆道個別。」
趙雅娟笑道:「順便打個秋風?去吧,不急,多吃幾筷,我們車上等你。」
程可欣心裡希望寧恕提出一起去,可寧恕笑道:「那段路很曬,戴上帽子。」
程可欣抿嘴,飛起鳳眼一笑,沒有答應,一個人跑開了。寧恕都沒看到,他的注意力今天落在趙雅娟那兒。
程可欣來到寧宥母子倆身邊。寧宥早看見了她,起身笑迎:「嘿,幸好你又來一趟,這下我兒子不是臭小子了。看,很帥。」
郝聿懷拿筷子比畫個V,艱難地從魚鍋里抬起頭來,說聲「你好,姐姐」,繼續埋頭苦幹。
兩個大人都看著郝聿懷笑,程可欣道:「很高興認識你們。我們回去了,你們好好玩。」
「我也很高興,希望以後有機會一起玩。」
程可欣坦率地搖頭:「可能不會再有機會了。很遺憾,拜拜。」
寧宥心裡自然知道為什麼,卻無可奈何。
而趙雅娟則對寧恕道:「小程時髦美麗,又重感情,還很懂分寸,美好得我是個女人都喜歡她。」
「我跟小程只有幾面之緣,可她已經伸手幫了我好幾個大忙。」
趙雅娟笑道:「你是不懂小程啊,呵呵。」
兩人走到車邊,寧恕搶在司機面前,伺候趙雅娟上車。等趙雅娟坐下,寧恕這才有時間回頭一瞧,見程可欣已經快走到跟前,看來說再見真的只是簡單說個再見,沒有別的。寧恕心裡舒了口氣。
寧宥看著寧恕所坐的那輛車子離開水庫,回頭對郝聿懷道:「灰灰,跟你商量個事,我們晚上不住原定的度假村,改回媽媽老家好不好?我想找外婆說件事。」
郝聿懷眼睛鼻子皺成一團:「不住外婆家行嗎?」
「行。」
郝聿懷大驚:「真行?你不怕教壞我?」
「真行。我得幫我媽媽,替我媽媽做事。但我們也要表達我們的不滿。媽媽不一定都是對的,老師也不一定都是對的。所以你們老師錯誤地對待你,你不能認為是你的錯,而且你還得堅持做好自己。」
郝聿懷想了會兒,做嘔吐狀:「可是我不能對老師表達不滿。」
寧宥只得道:「師生關係嘛,又跟家人不同。總之,你把你自己做好,不要辜負同學們對你的信任,問心無愧就行。」
郝聿懷嗷嗷直叫:「好難哦。」
「當然難,連媽媽都還在學習著怎麼做好呢。你再添一根樹枝,好像火不旺了。」
郝聿懷趴地上伺候火堆。他學得很快,已經能把火燒得挺好。因此他心裡蠻得意的。等起身,他建議道:「我們要不吃快點兒,免得天黑了,你在高速上更不好開車。」
寧宥做低能狀:「你老媽就這麼差勁嗎?」
郝聿懷笑得很燦爛:「有些地方很差勁,膽子真小,還真愛哭。嘻嘻。」
寧宥大言不慚:「這是你老媽的優點。不信你長大後再看。」
「怎麼可能!」
母子倆又吃,又說話,難得地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