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區經過略微喧鬧的中午飯後,便迅即安靜下來。被親人病危鬧得身心俱疲的家屬們大多面無表情地各覓一個角落,稍做憩息。寧宥卻看著手錶,開始坐立不安。她總是下意識地站到一處節點上張望,這個點,正好可以看見、關照到從電梯和從樓梯里冒出來的人,不會遺漏。可她迎來送往了好多陌生人,沒有一個是寧恕。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該來的人總是不來,而且該來的人沒有一個電話來告知行程,寧宥越來越焦躁。這時,她卻站在節點,一眼看見從電梯里出來的老同學蘇明玉。蘇明玉過來就很乾脆地道:「我有兩個小時空當替你值守,不如你趁機去附近開個房間,洗個澡,換身衣服,小睡片刻。」
寧宥克制住衝動,強作平靜地道:「不行啊,三點鐘醫生過來,我弟弟也得過來……」
「那不正好還有三個小時?說句勢利話,人都不自覺地喜歡與體面整潔的人打交道,作為如今全家絕對主力的你,必須注意對外形象,你需要休整。」
寧宥哀嘆:「是真沒法走開。我不放心我弟弟,我得等他來,與他商量跟媽媽說話的口徑,叮囑注意事項。最關鍵的,我還得提防他不來,在這兩個小時里我隨時要調整方案。」
蘇明玉道:「建議你直接撇開你弟弟做方案,這當兒誰有精力照顧大奶娃?」
寧宥悲涼地道:「問題是昏迷中的媽媽對我沒反應,只有在我說到弟弟時,她才有反應,所以我求著我弟弟趕來配合醫生,呵呵。」
蘇明玉也只能呵呵了。
寧宥道:「能不能借用你的手機給我弟弟打個電話?我剛才打過去的電話他不接。」
蘇明玉一邊將手機交給寧宥,一邊道:「當年我住你隔壁寢室,經常羨慕地想,要是我哥哥們也能像你一樣地關照我該多好。」
寧宥當著蘇明玉的面撥打寧恕的電話號碼,聽聞蘇明玉的話後,苦笑,想說些什麼,正好寧恕接起了電話。她連忙專心跟寧恕打電話:「寧恕啊,能趕回來……」
「啊,聽說了,我回頭找資料給你,謝謝。」寧恕在電話那頭沒頭沒腦地回了一句,就掛斷了。他無法回答,乾脆借口不回答。
寧宥無奈地將手機遞迴給蘇明玉:「也好,問到答案了,起碼我能專心準備第二方案。」
蘇明玉道:「你早做思想準備,那種人還擅長倒打一耙。那我走了,有需要只管來電話。對了,我老公說睡袋歸還前別洗,特殊裝備的清洗都得照著說明書來,洗錯就會破壞功能。」
寧宥即使腦袋再混亂,也清楚這是人家夫婦變著法子給她減負。她再想想自家的寧恕,只能呵呵了。
簡宏成在簡明集團食堂吃完中飯,與前助理一起走出來,一路談事,爭分奪秒地利用時間。
簡敏敏的電話進來,簡宏成接起電話,卻是張至清在電話那頭道:「舅舅,我們剛從應律師那兒出來,已經委託他幫我爸打官司了。謝謝你。」
簡宏成只好抽著臉皮笑道:「好,好,不用謝。」
張至清道:「我們已經到了簡明集團門口,想請你一起吃中飯。」
簡宏成的臉皮繼續抽,心說門衛肯定把簡敏敏攔在門外了,可真夠尷尬的。他只好假裝不知道:「我剛在食堂吃過了,還有些工作要談。你們不如請一下應律師。」
張至清道:「媽媽簡單跟我們說了她與你的矛盾,與你跟我們說的差不多。我勸說媽媽向你道歉,她同意請客賠罪。」
簡宏成驚得差點兒跳起來:「我沒聽錯?」他也不想掩飾。
張至清嘿嘿地笑。顯然,事實與言語之間有一定距離,正如簡宏成在背後逼簡敏敏就範,在張至清兄妹面前卻一字不提,只說簡敏敏有顆愛孩子的心。簡宏成只得扔下工作,走去赴宴。
大門口,簡敏敏黑著臉坐在車裡,張至清兄妹走到門口觀望,而幾個保安如臨大敵。保安們看見簡宏成走出來,才鬆了口氣。
簡宏成對張至清兄妹道:「工廠是經營場所,在你們媽媽改脾氣之前,我不會放她進去,以免影響正常經營,令員工們無所適從。抱歉,你們也連坐。」
張至清兄妹很是失望,可也無可奈何,只好探頭探腦地看著這產權曾經屬於外公,後來屬於爸爸,再後來名義上屬於媽媽,實際上被舅舅控制的地方。
簡敏敏見簡宏成出來,就降下車窗聽著。她在兒女背後依然毫不吝嗇地給簡宏成黑臉。但等張至儀喊著熱,回頭要走進車裡,她立刻變了臉色,與全天下好媽媽並無二致。
簡宏成更加堅信了,兒女是簡敏敏的命門。他招呼張至清上車,上了車就主導話題:「聯絡了應律師取代你們姑姑請的律師之後,下一步你們打算怎麼辦?」
張至清道:「我們知道你很忙,可……我們和媽媽的想法有分歧,而且我們不懂的東西太多,只能把你請出來,替我們做中間人,不,做裁決。」
簡宏成明白了,兒女還是不怎麼信任媽媽,反而更信任才認識的舅舅。他倒沒覺得怎樣。簡敏敏一邊開車,一邊鼓了鼓腮幫子,顯然非常氣憤。簡宏成預先聲明:「在你們爸的官司方面,我是關聯人,公安局手裡的材料大多是我組織遞交的,我不便發表看法,我肯定有傾向。」
張至清道:「你早說過,我們也理解,所以我準備留下來,負責打官司。可是媽媽不允許我中斷學業,妹妹又不敢一個人留在澳大利亞,我也擔心妹妹因為我離開而影響學習。我們需要你的意見。還有,媽媽想趁機跟爸爸離婚,也希望應律師把離婚官司一併打了。應律師就很為難,他要是接了離婚官司,就不能接爸爸的官司。我希望媽媽延後一陣子,媽媽說一定要現在就打離婚官司,她跟爸爸一天都不能拖了。」
張至清說著話時,簡敏敏已悶聲不響地將車子慢慢停到路邊一家工廠門口了,對簡宏成道:「你下來,我有幾句話跟你單獨說。」
簡宏成回頭對張至清道:「你們等等。」他跟簡敏敏下去,將兄妹倆關在車裡。但他回頭看見車窗降下了一條縫。
簡敏敏也知道孩子們會偷聽,就將簡宏成拉到老遠的樹蔭下,才道:「以前張立新一直想拿筆小錢打發我離婚,我不肯,我就是要拖死他,讓他愛的那個妖精只能做小三,看他們能堅持多久,果然又有了小四、小五。現在他讓你打趴下了,對那些小妖精沒吸引力了,我也不要他了。我另一個想法呢,是今天聽了應律師那些說法後想到的。既然張立新想少坐牢,而這跟我們簡明集團的立場很有關係,我當然要趁機逼他吐出錢來跟我換。換句話說,我要在家庭財產分割時拿大頭。但我的算盤不能直接跟我孩子們講。他們雖然現在認我,可他們跟他們爸的時間更長,心裡跟他們爸更親,他們夾在中間的時候會偏向誰?我不能冒險,所以你一定要想辦法把至清打發去澳大利亞,我才方便在這兒發落張立新。你要是能幫我,以後我也幫你。」
簡宏成聽了,只會搖頭:「大姐,我得提醒你,至清不笨,即使一時不懂,過個一年、兩年,也會看清你怎麼趁火打劫,收拾他們爸,他們會離開你的。你兩個孩子這回認你,是你的不幸經歷幫你險中取勝。但你的籌碼只有這一個,已經用完了。他們如果再次離開你,神仙都幫不了你。」
簡敏敏冷笑道:「不怕。一年後官司已經打完,他們爸手裡剩下的那幾個錢只夠養老送終,哪還養得起他們?他們知道要靠誰過日子,不敢離開我。」
簡宏成又是搖頭:「大姐,你是吃虧吃多了,才以為只要手裡抓住錢,就能抓住人心;也唯有手中抓了錢,才能抓住人心。你就不想想,你兩個孩子這麼可愛真誠,連我都不忍心往他們美玉一樣的心上拉一刀,你忍心?」
簡敏敏強硬地道:「他們總歸要接觸現實。這世界上從來就是有錢能使鬼推磨,人跟人只能拿利益說話。」
簡宏成耐心地道:「但你是他們的媽,不該由你給他們上殘酷現實的一課,就像你爸媽對你做的那樣,你是不是覺得很受傷害?你問過是什麼原因嗎?……」
「好像我爸媽不是你爸媽似的,你爸媽,你爸媽,你爸媽……」簡敏敏非要插上這一句。
「行行行,我們爸媽。哎呀,我剛才說到哪兒了?噢,我接個電話。」簡宏成一看是寧宥打來的,便暫時放棄簡敏敏,走開接電話。
寧宥語速明顯快於平常,她告訴簡宏成:「我問寧恕什麼時候能到,他給我顧左右而言他,說明他壓根兒就還沒起程回來,是吧?」
簡宏成想了一下,道:「顯然。然後你怎麼辦?」
寧宥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因為我媽對我沒反應,我再努力也沒用。我想不出替代方案,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我該怎麼辦?」
簡宏成道:「你先冷靜。」
「沒法冷靜,事關我媽生死啊。你要是有空,千萬幫我想主意,拜託。我再找別人想想辦法。」
簡宏成結束通話,回到簡敏敏身邊,道:「你的孩子們愛你,才會在聽了張家人說了你那麼多年壞話之後,還能因為你的不堪過去而心疼你,回到你身邊,你別不懂珍惜。你呢,好好問問自己,你兩個孩子認你之後,你開心嗎?」
簡敏敏一愣,看了簡宏成一會兒,道:「我開心有什麼用?他們還不是不聽話?」
簡宏成道:「不是開心有沒有用的問題,而是你強烈需要這種開心,做人需要這種開心。你自己都還不清楚呢。回車上去吧,我有些事得趕緊去做,晚點再找你們談。」
簡敏敏跟在簡宏成後面道:「是哪種開心?我即使不清楚,以前不也活得好好的嗎?」可她越走近車子,聲音越低,直至最後兩個字連她自己都聽不清。
簡宏成看著簡敏敏的忌憚,上車後忍不住對兩個小的道:「你們兩個回城自己找地方吃飯,我得好好跟你們媽談談。」
簡敏敏剛好也上車了,警惕地問:「談什麼?」
張至儀道:「是啊,已經談好了啊。而且……我想跟媽媽吃飯,媽媽已經吩咐保姆煮好菜了,有筍呢,我好久沒吃到筍了。」
簡敏敏得意地沖簡宏成一笑,異常暢快。簡宏成便鄙夷地對簡敏敏道:「很開心是吧?有什麼好開心的,嘴都咧成木魚了。」
簡敏敏再度一愣,沖簡宏成深深地看了一眼。可簡宏成壓根兒沒時間看她,嚇得趕緊幫簡敏敏拉緊手剎,免得失控的車子滑出去,撞到前面的車。
張至清到底是大了點兒,他的目光在媽媽和舅舅之間打轉,感覺簡單的話語背後有文章。
張至儀驚魂過後道:「原來媽媽你真的是馬路殺手,姑姑說你明明是故意殺人,硬是砸錢讓公安局改成過失傷人,我還差點兒信了姑姑。」
簡敏敏回頭怒道:「那女人哪天不說我壞話,準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簡宏成若有所指地道:「大人很容易被成見所蒙蔽,反而小孩子觀察問題更直接,更容易切中要害,別小看孩子們。啊,我忘了你們叫我出來是幹什麼。」
簡敏敏剛要鬆開手剎,聽了女兒與簡宏成的話,不由自主地又將手剎拉起,心裡明白簡宏成是提醒她別小看孩子們,孩子們的心裡明鏡似的。還真是。但聽了簡宏成最後一句,她顏面兒掛不住,忙又鬆開手剎,將車開了出去。
張至清道:「媽媽要向你道歉。」
簡宏成做恍然大悟狀:「哦,這件事,道歉應該有個順序,就像穿衣服,既然是先內衣內褲,再外套地穿上去,就該先外套,再內衣內褲地脫掉。我們家的道歉順序似乎應該是先我爸媽,然後才輪到大姐,大姐可以不急。可如果是超人,內褲可以放在最後穿。」
簡敏敏聽了,覺得有理,本想振振有詞地響應道歉確實該有個順序,作惡的人還沒道歉呢,憑什麼她先道歉?她也是受害人呢。可她迅即感覺有芒刺在背,從後視鏡往後看,看到一雙兒女殷殷期盼的眼神。兩小兒希望她做一把超人?簡敏敏性格急躁,忽然熱血沸騰了起來。想她做一回超人,讓兒女看看他們老媽有多好,其實也不錯。她又將車停到路邊,對簡宏成道:「當年爸媽嚴重偏心於你,我做什麼都是白搭,我甚至已經為了簡家犧牲一輩子。可明擺著的,爸媽也不會把財產傳給我。老二,你還記得嗎?那天我和張立新拼了性命地把承包合同拿下來,我幾天幾夜沒睡好,還胡吃海喝,搞得又吐又拉,還小產了,結果爸也沒什麼表示,倒是拿著合同先找你,摸著你的頭,讓你快長大,跟你描畫他心中為這個廠設計的前景。我氣瘋了。」
別說是張家兄妹,連簡宏成也聽得大驚:「小產?我當時……」
簡敏敏盯著窗外白熱化的陽光,漠然地道:「你當然不知道。爸媽怕你小孩子聽了不該聽的,影響發育,讓我們搬出去,到外面住。」
張家兄妹驚得大呼小叫,怎麼可以這樣?簡宏成也坐立不安起來,道:「大姐,我沒法心安理得地坐這兒接受你道歉,我沒資格接受,你不用道歉。我為我小時候不懂事,不懂得關心你,向你道歉。」
張至儀震驚好久,起身從後面抱住媽媽,拿臉貼著媽媽的臉,道:「媽媽,我也道歉,我以前不關心你。」
簡敏敏驚得魂飛魄散,眼睛依然直勾勾地盯著車窗外,只覺得陽光非常刺眼,非常刺眼,刺得她眼睛難受,流下了眼淚。
張至清忽然醒悟過來,對坐他前面的簡宏成道:「舅舅,經歷過這些,我爸爸是不是也情有可原?」
簡宏成剛要點頭,簡敏敏聲嘶力竭地吼道:「他不是好鳥!他早謀劃著出去住,省得白天黑夜做什麼都落在丈人眼裡,沒法打他的小算盤。我小產搬出去住,就是他主動提出來的,他藉機達到他的目的,一點兒都不怕我落下病根。他只顧著拍我爸馬屁,拍老二馬屁,遮蓋他的真實用心。他從答應結婚開始,就不安好心。可憐我那時候小,被他們一幫大人捉來捉去,做棋子,誰都不拿我當人看。他們都不是人。」
簡敏敏說著,手從方向盤上抬起,猶豫了一下,握住女兒的手,哭得更抑制不住了。她心裡還是覺得沒什麼好哭的,有什麼大不了,這件事比被逼婚要輕多了,可是女兒的擁抱讓她情不自禁。而此時兒子又遞來紙巾,笨手笨腳地替她擦眼淚,讓她心都快碎成渣了。她算是徹底聽懂剛才簡宏成對她說的那些話了。
簡宏成抱臂,默默看著,過了好一會兒,道:「我去救個也被重男輕女媽氣瘋的女人。至清,你照顧好媽媽和妹妹,我走了。」簡宏成知道,只要他們母子和解,其他事簡敏敏自然能解決,不需要他以舅舅身份做什麼仲裁。倒是寧宥,他相信剛才寧宥沒頭沒腦地來的那個電話是她趨於崩潰的前兆。
陳昕兒早上與簡宏成吵完,正打算去醫院履行對寧恕的承諾,不料有電話打來,說小地瓜的東西運到了。東西非常多,大多是陳昕兒一年一年累積下來的,也有一些是簡宏成新買的。簡宏成還是手下留情,將東西運到田景野的舊宅。於是陳昕兒順理成章地又返回田景野的舊宅,還帶上小地瓜。
陳昕兒花了一上午和一個中午的時間,才將小地瓜的東西粗粗整理出來。她越整理,越心寒。她記憶中屬於小地瓜的東西都被打包送到她手裡了,看樣子簡宏成是絕無留戀,將小地瓜清除出門,不打算再要回去的樣子。簡宏成究竟是什麼意思?陳昕兒收拾的時候時不時地出神。
整理完了,陳昕兒滿頭大汗,抱臂看著床頭小地瓜的小枕頭髮呆。該怎麼辦?她想起早餐時簡宏成的無情無義,甚至還讓他姐姐羞辱她。不,官司一定要打。她沒能力為自己討公道,只有指望法律為她討說法。
可是,陳昕兒汗流浹背地騎車趕到閔律師那兒,閔律師的助理攔住了她。
「請問陳小姐,你這次來,寧總知道嗎?閔律師不接案值不高的撫養費官司,除非是看在寧總情面上。」
陳昕兒聽了一愣:「案值不高?只有每月三千塊,是嗎?」
助理微笑道:「那倒不一定,看雙方經濟情況。不如你問問寧總。」
陳昕兒一聽,放下心來,再一想,不禁冷笑,原來簡宏成騙她呢。為什麼騙她?似乎簡宏成在千方百計地阻止她打官司。那麼,她偏要千方百計地把官司打起來。陳昕兒走到僻靜處,給寧恕打電話。
「寧恕……」
「你是不是又沒去醫院?」寧恕一針見血。
「呃,你姐姐說她在醫院,不用我去了。」陳昕兒不敢說這話是簡宏成說的。
寧恕道:「你也是女人啊,你替她想想,她已經在醫院守一天一夜多了,這大熱天的,人都快發臭了吧,你們女人誰受得了這些啊?你以為我幹嗎幫你?我只要你幫這麼一點點小忙,你……我真沒法跟你說話了,我會發火。你今天別找我,我火氣大。」
寧恕說完,就掛了電話。陳昕兒好生羞愧,不敢再追打電話,又怕被閔律師助理看見了譏笑,就找到遠離閔律師辦公室的通道,從樓梯悄悄地走到下面一層,才乘電梯。陳昕兒站在涼快舒適的電梯里,才發現都快兩點了,她還沒吃中飯,現在飢腸轆轆。可不管了,為了請寧恕幫忙,她得趕緊去醫院幫寧宥。
寧宥一直在斟酌如何對媽媽說話。在等候室里反正無事可做,再說也不用再等寧恕,她就精益求精,拿出紙筆,將要點提出來,反覆琢磨是否夠打動媽媽。結果,她發現一張紙上都是弟弟,滿眼的弟弟。寧宥強抑著沮喪,當什麼事都沒發生,繼續修改。
忽然,一個家屬走過來推推寧宥,道:「剛才一個醫生飛一樣跑進去,好像是你家的。」
寧宥條件反射似的,「呼」一下飛躥過去,準確地落在玻璃窗前。果然,很快便看見陸副院長換上了特殊衣服,走向媽媽,護士隨後呼啦一下拉上床邊的帘子。寧宥嚇壞了,這樣子絕非好事啊。她無法進去,只能在窗前看著帘子後面浮動的人影干著急。
簡宏成來時,剛好見到如此慌亂的寧宥,忙走上去問:「出什麼事了?」
寧宥沒聽見,直到簡宏成拍了她肩膀,她才一下子跳起來,回頭看見身邊的簡宏成:「醫生……好像在搶救。」
簡宏成也不知道帘子後面在幹什麼,他只是看見寧宥的臉上有前所未有的慌張,就下意識地寬慰:「未必是搶救,也可能是出現了好徵兆。」
「不像,醫生是跑著來的。」
寧宥說話的時候,手指著裡面。簡宏成看見她手指明顯地顫抖,忍不住伸手握住她的手,道:「別怕,我陪你。」
寧宥渾身一震,注意力瞬間被兩個人的手奪走。她凝視了兩隻手一小會兒,就將這隻手用力掙脫出來,藏在胸前。她又忍不住呵斥一聲:「你,離我一米遠,別影響我。」
簡宏成只得退開一步,背起手,不敢打擾,看著寧宥鼻尖頂在玻璃窗上,焦急地朝里看。他不禁想到同是在家被重男輕女對待的簡敏敏,想到簡敏敏對家人的惡劣態度,再看直至今天還在被往肉里刺鋼針的寧宥,他不清楚寧宥心中有怎樣的煎熬,感情得扭曲成怎樣,才能繼續全心全意地關心病房裡忽略她的親人。他想分擔,幫她卸壓,可是不得其門。簡宏成有些焦躁。人在緊張時刻的行為最能反映內心,他不知寧宥心裡究竟有沒有他。
護士忽然出來,大聲喊:「寧蕙兒家屬?寧蕙兒家屬在不在?」
寧宥連忙大聲回答:「在!」
護士道:「快進來換衣服。」
「兩個!」寧宥反身,一把抓住身後簡宏成的手臂,堅決地對護士說。
護士猶豫一下,道:「一起來。」
寧宥這才鬆手,跟護士跑進去。簡宏成一時腦袋混沌,但下意識地跟上,心底一股不合時宜的喜悅慢慢升起。
陸副院長看見一男一女進來,直接手指簡宏成,道:「你說幾句。」
寧宥心知陸副院長是誤拿簡宏成當寧恕了,忙用媽媽聽不懂的英語道:「He’snotmyyoungerbrother。」在陸副院長無奈地點頭允許下,她蹲下來,跟媽媽說話。此時她無法再用剛才精雕細琢的發言稿,只能現場發揮:「媽媽,本來約好三點鐘弟弟來見你,跟你說話,可弟弟老闆器重他,沒弟弟不行,連夜帶弟弟出差去江蘇,現在弟弟正在回來路上呢。弟弟歸心似箭,都不敢自己開車,弟弟是打車來的,你放心,不用擔心弟弟安全。你千萬打起精神,媽媽,你得等弟弟來,你別睡著啊。弟弟三點鐘肯定到,只有幾分鐘了,我們早上說好的,弟弟三點鐘到,跟你說話呢。」
寧宥已經用盡了渾身解數,左一個弟弟,右一個弟弟,滿嘴都是弟弟,討媽媽歡心,看得簡宏成替她滿心悲涼。可陸副院長看著案上的各色儀錶,神色嚴峻。忽然,陸副院長指向簡宏成:「你試試。」
寧宥正黔驢技窮,可聞言,又跌入更深谷底。她試圖解釋,簡宏成伸手按住她,搖搖頭。也幸好簡宏成能征善戰,是召之即來,來之能戰的熟手,在蹲下去之際,便已想好要說什麼。
「寧伯母,我叫簡宏成,對,就是二十年多前那個簡家的二兒子,目前是簡家的實際主事者。我來與您商談兩家的和解問題。對於二十多年前那場導致我們兩家家破人亡的事件,我的宗旨是放開心胸,擱置爭議,停止爭鬥,向前看,各自過好日子。但這個宗旨說說容易,執行較難,其中最大障礙是兩個人,一個是我家的簡敏敏,一個是您兒子寧恕。先說簡敏敏一方……「
毫不知情的陸副院長聽得完全驚呆了,想不到病人女兒領進來的是這麼一個人,一開講,就能追溯到二十多年前,而且家破人亡,而且看起來打鬥至今,饒是陸副院長見的病人多如牛毛,也想不到今天會在自己面前上演這一出意外。他在驚訝之餘才想起自己還是個醫生,連忙看向案頭各色儀錶,還好,儀錶顯示,病人的各項生理指標開始走向積極穩健。陸副院長連忙點頭,示意繼續。
寧宥完全本著信任簡宏成為人,信任簡宏成的能力,而事先毫無叮囑,任簡宏成自由發揮。但她一邊留意媽媽,一邊留意陸副院長的反應,隨時準備做出適當反應。可她不僅看到剛才生氣全無的媽媽開始轉動眼珠子,而且即使她混沌的腦袋需要關照的事情這麼多,她還是被簡宏成所說的那些吸引了過去。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她居然有興趣聽下去。顯然媽媽也聽進去了。她原本堅持讓簡宏成跟進來,是因為她在危急關頭需要一個心理上的支持,她想不到,簡宏成能臨陣發揮,大顯身手。寧宥感激地看向簡宏成,簡宏成有所感應,也看向她。兩人的目光匆匆交會,又很快轉向病床上的病人。但只這一瞬間,猶如千萬條數據飛快地通過光纖傳遞,兩人明白了對方的心意。
簡宏成心中更加有底,繼續道:「迄今為止,我已可以保證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管制住簡敏敏的言行了,基本上她不會再上門動武。但簡敏敏是大活人,而且火力十足,對她的管制需要因勢利導,我用了不少時間。這期間簡敏敏多次騷擾你們家,給你們日常生活造成不便,我深表歉意。如今,我雙管齊下地控制簡敏敏,一方面是經濟上的鉗制,她現在的主要資產與未來的主要產出都掌握在我手裡,因此,她已不敢輕舉妄動了;另一方面是親情上的鉗制,她在二十多年前那件事後失去對所有人的信任,可老天眷顧,讓她有一雙教養不錯的兒女。簡敏敏出於本性,非常愛她的兒女,我幫她找回了兒女,她現在非常珍惜,為此,她必須收斂言行,以免被兒女唾棄。人有牽掛,就有制約,所以,對簡敏敏這方的擔心,你們可以放下了。」
寧宥不知自己是不是錯覺,她感覺媽媽藏在呼吸罩下面的嘴唇彷彿鬆弛了,眼睫毛也似乎在顫動。她激動得無以復加,落下眼淚。簡宏成本來就志不在寧蕙兒,即使對著寧蕙兒說話,可一顆心都牽掛在寧宥身上。見此,他呆住了,忘了說話,享受自己做的好事帶給寧宥的喜悅。寧宥只得乾咳一聲,提醒繼續。
簡宏成還是堅持對寧宥溫柔地一笑,才扭頭繼續說話:「因此,兩家擱置爭鬥的唯一障礙只剩下寧恕。如果寧恕不放棄報復,不僅我們兩家人都無法平靜生活,寧恕自己也會一步步地走向瘋狂和自我毀滅。如何能在不流血、不衝突、不造成無法彌補後果的前提下壓制寧恕的報復心,讓他和平收手,在我看來難度極大。我與寧宥商量過,我們可以如何軟化寧恕的態度。可商量來,商量去,不得其門而入。一籌莫展之際,我們想到知子莫若母。寧伯母,讓寧恕收起報復心,好好過正常人生活,找個好姑娘,生個胖小子,只有您能做到。因為寧恕是您的兒子,母子連心,無論如何,寧恕都能聽您一句話。寧伯母,聽見沒?寧恕的第一次生命是您給的,寧恕的第二次生命也只能靠您,您必須醒來,挽救寧恕。寧恕全靠您了,除了您,沒有別人,您要努力,再努力,努力醒來,救救您的兒子。」
寧宥在邊上見到媽媽的眼睛在眼皮底下轉得更急了,也忍不住輕呼:「媽媽,加油,加油,弟弟需要你,加油。」
但陸副院長喊停了。他抱歉地道:「病人還不能太激動。這次到此為止吧。很不錯,加油。」
寧宥心知媽媽的這次危險期度過了,她激動地看著臉上似乎血色好了點兒的媽媽,不想離開。簡宏成起身拉她一把,將她扶起。
「聽醫生的。」簡宏成輕聲在寧宥耳邊說了句。寧宥只得點點頭,跟陸副院長離開。護士又將床簾拉開。
陳昕兒正好趕來。她環視一周,沒找到寧宥。她相信寧宥不可能離開,知道寧宥做人非常細緻周到。陳昕兒等了會兒,就抓住一個婦女問有沒有個頭髮這麼長、人這麼高、眼睛彎彎的中年婦女。那個婦女一聽,就指著裡面說兩夫妻剛剛被護士叫進去了,恐怕病人有危險。陳昕兒一聽,兩夫妻?寧宥的老公不是在坐牢嗎?她順著指點去窗戶看,正好見到護士將床簾拉開。即使裡面的人都戴著口罩,陳昕兒也認得出那兩人。而簡宏成眼睛如能滴出水似的注視著寧宥,更恐怖的是,簡宏成的手還挽著寧宥的胳膊肘!所謂兩夫妻,說的就是這倆?為什麼人家陌生人說他們是夫妻,難道他們在等候區里有更親密、更像夫妻的接觸?陳昕兒大怒。
寧宥與簡宏成不知,他們一邊出來,一邊向陸副院長小聲提問。他們快走到門口時,寧宥好生感謝陸副院長。簡宏成在邊上給寧宥使個眼色,意思是他會跟上陸副院長,好好與院長套磁,培養感情。寧宥立刻領會,但她不用對簡宏成說謝謝,只是低頭微微一笑。
三個人魚貫而出。門都還沒掩上呢,陳昕兒就站在他們一丈開外激動地大喊:「你們,狗男女,一個不要兒子,一個婚外情,不要臉,都臭不要臉!」
寧宥猝不及防,一看是陳昕兒,立刻拉下了臉。後面的護士趕緊把她推出,將門掩上,免得驚擾到裡面的病人。陸副院長原本挺欣賞寧宥與簡宏成的表現,見此愣了一下,便立刻與兩人告別,匆匆離去,不再多話。
簡宏成二話沒說,大步向前,大力抓起陳昕兒就往外走。但陳昕兒不肯再如以前般聽話,使勁地試圖掙脫,又扭頭沖寧宥大喊:「寧宥,報應,你看你媽就是你害的,報應!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不能搶!你媽沒教過你嗎?好啊,這就看到報應了,這叫現世報!寧宥,你給我記著,你壞事做絕了,你從小到大搶我的東西,連人都搶,你還有什麼幹不了的?你……」
陳昕兒就像瘋了一樣,簡宏成使出再大力氣,也只能慢慢將她往外拖。簡宏成眼看著陳昕兒口無遮攔,完全胡說八道,他也氣瘋了,一把將陳昕兒壓在旁邊牆上,附耳狠狠地輕道:「你聽著,小地瓜不是我的,我跟你一次關係都沒發生。」說完,他拉下兩根頭髮,拍給陳昕兒,「我的DNA,你查去。我保護你夠久了,但你竟喪心病狂至此。從此絕交。」
說完,簡宏成乾脆地放開陳昕兒,回去找寧宥。
陳昕兒大驚,完全反應不過來,等簡宏成走遠了,才大聲問:「你說什麼?」簡宏成沒回答她。她直著眼睛看向手中的兩根頭髮,感覺剛才不是幻聽。她一下子愣住,渾身瑟瑟發抖。這到底是什麼意思?簡宏成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小地瓜不是簡宏成的,難道還是別人的?怎麼可能?!可不知為什麼,陳昕兒渾身無力,站不住,順著牆慢慢滑下去,臉色蒼白地癱坐在地上,滿頭冷汗像黃豆一樣地滾了出來。她的手抖得捏不住兩根頭髮,頭髮不知什麼時候掉了,找不見了。
簡宏成回到也氣得發抖的寧宥身邊,小心地道:「別跟這種人生氣,不值得。」
寧宥道:「奇怪,為什麼只專心罵我?」
簡宏成只好賠笑道:「你這問題倒是古怪。坐,別站著。」
寧宥看著陳昕兒,甩開簡宏成的扶持,自己扶著椅背坐下。她還想繼續生氣,卻看到陳昕兒樣子越來越可怕,想扭開臉去,裝沒看見,也在心裡罵聲報應,可她真做不到。
「陳昕兒怎麼了?」
簡宏成也一直觀察著陳昕兒,見問,搖頭道:「沒什麼。」
寧宥不信,倒是忘了自己的生氣,看著那邊的陳昕兒,還是問:「你到底跟她說了什麼?」
簡宏成依然搖頭,眼睛也依然關注著陳昕兒,考慮片刻,才道:「讓我想想該怎麼跟你說。現在別問我,我還沒想好。」
寧宥不再問,低頭想了會兒,道:「謝謝你幫我救回我媽。你去處理陳昕兒那邊吧。她精神有問題,你只要這麼一想,就……」
簡宏成搖頭打斷:「我不是救火兵,不可能誰的事都管。我很忙,分身乏術,只能管我有限愛的幾個。」
寧宥低頭不語了。
簡宏成想了想,再道:「你也別受她影響。要說道德敗壞,那是我,是我猛追的你,而你一直三貞九烈地不理我,陳昕兒胡說。要有報應,也是報應到……」
「別胡說。」寧宥也打斷簡宏成的話,「誰拿她瘋瘋癲癲的話當真了?我是氣寧恕,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抓陳昕兒過來給我添堵。」
簡宏成道:「你對那些話是認真的。傻。」他起身,看了會兒寧宥,又默默走向陳昕兒,抓起幾乎癱軟的陳昕兒,走了。
寧宥在簡宏成身後抬起頭,看著他走沒了,又低下頭去。腦子裡一下塞進這麼多的事,她煩成一團,反而什麼都不想了。
簡宏成抓著陳昕兒走出擁擠得如沙丁魚罐頭般的電梯,朝停車場走去。走到空曠處,一直慘白著臉、面無表情的陳昕兒忽然問:「到底怎麼回事?」
簡宏成面孔墨黑,不理陳昕兒,悶聲不響地將陳昕兒拎到車上,關在車裡,讓司機盯著她,然後才站到車背後,給田景野打電話:「你有空嗎?我打算跟陳昕兒攤牌,估計我會挨揍,你得到場,一方面做個和事佬,一方面給我做個見證。」
田景野吃了一驚:「什麼時候不好,非今天?我忙。」
簡宏成道:「逼上梁山啊,不攤牌不行,不攤牌讓寧恕摁著揍,不出一個月也會被揍出真相,不如主動。看你時間,你有空給我電話,我立刻安排與陳昕兒父母會談。」
田景野雲里霧裡的:「不是前個月同學聚會時已經說真相了嗎?難道寧恕知道得比我還多?」
簡宏成道:「見面再說。」
田景野想了會兒,道:「我儘快結束這邊的,你不要另有安排。」
簡宏成打完電話後回到車門邊,可手一碰到車門,就一臉厭惡地彈開。裡面的司機以為他被曬熱的車把燙了,就拉長身子,替他打開副駕駛車門。簡宏成只得坐進去,看也不看後面的陳昕兒,道:「去陳昕兒父母家。」
陳昕兒即使滿腦子糨糊打滾,依然警覺地問:「幹什麼?小地瓜在那兒。」
簡宏成沒理她。
陳昕兒心裡越來越覺得不妙,大叫道:「我不去!放我下去!」
簡宏成才道:「你即使不去,我還是會去你父母家說明問題,辦理移交。」
「你想跟我爸媽說什麼?他們那麼大年紀吃不消的,你有話跟我說。」
簡宏成又不理她了,伸手按下中控上的兒童鎖,省得陳昕兒腦子錯亂,跳下去。但自始至終,陳昕兒都不再有激烈動作,而是癱在后座發獃,滿眼都是迷茫。
寧宥接到寧恕電話,沉吟間,發現手機指示時間正是原先約定的下午三點。她預感寧恕有話要說,而且估計不會是好話,但她還是接了起來。
寧恕劈頭就問:「ICU裡面可以接手機,不妨礙儀器?」
寧宥立刻心裡明鏡似的,但還是道:「外面,等候區。」
寧恕聽了,當即「呵呵」一聲:「我真不會看錯你,說個我執行不了的時間,讓我回去,然後你就可以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打擊我,是不是?」
寧宥即使預料到了,還是氣得發抖,可此時媽媽的蘇醒還得依靠寧恕,她沒法賭氣,只得深呼吸一下,不疾不徐地道:「我剛出來。媽媽情況不好,陸副院長飛奔來ICU搶救,剛剛平穩。各種測試表明,媽媽現在求生慾望不強烈,我們唯有寄希望於你這一項能激發她的各項生理指標。當然,你可以認為我在騙你,你有空過來護士站查看記錄吧。」
寧恕愣住,好一會兒不說話,一張臉漸漸地紅了起來,忽然暴跳道:「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媽媽有危險?你為什麼早上還說媽媽病情有起色?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不能說一句真話嗎?耽誤了媽媽病情,你怎麼辦?」
寧宥氣得臉色通紅,用盡吃奶的力氣讓自己繼續平靜,道:「知道你會來這一套,不好意思,又錄音了,以及,十分鐘內會上傳到百度雲,你可以不用專程趕來摔我手機。再及,感謝你安排陳昕兒來鬧場,她在三分鐘之內就臉色灰敗地走了。最後一個問題,你什麼時候可以到達?」
寧恕憤怒地掛斷了電話,呼哧呼哧地大喘息。
天涯共此時,寧宥等電話斷了,飛速蹦躥到病房窗口前,看著裡面的媽媽呼哧呼哧地大喘息。寧宥感覺她的精神在一重接一重的打擊之下,已接近崩潰。
田景野領著郝聿懷趕到陳昕兒父母住的小區,好不容易找到約定地點,只見簡宏成的車子停在太陽底下噗噗噗地冒著氣,而簡宏成自己不顧炎熱,站在樹蔭下抱臂等人。郝聿懷一看見簡宏成,就降下車窗,探出腦袋,熱絡地道:「嗨,班長叔叔。」
田景野看了,不由得一個鬼臉,但田景野的鬼臉還沒做全,只見簡宏成呼地躥過來,擋在郝聿懷面前,將郝聿懷的腦袋壓回車裡。簡宏成隨即道:「陳昕兒在那兒。灰灰,你別出來。」說著,拿出手機,打給坐在車裡看管著陳昕兒的司機,「你下來,看見西邊這輛黑寶馬了嗎?你過來,換輛車。」
田景野聽了就笑:「路痴,明明是北邊,真是找不到北。」
簡宏成一笑,趴在車窗上對郝聿懷道:「你先等在車裡,別出來,陳昕兒在那邊發脾氣,會殃及無辜。等會兒小地瓜下來,你帶他和司機叔叔一起出去玩會兒,你負責把小地瓜帶好。田景野,你快出來啊,再不出來,陳昕兒找過來就麻煩了。」
田景野忙鑽出車門,將車鑰匙交給司機。簡宏成讓司機鎖住車門,坐在車裡,陪郝聿懷,別出來。
田景野走去簡宏成的車子,拉開車門,見陳昕兒面無人色,眼睛更是像見鬼一樣。田景野吃了一驚:「怎麼回事?」
陳昕兒一把抓住田景野的手,哀求:「救救我,你帶簡宏成離開,我什麼都不說了,只要他要小地瓜就行。撫養費我也不要了,一分錢都不要,我自己會養活小地瓜。還有,我保證不再接觸寧恕,也堅決不打官司,反正簡宏成說什麼,就是什麼,我不會再跟他作對。田景野,你勸勸他。」
田景野見簡宏成安頓好郝聿懷後走過來,就問:「聽見沒有?」
「聽見什麼?」
「陳昕兒說只要你現在離開,認小地瓜,她保證撫養費不要,不接觸寧恕,不打官司。」
簡宏成默默地看了陳昕兒一眼,對田景野道:「麻煩你把這輛車子開出去兜一圈,十分鐘後回來。」
田景野不忍心地將陳昕兒那邊車門關上,稀里糊塗地依言坐進車裡,飛快地將車開了出去。他純粹是憑著多年積累的對簡宏成的信任,才肯做這件看上去是欺負陳昕兒的事。
簡宏成等車走遠,就三步兩步地上去,敲開陳家的門。
陳母看見他,還在辨認,後面的小地瓜就歡叫著跑出來:「爸爸,爸爸。」然後像只小猴子一樣飛快地攀上簡宏成的身子。
原來這就是簡宏成,害他們女兒的簡宏成。陳父出來,不顧小地瓜在場,厲聲道:「你來幹什麼?你還有臉來?」
簡宏成平靜地道:「我來跟伯父、伯母說明七年前的事。小地瓜不方便聽,我可不可以讓我的司機帶小地瓜出去玩一小時?保證四點半送回來。」
「我們憑什麼相信你,你會把小地瓜交還給我們?」
小地瓜趕緊抱緊簡宏成,簡宏成也忍不住地抱緊了小地瓜。但簡宏成依然嚴峻地對陳家父母道:「七年前陳昕兒遭遇的不測,七年前小地瓜的來歷,這七年來我對陳昕兒的監護,我憑的是這些!但面對即將到來的撫養費官司,我只能提前將真相揭穿,把監護陳昕兒的責任移交給你們。」
陳父道:「什麼意思?你騙了昕兒還不夠,還想騙我們?昕兒呢?讓昕兒跟我們說。」
「陳昕兒在田景野車上。小地瓜出去玩後,田景野立刻會陪她上來。你們不用擔心小地瓜,我既然交還了,就不會再搶走。如果要搶,我不會傻到明著搶,有的是辦法找陌生人尋機會搶。我們為小地瓜好,別當著他的面談七年前的事。」
陳母卻忽然道:「你快走,十分鐘後不見昕兒,我們報警。」
簡宏成看了一眼陳母,抱著小地瓜轉身就走,才走下一層樓梯,小地瓜就抱著簡宏成腦袋,輕輕地道:「爸爸,我要跟你在一起。」
「嗯?」簡宏成驚訝,卻見小地瓜眼圈紅紅的,似乎要哭,「跟著媽媽不好?」
「可是我想爸爸。」
簡宏成滿心糾結地看著小地瓜哭出來,整整停留了有一分鐘,才艱難地開步,又往下走。
田景野到外面繞了一圈,足足有十幾分鐘才回來,見自己的車子已經不見了,這才回頭對陳昕兒道:「你們兩個的事了結一下,不是更好?有我在,我會監督。」
陳昕兒卻夢囈似的道:「萬一我不在了,田景野,你幫我把小地瓜抱到簡宏成那裡,一定要他好好養小地瓜。有小地瓜在,寧宥才不肯要簡宏成呢。」
田景野的眉頭皺起來了:「有事說事,別要死要活。下車去,像個成年人一樣地解決問題。」
陳昕兒道:「不,只要我死了,什麼問題都解決了。簡宏成可以跟寧宥在一起,小地瓜也可以跟簡宏成,現在都因為我,我是累贅。」
田景野不明所以,將陳昕兒半扶半拖地弄出車門:「死都不怕,你還怕去你爸媽家?」
簡宏成依然站在那片樹蔭下,正好有電話進來了,他看了一眼幾乎被田景野強制拖出車門的陳昕兒,接起電話:「阿才哥?有動向了?」
阿才哥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我也想來想去,寧恕這個時候不肯回去看他媽,肯定在辦大事。我已經到蘇州了,守在他們剛才看過的樓的售樓處外面,另一撥人跟上局長他們,我不信逮不到寧恕。」
簡宏成見田景野走過來,索性走開去,免得田景野聽到:「你最好換輛當地車,計程車也行,千萬別豪車。豪車蹲久了,售樓處裡面的人會留意,萬一在寧恕面前提到一兩句就不好了。節骨眼兒上,不能有絲毫閃失,你委屈一下。」
阿才哥醒悟,連聲叫好,趕緊停止通話,加油後重新安排。
田景野沒理簡宏成,扶著陳昕兒去她家。陳昕兒忽然尖叫著坐到地上,不肯走了:「為什麼要這麼對我?你們兩個都還是老同學嗎?你們想逼死我是嗎?」
簡宏成收好手機過來,走近了,卻沒停步,直接朝樓道走去:「你不上去也行,我請你爸媽下來。今天務必把真相講明。室外對你反而不利,聽見的人更多,我無所謂。」
當即,頭頂傳來鋁合金窗拉動的聲音。老小區的鋁合金,拉起來發出了慘烈的「吱吱」聲,在下午寧靜的小區里聽得分外清晰,彷彿就在附和簡宏成的話——有人在某個窗口裡開始偷聽了。陳昕兒抬頭看,卻只見陽光照射得亮晃晃的窗玻璃,都不知是哪一扇窗後面有人,也可能每一扇窗後面都有人。她再看頭也不回、往裡走的簡宏成很快鑽進樓道,不見了。她只能彷徨地看向田景野,不知怎麼辦才好:「我真的會死,田景野,我真的會死。」
田景野真很難選擇,雖然他一向相信簡宏成的人品,願意聽從簡宏成的安排,可陳昕兒有精神疾病,且他和寧宥對陳昕兒的安排一直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今天如果被打斷,不知陳昕兒又會滑到何處去。然而,他還是注意到簡宏成口口聲聲地提到的「真相」。他一直不信簡宏成真的是臭渣男,總覺得簡宏成與陳昕兒的關係中有不少不合邏輯的地方,或許,那就是「真相」?或許,陳昕兒變成今天的樣子與「真相」有關?田景野思來想去,依然決定信任簡宏成,按簡宏成的話去做。他心懷愧疚地將陳昕兒扶起來,送進樓道去。
但田景野即便再小心,再不忍,動作與勸慰猶如哄小孩,原本阻擋在簡宏成面前不讓他進屋的陳母見了,還是試圖使勁撥開簡宏成,如猛虎下山一般地去救女兒。簡宏成連忙伸手攔住,免得無辜的田景野遭殃。陳母下不去,又看著田景野試圖強迫陳昕兒上來,急得對田景野道:「小田,我們看著你長大,一直看你是個好青年,你可不能近墨者黑,一步不慎,貽誤終生。你千萬慎重,年輕人走錯不得。今天的事你趕緊懸崖勒馬,我們也不會說出去,大家以後依然做體面人。」
田景野仰臉沖陳母陽光燦爛地一笑,反而沖簡宏成道:「簡宏成,你放手,陳伯母不是糊塗人,我對陳昕兒如何,陳伯母都看在眼裡,不會誤會我的為人。陳伯母雖然激動,但不會為難我。」
簡宏成會意,立刻縮回了手。
陳母一時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衝到陳昕兒身邊,抱住女兒不肯放手:「小田,那你想做什麼?簡宏成是流氓,霸佔了昕兒這麼多年,你不能跟那種人穿同一條褲子,你會犯錯。」
陳昕兒顫抖地道:「媽,讓他們走,讓他們走,我們回家,別讓他們進家門。」
田景野道:「陳昕兒,還有陳伯母,你們都別怕。今天大家都在,尤其是有陳伯父、陳伯母替陳昕兒做主,我們好好坐下來把話說明白。我既然承蒙你們雙方都信任,就做個中間人,把舊事做個了斷。屆時,簡宏成該賠償就賠償,該負責就負責,別像現在這麼和稀泥,反而讓陳昕兒和小地瓜不明不白,見不得光。如果你們覺得我說得對,我們這就坐下談。」
陳母聽著也對,有她和老伴兒在,不怕簡宏成搞幺蛾子,這筆老賬是該算算了。當然,也是基於這些天田景野與他們之間慢慢培養起來的信任。她果斷對女兒道:「我們上去擺清楚。」
陳昕兒依然不肯上去,虛弱地對媽媽道:「不要,不要說,讓他們走。」彷彿,眼下媽媽是她唯一的希望。
簡宏成看著,心裡生出疑惑:「陳昕兒,我們是老同學,所以我一直相信你說的。但今天你的態度……難道你一直清楚那天發生過什麼?換句話講,難道你這七年來一直栽贓我,讓我背了七年黑鍋?」
陳昕兒忙不迭地搖頭:「不,我沒有,我沒有。」
陳母大怒,呵斥聲壓過女兒的否定:「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女兒這幾年聲名狼藉,而你這幾年掙大錢,發大財,難道還是我女兒害的你?你看看你們兩個人,有你這麼顛倒黑白的嗎?你說話有沒有良心?好,上去說清楚,不說清楚,都別想走。」
這下,即使陳昕兒再不願,陳母還是奮力將女兒推上樓,推進門,順手暴力地將簡宏成一把扯進門,但對田景野倒是手下留情,即使氣得臉色墨黑,依然有耐心地等田景野自己進門。因為田景野這兩個月來的表現實在是太幫忙了,好到無可指責,都比他們當父母的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