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宏成進了陳家門,便下意識地環視小小客廳一周,忍不住驚愕地看向陳昕兒,又不敢置信地看向田景野,但想了一下後,便氣定神閑地看著陳父、陳母如同保護小孩子一樣地將陳昕兒夾在中間,一起落座三人沙發。而陳母又招呼田景野坐旁邊的單人沙發。自然是沒人招呼簡宏成,他自己找一張寬大舒適的藤椅,挪到田景野身邊坐下。這場面,田景野儼然成了楚河漢界。
但簡宏成剛落座,便想到差點兒忘記一件事,連忙給寧宥發條簡訊:「寧恕估計要到下班時間才可能出發回來,你要有心理準備。晚飯我會給你送去。」
原本魂魄不知何處去了的陳昕兒此刻忽然眼睛碧油油地審視著簡宏成臉上的表情,彷彿清楚簡宏成此刻在聯絡寧宥,害得田景野都不信邪了,扭頭去看簡宏成發的是什麼,一看,果然印證了陳昕兒的擔心。田景野不禁上下打量簡宏成此刻究竟特殊在哪兒,可他發現不了。他只得佩服陳昕兒的火眼金睛,果然多年修鍊,終於得道。
寧宥收到簡訊後一陣胸悶。但她反而打個電話給郝青林父母,想到郝家也正被人找上門呢,不知一天過去,有沒有安靜下來。既然她出境不成,該管的依然得兜著。
電話是郝母接的,這比較反常,往常大多是郝父接電話。因此,寧宥提心弔膽地問:「灰灰爺爺呢?血壓要緊嗎?找上門來的人還在嗎?」
郝母一聽,就哭了起來:「灰灰爺爺還躺床上呢,我不敢讓他起來,血壓一直降不下來。」
寧宥道:「不用怕,他們不敲門,就當他們不存在;他們要是敲門,你們就報警,不行也可以叫物業。」
郝母道:「那家人不是一直在,是偶爾冒出來一下,在門口嚷幾句,看我們沒聲響,就走。灰灰爺爺不讓打電話叫警察,說那家人忽然親人被抓,心裡煩躁,總得找個出氣筒。要怪就怪青林,誰讓他跟著別人做壞事?我們活該跟他受罪。」郝母越哭越傷心。
郝父在邊上有氣無力地道:「好啦,沒什麼大事,我又不是玻璃做的。我是讓青林氣的,越想越氣。我開始試著把他往壞里想……」
郝母驚得忘記了哭:「你……你原來悶聲不響地躺床上是想這個?還能多壞啊……」
「還能……」郝父雖然沒力氣,卻說得斬釘截鐵,「還能,宥宥一定也想到了,只是不方便告訴我們。青林既然可能是與他們領導同案犯罪,一定也撈到好處了。回頭等宣判時他可能因為自首並且檢舉,判處有期徒刑的日子不會增加,但沒收違法所得和罰款肯定難免。那些違法所得他雖然從沒往家裡拿,可罰款與沒收違法所得最終都得從家裡出。簡單地說,他自己不會受罪,但他想方設法地讓他的家人受罪。宥宥,我說得對嗎?」
郝母倒吸冷氣:「還能……」
寧宥早已想到,嘆道:「爸爸能想到這一層,我是真的感激不盡。」
郝父道:「這事,我看這麼決定吧。要麼以後你們離婚分割共有財產,讓青林獨自承擔罰款與被沒收違法所得,要麼我們承擔青林的那部分支出。就這麼定。呵,說出這個決定,我胸悶都能減輕許多啊。」
郝母道:「宥宥啊,你不答應也得答應,你得為灰灰爺爺的身體著想。」
寧宥聽了,很是感動。她想不到今天所有令她感動的人反而都是與她無血緣關係的人。她抹掉滴落的眼淚,道:「謝謝。還有啊,我打電話主要是報備一下行蹤。我媽最近為了弟弟的事心力交瘁,昨天又送急救了,現在手術後還躺在ICU病房裡,沒有知覺。我最終沒去成美國,昨天直接從機場趕來醫院,估計這次出境培訓是泡湯了。天熱,家裡事情又多,你們一定要保重身體。其實你們身體好,就是替孩子們分憂了,其他都讓兒孫自有兒孫福去吧,你們別太操心了。」
郝父也是感動。結束電話後,他感慨將很快失去懂事的兒媳婦。
陳家,茶几上自然沒有一杯水,連作為中間人的田景野也沒受到優待。田景野等簡宏成辛苦地打完簡訊,就道:「我時間緊,簡宏成,你開始說吧。陳伯母,我估計談話不會很愉快,你最好扶住陳昕兒。」說完,拿走茶几上的一個空玻璃杯,擱到陳昕兒伸手不可及的地方。
雖然只是田景野的一個看似不經意的小動作,可陳母立刻領會。她不會忘記一個月前陳昕兒用玻璃自殺過,因此,不顧天熱,緊緊挽住陳昕兒的一條手臂,也示意陳父照做。
簡宏成這才道:「我從七年前一個夜晚說起。我只說我了解的那部分。那時候我剛發跡,業務很忙,手下的人很少,很多事只能親力親為。那天我在大排檔跟很要好的客戶喝酒,吃夜宵,聯絡感情,已經喝了不少,接到一個陌生人來電,說是讓我去卡拉OK接一個醉得不省人事的女孩。我疑惑那是誰,就多問了幾句,打電話的說他是卡拉OK經理,有一個包廂里人都走光了,只留下兩個喝多的女孩,他只好翻出女孩的手機,給通信錄裡面的號碼打電話找人。我在陳昕兒手機通信錄里的名字是『班長』,按拼音排,順位第一,所以先找到我。我一聽,就想到這是陳昕兒,全深圳叫我班長的女孩只有她一個。朋友們聽說是我老同學,就開車去幫我忙。我從包廂背出渾身酒味的陳昕兒,送她去租的宿舍。那時候已經很晚了,卡拉OK也打烊了。」
田景野一邊聽,一邊留意陳昕兒的反應,覺得陳昕兒的表情有些漠然。但聽到一半時,田景野心裡犯了嘀咕:夜店、半夜、醉酒女……太多聯想可以不負責任地,又合情合理地延伸開來。但是慢著,不是說兩人的關係是從陳昕兒租屋被男房東潛入開始出現轉折的嗎?田景野滿肚子疑問,可不好提出,怕影響簡宏成。
而陳母警惕地問:「你有什麼證據?」
簡宏成道:「那時候的朋友都還有聯絡,如果你們不信,可以一個個地打電話去問。或者,我建議你們乾脆提起訴訟,讓法院幫你們判斷。證據不證據的,我們先放一放,等我講完你們再質證,可以嗎?我之後曾多次旁敲側擊地詢問陳昕兒記不記得這一段,她都口頭上表示不知,可細微表情又似乎表明她知道。她在竭力迴避。反正我也把疑問擱一邊,繼續講下去。」
田景野看看環視著陳家三口的簡宏成,覺得這傢伙此時猶如在給同事開會,壓根兒就是老子說了算,老子說了你們再錦上添花的職業病。他只好捧哏一下:「嗯,你繼續。對了,陳昕兒衣衫完整嗎?」
簡宏成想了想,道:「一方面我也喝多了,沒太留意,只記得在包廂里看到時她穿戴完整;再一方面我背著陳昕兒,陳昕兒當時完全沒知覺,不會配合一下,所以我背得很辛苦;再加上深圳天不冷,衣服普遍單薄,後來衣衫被拉扯得越來越亂也有可能。」
聽到這兒,陳家三口都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尤其是陳昕兒,雖然一張臉羞得通紅,可什麼舉動都沒有,很安靜地聽著。
反而是陳母對女兒道:「你不是不會喝酒的嗎?女孩子怎麼能喝成那樣?」
田景野聽了,心說陳家真是規矩人家,一點兒不懂夜店裡那些破事,陳母居然擔心的是這些問題,難怪養出一個「陳規矩」。他不由得看看簡宏成,簡宏成也有些無奈地看看他。田景野不動聲色地提點了一下,道:「陳伯母說得是。深圳靠近香港,夜生活比內地豐富,在那種夜店裡三教九流的人多,女孩子喝多了確實很危險。簡宏成,你再說下去。」
陳母一愣,警覺地看向女兒,忽然悟出田景野前面問衣衫完整是有所指,應該是聽出了他們所沒有發掘的隱晦內容,果然是做中間人來的。陳母對田景野恢復了點兒信任。可她想著還是後怕,狠狠瞪了女兒一眼。
簡宏成繼續道:「可我背著陳昕兒來到她的租屋,我朋友打開門,打開燈,卻一眼看見一個男人從陳昕兒床上飛快地跳下來,試圖逃離。我和朋友雖然喝多了,卻也不傻,都看出這個男人形跡慌張,就跟那男人打了一架,揍得男人說出他是房東,過來要租金什麼的。我們叫來警察,查到果然是房東,但哪個房東要租金能要到床上?他肯定是潛入陳昕兒房裡,試圖行不軌。我們堅決不肯和解,讓警察把房東抓走。當然也不可能放陳昕兒在這種危險地方過夜,就把陳昕兒扛到我宿舍。這一段,如果要證據的話,警察那邊不知道還有沒有記錄。具體日子我有。」
田景野終於聽到熟悉處,忍不住驚訝地插嘴:「不對,你在同學聚會上說,是陳昕兒晚上回家,看到房東偷偷撬鎖進屋,躺在她床上,陳昕兒打電話把你叫去幫忙,然後你和陳昕兒喝酒壓驚,陳昕兒當晚住在你宿舍。」
簡宏成看著陳昕兒道:「對,當時我還說我把持不住,發生了關係。但實際呢,沒有。至於我為什麼承認發生關係,說來話長,你們聽下去。」
陳父、陳母聽得兩顆心跟過山車一樣,一會兒覺得女兒好驚險,一會兒覺得要是實情真如簡宏成所說,那麼簡宏成那夜仁至義盡,可很快又被田景野的問話戳到痛處,可簡宏成又否定。陳母簡直不知說什麼才好,只好催道:「你先說,我們再問。」
簡宏成道:「我那時雖然有了幾個小錢,可還不敢亂花,住的地方還很簡陋,只有一間十平方米小房,一張床,幾張摺疊圓凳,一張摺疊桌。男人嘛,不講究。陳昕兒佔了床和被子,我就沒地方睡,再說我喝多了,又打了一架,筋疲力盡,心裡大概也從來沒把兄弟一樣的陳昕兒當女人,就和衣睡在床上,陳昕兒也和衣睡。黑甜一覺,早上醒來發現陳昕兒在身邊看著我,我還反應不過來。我一看時間不對,我有個會議,就趕緊洗漱、上班,把陳昕兒扔那兒,只叮囑她趕緊搬家,那房東不是東西。這以後陳昕兒就不理我了,後來乾脆失蹤,工作也辭了。直到有天她一個朋友打上門來,要我負責,說陳昕兒懷孕,快生了,我怎麼可以不負責任?我當時愣了。」
簡宏成說到這兒,面目嚴峻地看向陳昕兒。而陳昕兒這回並未避開簡宏成的目光,努力地道:「不是你是誰?那次都對質清楚了,你也承認。」
陳母忍不住道:「年輕男女酒後一張床,一個房間都不行啊。你們……」她拿手指向簡宏成,激烈地道,「你好歹還能打架,還能回家,再喝醉也有點清醒,你怎麼可以?即使沒發生什麼,傳出去昕兒的名聲也壞了,更何況酒後亂性!你到底把我們昕兒怎麼樣了?」陳母氣呼呼地盯著簡宏成,「酒醒後忘得一乾二淨的多了,你還真別推得一乾二淨。我正要向你道謝呢,幸好還沒開口。你怎麼可以這麼對待你的同學?」
這會兒,反而是田景野不插嘴了。他看看簡宏成,再看看陳家三口,無法判斷,只簡單道:「繼續。」
簡宏成看著氣憤地拿手指指著他的陳母,淡定地道:「當時的情況不僅是你這麼想,連我私下請教朋友,朋友們也是一樣看法,都說我身邊放著個大姑娘,很大可能酒後亂性。我再回到時間序列。當時跟陳昕兒朋友見到陳昕兒時,只見她瘦得跟人體標本一樣,走快幾步直喘氣,我心裡想到她這狀態繼續下去會死,出於老同學、老搭檔的情誼,我可不能看著她死。然後她朋友跳著腳證明陳昕兒向來循規蹈矩,那天晚上是第一次,卻沒得到我的疼惜,心灰意冷,才不願搭理我。可又因為愛我,所以發現懷孕後一定要生下來。我很震驚,為什麼我記憶中沒有與陳昕兒親密的片段?我當然是認真求證,但首先我跟陳昕兒畢竟沒有親密關係,我不便問得太深入,她不便回答得很坦蕩。我只能問她那天晚上我們究竟有沒有發生親密關係,她說有。我當時憑過去與陳昕兒的合作而信任陳昕兒,她這麼說,我就這麼採信。其次我又挨了陳昕兒朋友一頓好罵,罵得很有道理,如前面陳伯母所言,因此罵得我很懷疑我酒後失德,導致我可能那晚真的做了什麼而不自知。我雖然心裡依然持懷疑態度,但當場表態我會負責。陳昕兒卻說,生下孩子是她自己的決定,與我無關,不需要我負責。我認為陳昕兒已經用以前幾個月的行動證明她打算自己負責,我很感動她的自立。可同時她似乎自己負責得不大好,都已經快把命搭進去了。再者,如果肚子里的孩子我有份,我不可能逃避責任,因此,我與陳昕兒商量,可否打胎……」
陳母一直沉默地聽著,至此插嘴:「這麼大的孩子,還怎麼打胎?」
簡宏成也真誠地回答:「是啊,怪我不懂這些常識,亂問問題,氣得陳昕兒差點背過氣去。我被陳昕兒朋友再罵一頓。那麼就只剩一個選擇——生下來。我提出陳昕兒負責生與養,我負責提供物質生活,同時我明確指出,我不可能因此意外,就與陳昕兒結婚。但離開後我還是很疑惑,不信我對一個兄弟姐妹一樣的同學做了禽獸一樣的事,即使酒後失德,也不可容忍。我跟身邊朋友議論起這事,朋友分析得更進一步,說我英雄救美,志得意滿,又是酒後,又是美女對我有感情,投懷送抱什麼的,我那晚沒有清白的道理。朋友說,最好的選擇當然是奉子成婚,其次是送去香港生孩子,免得孩子沒戶口,很麻煩。前者我不願意,我就努力做到後者,我得彌補。這些事都在我和陳昕兒清醒時發生的,可以對質。陳昕兒,我有沒有添油加醋,或者漏說什麼?我希望你憑良心補充。」
陳母一直黑著臉專心聽著,慢慢便顯得越來越專註,神情也越來越緊張。等簡宏成問陳昕兒要補充什麼,她連忙眼明手快地一拍陳昕兒的膝蓋,道:「慢點。補充是對的,但以前你不便問得太深入,現在還是不便,再說還有小田在。昕兒,你跟媽來屋裡說。」
陳昕兒剛打算開口補充,卻被媽媽打斷,一聽很有道理,她之前真是太聽簡宏成的話了,連忙起身掙開她爸的手臂,跟媽媽進屋。陳父看著母女背影,一臉擔憂。
陳母將卧室門關上,還嫌不夠,又拉女兒上了陽台,將陽台與卧室之間的門也關上,封得嚴嚴實實,才黑著臉開口提問:「那個房東與你是怎麼回事?」
陳昕兒忙道:「我也不知道那晚那個房東怎麼會在我屋裡,怎麼開的鎖,按說我入住後就換了鎖的,真的。後來我立刻搬家了。」
陳母冷冷地問:「這麼巧,正好房東使壞一次,就正好讓簡宏成那幫人撞見?」
陳昕兒急了:「就這麼巧。我又不是隨隨便便的人。」
陳母深深地審視著女兒,看得陳昕兒都手足無措了,才問:「那天跟你一起去卡拉OK的是誰?」
陳昕兒想了想,道:「公司客戶。老闆帶我們請客戶吃飯、娛樂。」
陳母問:「既然是同事,他們怎麼不送你回家?為什麼還是卡拉OK廳經理打電話幫你叫人?」
陳昕兒道:「我後來問過他們,可他們是老闆,我又不能多問。他們只說他們也喝多了,沒想那麼多,先走了。」
陳母聽得一臉恨,可還是耐心盤問到底:「到底後來發生什麼了?」
陳昕兒被問得焦躁了:「我不知道。後來不是簡宏成來了嗎?」
陳母沉吟半晌,盯著陳昕兒問:「真的沒發生什麼事?我是你媽,你儘管跟我說,我又不會說出去。」
陳昕兒焦躁地揮舞了一下手臂,忽然尖聲叫道:「我不知道!」
話才說一半,陳母就伸手強硬地捂住陳昕兒的嘴,用另一根手指指客廳方向,拿眼睛示意她小聲點。可客廳里的人還是聽到了一些蛛絲馬跡,三個男人都豎起了耳朵,可聲音又很快消失了。
田景野看著簡宏成道:「我大概知道答案了。但我想不通你為什麼,這不像你平時的做事風格。」
簡宏成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經常我真傻的時候,常被人說成裝傻。這有好處,有時候可以掩蓋我冒傻氣,讓我不至於丟臉,有時候讓別人不敢乘虛而入,但很多時候讓我背了黑鍋。」
田景野仰臉「嗬」了一聲,沒說什麼。
陳父在一邊看著,一聲不吭,仔細琢磨這兩人對話背後的意思。
阿才哥的電話搶了進來:「還真是讓我們料中啊,寧恕來了,不過很快就跟一個售樓銷售去了附近一家中介,他大概想買一期已經交付的現房。」
簡宏成道:「首先搞清楚他用什麼支付,如果是信用卡,信用卡跟房主名字分別是什麼。」
阿才哥道:「這個簡單。回頭有消息繼續交流。真是跟你說的斗蛐蛐一樣,好玩。」
簡宏成一笑。
陽台上,陳母等著陳昕兒情緒穩定下來,等看著差不多了,就問一句:「能繼續好好說話了嗎?」
陳昕兒垂頭喪氣地低著頭,但不得不點頭,以示確認。
陳母仔細觀察著女兒臉上的表情,冷靜地問:「你怎麼知道與簡宏成發生過關係?你是發生關係時醒著,還是醒來後發現身體不適,才想到呢?」
陳昕兒被問得渾身一震,頭低得更深,輕輕地道:「都有。」
陳母不容分說地伸手抬起女兒的下巴:「看著我的眼睛,再回答我,哪一種?不可能同時有。」
陳昕兒避無可避,被迫面對著媽媽的眼睛,頓時前塵往事紛至沓來,一幕接著一幕,一幕幕又互相貫穿,也有彼此矛盾的地方。她不知該抓住哪一幕來回答媽媽的問題,她的腦袋承受不住這樣的蕪雜,不禁狠命搖頭,大聲尖叫起來。
客廳里的三個男人又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但這一次唯有簡宏成沒有動靜,只見怪不怪地斜了卧室門一眼。
田景野聽著卧室門背後傳來的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震驚了會兒,回頭看看簡宏成,奇道:「你……怎麼回事?」
簡宏成道:「我只能說,又來了。沒辦法跟她談那一夜的核心,一談,她就這樣。」
陳父一隻耳朵聽著女兒尖叫,一隻耳朵聽田景野與簡宏成說話,忍不住問:「那一夜你們到底怎麼了?」
簡宏成道:「我至今還在發掘真相,請等會兒聽我往下講。」他看看陳父渾身緊張不自在的樣子,又補充一句,「問不出什麼的,可以讓她們回來了。」
陳父起身,又坐下了,垂首道:「她媽會決定。」
陽台上,陳母拿女兒沒辦法,勸也沒用,搖她肩膀也沒用,擁抱更沒用。陳母無計可施,一個響亮巴掌打了出去。一下子,陳昕兒靜下來了,看著她媽發獃。
陳母氣呼呼地看著女兒,又不由得嘆聲氣,將陳昕兒推回客廳。迎接她們的是三雙震驚的眼睛,包括簡宏成都震驚了,想不到陳母使出這招。
陳母將陳昕兒壓坐在沙發上,見陳昕兒扭動著要逃避的樣子,厲聲道:「你坐著。現在是我想知道怎麼回事,你跟我聽著。」然後陳母扭頭看向簡宏成,「你繼續說。」
簡宏成一聽,就知道陳母沒問出什麼,但他沒法看陳昕兒混雜著狂亂與恐懼的眼睛,不願看,看著心裡生出厭惡,而不是同情。他不想再度問候自己的良心。可他正好面對著,又不能不看。他又何嘗不是將自己放在火上烤?
「接下去我雖然將信將疑,但陳昕兒的肚子不等人,需要我趕緊找關係安排去香港。我自己工作也很忙,可每天還是禮節性去探望一下陳昕兒,送去錢物。就那麼幾天,陳昕兒胖了一些,似乎活過來了。然後我們趕緊去了香港。我前面說了,我才剛掙幾個小錢,不是很經得起花用,何況是去香港用。又為了讓孕婦好過點兒,我租了間還不錯的房子,最後還有醫院裡的花費。我請不起保姆,都自己動手。因此小地瓜生下來,最先是送到我手裡。陳昕兒本來身體就虛,生產後幾乎只剩半條命,也沒有奶,所以小地瓜都由我一個人照料。我看著小地瓜,心情很複雜,這是我兒子?可心情再複雜,我也得想方設法地把這個生出來才五斤多點兒的早產兒養活、養好。陳昕兒還住在醫院起不來,我獨自琢磨養小地瓜,我不笨,很快就把小地瓜養得雪白粉嫩。然後陳昕兒出院,跟我一起回了深圳。按說應該送陳昕兒去她原來租的房子住,但一來我不放心由陳昕兒單獨養小地瓜,她自己身體也暫時不行;二來,我似乎跟小地瓜產生了深厚感情,好像每天能看到小地瓜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所以我把母子倆安排在我附近的小區。小地瓜也跟我很有緣,他哭著不睡的時候,只要我一哄就好。我當時心生恐懼地想,他媽的這就是所謂血緣,所謂父子天性吧,那麼我真是做了禽獸不如的事。這麼想的同時,我心裡也沒雜念了,好吧,那以後就很簡單——我對小地瓜好,養活母子倆。」
田景野忍不住道:「你真是守口如瓶,這麼多年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但難道你從來沒想過去檢測一下小地瓜的DNA?」
剛聽得情緒翻騰的陳母一想,是啊,這年頭報紙、電視上說排查DNA的多了,簡宏成這麼一個聰明人怎麼會想不到?幸好田景野反應快、落點准。陳母又感激地看一眼田景野,這位中間人果然稱職。
簡宏成悻悻地道:「說出來都沒人信,當小地瓜能開口說話,居然第一句是叫『爸爸』的時候,我心裡越來越糾結,抗拒做DNA比對這個想法。你看,田景野,我這麼有決斷的人,愣是憋了一年多,憋得實在看小地瓜長得太不像我,才去做了DNA,然後……我清白了。」他調出手機里的一張照片,「結果在這兒。你們自己看。」
田景野沒看,將手機遞給陳父、陳母后,兩手交握,看著簡宏成微笑。簡宏成奇道:「你笑什麼?」
田景野道:「我一直煩你們兩個的關係,既然你是清白的,我很高興。以後不叫你臭渣男了。」
簡宏成會意而笑,但都沒等笑容展開,只聽「啪」的一聲,陳昕兒就像瘋了一樣地搶過簡宏成手機摔了。簡宏成挑眉看向陳昕兒,道:「又不是撕原件,摔我手機有什麼用?唉,別又這種樣子,我不敢叫你賠,不敢為富不仁。」
田景野看看摔了手機後就變得淚水盈盈、惶恐不安、呼吸急促的陳昕兒,只得由他彎腰將手機撿起,交還給簡宏成。
陳母扭過臉去,一臉的無地自容。雖然她知道檢測報告可以造假,可心裡已經認定這報告不假了。
簡宏成留意了陳母的表情,雙手接過田景野遞來的手機,對田景野道:「其實我那時候豈止高興,簡直是如釋重負。陳昕兒那位朋友威脅,要告我強姦,一直罵我是流氓。我那一年半過得提心弔膽。即使陳昕兒生孩子後幾乎與老朋友們都斷絕了往來,她那朋友不再威脅得到我,可我還是怕,那是毀一輩子人品的指控。」
田景野想想那時候的情形,連連點頭:「曹老師那麼喜歡你,也對你害得陳昕兒非婚生子而大為不滿。要不是你多年攢下的人品不錯,當時可能好多同學都要集資去深圳揍你。」
而陳母一張臉早紅成豬肝色了,因為就在剛剛放簡宏成進門前,她還在罵簡宏成流氓。田景野看陳母一眼,道:「好了,事情講清楚了,我們差不多該走了吧。」
簡宏成道:「我今天的首要任務是把陳昕兒交還給陳伯父、陳伯母,很多事我需要交代清楚來龍去脈,否則陳伯父、陳伯母這麼大年紀,應付不來。接下來的這些話,可能陳昕兒聽了,會情緒很大,不如陳伯父陪陳昕兒出去走走。」
簡宏成在短短時間內已經看出,陳家是陳母大權獨攬。
陳母嚴厲地道:「不用,既然做了,就不怕議論。」陳母說話間緊緊挾住陳昕兒,不讓陳昕兒離開,「小簡,你說。」
簡宏成略微驚愕,不由得看了眼田景野。田景野也心有不忍,不起眼地皺了皺眉頭。簡宏成越發溫和地道:「我建議還是迴避一下的好,有些內容陳昕兒未必吃得消。」
陳母道:「她得留著做證。」
簡宏成無法再堅持,只得說下去:「我查出小地瓜不是我兒子後,當然是先找陳昕兒問清楚,她這麼搞我,究竟是什麼動機。插播一條當時三個人的狀態,當時小地瓜已經會走路、跑動,沒一刻安寧,帶小地瓜非常累人,但陳昕兒忙併快樂著,把她自己和小地瓜照顧得很好。而小地瓜就像是我的幸運星,他降生後,我的生意膨脹式地發展,因此我開始置業,讓陳昕兒與小地瓜首先脫離租客生涯,住進別墅。我避嫌,還是住在出租屋裡。因此,當我獲得內情後,站到別墅前時,心裡很糾結,難道就此請陳昕兒帶著小地瓜搬走?我覺得真夠為富不仁的。但起碼陳昕兒得給我一個說法吧。當然,我還是不便直截了當地問,再說我依然對陳昕兒心有尊重。於是我旁敲側擊地問,可驚訝地發現,陳昕兒主動地一股腦兒說了出來,圓滿地給前年的事情編了一個美麗的故事——她加班夜歸,發現房東在租屋裡,電召我過去將房東打一頓,她跟我連夜搬走,我百般撫慰她,最後喝多了,發生一夜情,便有了小地瓜。陳昕兒說這些的時候表情很真誠,我驚呆了,完全反應不過來,第一次對話鎩羽而歸。」
田景野看看面無表情但臉部肌肉一直抽動的陳昕兒,驚道:「就是同學聚會上說的版本?剛剛還以為是你編的呢。」
陳母聽到後面,便一直看女兒表情,等田景野說完,道:「這不明擺著撒謊嗎?你不會當場戳穿她?」
簡宏成道:「當時看著陳昕兒的樣子不像撒謊,而且她走出去把保姆帶的小地瓜抱了進來。當著小地瓜的面,我不會對陳昕兒強硬,所以我就帶著滿心疑惑離開了。我思來想去,想到她可能是心理問題,於是去找心理醫生諮詢。但很遺憾,偶爾有空出去找的幾個心理醫生,都給我太不專業的感覺。有次去香港,經過朋友介紹,見到一個,雖然因為陳昕兒不在場,沒法很針對,但還是讓我看到兩個可能,一個是陳昕兒自發調整記憶,以掩蓋創傷,估計創傷很深,深到她無法理智面對;另一個是陳昕兒編的故事裡迴避事實的部分應該是她竭力試圖逃避的回憶。我想陳昕兒真可憐,幸好第一次對話時我反應遲鈍,沒當場戳穿她。我想好一個計劃,先挖掘一年半之前的事實,盡量多地掌握事實資料來交給香港那位心理醫生,然後把陳昕兒送去進行治療。」
陳父忍不住道:「這個好,這想法好。」陳母聽了,臉上尷尬。
田景野道:「倒是符合你性格,你其實是想揪出那個真正的當事人吧?但你那時候連我開庭都忙得沒時間到場,你有那麼多時間調查這事?」
簡宏成道:「當然是委託別人做,關鍵時刻我再出場,所以比較耽誤時間。我還是再找了一次那個房東,結合外圍調查與軟硬兼施查問,這個房東是個出名的愛佔便宜的,應該不是與陳昕兒談朋友。我取了他的DNA與小地瓜的對比,不是。難怪陳昕兒PS過後的回憶里有房東。那麼重點調查就放在陳昕兒原公司老闆身上。調查之前我找陳昕兒第二次談話。我具體詢問了當時卡拉OK在場的分別是誰,陳昕兒自己分別吃了什麼、喝了什麼,但問得很艱苦,她不是說忘記了,不知道,就是情緒很煩躁。當我問到客戶是誰、哪個公司時,陳昕兒失控尖叫,就像剛才對陳伯母那樣。然後她好幾天抑鬱,整個人魂不守舍,其間出現一個事故,還差點觸電死亡,幸好保姆及早發現救回。這種現象,我以後不死心地又跟陳昕兒有過幾次對話,每次如此,而且我發現這可能不是事故,而是她尋機自殺。所以陳伯母未來一個月內最好盯住陳昕兒。我是請兩個住家保姆盯著,還得另請一個保姆跟著我管小地瓜,三個保姆還都累得跟我訴苦。」
田景野道:「其實你那時應該把陳昕兒送來,交給她爸媽。」
簡宏成道:「我何嘗不想甩包袱?三個保姆,都還是特種護理的,每月開銷你算算多少?但陳昕兒說她未婚生子,不敢回家,回家會被媽媽殺掉。我說又不是你犯錯,幹嗎害怕?她說就是她犯錯,她依然堅持小地瓜是跟我非婚生的。而且她還隨著故事活靈活現地培育出對臆想中我這種始亂終棄者的幽怨。我旁敲側擊地提示她小地瓜可能不是我的,她就瘋了一樣地拉來小地瓜,讓我們一起照鏡子,逼我承認兩人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嚇得小地瓜大哭為止。我投鼠忌器,只好調查那晚應酬的幾個人,先取得證據再說。而且,她不肯回父母家,我總不能把房子一鎖,從此不讓她和小地瓜進門吧,就只好養著她。這麼一拖二拖,小地瓜上幼兒園了。再說我調查卡拉OK的結果。這些,陳昕兒真不能聽著。」
至此,陳母對簡宏成已經很是相信了,並充滿歉意,她與簡宏成變得有商有量:「還是讓她聽著。你那套不靈,用我們過去的話說,太小資產階級,不痛不癢,還是下重葯。再說小地瓜不在,成年人總能扛得過去。」
簡宏成再度驚愕,但驚愕之餘,想到剛才陳母那記力透兩扇門的耳光打得陳昕兒服服帖帖,此刻正乖乖坐著,聽他說話,不哭不鬧,最多只是麵皮在神經質地抽動,與以往完全不同。他想或許陳母的辦法更管用,只能以毒攻毒,下猛葯了。於是他不再猶豫,乾脆地道:「你們如果發現不對勁,隨時提醒我中止。我找去那家卡拉OK,那種地方反正花錢就能辦事。我找到那位曾經打我電話的經理,他已經不記得那夜的事了,聽我描述後,他說最大可能是陳昕兒喝的飲料里讓人下了葯,之後就隨便擺布了。這是防不勝防的事,再精明的女人讓熟人盯上,都是一樣結果。最後反正噴一身白酒上去,眼看著就是醉酒,事後別人還說是活該,誰讓你管不住自己,喊冤都讓人笑話活該。那經理還說了別的可能,我看著還是這個可能最貼合。」
簡宏成說到這兒,不得不停住,因為看見陳昕兒流著淚默默掙扎,而陳母死死挾持不放,母女在那兒鬥力氣。
百忙之中,陳母撩起手掌,又是一個清脆響亮的耳光,打得陳昕兒一下子停止所有掙扎。田景野看著不忍心,兩隻手蠢蠢欲動。簡宏成忙伸手壓住田景野,扔眼色示意他別插手。
陳母回頭大喝一聲:「繼續說!」
簡宏成飛快地道:「好,繼續說。那麼事情就簡單了,只要取得當天在場人員的DNA,就能找到嫌疑人。可我怎麼都無法從陳昕兒嘴裡問出具體有誰,只知道其中有她老闆。我就去找她的原公司。但發現去晚了,那家公司的製造廠因為成本問題,已經搬去越南了,銷售公司則直接撤銷。還有那個老闆是香港人。我調查過,可無法在香港接觸到其人,回頭我把那老闆的資料快遞給你們。」
陳母問:「為什麼不報公安局?」
簡宏成道:「請陳昕兒去過一次,她半路跳車跑了。我這下就跟濕手抓麵粉一樣,不知怎麼處理她才好。後來眼不見為凈,送她去加拿大蹲『移民監』,攢足分數後拿移民,指望萬一我這兒出問題,就可以找她結婚,順利移居加拿大,算是我利用她一回。陳昕兒蹲『移民監』的日子快攢足了,回頭我把資料也快遞給你們,如果有機會最好續上。好吧,就這些。從今天起,我與陳昕兒、小地瓜不再有瓜葛。」
簡宏成說完就利落地起身:「田景野走不走了?」
田景野見簡宏成沖他飛眼色,便也起身道:「我先走,陳伯母,你們慢慢消化這些事,有疑問隨時找我。你們抓住陳昕兒,不用起身了。」
說完,兩人飛快地逃走,衝鋒一樣地衝下樓梯,逃到陽光下。此刻,簡宏成只覺得連夏天的陽光也是可愛的,充滿了自由的暢快。兩人躲進簡宏成的車裡,簡宏成才敢開口:「再不跑,陳昕兒肯定又要發作,到時候又逃不掉。」他一邊說,一邊發動車子,不管司機還沒來,先開車溜走再說。
田景野道:「你是害怕得有點神經質了。不過想想陳昕兒也……」
「打住!」簡宏成大喝一聲,「我已經為小資產階級的廉價同情心付出代價了,你千萬別陷進去。」
田景野卻不依不饒:「現在陳家肯定翻天了。小地瓜怎麼回去?」
簡宏成一個急剎車,想了會兒,將車子扔給田景野,自己拍拍手走了:「你處理。我沒膽。」
田景野大罵:「什麼叫我處理?包,怎麼只敢對我下毒手?」
簡宏成道:「喊我那麼多年臭渣男,你以為不用付出代價的嗎?」
田景野脖子一縮,可還是奮力道:「我怎麼處理啊,抱來交給你?喂,說話啊!」
簡宏成話都不敢回,越走越快,像後面有野狗追著一樣地逃遠了。田景野哭笑不得,再靜下心一想,只要小地瓜留在簡宏成手上,不管是長期還是暫時,陳昕兒就能有辦法吧嗒一下再粘回去,那今天下定決心的攤牌不是白乾了嗎?可他處理,他又怎麼處理啊?簡直是煎熬他的良心。
田景野眼珠子轉半天,也是一腳油門溜走了,順便給簡宏成發條簡訊告知,然後不顧一切地關了手機。
可是田景野繞了一大圈,還是灰溜溜地回來了,想到簡宏成的手機被陳昕兒摔了,他發過去的簡訊簡宏成看不到,那麼到時候簡宏成的司機載著灰灰和小地瓜回來,豈不是不知所措?他只能回到原地。果然,司機早已等在那兒探頭探腦。田景野只得硬著頭皮下車。不料,只聽得耳邊嗒嗒聲由遠及近,只見簡宏成風煙滾滾地也跑過來了。田景野便站住等他,等簡宏成跑到面前,才道:「理解,理解,不用解釋。」
簡宏成道:「怎麼辦?我相信現在打電話上去,陳伯母肯定回答小地瓜送來沒問題,她那強橫性格,估計情緒波動都不是問題,一個耳光解決不了,再來一個耳光。我真有些擔心小地瓜在……」簡宏成說到這兒打住了,嘆了口氣,「還是聽憑小地瓜認命,無奈承認這就是小地瓜的命?」
小地瓜不知,看到簡宏成,就自己打開車門跑了出來,來抱「爸爸」的大腿,好生親熱。
簡宏成摸摸小地瓜的腦袋。而田景野皺眉道:「你們在車裡等著,我上去看一下。」
來開門的是陳父。陳父將門打開一條縫,就堵在門口,招呼陳母過來。陳母過來,將門打開更大的一條縫,從縫裡擠出來,排開田景野,走出門站穩,順手將門帶上。田景野從這一連串動作中看出「謝絕」這兩個字,很懷疑屋裡發生了什麼。
陳母臉皮僵硬地道:「小田,你有什麼落下了?」
田景野只好什麼客套都沒,直接道:「小地瓜在樓下,現在的陳昕兒能讓小孩子看到嗎?要不我帶走,去我家住幾天?」
陳母稍微考慮了一下,道:「小地瓜回來沒問題。」
田景野道:「陳伯母不用擔心小地瓜煩到我……」
陳母道:「擔心,怎麼不擔心?母子兩個早麻煩你們多年了,即使你再好意,我也沒臉領了。我以前不知道,還以為你幫忙都是簡……小簡的主意,他讓你操作的。小地瓜在樓下是吧?我去領回來。你們都是大忙人,我們都是閑人,有的是時間、精力解決自己家的問題。還有,昕兒也不能單獨住你那房子去了,我得時刻盯住她。我會很快整理好你房子里的東西,把鑰匙退還給你。」
田景野無話可說,只好讓開一條道,讓陳母先行,他在後面默默跟上。
陳母走下幾階樓梯,又扭頭道:「昕兒在你們同學那兒的名聲已經臭掉了吧?」
田景野不由得一愣,道:「同學都已經是中年人了,除了運氣好的幾個,其他都起起落落,我不還坐了牢?但陳伯母何嘗小看過我一次?」
陳母想了想,道:「你說得對。但昕兒不一樣,她跌倒爬不起來了。小田,昕兒的工作會丟嗎?她可能得請假一個月。」
田景野道:「好好休息吧,身體最要緊,什麼時候恢復,什麼時候上班。工作總找得到的,陳昕兒的要求又不高。這事包在我身上好了。」
但田景野思索後,還是狠狠心,說了出來:「但既然今天已經解釋清楚了,簡宏成那兒的撫養費不會再支付。這個……我得跟你點明。」
陳母嘆聲氣,點點頭:「沒問我們要賠償,已經是放過我們了。」
田景野見陳母通情達理,就忍不住提了一句:「我多一句嘴,陳昕兒的精神狀態不大行,伯母您看是不是抽空帶她去看個醫生?可能是抑鬱症什麼的……」
陳母斷然道:「我們這代人,比這更大的風浪都經過了,誰不是跌跌撞撞走過來的?哪有那麼多抑鬱症,都是小資產階級情緒作怪。你放心,昕兒既然回到家裡,我會管教好。她即使已成年了,我依然是她的家長。」
田景野啞口無言,都不知道該怎麼勸說強硬的陳母。
坐車裡涼快的小地瓜見外婆走來,大概是忽然感覺到不好了,猛地爬進簡宏成懷裡,死死抱住簡宏成的脖子不放:「爸爸,我今天要跟你睡。爸爸,我不去外婆家。」
簡宏成心抽得沒法說話,也緊緊抱住小地瓜,兩眼看向走來的陳母。
只有郝聿懷道:「你爸大白天得忙工作,賺錢,沒辦法帶小孩。你看我媽媽忙,我就跟田叔叔上班。」
「我要跟爸爸上班,我要跟爸爸上班,我不要去外婆家。」小地瓜開始有了哭腔。
田景野帶著陳母到來,灰溜溜地拉開車門,見小地瓜已經在簡宏成懷裡哭得小臉通紅了,一個勁兒地說不要去外婆家。可是在場的大男人們再身強力壯,也無法阻止蒼老的陳母領走小地瓜。陳母從簡宏成脖子後面掰開小地瓜的手,將小地瓜抱在自己懷裡,似乎沒聽見小地瓜的哭喊,愁苦著一張臉,將小地瓜抱走了。
簡宏成無奈地看著,問田景野:「陳伯母怎麼說?」
田景野牛頭不對馬嘴地道:「小地瓜要開始吃苦了。」
郝聿懷探出腦袋來看,越看越疑惑,但他愣是克制住了自己,一句都沒問。他不由得兔死狐悲,爸爸媽媽如果離婚,他怎麼辦?是不是跟著媽媽走了,爸爸也是一臉悵惘地在後面看著?
田景野與司機交換位置,坐進車裡看一眼郝聿懷,道:「想什麼?」
郝聿懷道:「沒想什麼。田叔叔,我可以去看看媽媽嗎?我晚上會自己到你家裡去。」
田景野心裡感觸很深,非常明顯地發了一會兒呆,點頭道:「我送你去。我差點忘記一天起碼讓你見到一次你媽,看樣子我不是我兒子的好爸爸。」
「你肯定是好爸爸,因為你很好。班長叔叔怎麼還在發獃?他快曬出油了。」
田景野一看,還真是,卻聽到後面郝聿懷輕輕說「真可憐」。田景野又是一呆,還是被簡宏成拍窗揮手告別驚醒。簡宏成上車走了。田景野又若有所思地看看郝聿懷,才開車離開。
田景野將郝聿懷送到ICU等候區,沒等找到寧宥,身邊的郝聿懷早靈活得泥鰍一樣地跑掉了。很快,那邊牆角里母子倆擁抱在一起,彷彿久別重逢。田景野不禁微笑,走過去,坐到寧宥旁邊,不過在寧宥與他之間留出一個位置。田景野笑著揪住郝聿懷的領子,道:「坐下來,別總猴你媽身上,田叔叔要跟你媽說話。」
郝聿懷沖田景野做個猴樣兒,不過還是坐到兩人中間,但是搶先道:「媽媽,小地瓜歸陳阿姨了,班長叔叔可傷心了。」
寧宥聽得一愣:「怎麼回事?」
田景野道:「今天簡宏成攤牌,我在場,情節非常曲折,以後讓簡宏成自己告訴你。反正小地瓜……」
寧宥點頭,打斷田景野的話:「明白,必然。」
田景野一愣,笑道:「這太不公平了,怎麼可以你比我早知道?簡宏成簡直是重色輕友。」
寧宥拿出手機里小地瓜的照片給田景野看:「我前天讓簡宏成看圖說話,他還不認。嘴巴真是嚴實。」
田景野這才領悟過來:「還是你細心。」
寧宥道:「不是細心。他們在同學聚會上編的那個故事不符合兩人性格。我後來越琢磨,心裡越存疑。一存疑,就發現處處都是蛛絲馬跡。」
郝聿懷只得道:「你們誰跟我換個位置?」
田景野礙於郝聿懷在場,才忍著沒揶揄幾句寧宥對簡宏成的了解。他跟郝聿懷道:「很快,再說幾句話。」田景野又對寧宥道,「我打算去找我前妻談,打算不惜一切代價地把我兒子要回來。剛才看小地瓜跟他外婆回家,想想他進家門必然面對的一切,再聯想我兒子……我下定決心了。不過,還得請你從媽媽角度幫我判斷一下,我這想法對不對。」
寧宥道:「早就想說了,只是怕你說我多管閑事。換我,不會拿兒子做籌碼。」
田景野道:「就這樣。你們母子團聚,我晚飯後來接灰灰。你媽還好嗎?」
寧宥道:「老樣子。你忙你的去吧。班長答應送晚飯來。」
田景野走後,郝聿懷才道:「媽媽,其實我才是最要緊想跟你說話的人。我一肚子的話。」
寧宥看見兒子,就眉開眼笑了,憋再多的氣都可以扔一邊:「現在全是你說話的時間了啊。」
郝聿懷看看周圍其他人,湊到媽媽耳邊道:「我剛剛看到小地瓜外婆抱走小地瓜,小地瓜緊緊抓住班長叔叔不放,哭得撕心裂肺的,真可怕。我看著看著,想明白了,你過去為什麼決定不跟爸爸離婚,你怕我那時候小,也會像小地瓜一樣大哭,是吧?」
寧宥心頭溫暖一陣陣地生起,兒子竟然懂她心意了:「是啊,你當然是我的最優先考慮。」
郝聿懷道:「你以後不用太擔心我了,我長大了,就算我會哭幾聲,但我能挺過去,還能支持你挺過去。反正我到時候即使哭了,也不意味著什麼,你不用擔心。」
今天已經憋了一肚子氣、一肚子委屈的寧宥不由得撲簌簌地掉下了眼淚。但她笑道:「我這哭也不意味著什麼,啊不,我高興哭的。」
郝聿懷吐一下舌頭:「你聲音真難聽。我去窗口守外婆,你睡一覺吧,眼皮都耷拉下來了。」他雙手扯住眼角、嘴角往一起拉,模仿給媽媽看。
寧宥撲哧一聲笑出來:「哪有這麼難看啊!難看死了。你不用去窗口守著,就這兒坐著,護士阿姨一叫『寧蕙兒家屬』,你立刻推醒我。」
郝聿懷還是跳到窗口去看,他在小朋友裡面算長得高的,在窗口面前一點兒不顯矮,綽綽有餘。小孩子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勁兒,站在那兒沒一刻安穩的,渾身每個關節總在變著花樣。寧宥也換個舒適的坐姿,打算睡覺,可看著兒子,左一眼、右一眼地看著,人是毫無道理地鬆弛下來了,睡意卻怎麼都培養不出來,反而不想睡了。她不禁想到昏迷中的媽媽等兒子聲音出現的心情,彷彿能聽到媽媽心裡長一聲、短一聲地喊寧恕,可惜寧恕不願來。
郝聿懷看了半天,沒任何動靜,就跳了回來,接近媽媽一米時,嘎一聲止步,探腦袋過去查看媽媽動靜。寧宥從睫毛縫裡偷看著,候著兒子靠近到一尺距離了,才忽然睜開眼睛,沖兒子笑。郝聿懷也笑了出來,但又想這兒是這麼沉重的地方,不能亂笑,忙死死憋住,又挨著媽媽坐下,拿出手機玩遊戲。
寧宥這才在調得輕輕的遊戲聲里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