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的車上,簡宏成耐心地對寧宥道:「答謝一下同學們的幫忙,我都安排好了,你只要在場就行。」
寧宥道:「算了,我已經崩潰了,你別高看我。」
卻是郝聿懷在旁邊認真地道:「媽媽,你才不會。」
簡宏成不禁一笑:「大家都理解的。完了後我立即送你回上海,我看你是一分鐘都不想多待了。」
「對對對,回窩裡去。」
簡宏成又對郝聿懷道:「灰灰,你這幾天好好在家陪你媽。我這邊事情結束後回上海,你以後有的是時間跟我實習。」
郝聿懷二話不說,伸手與簡宏成擊掌一下,便是成交了。
除了司機,一車子里的意見是二比一,寧宥看看反對無效,便不語了。
即使已經被鄺局長跟到集團辦公樓快速上升的電梯里,趙唯中還是渾身不自在,心說這鄺局長真夠貪的,難道還想找我媽要個最後的答謝嗎?但他沒法反對,只好將鄺局長引入媽媽的辦公室。
趙雅娟饒是身經百戰,見到鄺局長現身,也是一愣,立刻毫不猶豫地屏退正在談話的同事,讓趙唯中將門關上。
鄺局長也沒二話,沒等趙唯中親自上茶,就笑眯眯地從包里拿出一沓文件袋,放在趙雅娟面前:「事情辦完了,這些可以完璧歸趙了。」
「哈哈,我正好姓趙。」趙雅娟笑著,卻疑惑地翻看著袋子,問鄺局長,「我現在可以拆開嗎?」
一時鄺局長也疑惑了:「怎麼不行?就是你的東西。」
趙雅娟打開袋子,抽出裡面的東西一看,又招呼趙唯中過來看,心裡開始明了了,臉上卻越發裝得糊塗:「唯中,你知道嗎?」
趙唯中仔細看了房產證,搖搖頭。
鄺局長只得道:「你們的寧恕總給我的。你們趕緊去辦過戶,別再掛我名下了,掛一天,我得失眠一天。」
趙雅娟驚道:「小寧?」她拿起電話剛要打,又放下,「他媽媽去世了,暫時別打擾他。」她又沉吟道,「這兒沒別人,我還是直接點兒問——小寧行賄?」
鄺局長道:「呃,看起來……這樣吧,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們這個『退二進三』項目本身是替市裡背包袱、做貢獻的項目,通過與小寧交流,我才得知你們因為《新勞動法》推出和環保抓得更緊,在分流那幾百個『4050』職工過程中遇到很大問題,增加不少成本,而且因此拖延進展,導致財務費用大大增加,以致你們這個房地產項目如果按照原規劃做,怎麼做,怎麼虧。小寧思路很清爽,跟我算了一筆賬,同時也非常有效地提出新的規劃方案,讓我參考。我得知情況後,立刻找市領導商量了一下。市領導的意見很明確,分流老國企『4050』職工是啃硬骨頭,翱翔集團分流過程中沒有出現群體事件,幫了市裡一個大忙,我們不能眼看著你們吃虧。既然新規劃方案可行,市領導答應放行,特事特辦。但事到臨頭,小寧交給我這麼一包東西,這就讓我很為難。就像醫生進手術室前收到一個紅包,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不拿你們得嚇死,弄不好又弄出更大花樣來。好了,現在『手術結束』,紅包退還。」
趙雅娟擺弄著文件袋,笑道:「這事說出去別人都不會信,還好我們說得清。你可能也知道,我前陣子丟了一個鑽石戒指,正好被小寧撿到。他人好,工作能力又強,我很信任他,全權把房產公司交給他打理。但他跟我的時間還少,不大懂規矩,差點給你添麻煩。唯中,你行李箱別打開了,趕緊連夜去蘇州辦過戶,越快越好。我們萬萬不能傷害鄺局。」
鄺局長道:「趙總這樣我就放心了。」說著,他和趙雅娟兩個人一齊笑了出來,都覺得這事太兒戲。鄺局長笑道:「小寧腦筋是好,人是太年輕了點,太急功近利,呵呵。趙總,那我告辭了。」
「一起吃飯,難得坐一起,怎麼能放你走?」
「有機會,有機會,這幾天瓜田李下,還是避嫌。」鄺局長說什麼都不肯留,不敢留,趕緊走了。
母子倆殷勤而隆重地送走鄺局長,回到辦公室。趙唯中拿起文件袋,奇道:「寧恕自己拿出的兩百萬?就為了讓你替他到岳局面前告唐處的狀?這什麼瘋狂行為啊?理解無能。」
趙雅娟道:「這錢他倒是知道我會還他的,事情成了,我沒賴賬的道理。我就是討厭他設局讓我鑽,拿我當傻瓜操弄。他太聰明,可他不能以為別人都很笨,都可以抓來當棋子。」
趙唯中笑道:「他眼裡我更是二世子、敗家子了。好吧,我連夜替他去蘇州收拾爛攤子去。想不到鄺局長倒是清廉。」
趙雅娟拿起文件袋揮揮:「我好歹耕耘二十多年,他哪敢收我這麼多錢?這麼多錢還輪不到他收,他是腦子清爽。雖然他說什麼特事特辦,但本來真辦起來肯定拖拖拉拉的,他是沒想到會撞進來一個不懂規矩的愣頭青寧恕,好傢夥,給他這麼一個大紅包,砸得他燙手,只好趕緊買定離手,免得瓜田李下,說不清。行,你去蘇州辦這事,我去寧恕家慰問一下。」
趙唯中聽了,站著想了會兒:「原來是這樣。但寧恕這個人也得處理一下吧。你不能假裝他沒要挾過你。」
趙雅娟搖頭道:「人們只看見他高風亮節,歸還戒指,我怎麼敢胡亂處理恩人?難道要我到處哭訴他要挾我?誰信啊!而且這事說出去要連累機關里的人,他知道我也不敢亂說。我寧可打落牙齒和血吞。但這件事總得教訓他一下。」
「岳局那邊怎麼辦?寧恕現在忙,但回頭准哭著來求你。你現在手續已經全辦出來了,總不好過河拆橋吧。看,你還是應該想辦法甩掉這燙手山芋。」
趙雅娟皺眉道:「你也替我一起想。」
簡宏成為晚餐訂了一個包廂。大家圍坐下來點了菜後,簡宏成就走形式似的對寧宥道:「沒演說吧?那我們開吃?」
寧宥卻忽然站起來,道:「有話。謝謝大家今天請假來幫我,今天要不是你們來,我媽會走得很凄清。我家在我小學二年級時遭遇變故,從那時起,我們一次次地搬家,一個個地斷絕與親戚的關係。那是我媽媽主導的年代,她怎麼決定,我們小孩子怎麼跟著。今天送走她,有些話我可以說了。那次變故是因為我爸……」
「嘿,寧宥!」簡宏成差點兒跳起來,「要是沒想好,以後再說。」
寧宥苦笑一下:「想好的,首先跟同學們說。我爸因為對前途失望,把他們廠長刺成重傷,他被判死刑。那位廠長就是班長的爸爸。這事我媽通過搬家,通過斷絕與親戚的聯絡,一直很完美地隱瞞下去,試圖維持一個正常單親家庭的形象。直到今年,真相被班長查出來。現在我不用再替我媽媽隱瞞,我的公開不會再令她擔驚受怕。我首先向我最好的同學們公開吧。對不起,我向你們隱瞞多年,我挺對不起你們一直對我的信任和愛護,以後不了。」
除了簡宏成和田景野,其他人都大驚。郝聿懷則對寶寶說「別理大人們」。
田景野見眾人都有些不知說什麼才好,就皮笑肉不笑地道:「我還以為你該謝罪鞠躬,請求原諒,起碼對班長鞠幾個躬,怎麼就一句『以後不了』,誰以後不了?不什麼?完全是沒頭沒腦的感覺,語文不及格。」
蘇明玉這才道:「寧宥對班長不用鞠躬,倒是有一句話不能不說——我會對你負責的。」
簡宏成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擦,我又沒懷孕。好了,好了,都過去二十多年的事了,還提它幹什麼?不提也不影響你是寧宥。」
寧宥道:「趁我今天腦子僵硬,不會轉彎,把這事不加掩飾地說出來。好了,我以後不逃避了。」說完,坐下。
眾人不禁都從高中開始細細想起,深知這一句「我以後不逃避了」是什麼意思,有多少分量。
趙雅娟費勁地坐入程可欣的小跑車,嘀咕道:「你們年輕人都是只要好看,不要命,這種水桶一樣的位置坐著,再綁上安全帶,比坐牢還殘酷。你今天用的是什麼口紅,這麼好看?」
程可欣笑道:「朋友好不容易幫搶來的YSL52號呢,就是那部最熱門韓劇《來自星星的你》裡面千頌伊用的。」
趙雅娟道:「你沒給我鏈接啊。」
程可欣道:「給你了,7月1日的郵件,你肯定沒留意。」
趙雅娟戴上眼鏡,查郵件,覺得停車了,便抬頭左右看一眼,笑道:「果然開跑車很拉風,走過的都會扭頭看一眼。嗯,找到了,我果真沒留意。晚上看。」說著將手機收進包里,道,「我們吃完飯,我想去慰問一下寧恕,你跟我一起去吧。他媽昨晚去世,他非常難過。」
程可欣搖搖頭:「那我們吃完飯後,各走各的。」
趙雅娟看看程可欣的臉,點頭道:「寧恕能力很強,但……我也感覺到了。」
程可欣「耶」了一聲:「那就好,我不用內疚了。要不然,他怎麼也是我向你引薦的。」
「呵呵,你引薦了他,你還打算三包一輩子啊。今天不會帶我去吃那種塗草莓奶油的壽司了吧?」
「今天帶你吃炭烤生蚝,喝啤酒,吃完……你要是不去慰問寧恕,我們去動感單車?」
「不去慰問了,我又不是婦聯的。動感單車怎麼做?」
程可欣趁紅燈時換個曲子,頓時車廂里都是激昂動感、震耳欲聾的音樂。趙雅娟會意地笑了,看著程可欣扭動的脖子,自己也動了兩下,忽然冒出一句:「寧恕拿項目批文要挾我。」
程可欣道:「不奇怪。」
趙雅娟問:「你怎麼一點兒吃驚都沒有?要挾我啊,我是趙雅娟啊,他膽子肥了。」
程可欣道:「他為了達到目的,什麼都會做,他媽媽生病住ICU,他都不會去管,照樣奔應酬。我這次才看透。」
趙雅娟點點頭,立刻拿出手機打給趙唯中,順手將音量調小:「唯中,立刻去找唐處,把郵件給他看。提醒唐處,寧恕找的幫手可能不僅我這一家。」
程可欣問:「不怕被人說忘恩負義?」
趙雅娟道:「有恩報恩,而且一定厚謝,但絕不能越界。」
「帥。」
趙雅娟笑道:「我跟你玩,你不會太悶吧?我還蠻靈的。」
簡宏成接到唐處電話,看一眼寧宥,走出去接這個電話。
唐處開門見山道:「寧恕到處找人試圖干擾你姐的刑事調查。」
簡宏成道:「明白,謝謝提醒。寧恕的母親昨天去世。」
唐處一時沉默了。簡宏成沒打擾他,讓他沉默。過好一會兒,唐處才問:「什麼病?」
「腦出血,與寧恕惹禍有關。所以寧恕最近可能會變本加厲,以抵消心裡的愧疚。」
唐處又沉默了會兒,道:「有數了。」
簡宏成道:「寧恕想干擾調查結果,必須先抹黑你。要不這樣,我姐每天遛狗,容易與人衝撞,我製造個小事故,把她的取保候審取消掉吧。離開庭只有三天了,她不會吃多少苦,但可以糊弄寧恕,卸下你很多負擔。」
唐處想了會兒,道:「不用。簡總好意我心領了,但我的初衷與當前想法都只是讓案子回歸公道,並不想操弄事實。」
簡宏成頗為尷尬,但他還是抹一把臉皮,狀若無事地為寧宥爭取:「還有一件事,寧恕母親去世後,寧恕姐姐反對寧恕的所作所為,姐弟幾乎反目。」
唐處道:「果然。真是龍生九子。」
簡宏成這才放心。但他剛準備回包廂,阿才哥電話緊跟著進來了。阿才哥大驚小怪地告訴簡宏成:「那局長把寧恕行的賄全退回去了,剛剛親手退給趙雅娟的。他媽的,我回公司茶都來不及喝一口,緊趕慢趕地查出三個工程,本來明天想找那局長要牽線的,這下全白忙活了。我擦,那不是放跑寧恕那小子了嗎?」
簡宏成道:「不會。你等著看。」
答謝宴會結束,簡宏成讓司機送寧宥母子回上海,他立刻回簡明集團,拿出寧恕行賄證據複印件,一式三份,打包妥當,然後立刻飛車回城,找到唐處,將一份交給唐處。他等唐處抽出複印件看後,便道:「另兩份,一份明天一早送到紀委有關要員辦公桌上,一份送到貴局相關辦公桌上。」
唐處聽了一驚,將複印件對著路燈光又細細看了好一會兒,然後飛快地將複印件塞迴文件袋,還給簡宏成:「我沒看見過。」
簡宏成微笑道:「行。」他便爽快地拿迴文件袋,「這件事,牽涉的面並不廣,我控制得很好,只有一個人,寧恕。」
唐處看著簡宏成,斟酌著道:「我也沒聽說過。」
簡宏成一笑,與唐處告別。但是唐處一個人站在暗沉沉的樹蔭下發了好一會兒呆。
寧恕拎著兩大箱行李回到媽媽的家裡。打開門的一瞬間,屋裡熟悉的氣息便鑽進鼻子里,他似乎能感覺到媽媽如常的存在。他隨手按亮電燈,亮燈的一瞬間,那麼如常的感覺,令他不由自主地喊「媽」。但氣流才到鼻根,他就頹然止住了,人夾在兩個行李箱中間獃獃站立,環視著空寂無人的屋子,眼淚又落了下來。
他站了好一會兒,才忽然想到剛才回家,從下車到家門這一段路上,竟然忘了留意有無陌生人跟蹤,就這麼大搖大擺地回家了。一念及此,寧恕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幸好沒出事。也可能今天那些人以為他不會回家。他不禁扭頭看了一眼大門,意外發現一個紅紅的油瓶蓋釘在門上。以前似乎沒有,回家取醫保卡時也沒留意,這是什麼意思?寧恕走過去仔細觀察了一會兒,才拿手去觸摸,打開看見裡面是貓兒眼,很快便明白這是做什麼用場的。顯然,這是媽媽這幾天提心弔膽之中做的小機關。寧恕含淚透過貓眼兒向外張望,外面漆黑一片,可他似乎能看見簡敏敏,看見阿才哥,甚至看見簡宏成,在外面張牙舞爪。那些人聯手逼死了媽媽。
仇恨上升,眼淚消退。寧恕用洗衣機洗著衣服,人站在媽媽的卧室里想計劃,洗衣機轟隆轟隆的攪拌聲如戰車一般從寧恕心頭碾過。他閉上眼睛,時時感覺媽媽在身邊,媽媽在這屋子裡是令人安心的存在,可是只要睜開眼睛,還是什麼人都沒有。寧恕在媽媽的房間里完全不能思想,索性關上這間屋子的所有窗戶,拉上窗帘,關上門,退出房間。
寧恕在沉默中洗完衣服,洗完澡,躺上床,已是夜深人靜了。寧恕想好好休息一晚上,等待明天大腦恢復正常再想辦法,不能讓媽媽就這麼無聲無息地逝去。寧恕以為自己很累,可是躺上床卻睡不著,即使已經深夜了,周圍總是有亂七八糟的聲音冒出來,其他都能忍,最恨的是一種很有節奏的聲音,「嗑,嗑,嗑,嗑」,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夜越靜,這聲音越響。寧恕聽得心煩氣躁,索性起來尋找聲源。他滿屋子晃悠半天,覺得那聲音從樓上來的,便毫不猶豫地開門上樓,按響樓上的門鈴。
一次沒人應門,寧恕按第二次。他看看手錶,已經快凌晨十二點了。第三次再沒人應門,寧恕索性大力拍門。終於有人睡眼惺忪地來開門了。寧恕立刻搶先一步問:「請問你們家什麼東西一直嗑嗑嗑地響?」
樓上不滿地道:「我們都在睡覺啊,誰都沒嗑嗑嗑。」
寧恕當作沒看見那人臉色,堅定不移地問:「有沒有電風扇四隻腳不平衡,一轉就磕地板?或者有沒有寵物?」
「哪有,要有你平時不也聽得到嗎?」
樓上人家要關門,可是門被寧恕伸腿頂住:「你再查查,水管呢?」
樓上人家煩了:「你自己進來看,鞋脫掉。」
寧恕真沒客氣,頂開那家的門走進去看。可是他走進門,站著聆聽,卻什麼都沒聽見。顯然,聲音與這家無關。他忙抱歉地道:「還真沒有。對不起。」
樓上人家抱怨道:「當然沒有啦。這麼晚的,你不睡,也別折騰別人沒法睡。」
寧恕道:「我睡不著啊,我媽昨晚剛去世……」
話音未落,樓上人家嚇得尖叫一聲,大力將門拍上,愣是把寧恕一條還沒邁出門的腿撞得生疼。寧恕翻個白眼,往下走,依然懷疑是樓上的聲音,想回家聽一下聲音還有沒有。他才走進家門,發現聲音依然在,如此清晰。寧恕無法躺下,再出門站在樓道里細細地辨認聲音方向。聲音有,卻不明顯。寧恕便往上走,才走一彎樓梯,就又想起阿才哥等人在這樓梯上對他的盯梢,一時渾身緊張,就站彎道里聽了一下,粗粗聽到沒什麼聲音就下樓,哪兒都不敢再去,回屋鎖死房門,趕緊再睡。可是,嗑嗑嗑的聲音一直在耳邊嘹亮地響著,寧恕睡得極其痛苦。
因此,手機響的時候,寧恕雖然沒有被吵醒的痛苦,可火氣十足,再等拿出手機,一看是簡宏成來電,更是火冒三丈,便一把掐了。可很快,一條簡訊進來。寧恕想不看,卻反正睡不著,翻了幾個身,還是看了:「我在樓下。你下來聽聽我在ICU病房跟你媽媽的對話。」
寧恕扭頭看看窗戶,想不理的,可是反正也睡不著,就發去一條簡訊:「月黑風高,正好伏擊?」
簡宏成回:「動手不是我的風格。」他心裡有一萬頭草泥馬飛奔而過,若非嫌打字麻煩,他早發簡訊罵過去了,這麼嘰嘰歪歪。
又等了好一會兒,簡宏成終於聽到樓梯里有聲音響起,寧恕應該下來了。反正夜深,簡宏成就將車停在樓梯口的馬路中央,車窗只降下兩根手指粗的縫,縫裡漏出絲絲冷氣。
很快,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亮,寧恕出現了。寧恕也知道自己在簡訊里問有無伏擊,顯得英雄氣短,因此下來就撈回場子,道:「怎麼不出來談?躲在車裡算什麼好漢?」
簡宏成坦蕩地呵呵笑道:「我是真怕你,我們就這麼談,你辛苦一會兒。」
寧恕沒吱聲。
簡宏成道:「我很遺憾跟你媽的談話遲了點,要是早談兩個月,不知情況會怎樣……」
寧恕忍不住鄙夷地道:「太高看自己,好像地球圍著你轉。」
簡宏成道:「陸副院長當時說,你媽媽求生慾望不強,你姐姐在她耳朵邊回憶過去的事都刺激不了她。」簡宏成說的時候,一直透過車窗縫看著寧恕的反應,見此時寧恕低頭悶聲不響,認真在聽,他就繼續說下去,「我介紹自己的身份,提出兩家和解,你媽媽都沒有反應。直到我說到具體的,我說到我已經有百分之九十五把握控制住簡敏敏,可以保證簡敏敏不再傷害你時,你媽媽的心跳強勁了。可以這麼說,你媽媽彌留之際最挂念的是你的安全。」
聽到這兒,寧恕鼻子一酸,轉開臉去,不由自主地往前走。簡宏成只得開車慢吞吞地跟上,一直跟到轉彎路上,寧恕才停下來:「說完了嗎?說完快滾,趁著我還不想罵人。」
簡宏成在車子里眉毛豎了起來,但他沉默著冷靜了會兒,還是耐心地道:「即使到今天,到當前,和解的路還沒堵死。很簡單,大家都立刻罷手,過去的賬一筆勾銷,各過各的好日子,從此井水不犯河水,如何?讓你媽在天之靈放心。」
寧恕大吼一聲:「少提我媽!你不配!」
簡宏成到底還是怒了:「答應還是不答應?少嘰嘰歪歪。」
寧恕轉身往回走,頭也不回地道:「跟你們簡家沒完!我跟你們簡家的仇恨賬本上,我媽是最新、最重的一筆!我永不饒恕!」
簡宏成聽到這兒,只得一個急倒車,將寧恕夾在綠籬與車子之間,不讓他走掉:「隨便你把你媽去世記在誰賬上。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你現在如果不答應收手,明天天亮我開始收網。你自以為已經奔向了勝利,其實你是被蛐蛐草引導進了陷阱,你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將自毀前程。」
寧恕心裡一驚,但隨即冷笑了。簡宏成再大能量,能指揮得了趙雅娟?他一撐車尾,跳了出來,跳到車子後備廂上,狠狠踩了幾腳。他都沒去想一下,如果此刻簡宏成猛踩油門,衝出去,他必然頭破血流。
簡宏成有的是時間反應過來,卻一點兒行動都沒有,只大聲道:「你這麼任性,誰慣出來的?做事情不用思前想後嗎?不怕我踩油門嗎?」
寧恕又踢一下後窗玻璃,才跳下來,彎下腰,沖簡宏成比個中指:「你個孬種!」
簡宏成坐在車裡覺得自己氣得渾身發脹,幾乎成了出水河豚。他扭頭看著寧恕離開,終於開門跳下來大聲道:「你想過沒有,你如果坐牢,沒人給你送牢飯!我提醒你,明天趕緊物色個送牢飯的人吧,算是我對你最後的恩惠。」
坐牢?在寧恕記憶中,簡宏成是第一回把後果說得如此明確,他不禁止步,心中湧出巨大的恐懼,忙橫拳於胸前,逼視著簡宏成:「你說什麼?有膽再說一遍。」
簡宏成一看,便很沒骨氣地鑽回車裡,鎖上車門。他不願打架,只好灰溜溜地開車走人。但他忍不住大力一拍方向盤,怒道:「我仁至義盡了。」當然是沒人理他。
寧恕見了,卻大為解氣。
簡宏成本來路盲,又氣又鬱悶,就不認門了,在小區擠滿車子的道上繞來繞去,一直找不到小區大門。正好寧宥的電話來了,簡宏成接起就問:「到家了?」
「是啊,謝謝你的司機。」
「我氣死了。」
寧宥一愣,不由得拿下手機,看看是不是簡宏成,有沒打錯電話,看沒打錯,才道:「寧恕又怎麼了?」說完才想到,簡宏成又不是她,眼下能惹毛她的只有寧恕。
可簡宏成說的就是寧恕:「我找寧恕談話……」
「你不是自取其辱嗎?」
簡宏成道:「可是,把他送進去坐牢之前,總得警告他懸崖勒馬,給他機會吧?」
寧宥愣住,忙去冰箱拿一罐醋栗醬壓在額頭上,覺得凍清醒了,才問:「真坐牢?」
「真坐。我跟他明說的。」
寧宥腿軟,坐下來,好久都不知怎麼回答才好。
還是簡宏成妥協道:「你睡吧。我明天不收網,推後一天。你養好精神,再打我電話。」
「不……什麼罪?」
「行賄,數額巨大。行賄目的是調動他老闆的力量,通過老闆運作關係,對付他心目中的仇人。從今天唐處的來電看,唐處已經受了影響,很快會左右兩天後簡敏敏的庭審。還有恐怕已經逃到香港的簡宏圖再回不來老家了。還有個張立新經營過的簡明集團千瘡百孔,誰知道會出什麼事。」
寧宥空白的腦袋只能想到,那不行啊,就像她跟寧恕白天還說好一刀兩斷的,可現在照舊牽掛。簡宏成當然也不捨得看他親姐姐、親弟弟出事。還有唐處。他們一家已經夠對不起唐家了,寧宥一直覺得唐處媽媽得癌症可能與丈夫有外遇,生活一直不如意有關。寧家欠唐家太多,寧恕怎麼可以對著唐處下刀子?尤其是唐處!寧宥只得道:「讓他坐牢。他該讓腦袋降降溫了。」
簡宏成獲得恩准,心裡並不輕鬆。但他終於福至心靈地找到了出小區的大門。
這一夜,有些人睡得很踏實,寧宥與郝聿懷都是空調一開,門一關,翻個身就睡死,自己的床特別軟,特別舒服;簡宏成回到賓館後也是頃刻睡著,因為寧宥同意了。而有人睡得很不踏實,寧恕回到家裡,依然受嗑嗑嗑聲音的騷擾,單調,綿綿無絕期,令人瘋狂。又加上簡宏成剛才說的坐牢,更是令他輾轉反側,尋思如何先下手為強,逼簡宏成不得不住手求饒。進攻往往是最好的防禦。
還有陳昕兒一家。陳母這兩天又是滿心煩悶,又年紀大了,體力吃不消,晚上安頓好之後便一頭扎倒在床上。但她睡到半夜,不知怎麼心驚肉跳起來,掙扎著睜開眼睛,只見旁邊床上的陳昕兒不知什麼時候掙脫了雙手的束縛,跳下床,站在陳母床邊,黑暗中滿臉都是陰鬱,看著睡在陳母身邊的小地瓜,兩隻手則如練九陰白骨爪似的狠狠抓著自己的腹部,好像想從腹部揪下一塊肉來。陳母被嚇到了,拚命讓自己清醒過來。她拚命掙扎,終於渾身動彈起來,驚擾到了陳昕兒。於是陳昕兒鬆開腹部的手,回到自己床上。陳母此時全嚇醒了,又不敢驚動陳昕兒,默默躺了好一會兒,直到聽得陳昕兒呼吸均勻,重新睡著,她才放心下床,趕緊又將女兒雙手綁到床欄上。
睡不著的陳母不禁想到簡宏成主動要求領養小地瓜一個月,筋疲力盡的她心動了一下,可又很快否決了自己。她想到一家小學一年級便可住校全寄宿的小學,只是費用很高,她和陳父的退休工資負擔不起。可是,如果不送走小地瓜,會不會有一夜她沒醒過來,小地瓜就遭遇不測?陳母越想越怕,又費力地起身,將小地瓜抱到隔壁陳父床上,與他外公一起睡,然後將那間卧室門死死地反鎖。
這麼一折騰,陳母睡不著了。她看見天色稍亮,就起床梳洗,去菜市場。早早去,菜市場門口還有批發蔬菜的卡車在,蔬菜價格比菜市場賣的便宜一半。陳母現在開始越發精打細算,因為她要多養兩個人,還得為這兩個人留下活命錢。
與陳母同時起床的是滿肚子起床氣的寧恕。他拉開衣櫃門找衣服時,才想起昨晚那一洗衣機的衣服洗完了還沒晾出來。他手忙腳亂地趕緊從洗衣機里取出衣服去陽台晾曬,觸目全是媽媽的痕迹,媽媽修過的衣架,媽媽在牆皮剝落的地方掛的畫,媽媽端午做的小香囊還掛在陽台門上。睹物思人,寧恕又傷心起來,一抱衣服丟三落四地晾曬了許久,還沒完工。他又得收拾行李箱,還得煮早飯,拉開冰箱,看見的卻是放久了已經發霉了的剩菜剩飯和半隻西瓜霉變後臭水淋漓。寧恕試圖收拾,可他以為完整的西瓜一捧出來,便全身酥軟,化為爛糊,撲哧一聲散開來,全落在地上,砸得一地的臭水。寧恕兩手空空地往一塌糊塗的地上看了半天,心裡的積鬱火山爆發一般排山倒海而來。他狂叫一聲,抓出冰箱里的剩菜剩飯盤子一個個地砸到地上,又將醬菜、醬瓜瓶子也都砸了,最後將冰箱擱架玻璃也抽出來,全砸到地上,直到把冰箱冷藏區砸得一乾二淨。他還想拉開冷凍室的門時,他家的門被敲響了。
寧恕狂暴地衝過去開門,都沒想一下門外可能是阿才哥的人,等打開了才想起,見到的卻是樓下退休老夫婦中的老太太。「什麼事?」寧恕沒好氣。
樓下老太太賠笑道:「你一大清早就砸東西,能晚點兒再砸嗎?我家人全給吵醒了。」
寧恕怒道:「我昨晚還讓嗑嗑嗑的聲音鬧得一夜睡不著呢,我找誰去?」
話音剛落,穿一身練功服的樓上主婦走上來,指著樓下老太太道:「嗑嗑嗑聲音是她家傳出來的,門開著,你去聽聽。以後別半夜敲我家門了,求求你。」
寧恕一聽,就不由分說地推開門口老太太,關門衝下樓去。果然,樓下大開的門後面傳來清晰的嗑嗑嗑聲音。寧恕不由分說地衝進去抬頭一看,是一個老舊的吊扇一邊轉動,一邊不知怎麼地叫喚。他毫不猶豫將電扇關掉,大聲道:「該修了,你們的吊扇吵得我一夜沒睡著。」
屋裡的老先生走過來道:「吊扇哪有聲音啊?我睡下面都沒聽見。」
寧恕怒道:「吊扇聲音都沒聽見,那我上面摔杯子關你鳥事。你什麼時候修好電扇,我什麼時候不摔杯子。」說完,不管後面老先生氣得七竅生煙,徑自走出來,對剛剛顫巍巍地走下樓的老太太也重複一遍。
老太太怒道:「噢,原來你摔東西摔得我們差點兒心臟病發,是因為我們吊扇吵你?你是故意的?你講不講理?我們吊扇開了那麼多天,你們過去怎麼一直沒聽見?我跟你媽好好的,你媽怎麼一直沒跟我說起?」
「你耳朵背,懂嗎?讓你兒子來聽。你什麼時候把吊扇修好,我什麼時候不摔盤子。晚上我回家再聽,要是還吵,半夜摔。」
老太太給氣得渾身發抖,除了「是人話嗎,是人話嗎」,說不出其他話來。
寧恕完全無視,撞開老太太,上樓回家。他看看時間不對,只得扔下一地臟污,換上乾淨衣服,出門上班。今天是他的關鍵日子。同時,他想到簡宏成的威脅:今天收網。寧恕再度撞開還站在樓梯上的老太太,理都不理地下去了。老太太在他身後扶著牆,站都快站不穩了。
寧宥睡得昏天黑地,只是耳邊總有聲音在煩她:「我以後再也不逃避了」「我以後再也不逃避了」……她睏倦地當沒聽見,轉身用被子捂住耳朵,繼續睡。可等慢慢意識清醒過來,覺得這話這麼熟,這聲音也這麼熟,怎麼回事?她又轉回身子睜開眼睛,赫然見兒子就站在她床邊,拿著手機沖著她笑,手機里正循環放著那句「我以後再也不逃避了」,明明就是她的聲音。
「我昨晚說的?」寧宥有點兒不敢相信。
「哈哈,昨晚跟你們同學吃飯時說的。真不像你,所以我錄下來了,以後你批評我,我就放給你聽。」
寧宥聽了訕笑:「自己去弄點兒吃的,讓我再睡會兒。」
「你讓我早上九點叫醒你的。你看,九點多了。你今天不上班吧?」
「明天去。」
「那你多睡會兒好了,我去給你買早餐。」
寧宥嗯了一聲:「我昨晚還說了什麼?怎麼……『我以後再也不逃避了』,天,當著這麼多同學說這話。」
郝聿懷笑得摔到床上,又在媽媽身上打了個滾兒:「可好像你還說過同意你弟坐牢什麼的。我昨晚回家也困了,記不清。」
寧宥一聽,眼睛立刻睜圓了,慢慢坐起,想了好一會兒,道:「有這事。」說著臉色都變了。
「可是,我想不通,坐牢還需要你同意嗎?」
寧宥道:「具體我也不知道,還得問清楚。起床,這下沒睡意了。飯後去趟你爺爺奶奶家,把我家的事說一下,還得解決你爺爺奶奶被圍困的問題。再去找律師,問問你爸的事情到底調查清楚沒有。你去不去?」
「都是要緊事,我得跟著你。」
「太好了。」寧宥起身,下床站穩,忽然沖兒子道,「我媽沒了。」
郝聿懷撇嘴:「你媽跟我媽不一樣。」
寧宥沒解釋,沒否認,只是趁兒子不注意,將兒子手機拿來,把那段錄音刪了。等郝聿懷發現,已經來不及了。
寧恕頭昏腦漲,兩眼水腫,壓著一身脾氣來到公司。他的副手一看見他到來,就驚了:「寧總,今天你還來?」
寧恕道:「容積率那手續得趕緊辦下來。」
副手一愣,意味深長地扭頭看一眼財務經理,道:「小趙總昨天已經辦下來了。」
寧恕呆住,看著副手好一陣子轉不過彎來,看得副手心裡發毛:「誰跟小趙總一起去辦的?」
副手道:「我。」
寧恕問:「順道有沒有去公安局?」
副手道:「我下午就跟小趙總分開了。」
寧恕的心擂鼓似的跳動,額頭的青筋也嗒嗒地猛跳,心裡感覺非常不妙。他索性直奔趙雅娟的辦公室。
寧恕一走,副手對財務經理輕聲道:「他那位置懸了吧?」
財務經理點點頭,但沒說太多。這兩天趙唯中直接打電話來問他財務進出賬,他早已感覺到寧恕可能位置不穩了。
但是趙雅娟不在。寧恕又直接下去趙唯中的辦公室。趙唯中在,而且還敞開著門,寧恕急得都不通過秘書,直接衝進趙唯中的辦公室。
趙唯中剛從自己的洗手間出來,一見寧恕,就驚道:「你別太勞模,你有三天假期。好好休息,節哀順變。」
寧恕慢慢將門關上,看著趙唯中,問:「請問小趙總,容積率變更手續辦完了?」
趙唯中道:「對,辦下來了。你請坐,別站著。」
寧恕不肯坐,兩手支在趙唯中的大辦公桌上,再問:「請問趙總,岳局那兒呢?」
趙唯中被寧恕逼著問,心裡不快,道:「本來辦完手續就去找岳局,結果鄺局押著我回來找趙董。」說到這兒,停住,靜靜看著寧恕。
寧恕大驚,一下子方寸大亂:「鄺局?他……來做什麼?」
趙唯中看著寧恕,慢吞吞地道:「退還你送他的房產證。」說完,從抽屜里將那袋房產證拿出來,放到桌上,拿手壓著,繼續盯著寧恕,道,「鄺局把身份證放我這兒,讓我立刻去辦理戶主轉換。他為人清廉,說什麼都不敢收。這事要是傳出去,鄺局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這輩子就完了。你差點害死他。」
寧恕完全反應不過來了,兩眼圓睜,盯著桌上那個文件袋發愣。
趙唯中繼續道:「我們翱翔這二十年來從來以實力站穩腳跟,哪裡需要行賄?你差點敗壞我們的名聲。」
寧恕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但趙唯中還是道:「昨晚鄺局走後,我還是去了公安局。岳局對唐處印象很好,不肯答應。」
寧恕死死盯著趙唯中,但他聽了此話後毫不猶豫地戳穿:「你沒去找岳局。」
趙唯中道:「你不能因為我沒辦成,就誣陷我沒去找。」
寧恕冷冷地道:「還有鄺局!」說著,冷不丁地將文件袋拿過來,揮著道,「他要是不收,怎麼可能把身份證交給我?你不如告訴我,你玩了個什麼圈套!」
趙唯中大喝一聲:「寧恕,你反了?!文件袋還我,我還得替你收拾爛攤子。」
寧恕鐵青著臉道:「不用麻煩。這些本來花的就是我的錢,我自己去退。你請便,真想不到……」他不停搖頭,「我這麼拚命,你們這麼玩我?走了,幾天的工資打到我賬上。」
趙唯中只好跑出來,一把拉住寧恕:「慢點,錢我立刻給你,包括你買房子的錢和契稅。」
寧恕不知哪來的大力氣,一把掙脫,揮著公文袋,開門就走:「我最恨別人抱團玩我。要玩嗎?一起玩,玩到底!」
趙唯中的臉色全變了,知道這一包東西走出門,亮到太陽底下,鄺局就洗不清了。他清楚寧恕抱著要死一起死的心。他飛一樣地追出去,將寧恕一把抱住,死命往辦公室里推:「你吞火藥了嗎?火氣這麼大。說得好好的,怎麼忽然發脾氣?還是我哪句話得罪了?對不起,我年輕氣盛,不會說話,你請原諒。」
寧恕將文件袋抱在胸前,道:「少來這套。給你條生路,你去找岳局,帶回好消息。那麼鄺局這事,我一句不說。」
趙唯中看看寧恕胸前的文件袋,只得道:「你等著,我讓我媽出馬。岳局那兒我面子不夠。」
寧恕冷冷地道:「對,你得在這兒盯著我。」
趙唯中只好忍氣吞聲地給關進洗手間里的他媽媽打電話。很快,他走出來不快地道:「我媽親自過去,你等著。」
寧恕聽了不語,仰臉冷笑,坐到門邊沙發上等待。趙唯中只得在辦公室里陪坐,看著寧恕的臉色,如坐針氈。
寧宥家裡很快有了人氣,洗衣機正在洗衣間里轟隆隆地滾動著,五穀粥已經飄香,餐桌上已經擺上碗筷。拉開遮光簾,陽光從紗幔里透過來,亮堂著冷氣適宜的房間。寧宥有些顧此失彼地收拾著,很快見兒子開門進來。她見兒子拎著一個超市塑料袋,奇道:「不是鍛煉去嗎?」
「這麼熱鍛煉什麼啊!你看我買的牛奶和水果,還有雞蛋。這幾天你很辛苦,得吃得營養點兒。」
寧宥好生感動,這句「這幾天你很辛苦,得吃得營養點兒」是她的口頭禪,想不到被兒子用還到她頭上。她真有一種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的成就感。她沖著兒子笑,但郝聿懷挺不好意思地避開眼睛,掏出一把零鈔,塞進她的包里:「我擅自拿了你兩張一百塊,零頭和收銀條都給你塞包里了。」
寧宥拎著塑料袋進廚房,見雞蛋足足打碎了一半,不禁悶笑,悄悄將尚且完整的蛋撈出,洗凈。她一邊動手做牛奶雞蛋餅,一邊想起小時候見媽媽忙,她也總是這麼不聲不響地將家務活做起來。小學二年級是大轉折,她那一年學會燒菜、做飯、洗衣服、打掃甚至縫縫補補,而且事事求全,小心翼翼地做得完美,更完美,省得媽媽操心。很快,媽媽也發現她的能幹,以前是她悄悄幫做的家務,後來都是媽媽開口吩咐要她做,知道她只要稍微叮囑一下,就能做得好。寧宥看看自己骨節明顯粗大、與全身風格很不一致的手指,決定不告訴兒子雞蛋該怎麼拎回家,而是將碎蛋偷偷放進櫥櫃里,暫且收著,不讓兒子看見了內疚。即使家庭屢遭變故,她依然試圖一手撐天,不讓兒子提前成熟。
終於坐下吃早飯。郝聿懷大吃媽媽做的牛奶雞蛋餅配醋栗醬,一隻手還舉著一勺粥,隨時等嘴稍微一閑,就吃口粥。百忙中他還開心地道:「每天跟田叔叔去飯店吃自助早餐,昨天還帶上寶寶,我和寶寶都吃得特別多,我們還拍著肚子說比家裡的好吃。其實家裡的也很好吃,就是花色不多,嘿嘿。」他故意做個鬼臉。
「我做的早餐營養豐富,衛生健康。今天例外啦。」
「哈哈,田叔叔問我平時媽媽給我吃什麼,我說你最愛管纖維素攝入,每天抽查全家人大便有沒有,便了多少。田叔叔就這樣……」郝聿懷做了個嘔吐的鬼臉,「然後田叔叔就追著問寶寶拉了沒、拉多少、臭不臭,得多吃點菜才行。這下輪到我嘔。你們班同學怎麼都這德行?在公司里都人五人六的,回到家各種下三路。」
寧宥哭笑不得:「要不怎麼說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們拉扯大呢?快別說了,吃飯呢。」
郝聿懷哈哈大笑,覺得自己得逞了。寧宥看著,立刻醒悟過來,兒子這是逗她笑呢,但並不點破:「飯後我去爺爺奶奶家,你去找小朋友玩吧。」
「說好的我陪你去。」
「沒關係的。連昨天我狀態這麼差,想偷個懶,你都戳穿說我不會崩潰呢,今天早恢復了。你媽是女強人。」
「我答應過班長叔叔。他答應一到上海工作,就讓我去做跟班,我答應一定好好照顧你。」
寧宥點點頭:「也行,咱不能失信。我想來想去,還是得給我弟打個電話。」
「外婆不在了,還理他幹嗎?算了,我不管你,他是你弟。」
「可不就是。」寧宥想了半天,還是心裡發怵,不敢打電話,怕一言不合,又無法講下去,而這幾乎是必然的。她只能發簡訊過去。
寧恕收到簡訊,打開一看是寧宥的,他正劍拔弩張呢,不願看寧宥的簡訊,將手機又按黑掉。但他很快又鬥志昂揚地想:好吧,讓暴風驟雨一起來吧,索性一起解決。他亢奮地又拔出手機,手勢如陳式太極拳之舉刀磨旗懷抱月,如臨大敵地打開寧宥的簡訊。大桌後面一直留意著寧恕的趙唯中看得心生警惕,道:「你可不能失信於人,不可以發簡訊。」
寧恕冷笑:「失信於人?這話你有資格跟我說?但我從不失信於人,即使我面對的是出爾反爾的小人。」
趙唯中氣得臉色血紅:「你別圖一時之快……」
「誰規定我不能圖一時之快?你?給個理由,呵呵。」
趙唯中差點兒被噎死,只好閉口不言。
寧恕這才看寧宥的簡訊:
「今早醒來,終於稍微還魂。驀然想到這世界上我最親的一個人去了,痛不欲生之餘,想到幸好幸好,我還有兩個血緣最近的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我兒子。我昨天以為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你,可今天再想,不管你承不承認,你始終是我弟弟。而我承認,我因為從小背負責任,慣性地令我至今對你管得太多、太寬,不像常規人家的姐姐。以後我會像大多數家庭的姐姐一樣,成年後不再主動干涉同樣成年的弟弟做任何事,甚至會克制自己,不再打聽弟弟在做什麼,活得好不好。但任何時候,你得記得,我都會收留你,我是你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血親。」
寧恕看得目瞪口呆,這真是寧宥的簡訊?「這世界上最親的人」「這個世上唯一的血親」,這些話讓寧恕的心不禁為之柔軟而傷感。還有寧宥的承認、寧宥的承諾,都是前所未有的。因為有「這世界上最親的人」這種話的溫情打動,寧恕竟忘了去猜測寧宥寫這條破天荒的簡訊的背後動機,只翻來覆去地看。下意識地,寧恕手臂上的肌肉鬆弛下來,握手機的手慢慢下垂,一直下垂到膝蓋才止住。
趙雅娟匆匆回到辦公室,進洗手間將一面裝在鉸鏈上的鏡子死命掰下,便神色如常地揣著鏡子,下樓走到兒子的辦公室。別人都試圖從她臉上看出剛才一頓吵鬧帶來的影響,可誰都失望,趙雅娟溫和而文雅地打開兒子辦公室的門,那門軸保養得當,即使門板沉重,打開時依然沒發出一絲聲音。趙雅娟踩上辦公室柔軟的地毯,環視一周,徑直走到寧恕面前。她有些奇怪,寧恕當前的狀態似乎與兒子形容的不一樣,並不是那麼劍拔弩張,而是在傻傻地、像個宅男一樣地在玩手機。
趙唯中見到媽媽進來後站定,立刻活泛起來,起身端起一把椅子送到趙雅娟身後。
趙唯中的響動大了點兒,到底是干擾到了寧恕。寧恕一抬頭,愕然發現趙雅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他面前了,一直靜靜看著他。寧恕大驚,猛然醒悟自己剛才的軟弱差點誤了大事,立刻收起手機,冷峻地坐直了,全神貫注地面對趙雅娟,冷靜地道:「趙董。」
趙雅娟點點頭,這才坐下,正對著寧恕:「小寧,去找岳局前,我先跟你談談。」
寧恕點一下頭,沒答話。
趙雅娟道:「我回顧一下我們的關係。其餘你我共同經歷的那些我略去不談,我只說我遭遇的一個人。那個人輾轉找到我,提醒我說他的小偷朋友幫你從我包里轉移鑽戒到你手中。那個人有名有姓,我也在事後調查過他的身份,與他的自我介紹相符。」說完,找出阿才哥的名片,微微俯身,放到面前的茶几上。
寧恕聽了冷笑,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也微微俯身,拿起名片看,一看是阿才哥的名片,一時心驚。他毫不猶豫地想到簡宏成有關蟋蟀的比喻,難道阿才哥這一行為是所謂蟋蟀草的一次撩撥?
趙雅娟密切注視著寧恕的反應,見寧恕暫時沒回話,就緊接著道:「但無論如何,鑽戒從你手中回到我手中,因此,我得兌現當初口頭尋物啟事上的承諾,我給你十萬元致謝,這是其一。」
寧恕不得不分辯:「原來是這樣。名片上這位放債失敗,卻歸因於他曾經諮詢過的我,所謂我僱用小偷之類的傳言是他無中生有的中傷。請繼續。」
趙雅娟道:「你的解釋讓我這十萬元花得非常舒服。唯中,你即刻打十萬元到小寧卡上。」
寧恕看著趙唯中當場操作電腦,不吱聲。
趙雅娟繼續道:「小寧,你無論是專業方面的見解,還是工作能力,以及你的勤快,我都非常賞識。因此,此前我告訴你,我全權授權你,而此刻我認為你在不到一個月時間內做了大多數人一個月都不一定能做好的事,因此,即使你工作不到一個月,我依然支付你一個月的工資以及一個月的補償金。唯中,你查查當初簽約的月薪,也即刻轉賬到小寧卡上。」
寧恕依然不動聲色地看著趙唯中操作電腦。
趙雅娟扭頭問兒子:「轉賬好了嗎?」
趙唯中最後按下一次滑鼠,道:「好了。」
趙雅娟回頭,繼續正視著寧恕,道:「再說說我不認可你的為人。我試圖找到幾個恰當的字來點評你的為人,但我昨天在機場見你之後放棄。你已經把你的為人一字不差地寫在你的臉上了。」說著,端起她掰下來的梳妝鏡,親手捧起,面對寧恕。
寧恕只要直面著趙雅娟,此時就不得不面對鏡中的自己。不知這鏡子有放大功能,還是怎的,寧恕從鏡中看到纖毫畢現的自己,不知怎的,那鏡中的人忽然變成記憶中爸爸的臉,那眼神,酷肖。寧恕一時驚惶了,不得不使出極大毅力,才能維持平靜。
趙雅娟適時再度開口:「我一直強調做人做事,做事做人,當我不認可你的為人時,決定好合好散。但作為一個經營者,我習慣佔領先機,以保我辛苦創下的基業平安無虞。我不喜歡被挾持。如果有冒犯你的地方,請你原諒,我也願意做出精神補償,十萬元,怎樣?如果你同意,請你就此收回對我過高的寄望,把手中的這包東西交還給我,我們好合好散;如果你不答應,我這就去找岳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