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恕兩眼盯著鏡子中時不時幻化成爸爸的自己,兩耳卻得努力聽清楚趙雅娟說的每一個字。他將全身每一個神經細胞調用到了極限,因此,很快釐清趙雅娟所說那些話的思路,力持平和地道:「即便趙董已經下定決心趕我走了,我還是得堅持為自己的為人辯解。毫無疑問,趙董對我印象的轉折始於阿才哥在背後污衊我花錢唆使小偷偷你鑽戒,此後我無論做什麼,在你眼裡都是有所圖。但戒指這件事很容易查證清楚,你可以報案讓警察查究竟我有沒有唆使。你也可以稍微想一下,如果小偷發現偷的是這麼大的戒指,還不拿著戒指跑路,何必到我這兒領取些許小費?阿才哥這謊話編得多不合理。再有,你可以詳細盤問程可欣,她是我撿到香囊後遇見的第一個人,她可以證明我是不是作假。」
趙雅娟原本認真聽取,仔細分析,以決定是否採納寧恕的意見,但一聽到程可欣可以作證,不禁一哂,因為程可欣徹底否認了寧恕的為人。她扭頭對兒子道:「最後說的精神補償那十萬元先慢點兒操作。」
寧恕大聲道:「對!當我的好意被栽贓為驢肝肺,當我的好心被懷疑為別有用心,我還怎麼可能拿這十萬元?我的真心誠意,是為勒索這十萬元?」
趙唯中插嘴:「你當然不是圖那十萬元。你的目的始終是勒索我媽去岳局面前說一句話,誣陷一個政府官員。」
寧恕飛快地道:「這話也必須澄清,不是誣陷,而是撥亂反正,我嘔心瀝血地讓審判回歸事實。我原以為我用真心可以換取趙董的理解,想不到,你從一開始就不信任我。你一邊花言巧語,讓我拚命幹活,一邊戴著有色眼鏡看我。我何其冤枉!大方地給我十萬元?為什麼我看到的只有屈辱?」
趙唯中正要針鋒相對,趙雅娟一聲「唯中」喝止了兒子。趙雅娟道:「好,大家把話都說明了,我們已經明白了各自的立場,那麼到此為止,多說無益。小寧,十萬元你是不會拿了?」
「我被栽贓陷害,到今天才清楚是怎麼回事。事情沒搞個水落石出,怎麼是把話都說明了呢?不如報警,查查那隻戒指到底怎麼到我手裡的,那個小偷到底是誰,我給了那小偷多少錢……」
趙雅娟打斷寧恕:「行,就這樣。那我也言出必踐,我去找岳局。」
趙雅娟說完,放下舉了很久的鏡子,站起身。而卸去鏡陣壓力的寧恕忽然有空意識到有點兒不對勁,自己是否過於咄咄逼人?他脫口而出:「請問趙董跟岳局怎麼說?」
趙雅娟道:「岳局那兒我這就去,你挾持得很成功。」說完,豎起大拇指,退走。
寧恕想站起來送一下,如往常對待趙雅娟一般。但他最終沖著趙雅娟揚起手中的文件袋:「我等好消息。」
趙雅娟被文件袋晃得不禁後退一步,又站回屋內,將門帶上,停頓了好一會兒,才道:「小寧,剛才我跟你把一筆筆賬算清楚了——你覺得算清楚了嗎?」
寧恕道:「你若是以為已經算清楚了,那很遺憾。」
趙雅娟點頭:「等我從岳局那兒回來,你把這包東西交給唯中。我不特意來見你了。」
寧恕道:「等我官司打贏,再交給你們。」
趙唯中不禁怒道:「你還想挾持我們多久?你是不是官司之後,不打算在本地混了?」
寧恕不跟趙唯中一般見識,只是再度舉起文件袋,嘿嘿冷笑。
這一回,連趙雅娟的臉色也讓文件袋晃得墨黑了:「小寧,寧恕,你別只看到別人冤枉你,對你造成的傷害,你也要看到你一再算計利用別人,對別人的傷害。你好好想想,你還有十分鐘時間決定該如何做人。」
寧恕強硬地道:「趙董,我敬重你,但我既然被迫走到這一步,就沒想過回頭。」
趙雅娟貌若尋常地開門離去,但寧恕斜睨著看出趙雅娟心中的憤怒。他心裡有些害怕,但,他將懷裡的文件袋抱緊了一點兒,彷彿獲得了力量。大不了事後不在本地混了,只要將官司打贏,那麼一切問題都解決了,他此前蒙受的所有委屈都將有個解答,即使最終必須離開家鄉,那也是昂首闊步地離開,不帶遺憾地離開。
十分鐘,趙雅娟留給他思考的十分鐘,雖然寧恕滿心忐忑,甚至恐懼,但他絕不回頭。不,他不需要那十分鐘。
唐處頂著一頭烈日,從大門進來,一眼看見趙雅娟從雪亮的車子里鑽出,滿臉嚴肅地走進局大樓邊門。他一愣,在烈日下站立了會兒,徑直去辦公室,打個電話給哥們兒:「剛才見翱翔集團趙董來,她進岳局辦公室了嗎?」
「哈,才進去,你消息可真靈。」
唐處一張臉全黑了。他沉默了一會兒,拿手機給簡宏成打電話:「寧恕的上司,翱翔集團的趙董,進我們局長辦公室了。」
正喝水的簡宏成一聽,手中杯子「砰」的一聲落到地上。即使寧宥已經同意他動手了,可他依然君子了一下,說多給寧恕一天時間考慮,就給一天,可他失算了,被寧恕搶先了一步。這一下,他這邊陣法全亂了。
唐處在電話里聽到杯子落地上,皺眉道:「難道二十幾年前的事又得重演一遍?這回誰倒霉?」
簡宏成回過神來,道:「千萬別拿二十幾年前的事來衡量今天,今天我們腳下的路比過去多得多,今天的我們也比過去的父輩們活泛得多,除了寧恕,今天的我們還更看得開。沒什麼大不了,一起解決它。」
唐處沉默了會兒,道:「你說得對,沒什麼大不了。寧家的女兒也參與了寧恕的行動嗎?」
「沒,她一直反對,只是反對無效。姐弟倆已經翻臉了。」
唐處道:「我媽讓我轉達她,父母輩的那些破事別都背在身上。趁她媽去世,趕緊解脫出來,輕鬆做人,這輩子還有好幾十年的好光陰。」
簡宏成道:「謝謝,我會轉達。」
唐處破天荒地嘆一聲,掛機。簡宏成轉著手機想了會兒,拿出昨晚做好的三份複印件,匆匆走出簡明集團。
簡敏敏的房子里簡直是雞飛狗跳。張至清、張至儀兄妹請了還能聯絡得上的老同學過來給張至儀過生日,一幫人切蛋糕,吃中飯,玩X-BOX。簡宏成走到門口時,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簡敏敏的家。他不得不左右前後地再看一遍,確認自己這回沒路痴,沒走錯門,才敢敲門。但手按到門環上,卻沒敲,他在想要不要破壞這氣氛。
可簡敏敏在裡面看見了,呼啦一下地開門出來,叉腰道:「你怎麼會來?」
簡宏成看著簡敏敏非常難得的舒暢笑臉,他記憶中簡敏敏在那事件之後除了獰笑、冷笑、奸笑等之外,似乎還沒有過發自內心的笑。他不由自主地改口道:「沒什麼,正好路過,本來想討口中飯吃。」
簡敏敏伸出一隻手:「至儀生日,識相的趕緊掏紅包。」
簡宏成連忙伸手將門拉上,不讓裡面的人看見他。但簡敏敏已經敏感地意識到了有問題,緊張地問:「你到底來幹什麼?」
簡宏成依然守口如瓶,但知道不找個其他原因,簡敏敏不會放過他,就道:「寧蕙兒……那個,住了幾天重症監護室之後……至儀生日,這事以後再說。明天早上你有空給我打個電話,我詳細跟你商量。」
簡敏敏明顯鬆了一口氣,甩甩簡宏成剛掏出的幾張百元鈔票,道:「裡面都是小朋友,鬧得慌,你自個兒去貴幹吧。」
簡宏成連忙逃走。但才剛上車,唐處掛電話過來:「事情變得詭異。我不便多說,你暫時按兵不動。」
簡宏成愣住,詭異?
趙唯中的辦公室里,雖然有此起彼伏的電話聲、手機聲,可趙唯中依然覺得靜得可怕。他即便在接電話時也盯著寧恕,唯恐寧恕搞小動作。他一直在糾結,如果寧恕再發簡訊,他是不是該捨命撲過去阻止。他心裡衡量,如果寧恕真把文件袋裡的東西拋出去,那是魚死網破的打算,作為經辦人的寧恕肯定得獲罪,但是他和媽媽肯定也會獲罪,還有鄺局得下馬,再弄下去,如果輿論壓不住,剛改好的容積率又得變回去,損失大不說,還得惹一身麻煩。所以媽媽說什麼都得把岳局擺平。但是唐處,只能犧牲掉了。
而寧恕也盯著趙唯中,但他是欣賞著趙唯中的坐立不安。只是午飯時間,非常微弱的一縷飯菜香不知是透過門,還是透過中央空調鑽進這屋子,攪得早飯沒吃的寧恕頓時餓意上頭,坐立不安起來。於是他拿出手機問警惕的趙唯中:「叫個中飯來。你打,還是我打?」
趙唯中恨自己趙公子一個,被區區寧恕支使,故意道:「不怕我叫一群幫手來?」
「呵呵,叫了也沒用。原件拿去,要不要?房子轉手各個環節的痕迹都在,都是證據,只是取證稍微費點兒時間而已。當然也有一個辦法,讓我物理消失,呵呵。你不請客,只能我請了。」
趙唯中咬牙切齒地道:「我請客。」他只能打電話讓秘書送盒飯上來。
很快,秘書敲門送盒飯進來。寧恕立刻起身,截住盒飯,讓秘書出去。趙唯中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寧恕將兩個盒飯擱在趙唯中桌上,仔細觀察一番,沒看出異樣,又打開飯盒檢查,依然沒有異樣後,才隨機拿一盒給趙唯中,自己捧一盒退回原來坐的地方,坐等趙唯中吃了幾筷,他才開動。
趙唯中冷眼看著,哼了一聲。
寧恕也冷笑一聲:「我現在無牽無掛,即使坐牢也沒什麼。但你們不一樣。要是出事,你和你媽,總得進去一個。為了家族企業的正常生存,肯定是你進去。回頭千萬學著我這招,或許有用。」
趙唯中只好不語,省得多說惹生氣。他接了媽媽打來的電話,掛斷後對寧恕道:「我媽讓你等著她,她已經上車回來了。」
寧恕刻意挑逗地道:「嗯,十分鐘。要不要也給你媽叫個盒飯?」
趙唯中白寧恕一眼,不肯搭腔。寧恕看著,臉上慢慢地掛起笑容。顯然,趙唯中滿臉不樂意,那麼說明他寧恕得逞了。
寧宥到底是說服了兒子去找小夥伴玩兒,她獨自去公婆家。她驅車到了公婆所住的小區才想起,今天起得晚,早飯幾乎是在午飯時間進行,此時趕去公婆家,公婆正吃午飯,那麼她是陪吃呢,還是陪坐呢?再說還會影響公婆的午睡。她停車想了會兒,便轉了個方向盤,去找郝青林的律師。
這年頭職業人士是種神仙一樣的物種,他們幾乎沒有什麼吃飯時間、午睡時間、法定休息時間、娛樂時間甚至晚上睡眠時間的概念,手機讓敬業的職業人士二十四小時在崗。寧宥電話一約見,律師助理立刻排出幾個時間讓寧宥選擇,寧宥選了個最近的。等她驅車趕到律所,正好律師也趕到,兩人坐下便可以會談。
律師道:「郝先生供出他替一位黃姓上司受賄做中間人。」
寧宥聽了點頭,但心裡有疑問:「做中間人肯定要拿好處,或者是職務升遷,或者是拿個零頭。但他兩頭不靠,前者呢,一把年紀也才混到個副科級;後者呢,他沒拿回家一分錢,卻在他爸媽那兒有六位數借款,還有受賄。但看上去他也沒往外遇那兒投入什麼錢,他的錢去了哪兒?我一直在尋找他投資失敗的痕迹,可找不到。」
律師道:「你查下去可能會發現很沒趣。」
寧宥道:「我想過了。但我不能不查。未來郝青林的受賄款會被罰沒,還會被判處一定數量的罰款。他非法收的錢去向不知,這些罰款最終得由家庭出,也就是挖走我辛苦賺來的工薪。我當然不願意。而且,從郝青林舉報行為背後,他一石三鳥的心計來看,他在刻意往罰沒款與罰款上面加碼,試圖讓我掏出更多的錢,試圖通過這條途徑進一步噁心我,我總不能束手就擒吧。」
律師道:「郝先生在會面中也沒提起,案子審查中也沒找到那些錢的去處,只有這些錢的出處。下次會見時我問問。」
寧宥道:「既然他惡意讓我掏錢,估計你問不出來。我兒子對郝青林犯錯後不思悔改,卻還想著繼續作惡,已經非常反感了,現在提都不要提起他。可我呢,依然得投鼠忌器。」
律師道:「放債?賭博?股票?揮霍?行賄,但還沒來得及獲取不正當利益?」
寧宥聽著,趕緊一一記錄。
十分鐘後,趙唯中的辦公室門被敲響三聲。寧恕頓時心頭狂跳,扭頭看去,只見趙雅娟神色如常地開門進來。寧恕想了想,決定站起來。
但趙雅娟進門後便扶門站住,對門外道:「這兒,寧恕在這兒。」
寧恕一愣,只見從趙雅娟打開的門後面走進來四個制服人員,而趙雅娟的手也指向寧恕。這下,連趙唯中也驚了,不由自主地站起,手中還握著筷子。
唯有趙雅娟鎮定自若地道:「主要證據就在寧恕手中的文件袋裡。」
一位司法警察走到寧恕面前,公事公辦地問:「寧恕?」
寧恕驚慌地看看趙雅娟,再看看警察,點頭道:「我是。」
司法警察亮了一下檢察院的證件,又拿出一張紙遞給寧恕:「請在傳喚證上簽字或者敲章。」
寧恕一目十行地看了傳喚證,機敏地問:「個人行賄,還是單位行賄?」
司法警察道:「個人行賄。」
寧恕將手中的資料袋遞給司法警察:「是單位行賄。你們應該找法人代表。」
趙唯中心驚肉跳地想到寧恕剛才吃飯時的威脅,原來寧恕熟悉法律,早已想好做成單位行賄來將他和媽媽一起拉下爛泥塘,同沾一身爛泥。
司法警察道:「目前暫定個人行賄,希望你配合調查。」說完,做了個手勢。其他兩位警察上來,一左一右地將寧恕夾在中間,強制寧恕出門。
寧恕並無反抗,但走到門口時,大聲對趙雅娟和大辦公室里的所有人道:「單位行賄暴露後,你做手腳,做成我的個人行賄,這麼做過河拆橋,忘恩負義,調查很快會還原真相。」
大辦公室里正是午休時分,眾人都不敢聲張,有些索性立刻鑽進格子間,裝作埋頭工作,兩耳不聞窗外事。但毫無疑問,寧恕的話一拳打中所有在場打工者的心。趙雅娟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一切,也同樣以不動聲色來回應寧恕說完這幾句話後的回頭瞪視,直至不動聲色地看著寧恕被架到電梯,消失在電梯門後。
然後,趙雅娟拍手提醒大家注意:「這件事我扼要說明一下。寧恕有家仇,他父親在他幼兒時因故意殺人被判死刑,寧恕視那家被他父親重傷的人為仇家。他現在打算報復仇家,但他的報復不是憑一己之力,而是設局接近我,利用我對他的信任,借口為公司事務奔走,做下重大行賄行為,而後以該行賄行為為公司行為,並以被他做手腳的官員的清譽為砝碼,綁架並要挾我為他出力報仇,為他在後天開庭的一場他與仇家對決的審判中做手腳。我的態度是,我不接受要挾做干預司法的不法勾當,我把一切攤在陽光下,交給司法機關裁決。清者自清,大家繼續工作吧。」
雖然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可大家還是被寧恕父親是殺人犯驚呆了。他們聽說過有關寧恕的風言風語,但大多並未得到證實,趙雅娟說的話無疑便是一錘定音。等趙雅娟說完這些,退回趙唯中辦公室,掩上門,大家在大辦公室里以各種現代通信手段一聲不響地、眉飛色舞地議論開了。自然,誰都不敢落下一句猜測趙雅娟過河拆橋、忘恩負義的文字。
而在趙唯中辦公室里,趙雅娟才關上門,趙唯中就驚呼:「媽,大轉折,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大轉折。你太偉大了。」
趙雅娟冷笑:「寧恕得罪的人太多,得感謝他嘴裡的阿才哥,沒這個人最初的提醒,我今天就是被氣死,也得跟寧恕綁在一條船上。你整理出你這幾天出差的所有原始單據,做不在場證據。我上去整理所有證據,證明行賄是寧恕背著我做出的行動。你收拾好後立刻上我辦公室。」
趙唯中問:「要不要感謝一下那個什麼哥?」
趙雅娟想了想,找出阿才哥的名片給趙唯中:「你只需要打電話告訴他,寧恕以行賄罪被逮捕了,他就如願了。你不能答應跟他喝酒慶祝,這種人你不能交往。」
趙唯中道:「媽,我又不是小孩子,你還叮囑這種事。」
趙雅娟只是笑笑,自言自語:「人怎麼能把周圍所有人都變成敵人?連那麼聰明的小姑娘程可欣都會跟他翻臉,寧恕到底怎麼混的?」
趙唯中大聲追著道:「你沒覺得他剛才眼圈墨黑,眼睛血紅,像個瘋子嗎?」
趙雅娟一隻手按在門把上,想了想道:「難怪後路都不留一條。喪心病狂,真的是喪心病狂的絕佳寫照。」
說完,趙雅娟如常地出去,走過大辦公室,走樓梯回到樓上自己的辦公室。
趙唯中立刻拿起電話,給阿才哥通報。
寧恕非常沒面子地被司法警察押著走過大堂。他想不到,程可欣正好從大門進來。在程可欣眼睛看向他的一瞬間,寧恕忽然領悟,她是趙雅娟叫來的,趙雅娟讓程可欣來觀賞他最落魄的一幕,趙雅娟把他打倒在地,還要踩上一腳。
寧恕心裡拚命命令自己不得失態,他死命地擠出笑容,與程可欣打招呼:「我被趙董過河拆橋了,呵呵,呵呵……」但司法警察沒讓他停留片刻,押著不斷呵呵冷笑的寧恕往外走。
程可欣驚呆了,一手掩著嘴巴,愣愣地看著寧恕一路笑出門去,彷彿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她一直看到寧恕上了警車,才獃獃地又往電梯走,可走幾步停下了。她拿出手機翻出寧宥的電話打過去:「寧姐姐,我剛看到寧恕被警察押上檢察院的警車……不知道原因,他只跟我說了一句話,說他被趙董過河拆橋了。」
寧宥大驚。她剛走出律師辦公室,不由得扭頭往回看,不知是不是該替寧恕請律師了。
而寧恕一路笑出去,一直到上車了還在笑,只是笑得越來越空洞荒涼,卻止也止不住。警察忍不住喝止。可是寧恕沒有停止,也不願停止。警察也就不理他了。
但寧恕忽然捕捉到警察看他的眼神不對,就好像看的不是罪犯,而是瘋子。他才猛然意識到他還在笑,身不由己地笑了一路,笑聲空洞。怎麼會這樣?寧恕連忙合上嘴,不知怎麼就驚恐地回想起簡宏成發給他的那段視頻,那段他打滾號叫的視頻,頓時冷汗如雨。他真是瘋了嗎?或者是間歇性發瘋?最起碼是間歇性失控?他又想到剛才趙雅娟鏡子中的自己,難道,他酷肖爸爸?
警察只看到寧恕渾身細細地顫抖起來。他們以為他是嚇的。
程可欣站在大廳里鎮定了許久,才坐電梯去趙雅娟的辦公室。正好趙唯中索性將一沓行程發票全塞進了一個包里,直接找趙雅娟一起收拾。兩人在走廊碰見,趙唯中看看老媽的小閨密的臉色,道:「不會是路上遇見寧恕了吧?」
程可欣小心求證:「怎麼回事啊?」
趙唯中道:「你看看我臉色,這叫驚魂未定。我讓寧恕挾持了兩個小時。我媽讓你來的?」
程可欣大驚,道:「挾持?寧恕……」她想到過往寧恕做過的種種,嘆道,「他做得出來。我沒什麼大事,來送昨晚跟趙董說起的一些小玩意兒,一個她喜歡的口紅,一個下載了韓劇的移動硬碟,你幫我交給她吧。你們這會兒一定很忙,我不打攪了。」
趙唯中接了袋子,但伸手打開老媽辦公室的門,大聲道:「媽,小程來給你送口紅、韓劇……」
裡面趙雅娟道:「快請進,快請進。我正要找你解釋呢。」
程可欣只得進去,進門立刻道:「我剛才在大廳遇見寧恕。我本來想午休時間你可能有空……」
趙雅娟從老花鏡後抬眼笑道:「那就更不能走了。我正在整理證據撇清我自己,桌上太亂,你坐那邊吧。」她一邊說,一邊接了趙唯中遞來的口紅與硬碟,「你真是有心,我今天說什麼都得看兩集,才能靜下心,睡得著。」她有點兒委屈地說完,將手頭證據一扔,坐到程可欣身邊來,「你知道寧恕有個仇家,還是世仇……」
程可欣道:「有聽說。」
趙雅娟道:「寧恕很執著,再加上他媽去世吧,讓他更是一心想報仇。他設計一個局,死纏濫打地給鄺局行賄價值兩百多萬的房子,把一個批文拿下來到我這兒賣好,讓我幫忙到公安局找岳局告狀,試圖告倒一個也跟他們家有舊關係的處長,要岳局處理處長貪贓枉法,在他和那個仇家的案子里干擾司法公正,將對方故意殺人與綁架罪定成車禍與意外傷人,將重罪變成輕罪。我看了他給我的郵件後,找律師商量是怎麼回事,律師去外圍調查了一下這個案子,應該說那位處長沒做錯。那麼我就不能幫寧恕做那種陷害無辜者的事情,是吧?但寧恕一聽,就跟唯中反目了,拿出他行賄的證據說是要去舉報我和唯中是這筆單位行賄的後台,而鄺局則變成了巨額受賄的重罪犯。可問題是鄺局早在我回家當天,就是昨天你來接我之前,就親自趕來,把那價值兩百多萬的房產證還給我了,說他怎麼可能收,都是寧恕強迫的,鄺局清白。但再清白,我剛回來,還來不及將房產證上面的名字從鄺局改為寧恕,或者別人,寧恕作為一個真正的行賄人很清楚,只要他舉報,鄺局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即使洗清,也得脫層皮,影響仕途。寧恕知道我最忌憚這種事,所以他就很有底氣地威逼我找岳局陷害那位處長。他扣住唯中,我去公安局。路上我越想越不能答應,乾脆把事實攤給岳局,然後檢察院直接介入調查這起行賄未遂案。你看,我現在正找證據證明我沒授意寧恕行賄。其實明白人一想都清楚的,我混到今天,怎麼可能行賄得如此低級?但法律講證據,沒辦法。」
程可欣張口結舌地聽著,而她發現趙唯中也在皺著眉頭認真聽著,她意識到趙雅娟說的是大實話。她內疚地道:「對不起,寧恕是我介紹給你的。我……」
趙雅娟道:「這不怪你。我就怕你不理解,才把你叫進來說明。連我都沒看清他,你這麼年輕,怎麼看得清楚?再說寧恕確實能幹,說他一人頂十人都不為過。這事你別放在心上。我不留你,我還有很多證據要想出來,找出來,下班之前得送去檢察院,還得找很多人解釋,還得填補寧恕走掉後留下的空缺,忙死,忙死。」
程可欣起身抱抱趙雅娟,趕緊告辭。她走後,趙雅娟不滿地對趙唯中道:「看樣子你還沒看清楚寧恕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沒把那麼多節點串聯起來。」
趙唯中忙道:「我清楚是怎麼回事,但聽著還是驚心動魄。要是我們這方任何一個節點缺一扣,不知結果又會怎樣。寧恕剛才威脅我,說為了維持公司經營,肯定犧牲我去坐牢。」
趙雅娟本來平常地起身回辦公桌,繼續收拾證據,聞言拍案而起:「什麼?我不在的時候,寧恕不僅威脅你,還挑撥我們母子關係?」
「他說我和媽是背後黑手,但公司運作需要媽媽在,肯定犧牲我去坐牢。」
趙雅娟大怒:「他死定了!」
司法警察等寧恕稍微定下神來,就拿紙筆給他:「寫下你親屬的電話,我們需要通知你親屬。」
寧恕拿起筆一愣,通知寧宥?他不禁想到早上寧宥發給他的簡訊,就在那場與趙雅娟的交鋒之前收到的簡訊,還有他看著簡訊時的失神和軟弱。想到這兒,寧恕不禁脫口而出「媽的」。
警察嚴厲地道:「你說什麼?」
寧恕忙道:「沒什麼。我想到早上收到的一條簡訊,害我自以為底氣十足,結果喪失策略,急功冒進。」他將筆遞還警察,「我媽前天去世,我爸二十幾年前就去世了,家人全死光了,我沒人可通知。」
警察看著寧恕啞了。
寧宥一直坐在車上等電話。她下意識地認為簡宏成一定會來電告訴她。果然,很快,簡宏成的電話來了。她接通就道:「寧恕?我知道了。」
簡宏成鬆口氣,道:「檢察院通知你了?這麼快?」
「寧恕的一個熟人通知我的。我知道你肯定也會很快給我打電話,我就坐在車庫裡等著。好了,我趕下一站去。寧恕的事只能等檢察院來電再說了。」
簡宏成道:「哦,不是我出手,這事一定得澄清。我也是剛剛接到朋友電話才獲知。不用我出手,我大大鬆一口氣,對你能交代了。」
寧宥也鬆口氣:「真的與你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簡宏成道:「我答應你延後一天行動,即使你不監督,我也肯定做到。半個小時之前我還在懊喪呢,以為被寧恕將軍了。」
寧宥欣喜:「那好,那好,放心了。我趕下一站,有消息你再告訴我。」
「哎,慢點兒,如果我沒理解錯,我沒參與帶給你的喜悅,壓倒性地超過寧恕被檢察院拿下帶給你的擔憂與不快?」
寧宥「哼」了一聲,果斷掛了電話。簡宏成本來就高興,這下對著手機笑得更歡了。
寧宥因為寧恕的事情耽擱了會兒,趕到公婆家時,看看時間,他們應該已經結束了午睡,便打了一個電話上去。
「我媽去世了,後事也已經安排好了。我跟灰灰回上海了,我在你們樓下,方便上來嗎?」
這一句話信息量太大,郝母與躺在床上靜養的郝父理解了好一陣子,一個說「節哀順變」,一個說「你好好休息幾天,我們這兒還過得去」。
寧宥道:「我沒什麼。我把剛剛跟律師談的內容跟你們通個氣。我已經在你們樓下了。」
郝母忙道:「你快回去,快回去,別來。那家人就在門口呢。他們不鬧,我們也不好報警。但你千萬別來撞槍口。」
寧宥道:「知道了。郝青林舉報的是他替上司做受賄的中間人,估計他也拿到點兒好處。律師分析對判決不會有太大影響,你們可以稍微安心。」
郝父道:「宥宥,你快回家吧,好好休息,別一回來就奔波。你媽媽去世,我們很難過,可惜我們幫不上忙,只能要求你別為我們操心了。你最近操心的事太多,身體吃不消的。好好休息,回去吧。我們這邊沒問題的,我們反正也沒打算出門,這麼熱的天,還是在家裡待著舒服。」
寧宥嘆道:「還舒服呢,奶奶的聲音全啞了,這麼下去,你們全得給拖垮。」
郝母一聽,眼淚崩潰了,心也崩潰了:「睡不著,怕,時時刻刻都擔心,怕門外的人衝進來,怕老頭子身體拖不住,嗚嗚嗚。」
「我就擔心這個。前陣子我媽也天天為我弟弟操心,唉。你們吃不消的,得想辦法解決。」說完,掛了電話,走進郝父、郝母住的大樓。
寧宥只能去解決郝父、郝母門外的問題。她先坐電梯,然後走了一個樓層的樓梯。省得電梯門一打開,她毫無準備地先挨悶棍。她膽小,最怕武力衝突,可現在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只好將害怕藏在心裡,事事小心。可是,走完最後一級樓梯,寧宥早喘成一團。她心知,她的體力還不至於這麼不中用,她是嚇的。
因此,寧宥上去就趨利避害地輕聲自我介紹道:「我就是寧宥,我剛回上海,就來找你們,我跟你們一樣想搞死郝青林。」她看看郝家的門,「我們借一步說話,別讓裡面聽見。」
黃家人本來坐地上,一下子齊刷刷地都站了起來,所有人的氣勢都壓寧宥一頭。寧宥嚇得連連後退,退回樓梯間。黃家人則步步緊逼,逼到樓梯間,將寧宥逼到牆角。郝家門背後,郝母聽到動靜,向外張望,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渾身無力,起不來。
寧宥幸好一張嘴從來伶俐,再害怕,也不影響她說話:「你們反正人多勢眾,不急,我逃不掉,不如聽我說完,保證對你們有利。我剛跟律師談完過來。我跟律師查出一個問題,郝青林受賄的錢和問他爸媽借的二十幾萬都沒拿回家,小三那兒也沒拿到,那麼去了哪兒?律師給我幾個答案,我們一致認為,郝青林拿那些錢行賄去了。但目前我們拿到手的資料顯示,他沒有交代行賄這一項。你們查得到嗎?要是查到,就破了他的什麼檢舉立功,他的刑期肯定得翻倍,不,翻倍都不止。他其他罪行都是從犯,唯獨這個,是主犯,判的時候會加重。我懷疑他行賄的人就是你們家老黃,要個官做什麼的。但我跟郝青林幾乎是分居,平時沒交流,苦無證據。而如果正是你們老黃,郝青林行賄的那幾個錢對老黃是虱多不癢吧,反而可能老黃檢舉揭發,就成了立功行為。但對郝青林,他那拉老黃下水的小算盤就算打砸了。你們看呢?」
寧宥一邊說,一邊摸索著從包里掏出記錄字條,亮給黃家人看,上面寫的正是「放債?賭博?股票?揮霍?行賄,但還沒來得及獲取不正當利益」。
黃家人扯了字條過去看,但疑惑地問:「你什麼意思?」
寧宥道:「我對郝青林就不安好心。檢察院一查,我才發現郝青林跟小三還保持著關係。所以我一回上海,就滿世界地找你們,想跟你們要證據,不讓郝青林所謂『檢舉立功,從寬減刑』得逞。」
黃家人驚訝,又聽了認同,立刻有人下樓避開眾人給律師打電話,詢問寧宥說的那些可不可行。但其他人依然圍著寧宥,雖然沒動手,但寧宥嚇得魂都快沒了。
過了會兒,打電話的人從樓下走回來,道:「律師說可行。回頭律師會見時會問問我哥,看他有沒有可以檢舉的。」
寧宥道:「當然可行,要不然我幹嗎滿世界地主動找你們,而且膽敢一個人來?我就是打算跟你們站在一條陣線。留個電話,回頭我找到新線索,繼續找你們。」
黃家人謹慎地問:「為什麼找我們?」
寧宥道:「一方面讓你們檢舉立功減刑去,省得你們找我麻煩,另一方面我不能出面打壓郝青林,他兒子不答應啊,我得顧忌我兒子的想法。」
黃家人覺得有理,終於扔下寧宥,回去坐電梯離開了。
他們才離開樓梯間,寧宥的兩腿就軟了,還什麼風度、氣質的,只能軟軟地坐在地上渾身發抖。等黃家人走後,這一樓層就只剩寧宥和郝母分別坐在地上發抖。寧宥想,她得替公婆解決問題,要不然兩人會重蹈她媽媽不幸去世的覆轍——只能讓郝青林活該去擔當了。
很久,寧宥才扶牆站起,又默默站立了會兒,才能扶牆慢慢挪到樓梯間門邊,費了好一會兒工夫,才將樓梯間彈簧門打開一條縫,慢慢鑽出來,溜著牆腳,沿走廊慢慢挪到郝家門邊。她又喘了半天氣,敲門道:「是我。他們都走了,可以開門了。」
郝母在屋裡哽咽道:「門已經打開了,可我起不來,也沒力氣挪開身,頂著門呢。你使勁推門,多使點兒勁。」
寧宥哭笑不得:「我還哪有勁兒啊。」
「你挨打沒有?受傷沒?」
「還好沒,可我嚇軟了。歇歇吧,不急開門。」
「怎麼不急?他們萬一返回呢?」
郝母著急地雙手著地,慢慢地爬開去。寧宥怕郝母著急,也在外面全身頂上,使勁推門。兩人一起努力,門終於一點點地打開。寧宥滾進門,靠身體重量將門關上,婆媳兩個坐在地上相對垂淚。
卧室里郝父老淚縱橫:「宥宥進來了?真沒受傷?」
寧宥道:「沒受傷。我有三寸不爛之舌。」她沉默了會兒,又蓄養了會兒精神,道,「你們趕緊搬家吧,收拾一下細軟,搬到我剛工作時分的那套房子里躲著去。前陣子我剛請走租客,打掃出來。這邊,我怕黃家人又返回。」
「那你呢?你和灰灰呢?你只要上班,還不是讓他們一逮一個準?」郝母問。
寧宥道:「我年紀輕,能扛住。我原以為我媽雖然沒我能扛,可總歸不用上班,大不了白天黑夜裡多休息休息,總能扛過去,可事實不是這麼回事。事實是你們這年紀可以心理上不服老,體力上只能服老。我在病床前看著我媽的煎熬,我早已想好回上海後的第一件大事是把你們搬走。灰灰我另作安排。」
郝母道:「你媽媽的去世,你別自責了,這事由不得你,她要是能聽你的,早早過來上海,就不會出大事。唉,可是我們如果逃走了,所有壓力都得你一個人去面對,你最近遭遇那麼多,也是強弩之末了啊。」
郝父道:「我們還是聽宥宥的,趕緊逃吧。黃家一幫人宥宥能應付。但我們要是病倒一個,或者兩個都倒下,誰會來照顧我們呢?還不是最終又得肯負責的宥宥扛著?到時候宥宥才更應付不過來呢。」
寧宥連忙點頭:「對對對,就這理,我還真不好意思說出來,怕你們多心。」
郝父道:「你還怕我們多心啊。你是好心,我們懂。論理,你就是不顧我們死活都行的,很快就是兩家人了。」
寧宥憋著兩眼淚,看著面前的郝母,嘆道:「當年我第一次上門,一看見這麼通情達理的你們,就想我嫁定了。不管怎樣,做了十幾年一家人。我們動手整理吧。」
坐在地上說了一會兒話,等於散了一會兒心,寧宥先恢復過來,扶起郝母,開始收拾二老的換洗衣服和洗漱用品,然後,跑了三次才安頓好:第一次拖兩大箱行李下去裝車;第二次扶郝母上車;第三次扶郝父上車。寧宥覺得自己跟女金剛似的。
寧宥送到過去住過的房子之後,變成四部曲,沒有電梯,那麼重的行李,都由寧宥扛上去。幸好郝母已經能自己走了,她只要在旁邊扶一把。而郝父,又是她半扛半扶著上去。等夕陽西下,回到家裡,寧宥眼睛都直了。若不是家裡有灰灰等著,她一準扎進一家小酒館裡,把自己灌個爛醉。這什麼狗一樣的日子?
郝聿懷端茶倒水,還附帶順手解了寧宥手機的密碼,替寧宥查看手機有沒有漏接信息。寧宥氣息奄奄地看著,只能隨便他。
「咦,有個叫程姑娘的給你發來簡訊,是一個鏈接地址,要不要打開?」
寧宥一聽,立刻驚起:「打開,快看。都忙得忘了這頭。」
郝聿懷操作得飛快,打開頁面,讓媽媽一起看。程可欣發來的是她憑記憶記錄的趙雅娟對她的解釋,好長一篇。郝聿懷不懂那麼複雜的成人世界,這一長篇里明明每個字都認識,卻看得雲里霧裡。寧宥即使這幾天精力早已透支到了極點,依然看得明明白白。她扼要告訴兒子:「我弟自作聰明,可老闆不是老媽,也不是老姐,沒人有義務對他好。他就踢到鐵板了。他這回可能要坐幾年牢。」
「他犯什麼罪?」
「行賄。」
「不是說行賄判得輕嗎?」
「他行賄兩百萬元呢,情節超重了。而且現在正嚴打行賄,他正好撞槍口上。而且,他得罪多少人啊——唐處、趙老闆、鄺局,個個都是能要他命的。完了,他坐牢時間可能比你爸的還長。灰灰,你幫我把簡訊轉發給班長叔叔。」
「不發田叔叔嗎?」
「田叔叔現在煩心事夠多了,一個寶寶足以滅了他。」
「還好啊,我帶寶寶一點兒不累,寶寶很聰明的。」
「你一走,田叔叔就得崩潰了。我徵求你一個意見,被你爸舉報的人,他的家屬會一直找我們麻煩。我已經把你爺爺奶奶轉移到安全地方了。你是跟我逃走,出差做項目去,白天一個人在賓館待著,還是去跟爺爺奶奶過,或者甚至可以跟田叔叔過,你幫田叔叔帶寶寶,田叔叔帶你,人情兩清?還可以跟班長叔叔過,他現在閑了。」
寧宥特意將簡宏成放在最後選擇,省得郝聿懷選他,可郝聿懷毫不猶豫地道:「跟班長叔叔。」
寧宥直接癱瘓。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簡宏成下班來到西三數碼店,進到田景野辦公室。田景野遞來一瓶冰鎮喜力。簡宏成自己熟絡地找地方坐下,兩腿往桌上一擱,再一口冰啤下肚,只覺得渾身每個毛孔全部妥妥帖帖,忍不住長長嘶了一聲:「不健康飲食最快樂。」
田景野的兩腿也擱回桌上,白了一眼簡宏成,道:「寧恕的事解決了?」
簡宏成放聲大笑:「真是瞞不過你。解決了,而且我都不用出手,自有比我忍耐力差的。這下我完全放心了。我總是那麼幸運。」
「擦,還幸運,都忍成忍者神龜了。」
簡宏成道:「沒關係,寧宥看見就行。」他又大大地喝了一口,「等下吃完飯,你搬到宏圖那兒去住,什麼都是現成的,保姆也是現成的。你現在帶著寶寶住公寓不方便,需要有人料理寶寶的吃喝拉撒,還得有良好的室外環境讓寶寶撲騰。你得聽我的,我好歹親手帶過小地瓜。」
「宏圖呢?」
「宏圖我帶去上海收拾筋骨。」
「好。」田景野也沒客氣,「哈哈,宏圖得恨死我。你手機在叫。我已經物色好了一套別墅,現在限購限得全市已交付的全新別墅真是隨便挑。我趕緊裝修起來,明年宏圖可以住回來。」
「你不急。」簡宏成掏出手機來看,看幾眼,就把鏈接發到田景野手機上,「你快看,寧恕的事,這條說得八九不離十了,除了粉飾了一下鄺局。」
簡宏成又去掏出一瓶啤酒,見寶寶從外面跑進來,陌生地看著他和田景野。簡宏成自詡比田景野懂孩子,便將手中啤酒擱在桌上,蹲下問:「想灰灰哥哥嗎?」
「想媽媽。」
顯然簡宏成也不是育兒能手,反而勾出了寶寶的憂傷。
簡宏成只得當沒聽見,道:「那麼等下我們是先搬家,還是先吃飯,然後去看籃球賽呢?」
田景野一愣:「籃球賽?」他立刻開始遍地打電話,「喂喂,球員住哪個賓館?」「喂喂,球員在哪兒吃飯?」「喂喂,球賽還有沒有前排的票?」「喂喂,球賽後哪兒吃夜宵?」
簡宏成看著笑道:「這條地頭蛇。」他看見寶寶果然放下陌生感,撲上去抱住田景野大腿滿臉憧憬。果然,誰家兒子誰對付……一想到這兒,簡宏成黯然。不知道小地瓜正在幹什麼,又想到,小地瓜哪是他的孩子。
很快,田景野跳起來:「走,咱們去籃球隊員吃飯的地方吃飯,然後跟著他們的車子去球場看球賽。我們順道去買個籃球,看能不能請他們簽名。下學期寶寶開學拿著有大郅簽名的籃球去學校,嘖嘖,拉風死了。」
寶寶高興得手舞足蹈,打醉拳。
簡宏成只好道:「你們去吧,我替你搬家,反正你們兩個糙爺們兒的家當也沒什麼好講究的。」
田景野拎起兒子,足不點地而去,連辦公室都不要了。簡宏成只得幽怨地看著他們爺兒倆的背影,想像小地瓜現在是如何無依無靠、含淚度日。簡宏成忍不住又拿出一瓶啤酒,左手一瓶,右手一瓶,拉著臉,一口一口地猛喝。
幫田景野搬完家,簡宏成讓司機離去,他又拿出一瓶啤酒,看著保姆收拾。他這才一個電話打給寧宥,剛想說明原因,寧宥一接起電話,就指控道:「你居然才給我電話。」
簡宏成悶了半夜,終於笑了:「我不高興。田景野撇下我,領兒子去看籃球,我看著觸景生情,喝了幾瓶啤酒。」
寧宥道:「我該諷刺啤酒也算酒嗎,還是安慰你一下?」
「算了,我遲早得適應失去小地瓜的現實。你發給我的那篇基本屬實,也印證了我的猜測。現在一個主要問題是,行賄花的錢是寧恕自己掏腰包,所以趙老闆要栽他是個人行賄的話,他很難逃脫。而且趙老闆也肯定做過手腳,手裡應該有些硬證據證明是個人行賄,才敢悍然行事。再加上寧恕因為這件事得罪的都是權勢人物,量刑方面不會樂觀。」
寧宥道:「寧恕哪有兩百萬?噢,不是吧,他一邊售樓,一邊自己也在無錫置下兩套房子,還在按揭,不會是賤賣了?」
簡宏成道:「他真能下血本。可能,他在蘇州脫離了大部隊一陣子,早上走,下午回,我原本一直在猜他那個行動的目的,現在看來是籌錢去了。行賄罪成立,這筆錢會被罰沒。檢察院通知你了嗎?」
「沒。」
「奇怪。」
「不提他了。其實一直想打電話給你,說說你替唐處轉達的他媽媽那句吩咐。今天遇到一件事,很多感慨。要不是二十幾年前那件事……那事……那事的影響一直延續到現在啊……」
「我們應該找個機會喝酒,抱頭痛哭。我自詡有本事的,可至今人生還在受那件事影響。別的我不想提,只是你我,誰來彌補你我關係失去的十幾年呢?還有我弟弟,腦子落下後遺症,這輩子我只指望他快快樂樂地過日子,沒別的指望了。還有我姐,今天看到她在一雙兒女感染下,終於有點兒人樣,我都不捨得拿煩心事干擾她。還有我媽,已經孤獨好多年了。知道嗎?今天得知寧恕進去,我一個人開心很久,都不敢給你打電話,怕你罵我沒良心。我想到二十幾年前那一頁,到我這兒終於可以翻過去,暫時告一段落了。可是想想我們倆,越想越傷感。我真希望你在眼前,我可以與你抱頭痛哭。」
寧宥本來想自己感慨的,卻被簡宏成搶了去。她默默低頭聽著,心裡生出越來越多的感慨。這幾天的事——媽媽過世。媽媽即使垂危了都不在乎她的存在,她才想起她的婚姻選擇是因為羨慕郝家是個完美的家庭,有一雙通情達理而且善待她、疼愛她的父母,這一羨慕就陷進去了十幾年;還有她從小含辛茹苦地試圖給寧恕一個美好的生活,盡量少受爸爸的影響,可寧恕索性都不認她了……簡宏成的事情暫時告一段落了,她的呢?越想越傷感。寧宥將電話夾在耳邊,趴在桌上默默垂淚。
電波,將兩個沉默的人連在一起。簡宏成似乎能看到寧宥在電話那一頭做什麼,他又肯定地道:「我們應該抱頭痛哭。」
寧宥到底不可能真的將兒子丟給簡宏成去帶,自己一個人去出差。她說什麼都得帶著兒子。
因此,希望落空的郝聿懷嘀嘀咕咕地追著寧宥問:「你帶著兒子出差好嗎?別人看著會怎麼想?」
寧宥一邊跑進跑出地整理大旅行箱,一邊回答兒子:「寧總做什麼都合理。」
「會影響你的形象。」
「寧總同時兼具母親、專業人士、高管等高大上形象,兼顧家庭只會錦上添花。」
郝聿懷做噁心狀,堅持不懈地道:「但是你的領導會反對。」
「我的頂頭上司只要看到我做好本職工作,最樂意看到我受家庭拖累、不思進取的形象。有句話叫屁股決定大腦,坐在什麼位置,就有那個位置上的考慮。我的頂頭上司最怕有能人頂掉他的位置,目前對他的位置有威脅的包括我和其他兩位副總工。可我從不想坐他那位置,那位置上行政事務性工作太多,影響我對技術的鑽研,我不喜歡。那麼我就應該積極表明我不思進取的態度,積極主動地令上司不誤解。人別抱著什麼清者自清啊、時間會證明一切啊這種清高想法,只要把握兩個宗旨——把事情做好,不傷害他人,那麼……」
寧宥長篇大論半天,將箱子一關,回頭看聽眾是否做陶醉狀,卻發現聽眾早不知溜到哪兒去了。她只得放棄,將箱子豎起來。
郝聿懷這才從他房間里探出腦袋,誇張地摘下耳塞:「老媽,你知道廣場舞為什麼煩人嗎?」
寧宥只好投降,讓兒子推行李箱出門。關防盜門的瞬間,她還是忍不住又說話了:「我弟抓進去超過兩個二十四小時了,為什麼有關部門還沒聯絡我?」
郝聿懷道:「那不正好嗎?他說過不要你管。」
寧宥道:「他說了白搭,他要是還有其他親戚朋友可以通知,我樂得甩包袱。」
郝聿懷道:「可爸爸還有很多親戚,為什麼還是得你管他?」
寧宥悲愴:「能者多勞啊。」
但郝聿懷坐上寧宥的專車,幫司機設定GPS終點的時候,忽然意識到:「媽,你出差地方離你老家很近。」
寧宥心裡嘆一聲,嘴上道:「我媽媽去世後,還有很多後事要處理。這樣安排,方便我晚上有時間就過去一趟。」
郝聿懷不禁翻個白眼。寧宥自己也忍不住翻個白眼。那房子署名沒有她,她也沒想跟寧恕爭房子的遺產分配,還就是多管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