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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嶄新未來

所屬書籍: 落花時節

    簡敏敏很早就起床了。

    保姆還睡著,只有兩條狗聽見動靜跑過來,沖著她搖尾巴。簡敏敏沒去敲保姆的門,輕手輕腳地開門出去遛狗。她忍不住領著狗在小區里繞了一圈,又沿著馬路,繞著小區走了一圈,走得滿頭大汗,腿腳酸軟,才發現她住的地方環境還蠻好的,她心裡好生依戀。

    回到家裡,保姆已經起來了。簡敏敏沒事做,也不需要收拾行李。坐牢去,不是出門旅遊,幾乎不用帶東西,省心得很。可是,簡敏敏心裡慌,坐下不到三分鐘又跳起身,東摸摸,西摸摸,一個人在屋子裡彷徨。

    忽然,敲門聲傳來。簡敏敏有些不信,看著門沒動。保姆從廚房出來,也不可置信地問:「是敲我們的門?」她走過去張望一下,連忙將手擦乾,把門打開。

    簡敏敏原本無聊地站著看,等見到門外的是簡宏成,大驚:「你怎麼會來?」

    「送送你。」簡宏成笑笑,走進門,對保姆道,「給我做份早餐,再給我拿條毛巾,我洗把臉。」然後對獃獃看著他的簡敏敏道,「我坐夜車過來,看時間還早,先去簡明集團車間轉了一圈。夜班有一半的開工率,應該算是恢復元氣了——順便揪出兩個打瞌睡的。看樣子,這一年半你可以不用挂念集團的運作。」

    保姆見到簡宏成來也有些發獃,待在一邊忍不住旁聽,聽到這兒,又忍不住插嘴:「我說是吧,交給舅爺才可靠。」

    簡敏敏破天荒地沒讓保姆走,只是沖客衛方向翻個白眼:「大熱天一身汗臭,快去洗澡。那邊,毛巾、浴巾都有。」

    簡宏成一笑:「臨行,要不要去媽媽家拐一趟?媽說要來送你,我想徵求一下你的意見。」

    簡宏成說完,就去浴室了,留簡敏敏又是發獃。她今天多愁善感,聽什麼都上心。

    保姆看看發獃的簡敏敏,偷偷溜進廚房,不敢打擾。

    簡敏敏站了會兒,退坐到沙發上,繼續發獃,終於坐足了三分鐘,還繼續坐下去,不復一早起來的坐立不安。

    簡宏成很快出來,坐到簡敏敏面前道:「至清每天跟我通電話。至儀已經開學了,至清的手續也快了。至清讓我捎給你一句話,他讓你收斂脾氣,免得到裡面吃虧。」

    簡敏敏意外,抬眼看著簡宏成,將話聽完:「告訴至清,我新人進門,肯定夾著尾巴做人。」

    簡宏成道:「至清比你懂事。你的關鍵是收斂脾氣,做個正常人,與人為善,而不用夾著尾巴做人。跑那種地方夾著尾巴,你不想好好過了嗎?」

    簡敏敏沒吱聲。

    保姆偷偷來看一眼,才喊吃飯。

    簡敏敏站起身,指指餐廳方向,還是沒說話,只嚴峻地看著簡宏成跟保姆說這蔥油餅很香之類的馬屁話。等兩人都坐下,拿起筷子,簡敏敏才道:「至清、至儀的生活你好好安排。」

    簡宏成聽這語氣愣了一下:「我在安排。」

    簡敏敏又道:「你每個月派人來發保姆工資,還有兩條狗的生活費。保姆三千五百元,你拿來七千元,水電也包在裡面。還有每季度開初交物業費。加上至清、至儀的生活費,都從我在簡明集團的紅利里扣除。」

    簡宏成道:「集團第一年哪來紅利?還債都不夠。月報沒看?」

    簡敏敏考慮了一下,起身去拿來一張卡,交給簡宏成:「那就從這張卡里拿錢,密碼六個數字是宏圖的生日,去掉前面的19。」

    簡宏成驚得手中的筷子掉到桌上。宏圖的生日?連他都偶爾要混淆一下。他收起卡,索性拿出紙筆記錄幾筆。

    簡敏敏道:「其他沒啥交代的。你呢,今天特意趕來送我的好意我領了,你的為人我也知道了。但我們不用假裝還是親姐弟了,沒辦法的,關係破壞了就破壞了,補不好的。以後見面只做個熟人吧。媽那兒不去了,以後也不會去,沒感情,心裡只有厭惡,我不高興裝。你吃完就走吧。小沙八點會來接我,回頭小沙也會來照看這房子,我放心他。」

    簡宏成靜靜聽著,心裡吃驚,但漸漸平靜下來,默默點頭,接受簡敏敏的安排。等吃完飯,簡宏成才道:「進去後修身養性,平心靜氣地在心裡把過去的那些事做個了結,出來重新做人。」

    「你想說崔家那個大女兒嗎?你從我卡里拿五萬給她,說是我賠她連本帶利的醫藥費,道歉沒門兒。你這兒,也道歉沒門兒。我做人願賭服輸,我做的,我擔當,但什麼都得照順序來,誰先作惡,誰先道歉,完了才輪到我。行了,你可以走了。」

    簡宏成也無話可說,收起東西道別,又特意到廚房跟保姆道個別,留下前助理的電話號碼,讓有困難找他。

    保姆很是感動,跟在簡宏成後面抱歉以前對他橫眉冷目,還攔他在門外不讓進。送走簡宏成,保姆回來對簡敏敏道:「你這又何必呢?明明把原本打算給小沙的信用卡給了你弟,又把話說得這麼絕。」

    簡敏敏沒回答,掄圓了膀子開始大口吃早餐。這頓之後,得煎熬一年半才能再吃到好的。

    簡宏成走出簡敏敏的家,簡直如夢遊一般。他站在陽光下曬了好久,即使他的車子開到了他面前,他都沒在意,還在夢遊。簡敏敏這是什麼意思?她的每個表態都出乎簡宏成的意料,他一時有點兒反應不過來。尤其是那張據說密碼是簡宏圖生日的銀行卡,簡宏成都不敢相信簡敏敏還能記得老三的生日。他不由自主地將那張卡掏出來反覆看,上車前下意識地將卡在車門上刷了一下,刷完便知出錯。他不禁一笑,上車對司機道:「就近找家銀行。」

    刷ATM機之前,簡宏成心中完全沒有把握。等他輸入宏圖的生日,見機器毫不猶豫地通過,一時更加吃驚。他便將信將疑地查詢卡里的餘額。等數清2後面的0,表明卡上餘額不多不少正是20萬,簡宏成的臉紅了。他想到簡敏敏說的那句話:「我們不用假裝還是親姐弟了,沒辦法的,關係破壞了就破壞了,補不好的。以後見面只做個熟人吧。」即使他這些天表現得雍容大度,不計前嫌,可到頭來他走出簡敏敏的門就立刻驗證簡敏敏給他的卡,他何嘗對簡敏敏有信任?簡敏敏將這種姐弟關係看得清清楚楚。

    但是簡敏敏又將銀行卡交到他的手上,這超乎熟人關係的行為又說明了什麼?

    簡宏成將銀行卡退出,緩緩走出銀行。他想,或者這就是姐弟積怨的解決之道,沒必要強求恢復正常,畢竟強扭的瓜不甜。但這熟人關係又牽連著千絲萬縷的血緣,自然稍微有點兒特殊化了。

    寧宥一上飛機就睡著了。這幾天太累,又得打起精神,提防掉進陷阱,影響事故調查,直到上了飛機,才稍微放心。郝聿懷不累,他自個兒看書,一程過得很快,廣播里在報降落了。他推醒媽媽,迫不及待地問:「媽,有個問題。如果你穿越回到小時候,最想對當時的自己說什麼?只能說一句話。」

    寧宥睡得迷迷糊糊的,讓這個問題打得措手不及,坐著發獃。

    郝聿懷狡黠地笑了:「書上說,這問題問出去,一大半大人會被打蒙。經歷越複雜的人發獃的時間越久,回答得越快的人越沒誠意。」

    寧宥聽了訕訕地笑,翻了一下兒子手中的書封面,道:「看的書越來越雜了啊。」

    郝聿懷得意地笑著蹭媽媽,道:「別顧左右而言他。書上說,效果最好的是猝不及防地提出問題,耶耶耶。媽媽還不回答嗎?那你就是經歷複雜人員了。」

    寧宥被迫繼續想。飛機安全降落,大家起身拿行李,同事彼此招呼著出去,給了寧宥許多轉圜的時間。可時間越多,想起來的悲慘過往越多,寧宥越想,越不敢想,走到開闊處,與同事距離遠了,趕緊將答案倒給兒子:「我只想抱抱小時候的自己,告訴她『別怕,我愛你』。」

    這下輪到郝聿懷愣住。這是什麼答案?答案不該是那種「記住買什麼什麼股票」,或者「以後不可輕信他人」之類的嗎?

    「媽媽賴皮。」

    「真沒賴皮。」

    郝聿懷看看媽媽,見媽媽果然臉色很嚴肅,不像是賴皮,就道:「好吧,等下回到家裡你再解釋給我聽為什麼。」

    寧宥等行李時,開始飛速瀏覽手機上的信息:「律師來信,你爸的案子8月20日開庭。」

    「這麼早,你不是說起碼要排一個月的隊嗎?」

    寧宥抬頭想要回答,卻見兒子探頭探腦地往外面接客人群張望。她奇道:「你見到誰啦?」

    郝聿懷道:「我出發前拿你手機給班長叔叔發了簡訊,問他有沒有時間來接我們。算我將功贖罪啦。不知道他來了沒有。」

    寧宥大驚,看向左右的同事,忙結束瀏覽,給簡宏成一個電話:「哎,你在沒在機場?」

    簡宏成笑道:「放心啦,一看就知道是你兒子偷發的簡訊。你發肯定會給航班號,而且……你這人怎麼會給我機會,讓我當著你同事的面去接你?」

    寧宥驚魂甫定,可心裡若有所失起來,偏道:「我飛到半空才想起忘了發航班號。不過沒關係,上海再晚也有計程車。難怪沒見到你。」

    簡宏成又笑:「你又沒出來,怎麼見到我?」

    寧宥嚇得拎起行李箱大踏步走開好幾步:「到底在沒在?」

    「在。不過不會給你惹麻煩。你出來後借口找家飯店吃點兒什麼,我看你與同事分手後,會找你會合。」

    寧宥笑了,結束通話後便順手給自己拍一張照,看看在飛機上睡了一路,頭髮亂沒亂。郝聿懷看著,也沒當回事,反正媽媽出門前都要在梳妝鏡前磨蹭半天,老習慣了。

    他們拿行李出去,到了外面大廳,寧宥高風亮節地將專車讓給路最遠的同事,隨即借口小孩子肚子餓了,熬不住,牽著郝聿懷脫離大部隊。

    郝聿懷早已習慣了媽媽比他考慮在先,都不用媽媽領路,自己跑去喜歡的店買吃的。寧宥悠閑地跟上,閑閑地尋找簡宏成。果然,見簡宏成啃著漢堡從不遠處走來。寧宥站住,微笑看著簡宏成走近,心裡想:他很忙,忙得晚上十點都還沒吃上飯,卻憑著一條小孩子偷發的簡訊就趕來機場。

    簡宏成走近就笑道:「有很多事要跟你說……」他猛啃完最後一口,將包裝扔進垃圾桶,抬頭就見寧宥遞給他一張濕紙巾。他開心地接了擦手。簡宏成深知此時滿嘴漢堡包的他如果開口說話,會被寧宥剁了,便一聲不吭,只看著寧宥笑。

    寧宥看著簡宏成也說不出地開心,忍不住道:「剛才灰灰突然襲擊,問我如果回到過去,想對小時候的自己說一句什麼話,我想半天都不知說什麼才好。」

    簡宏成的目光一閃,笑著扭頭避開寧宥視線,咽下最後一口,急不可待地道:「還能說什麼,只一句——大人的事關小孩屁事。」

    寧宥會意地笑,但看見郝聿懷走過來,有一絲猶豫的樣子,她忙伸出手,先管住兒子。等兒子走近,她笑道:「班長一看簡訊,就知道是你發的,因為大人發這種消息肯定寫上航班號。飛機經常誤點,而且有可能同一地飛來的飛機會降落在不同航站樓,甚至不同機場,只寫到達時間會讓接機的人不知所措。」

    郝聿懷本來見了簡宏成就尷尬,伸手揮幾下算是打過招呼,便躲到媽媽身後,大聲算賬:「媽媽,買這些吃的一共花了三十五塊,這筆錢得你出,是家庭正常吃喝開支。」

    簡宏成聽了笑:「到車上去結賬吧。我們這邊走,行李我來拿。」

    母子跟著簡宏成上車。依然是寧宥坐副駕駛座,郝聿懷坐后座。簡宏成放好行李,回到駕駛座,從腳底下的包里拿出五沓錢交給寧宥:「簡敏敏給你的賠償金。」

    寧宥一愣,接了錢,卻放到前面儀錶台上:「理由?」

    簡宏成道:「正要跟你說,簡敏敏這次的表現讓我吃驚,也很有感受。她不是取保嗎?決定不上訴後,執行期一到,就去報到坐牢。我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從上海連夜趕過去送送她,順便帶上我媽。我考慮到坐牢之前肯定是她最脆弱的時候,我們作為家人,適當給她點溫暖,她會感受強烈。再說,有個小心思我一直沒說出來。因為你的原因,簡敏敏那個案子我沒額外使勁,只打算交給法院公平裁決,才會有一年半的判決結果,這次去送她也算是表示一下歉意。唉,我們先解決這個問題,直接去你家,還是先去吃個夜宵?明天周末,今天晚點兒也沒什麼。」

    寧宥回頭向兒子徵求意見:「灰灰呢?」

    「大人去哪兒,我們小孩也跟哪兒唄。」

    寧宥道:「行,吃夜宵去吧。班長,你繼續說。」

    簡宏成開著車,繼續道:「但其實我也沒怎麼展示親人的溫暖,簡敏敏多疑,沒法跟她……」

    「那封給趙總的信,你問她沒有?」

    「沒問。我跟她幾乎三言兩語就被她趕出來了。她說,跟我的姐弟關係,事到如今,裂痕不可能彌補,那麼別假裝還是姐弟,以後做個熟人罷了。跟我媽也是類似態度——沒感情,有厭惡,不願見面,別假惺惺。至於過去對你、對我造成的巨大傷害,她說她做人願賭服輸,她做的,她擔當,但說到道歉,什麼都得照順序來,誰先作惡,誰先道歉,完了才輪到她。所以她自覺給你五萬賠償,但這意思是沒道歉。我忽然有些讚賞她的態度,才收下她給的五萬,轉交給你。我覺得你可以收下。」

    寧宥聽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回頭看兒子,見兒子瞪著大眼睛,就問:「灰灰聽懂了嗎?」

    郝聿懷搖搖頭,可忍不住道:「你跟你弟也別假裝姐弟了。」

    簡宏成贊了一句:「灰灰旁觀者清。我當時也想到你和寧恕。」

    寧宥道:「可問題是我跟寧恕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啊?哎喲……」

    「想到了?」

    「不是,忘了你是路盲,開嘉興去了。」

    「簡敏敏的做法看來也震撼到你。」

    「是啊。她明火執仗地表明不做君子,也厭惡做偽君子,我聽了,反而心虛萬分。」

    「我也是。她拿一張銀行卡給我,委託我幫付保姆工資和給你的五萬元。我跑出門,立刻找銀行驗證,驗證證明卡里確實有錢,我頓時覺得自己夠偽君子。我再回想她的態度。大家都是成年人、聰明人,誰又看不出誰的小算盤呢?以後不如有私心、有想法,還是大大方方地亮出來,有委屈也直接砸回去,這樣更直接,更爽快。」

    寧宥笑道:「別『我也是』啦。你從來不怕告訴所有人,老子就這麼說、這麼做;老子就是這德行,聽你,還是聽我;老子不改,您看著辦;老子是個狠角色,順我者昌……」

    簡宏成聽了第一個「老子」就笑出聲來,一路上跟伴奏一樣,但忍不住哼哼唧唧地道:「我這麼厚道的人。」

    寧宥都不需要扭頭檢查,便吩咐兒子:「繫上安全帶。」

    「那你們聲音大點兒,否則我聽不見。」

    簡宏成道:「灰灰,你吃什麼,這麼香?」

    「炸雞塊。你要吃嗎?」

    「就等你這句話,來一塊。」簡宏成伸出右手,郝聿懷撿出一塊雞塊放到簡宏成兩根手指間。兩人配合完成一次交接。

    寧宥一聲不響地看著,黑暗中微微一笑。

    簡宏成吃完,道:「寧宥,你找個地方指揮我下高速,再上高速回上海,晚上走小路會迷路。」

    寧宥道:「你明後天有沒有要緊事?」

    簡宏成道:「最近家裡事多,荒廢不少工作,本來明天打算加班,後天跟人約了爬山。不過都不是最要緊的。」言下之意,看你有需要,我當然什麼都可以為你推掉。

    寧宥笑道:「你真沒覺得兩邊的風景有些眼熟嗎?」

    簡宏成疑惑地朝兩邊看看:「半夜三更的,不都一回事嗎?」

    郝聿懷也沖窗外看:「該不是去外婆家……噢,南轅北轍嗎?」

    簡宏成笑道:「這指路風格太飄忽了。我們到底去哪兒?」

    寧宥笑道:「剛才一說到簡敏敏,我就全神貫注,眼看著錯過兩個出口。既然你說沒什麼要緊事,那索性再故意錯過一個出口吧。沒法回去啦,將錯就錯,度假去。」

    郝聿懷大喜:「耶,錯得真好。」

    簡宏成一個勁兒地笑,心中大喜,可疑惑地往外看了好一會兒,道:「問題是燈光越來越亮,這不是上海市區是哪兒?」

    寧宥笑了:「報機場被騙的一箭之仇。」

    簡宏成失望地道:「欺負厚道人。」

    郝聿懷更失望:「可是我沒騙你,媽媽,你不能言而無信。」

    寧宥得意地笑。

    簡宏成忙裡偷閒瞥了一眼,笑道:「幾天沒見,你憔悴不少。看你能笑出來,挺好。」

    別說是寧宥了,便是郝聿懷聽到這話也心中一震,趴上去重新審視媽媽的臉。憔悴?他每天看著,都沒覺得媽媽有變化,不一直很精神的嗎?也一直有說有笑。但再一看,又似乎有一些不同,也說不上來是哪兒不一樣,好像……似乎……真的不是很開心。但不是因為工作太緊張?郝聿懷有些狐疑地看向簡宏成,這胖子該不會是隨口胡謅,騙媽媽好感吧。

    寧宥愣了許久,才將信將疑地道:「怎麼看出來的?很明顯?」

    簡宏成道:「不明顯,你一向掩飾得無懈可擊。不過……」他再耿直,也打死不敢說,平時笑起來總是彎彎的眼睛,這會兒眼角有些下垂,「就是感覺,覺得你應該心神恍惚,睡眠不佳。」

    寧宥又沉默了會兒,有些出乎簡宏成意料地說道:「是啊。自打我媽第一次暈倒後,我經常半夜兩三點鐘醒過來,擔心得睡不著。按說等她去世後,不用擔心了吧,可依舊一宿一宿地失眠,醒來也沒想什麼,就是漫無目的地想她、想她。」

    郝聿懷道:「不是……媽媽,我原先還以為你挺埋怨外婆的偏心眼。」

    寧宥道:「我自己原先也這麼以為,還覺得挺受傷的。結果……大概我有些遲鈍吧,心裡的難過反而是在我媽去世幾天後,才慢慢地發酵出來,意識到我媽媽去世了……去世了……」

    郝聿懷一時有些難以感同身受,但看到媽媽眼睛裡打轉的眼淚,就不再問什麼,伸手從後面圈住媽媽,雖然,又是有些勒脖子。

    而作為同齡人和有過同樣經歷的人,簡宏成卻從短短几句話里聽出很多內容。他也沒勸,只默默掏出一包紙巾,遞給寧宥。寧宥什麼都明白,他只要陪著就行了,最多也就簡單說句話:「實在不行,還是該吃藥,睡個好覺,最要緊的還是保重自己身體。」

    郝聿懷忽然莫名有種危機感,這死胖子比誰都了解媽媽。這感覺讓他心裡酸酸的,看簡宏成越發不順眼。

    三個人的夜車,因為寧宥正傷心,簡宏成到底還是走錯了路,在夜色籠罩的上海做布朗運動。他不得不再加滿一箱汽油後,才終於聽郝聿懷拿著手機GPS指揮,一起努力摸到寧宥的家。

    開車從寧宥家離去,車雖走遠,簡宏成卻覺得他和寧宥的心在今夜完成歷史性的接近。

    早上,寧宥上班出門之前,去卧室找依舊睡得四仰八叉的郝聿懷,輕輕拍拍兒子肩膀,也不管他醒沒醒,例行說了聲:「媽媽上班去啦,小字條在餐桌上。」

    郝聿懷哼哼唧唧幾聲,懶得睜眼,忽然心裡一道電光閃過,猛地一下睜開眼,目光都還沒聚焦呢,就著急地撐起身子問:「媽媽昨晚睡得好不好?」

    寧宥看著開心地笑了:「還老樣子,不過回到自己家裡,怎麼睡都是舒服的,人輕鬆很多。媽媽走啦,你再睡會兒。」

    郝聿懷傻傻地點頭:「哦,那你中午在公司里好好睡。」

    寧宥道:「知道啦,再見。」

    郝聿懷忍不住又追上一句:「媽媽,我是最愛你的人。」

    寧宥多精啊,當即想到小傢伙這是跟簡宏成較量上了,但她硬是憋住笑,認真地道:「媽媽也是,拜拜。」

    郝聿懷這才放心了,倒回枕頭繼續睡,沒等寧宥打開防盜門,他又秒睡著了。人家跟著大人出差也很累的好不好?

    但寧宥不是去公司,而是攜資料直飛北京,參加事故調查分析會,當天來回。她帶隊做出的事故分析報告是專家組意見之一,她無法缺席。與會人員無論熟悉的,還是不熟悉的,誰都看不出她剛經歷過喪母之痛。只有宋總問了一聲「吃得消嗎」,但轉身依然拿她跟其他同事一樣地當牲口使。寧宥也就昨晚在夜色中,在簡宏成與郝聿懷面前脆弱了一下,天一亮,就該怎樣還怎樣了。

    即便到中午也沒法睡覺,她得一個個電話打出去,分別詢問郝青林與寧恕官司的進展。

    跟蹤寧恕官司的洪律師道:「情況很不妙啊。原先趙董還有顧忌,自打那封簡敏敏給趙董的公開信發出來後,群情洶湧,趙董也就順勢而為了。這封遣詞質樸的公開信影響深遠,包括鄺局也深受其益。我正要跟你說,我今天剛聽說,鄺局恢復正常上班了。」

    寧宥無奈地道:「雖然知道寧恕是自己作死,可我還是想問問,鄺局那邊是怎麼回事。」

    洪律師道:「證據很清楚,大家在行程中參觀多家需要身份證登記的樓堂館所,寧恕表現很活躍,主動收集大家的身份證,幫忙登記。按說,這是隨行秘書該做的事。鄺局的身份證也在其中。其間,寧恕攜帶鄺局身份證離隊,給鄺局辦了一份房產證。這些,全程都有各樓堂館所的監控錄像做證明,證明鄺局對寧恕私用他身份證去辦房產證送他的行為不知情。再加上鄺局又有主動退還寧恕行賄物品的行為在先,有趙董做有力證明,現在更有那封公開信,連動機都補全了。寧恕個人行賄成立。」

    寧宥頭痛地道:「鄺局被這一遭調查下來,不死也得脫層皮,他還不得恨得想咬死寧恕啊,再加上趙董,兩個都是呼風喚雨的人物。寧恕會被怎麼判,可想而知。」

    洪律師道:「是啊。本來,行賄罪,你也知道的,說是與受賄同等量刑,其實是輕判的。但現在,他即使用的是隨隨便便地指派給他的律師,判下來的也是一樣的結果,我們努力不上了。」

    寧宥問:「他應該也知道鄺局洗清了吧?」

    洪律師道:「肯定比我們早知道。恐怕他已經在急著找你再幫他請律師了。你還要晾著他嗎?」

    寧宥頭痛地敲著腦袋:「請讓我再想想。」

    寧宥坐在休息室里想了很多。她對寧恕的失望,寧恕對她的憤恨,回想起來都像剜心一樣,即使只想一想,就讓她痛苦不堪。可是,寧恕終究是媽媽臨終時的唯一惦念啊——寧宥怎麼可能無視?

    幸好,這世上有一個冤大頭與她同行。簡宏成,他也是吞下一口老血,以包容之心為簡敏敏做了很多,最終感化得簡敏敏能說出人話來。

    寧宥嘆息著揉揉太陽穴那邊的舊傷,給洪律師發出一封委託書,繼續委託洪律師為寧恕辯護,繼續為寧恕申請精神鑒定。無論寧恕怎麼折騰、怎麼想,她盡自己的力,只求問心無愧。

    沒想到,從北京出差回來,寧宥收到檢察院電郵轉交的寧恕的信,信中寫道:「姐姐,你好!我這幾天一直頭痛,腦袋裡好像有什麼晶元在控制著我,以致不受控制地時不時地暴躁起來,等平靜之後回想,無比汗顏,也想不清楚自己怎麼會變成那樣,簡直前後判若兩人。我還是我嗎?我還能是我嗎?我急需律師,我要儘早結束官司,開始治療。我必須治療了。拜託你,姐姐,只有你能幫我。」

    「鬼話!」寧宥搖搖頭,意外地,她竟沒有生氣,反而對著手機屏上的電郵嘆道,「看來,你沒瘋。我倒是可以放心了。」

    終於想清楚該如何對待寧恕,寧宥放下一重心事,這一晚睡得……也就稍好一些,從凌晨兩三點醒,變成凌晨四點醒來,再睡不著。

    簡敏敏正式服刑後,簡宏成很快就去打卡第一次探監。因為以前多次探監田景野,這一套流程他駕輕就熟。

    簡母也想跟去,簡宏成讓她先緩緩,等他探路之後再說。簡母很是不以為然,親媽去探監,還需要看坐牢的女兒的臉色?

    簡宏成心裡記著簡敏敏跟他說過的話,懷疑簡敏敏不會見他。果然,簡敏敏拒絕了他,連理由都不給。簡敏敏明確給出的拒絕名單上包括他和簡宏圖、簡母。簡敏敏只允許給她看家的保姆、保姆的兒子小沙以及她的兒女去看她。簡敏敏還真是說到做到。

    簡母得知消息,萬般不信:「連我也不讓去?她還恨上我了?她幹嗎……」

    簡宏成打斷老娘的質疑:「這你得先問問你自己了,你每天跟著其他老太太說生男生女都一樣,你真一樣地對待兒女嗎?」

    簡母奇道:「當然一樣啊。」

    簡宏成撇嘴:「連分二十隻金鐲子都要給大姐最小份,哪兒一樣哦?所以大姐說過,最可恨的是嘴裡說著生男生女都一樣,行動上卻是十足的重男輕女。」

    簡母不服:「咦,這不大家都這樣嗎?隔壁葛老太分家產,房子給兒子,說好兒子給她養老,存款兒女對半分,我看他們一家誰都滿意,就你大姐貪心不足。」

    簡宏成不以為然:「葛老太上次骨盆碎裂住院,陪護的是誰?她兒子說工作忙,兒媳不肯去,最終全程女兒陪著。平時給家用的是誰?兒女一樣地給五百元。平時誰往家裡拿的禮物多?女兒。」

    簡母道:「這不大家……」

    簡宏成道:「別這不啦,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大姐付出得更多、更慘烈,你就理解吧。她不想見你,就算了。你費心偶爾去她房子看看,尤其是颱風、暴雨之類的之後,有沒有需要修理補充的,再給保姆帶點兒吃的喝的,拉攏一下,算是安大姐的心。」

    簡母嘀咕:「就她心狠手辣。人家……」但因為反駁的是她兒子,所以都懶得考慮囫圇了,轉頭就決定聽兒子的,照兒子說的做,「行吧,聽你的。算我養個討債鬼。那你什麼時候讓我抱小地瓜?」

    簡宏成自己也糾結呢,哪裡能回答簡母的追問?他只能落荒而逃。這路痴的兩隻腳卻能自己認路,將滿腹心事的簡宏成帶到陳昕兒父母所在的小區。等他醒悟過來,看看周邊稍微眼熟的樓道門,連他自己都吃驚。他更吃驚的是陳昕兒媽媽就站他前面橫眉豎目地看著他,手裡還拎著一包垃圾。簡宏成很懷疑有過扔寧恕臭雞蛋歷史的陳昕兒媽媽心裡在打算將這袋垃圾糊他臉上。

    其實陳母也糾結,一把年紀了,做了幾十年的老師,卻第一次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一個人。

    好在簡宏成臉皮厚,很快就鎮定自若地道:「伯母,我可以看看小地瓜嗎?」

    陳母堅決地搖頭:「最好不要。」

    簡宏成需要一邊說,一邊組織語言:「我還是實話實說吧,請你諒解。我希望你同意我收養小地瓜。陳昕兒現在的精神狀況不對,上次當小地瓜的面砍傷自己的行為,對小地瓜的心靈影響極大,損傷的是小地瓜的心理健康。我很懷疑,僅僅對陳昕兒做抑鬱症治療是不是對症。現在看來,上次當著你們的面我和陳昕兒攤牌,對陳昕兒打擊很大,又加劇了她的病情。你們應該對她的病情更加重視,也要對她的發作有足夠防備。尤其是,小地瓜還經不經得起下一次。」

    陳母聽了黯然:「你對小地瓜是好意。」

    簡宏成道:「對。」

    陳母沉默,簡宏成也沉默,各自心事重重。

    過了好一會兒,陳母道:「我也對你實話實說。排除昕兒,我家條件雖然不如你,也永遠趕不上你,可我是孩子名正言順的外婆,等孩子長大了,懂得問東問西了,他不會問出破綻,不會問出影響心理健康的內容,你說對不對?」

    「對,但這不是大問題。」

    陳母再道:「排除昕兒,我家再怎麼樣,也比那些居無定所、住租屋、沒戶口上學的人家強吧?我也是做教育工作的人,雖然老了,知識陳舊,可我還能抓小地瓜的教育,也比有些家長強。只要排除昕兒這個因素,我這個家能給小地瓜的,不管是外人看著,還是你我看著,客觀條件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對不對?」

    簡宏成不得不承認:「對。」

    陳母繼續道:「我再告訴你一個事實,我們老兩口本來以為生活就這樣了,沒希望了,混吃等死。但小地瓜帶給我希望,帶給我生機。我很喜歡小地瓜。再加上小地瓜本身就是我的外孫,血緣相親,是一種天生的親情關係。無論出於哪種原因,我對小地瓜的好,不會比你的差,對不對?」

    簡宏成道:「對。但除了好,還得看適不適合小地瓜,小地瓜接不接受。」

    陳母無比自信地道:「小地瓜現在只是不適應。還有,我也不怕告訴你,昕兒捅自己大腿一刀讓我們不得不確認,小田以前的提醒是對的,昕兒確實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我和昕兒爸都是唯物主義者,既然確認了,我們不會諱疾忌醫。如果現階段的治療還不夠,未來再度發生類似捅自己一刀的事,我們即使花光所有積蓄,也要把昕兒送進精神病醫院做強制治療。她哪天恢復,醫生下確診了,我才接她回家。你仔細聽著,為了小地瓜,我可以忍痛把我生病的女兒送去強制治療。我不會讓她再影響小地瓜。小簡,我以前誤會你,現在知道你是個講道理的人,你說,你能說我對小地瓜還不夠嗎?」

    簡宏成無話可說。

    陳母嚴肅得跟簡宏成經歷過的所有班主任老師一樣:「最關鍵的是,小地瓜是我們的責任。你還是慢慢放下小地瓜吧,以後不要再提收養小地瓜的事。」

    簡宏成苦笑:「我前不久剛跟田景野說過,我有時候真希望你們二老是見錢眼開的小人,那樣我倒是容易收買你們了。」

    陳母聽到這兒,反而一笑,拎著垃圾袋走了,一路上似乎自言自語:「錢誰不喜歡啊?呵呵。」

    簡宏成只得找路回去。陳昕兒媽媽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他只好死心。當然,陳昕兒媽媽在今天的話里終於認識到了問題,終於有了對策,大約那是大亂之後平靜下來的思考。這對策,稍微讓簡宏成放心,但也讓他痛苦地死心。

    簡宏成一肚子鬱悶,也就田景野與寧宥可以理解。他打田景野電話,田景野在忙,只好打寧宥的,結果寧宥電話一接通,背景是極嘈雜的聲音。簡宏成奇道:「你沒在上班?」

    寧宥道:「奇怪,這年頭還有挂號信。也不知誰給郝青林寄來挂號信。我只好翹班,拿上戶口簿去郵局取,這郵局也不知藏在哪兒,循著地址開車找,沒找到,只好下車,曬著太陽找。問路人,都不知道,簡直是捉弄人。按說,這年頭法院什麼的寄東西也用快遞了啊。啊,對了,你找我有事?」

    簡宏成道:「反正你也沒別的事,我跟你說說,我當時真是讓陳昕兒媽媽給說得除了說『對』,還是說『對』,無話可說。」簡宏成記性不錯,幾乎原原本本地複述給寧宥聽。

    寧宥聽著,也是除了說「對」,還是說「對」,完了,道:「不過從這些話中可以看出,陳昕兒媽媽現在鬥志昂揚,起碼精氣神不錯。」

    簡宏成道:「你怎麼想到陳昕兒媽媽的狀態上去了?」

    寧宥笑道:「我自己剛經歷過,所以特別希望年紀大了的父母親都平安度過晚年。上回她家接二連三地出事,到陳昕兒第一次就診,兩人在街邊等車,再到陳昕兒捅自己一刀那晚,我見到陳昕兒媽媽面如土色,非常擔心她的身體經不起陳昕兒的折騰。現在放心了,鬥志這麼旺盛的人,起碼,沒被陳昕兒的那些污糟事打擊到,她是真剛強著呢。」

    簡宏成給岔開了注意力:「這是真的。說起來,田景野現在帶著寶寶,才意識到自己一個人帶寶寶力有不逮。他現在願意接過他爸媽遞過來的橄欖枝,也是好的開端吧。」

    寧宥感慨:「這是好事。」

    簡宏成也道:「這是好事。你好像已經進郵局了?」

    寧宥笑:「耳朵很靈嘛。真想不到以前那麼重要的郵局,現在就擠在這麼犄角旮旯的地方。你等等啊,我看看信里究竟是什麼內容。」

    簡宏成難得跟寧宥這麼心平氣和地閑聊,而且聊得如此瑣碎,可奇異的是,他的心情終於得以漸漸平靜下來:「什麼東西?」

    寧宥奇道:「一封物業催繳去年一年物業費的律師函,是給郝青林的。難道金屋藏嬌還不夠,還狡兔三窟?這地址不認識啊,也不像住宅樓。」

    簡宏成心裡一揪,恨不得拿大橡皮將郝青林從這地球上擦去,這鳥人又害寧宥。可他也只能裝大方:「你要是在意,就找過去看看;要是不在意,那就撕了,當沒看見過。」

    寧宥道:「沒法不在意啊。郝青林昧下的收入,加受賄,加從他父母那兒借的錢,再減掉行賄的,這其中還有幾十萬的差值下落不明。我必須查出來才能放心,否則誰知道哪天這顆炸彈會爆炸。」

    簡宏成點頭:「這地址在上海嗎?回頭等我回上海,跟你一起過去。」

    寧宥道:「不用,我這就過去接了他父母一起去,無非是油門多踩幾腳,卻可落得個公開透明,大家彼此放心。」

    簡宏成聽著微笑。他可真喜歡寧宥這麼坦蕩地跟他說她的小心思,而且有點兒無話不說的樣子。簡宏成更是笑眯眯地想到郝聿懷,想像著未來或許有一個比照著郝聿懷再縮小几倍的小孩……

    簡宏成此刻也忽然鬥志昂揚了。

    寧宥開車接上剛從跆拳道館下課的郝聿懷。郝聿懷一坐下,她就趕緊將車內通風打到最高。這一身汗臭哦。

    「沒洗澡?」寧宥將挂號信和一盒三明治一起遞給郝聿懷,繼續開車,「拿酒精擦一下手再吃。「

    郝聿懷自個兒忙碌著,將椅背放倒一些,再將空調風葉都轉向他,才舒舒服服地躺著,邊吃邊看信:「這不是你來接我嗎?我哪還有時間洗澡?這是什麼?又要給爸爸打官司?」

    寧宥道:「不是,這叫律師函,偏門的解釋就是恐嚇信。我查了,這地址距離你爸工作的地方大約兩條街,走過去最多十五分鐘,是一座辦公樓。但具體是什麼,我也查不到。我們接上你爺爺奶奶一起去看。」

    郝聿懷一聽到爺爺奶奶,就皺眉頭,但有更需要皺眉頭的事在前,對爺爺奶奶的排斥就暫時擱一邊了:「也就是說,爸爸在那座辦公樓里租了房間,卻沒交物業費,物業來催了。可爸爸租那房子做什麼?公務員不是說不能開公司嗎?」

    寧宥一愣:「哎,對啊,我忘了這茬。」

    郝聿懷嫌棄地道:「難道是金屋藏嬌了?」

    寧宥更是吸一口冷氣:「你連這個詞也知道?嘿,我們得改變計劃,萬一是金屋藏嬌,你看見多不好。我送你回家。」

    郝聿懷認真地道:「還是我陪你去吧,我有資格第一個知道。」

    寧宥看看兒子緊張的臉,只能眼睛一閉,認了。都已經讓郝青林害得懂金屋藏嬌一詞了,也不用再避著。

    母子倆都黑著個臉。等寧宥見到當年公司分配的老宅,想活躍一下氣氛,對郝聿懷道:「你還認識這兒嗎?」

    郝聿懷黑著個臉回答:「記得。」

    寧宥道:「也不會多說幾個字,好吧,聊死了。等會兒見了爺爺奶奶,別又不吱聲。」

    郝聿懷將臉扭開:「是他們羞於見我才對。」

    可是,他們在小區大門口見到郝青林父母,都驚呆了。才短短一個月時間沒見,兩人彷彿迅速老了十歲,郝父竟然還扶著一根防滑拐杖,拐杖下端有四隻腳。母子倆一直發獃到郝父、郝母走到跟前,才反應過來。兩人趕緊跳下車,扶二老上車。郝聿懷更是沒了堅持,略帶點兒彆扭地喊了爺爺奶奶。

    小區門口不便停車太久,寧宥倒抽著冷氣,趕緊開車離開。郝聿懷則瞪著雙目,有些不知說什麼才好,憋出來的一句話要換作別人說,那真是要挨揍的:「爺爺沒生病吧?」

    郝父卻因為孫子終於肯認,開心地道:「沒生病,只是老了。灰灰剛從跆拳道班出來?」

    郝聿懷索性跪坐在副駕駛座上,面對著爺爺奶奶:「但這不對,不可能老得這麼快。」

    寧宥也道:「我們還是不去了吧,讓灰灰陪爺爺奶奶回家,我另找朋友一起去看,回頭我錄視頻放給你們看。」

    郝父道:「我得親自去,這大概是最後的謎底了,我得親眼看看,青林究竟還瞞著我們幹了些什麼。」

    郝聿懷默默將挂號信摸出來,交給爺爺奶奶。他一邊舉著手機給兩人照明,一邊解釋:「我告訴媽媽的,公務員不能開公司,所以,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郝父、郝母一臉慚愧。這幾個月來,他們已經習慣了這個表情。他們也覺得,這肯定是郝青林金屋藏嬌。他們更是無法面對郝聿懷的眼睛。他們是知道郝聿懷和寧宥沒吃晚飯就趕過來的,很友好地帶著吃的上車,想交給寧宥和郝聿懷填一下肚,可現在他們沒臉張嘴。

    寧宥將車開到一處有些老舊的辦公樓前,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只見不大的停車場倒有一半車位還停著車,而那幢辦公樓也有一多半窗口還透著燈光,顯然有不少人在裡面辦公。四個人站在樓下,也不知律師函所指的房號對應哪扇窗戶,只好老老實實地進去大樓里找。

    保安顯然晚上看得緊,見這一行老的老,小的小,呼啦啦地進門,就迎上來問:「你們找誰?」

    寧宥遞上律師函:「你們物業寄給我的,我都不知道我有這麼一間屋子。」

    保安仔細看清楚房號,道:「這是去年那家公司的物業費,今年那房間已經租給另一家公司了。你上去也是白問。」

    不是金屋藏嬌?四個人不知怎的都鬆了口氣。

    寧宥賠笑道:「去年……公司?什麼公司?現在搬哪兒了,你知道嗎?」

    保安夜來無事閑得慌,挺樂意擺龍門陣:「原先那家只做了兩年,幾個老闆湊錢搞一個公司,找一些大學生做軟體,結果好像做來做去,沒做出來,老闆錢也燒光了,只好關門。關門都不跟我們物業說一聲,東西不要,門也不鎖,人就不來了。我們過好幾天才知道。」

    寧宥套話:「呵呵,是不是這家公司關門方式很特別啊?這幢樓這麼多房間,公司不少,你竟然記得這麼清楚。」

    保安激動地分辯:「哪是啊!關門的比這家鬧得好玩多了,上電視的都有。可這家公司吧,是公司特別。你知道嗎?老闆特別,公司特別。這幢樓一大半是做軟體的小公司,大多是老闆拉一幫人一起做,沒什麼準點上下班這種事,忙起來沒日沒夜的,做大了就搬出去找好點兒的大樓。就這家,早上九點上班,晚上六點下班,周末休息兩天,雷打不動。我們早說這家不對勁啊,不像做IT公司的樣子啊。我們早猜到它肯定要關門,哈哈。」

    「喲,一猜一個準,火眼金睛啊。」寧宥甘當綠葉配紅花,捧得一手好哏。

    「那是,這邊這種小公司多,看多了,也看出門道了嘛。信可能寄錯了,不是你的就別理他們。你要不放心,等明天上班打個電話給物業,那塊板上的右下角就是物業電話。」

    寧宥連忙多謝多謝著,拿手機記錄了板上的物業電話,拉一直兩眼滴溜溜地圓睜著旁聽的兒子,小心地扶二老還是上樓去看了一遭。那間辦公室果然已經有新公司入住了,果然是還沒有一點兒下班的樣子,很IT。由寧宥出面到隔壁幾家公司問了問,答案與下面保安說的大差不差,還問到郝青林開的這家公司的名稱。

    四個人扶老攜幼地出來,郝聿懷一出門就問:「到底怎麼回事啊?爸爸開公司?破產了?他怎麼什麼都沒說啊?不是說不能開公司嗎?」

    寧宥一邊想,一邊道:「似乎是你爸跟幾個朋友合作開了一家做軟體的公司,可你爸不懂軟體,他的編程知識還停留在十多年前呢,他又沒更新過知識,可能有朋友懂。但總之開不下去了,投資的錢都打了水漂……」

    「所以去貪污了。」

    「是啊,還問爺爺奶奶借了幾十萬呢。我原先一直搞不懂他的錢去了哪兒,原來這樣,倒是做了一件正經事。」

    「可他又要上班,又瞞著我們,哪有時間管公司呢?我跟田叔叔上班,別看他好像一會兒跟人喝茶,一會兒跟人吃飯,其實都在工作,時間安排得可緊了。」

    「所以破產了嘛。他可能欠了一屁股債,又沒臉跟我說,只好到處找錢。這下清楚了。灰灰爺爺和奶奶,我把這條告訴律師吧?讓律師來取證。」

    郝父跟郝母在旁邊聽著,兩個年輕的反應快,他們插不進去,但他們聽得懂。只是他們發現,即使不是金屋藏嬌,這個結果也非常令人難以接受,他們依然羞愧得說不出話來。郝青林聽上去是如此無能。

    上車後,寧宥看看那幢好多窗口透著燈光的大樓,感慨道:「要不是律師函寄來,都還不知道他有這麼一出呢。沒想到他都已經落到坐牢了,還瞞著律師,不肯說出來龍去脈,耽誤律師工作。」

    「為什麼?」

    「不知道,等判了之後可以探望了,再當面問他。」

    「他跟我們也沒說。這麼大的事,他為什麼瞞著我們?」郝母終於還是婉轉地表示了一下他們二老的清白。

    寧宥隱隱有些猜到,而且她有更大的煩惱:「不知道郝青林那公司破產欠下多少債,看郝青林一改惰性,鋌而走險地受賄行賄,顯然債務負擔不輕,討債的也追得很緊。」

    郝父、郝母這才如五雷轟頂,傻了。他們原先沒想到啊。

    郝聿懷也急了:「那討債的會不會追到我們家來?我們需要還多少債?」

    寧宥因為想離婚,早早將婚姻法吃透,連厚厚一本解釋也翻來覆去地看遍了,聞言搖頭:「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有清晰的法律條文,並非所有婚姻存續期產生的債務都天然由夫妻共同承擔。我完全不知情,就不需要承擔。不過,如果不是今天的律師函,我不知道有這種性質的債務存在,那麼以後人家上門前來討債時,你爸躲在高牆裡,誰都拿他沒辦法,但我就猝不及防,因為無法證明與我無關,我只能掏空腰包和賣房了。我就覺得你爸這幾十萬資金去向不明,一定還有後手,果然,炸彈埋在這兒等我呢。」

    對的,寧宥不得不將事情分析清楚,尤其是要說給郝父、郝母聽。郝青林始終不肯吐露他在外面怎麼處置那些錢,原來還有這招陰損的在等著她呢。她此刻再同情郝父、郝母,也只能當面揭穿郝青林的不良用心。她不願替郝青林還債,必須明確表明態度。

    郝父與郝母完全啞了,兩人再高學歷,也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完全不知道怎麼應對啊。

    這一車四個人,只有寧宥稍微懂一點兒,但也是有限,畢竟是搞技術的。

    「灰灰,你用媽媽手機上網,搜索我們剛才記錄的公司名。如果查不到,我記得可以去工商局的官網查。你要搜索的是註冊資金、全體股東。」

    「這是什麼?」郝聿懷雖然不懂就問,但要說上網搜索,恐怕寧宥都不如他迅速。很快,他就老三老四地長長一聲「嗯」,其他三個成年人心都吊到嗓子眼上。

    郝母等不及:「灰灰,你快說說。」

    郝聿懷看得似懂非懂,可還是道:「註冊資金原來是這麼寫的,幹什麼的,有兩百萬元啊,哇!」

    郝父、郝母心口又被刺上一刀。

    寧宥冷靜地問:「股東呢?你爸爸的名字在上面嗎?」

    郝聿懷往下翻:「爸爸名字沒有,但有譚維維。」

    寧宥只給一聲「嗬」,果然。難怪當時譚維維那麼囂張。

    郝父、郝母已經麻木了,直著眼睛,只會坐著喘粗氣。這是比金屋藏嬌可怕得多的事。最可怕的是,他們都不知道這債務窟窿有多大,又會在什麼時候爆發。

    寧宥再度明確表態,她不參與:「灰灰爺爺奶奶,這事,你們得儘快聯絡律師,讓律師去問清楚,一來避免其他同案犯栽贓;二來把主動權掌握在你們自己手裡,最起碼弄清楚債務的確切數字,以及有沒有高息,免得到時候措手不及。特別是沒幾天就要開庭了,時不我待。」

    郝父與郝母在黑暗的后座面面相覷,萬念俱灰。郝青林害人不成,卻反噬到老父母頭上。可誰讓郝青林是他們生的呢?最終,只有他們挨著了。

    郝父直到下車,等寧宥與郝聿懷護送他們上樓坐下,才紅著眼圈表示,這筆債務如果有,無論多少,他們會承擔。郝聿懷怔怔地站在他們面前看著,完全不知道該不該撫慰他們,也不知道該如何撫慰才好,只覺得爺爺、奶奶太可憐了。

    寧宥只能硬下心腸。郝青林設下的這種你死我亡的局,總不能讓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吧,只能由郝青林父母承擔去了。寧宥離開後才跟郝聿懷說,她得好好去謝謝那家物業發來律師函,否則她就被郝青林設計了。

    郝聿懷完全讓大人們的事搞暈了,他嘴裡翻來覆去只有一句話:「爸爸還能再卑劣一些嗎?」

    但寧宥還是不敢放心,想來想去,只好厚著臉皮找路子很野的田景野諮詢。她都沒臉問簡宏成。

    田景野更乾脆:「既然郝青林用的是小三的名字入股那家公司,那麼如果產生債務,那也是找小三,與你無關。如果債務是郝青林以個人名義所借,你跟他討論你說的婚姻法解釋,你不承擔。但如果債權人不講法律,硬要找你討債,你要麼禍水東引給郝青林父母,要麼你找簡宏成,讓他派人保護你,他一定很願意。」

    田景野話音才落,簡宏成電話緊追著進來。

    「寧宥,我讓律師跟你那邊的律師接觸。你別吱聲,當什麼都不知道,後面的事我來操作。」

    寧宥道:「不,我還有兒子呢,我兒子很快長大了。」

    簡宏成道:「又不是讓你犯法。他坑你,你反坑,我抓緊時間讓他割地賠款,付出代價。最起碼,讓他乖乖在離婚協議上簽字。」

    即使隔著電話,寧宥依然悻悻的:「這事你教我怎麼做,無論如何,交給誰都不能交給你,原則。」

    「可你太能忍,我不放心你。」

    「我又不是包子。要真是包子,怎麼可能請教朋友裡面最兇殘的田景野和你呢?」

    「你只找了田景野。」簡宏成酸酸的。

    「我默許田景野透露給你。」

    簡宏成依然酸酸的:「直接找我不行嗎?我多沒面子。」

    寧宥都有些不知怎麼說才好:「這種事找你,我不要面子的嗎?」

    簡宏成心說這倒是:「可你還是得補償我,我很受傷啊,被田景野笑話死了。」

    寧宥哭笑不得:「不可能,田景野怎麼會?」

    簡宏成笑眯眯地道:「真的。所以你必須補償我,替我出主意。我住公寓不大方便,打算買正常住家房子。你喜歡大平層,還是別墅?」

    寧宥哼道:「做人不要太奸詐,一句話里藏那麼多心思,有意思嗎?」

    簡宏成笑得更歡了,本來就小的眼睛更是只剩一條縫:「還需要考慮地段,跟你工作的地方近,在灰灰的學區,或者更好的學區。」

    這司馬昭之心哪,都已經毫不掩飾了。寧宥忍俊不禁,卻乾脆地道:「懶得費心思。」

    簡宏成笑容可掬,卻緊追不放:「那行,我去費心思。但灰灰的學區你得告訴我。」

    寧宥低眉微笑,良久,才回答一句:「等會兒收電郵。」

    簡宏成一聽就開心爆了,直接五音不全地在手機那端開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寧宥沒摔電話,也笑眯眯地聽著。她感受得到簡宏成的歡樂,簡宏成也從一直接通的手機里感受到寧宥的願意。寧宥如今是再也沒有興趣唱悲涼的「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了。嶄新的未來,她更喜歡嶄新的明朗天。

    完結

無憂書城 > 言情小說 > 落花時節 > 第53章 嶄新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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