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禎被武皇后趕出了殿,耳邊還回蕩著她那一句:「回去等著出嫁吧。」
她聳聳肩,拎著自己那個馬鞭又溜達著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考慮著什麼。經過一道長廊時,迎面遇上了皇帝。皇帝手中拿著幾張紙,嘴裡念叨著什麼,一副沉迷不可自拔的樣子,十幾個宦官宮女安靜低頭跟在他身後。
武禎停下腳步,行禮喊了聲陛下。皇帝聽到她的聲音,這才把眼睛從手中樂譜上拔.出來,瞅了她一眼。見她這身『男女兼備』的打扮,皇帝樂了,不過沒說什麼,只是和善的問:「是二娘啊,來看皇后的?」
武禎:「是啊,剛從皇后殿下那出來。」
皇帝朝她抖了抖手中那疊紙,頗神秘道:「二娘,你可知這是什麼?」
武禎瞭然,「陛下的新曲?」
皇帝哈哈笑了幾聲,不無得意道:「不錯,這回的新曲,貴妃都說不錯,我也甚是滿意,待讓杏園的樂工們學了,排個樂舞,到時候再讓你來一同好好賞賞!」
皇帝之所以對武禎這麼和善,一是因為她是武皇后親妹,二則是因為他們兩個臭味相投,都愛樂舞,而且皇帝十分認可她對樂舞的鑒賞能力,召她來宮中賞樂舞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皇帝和武禎聊了兩句,就匆匆離開,看那方向,是往杏園去的,那邊是舞師樂工們表演的地方。
武禎繼續順著長廊往前走,她若要出宮回豫國公府,應該往旭鳳門那邊,但她卻是一徑往建興門走,過了漢白玉鋪就的寬闊廣場,朝太極宮去了。
帝後遷至大明宮後,大臣們辦公的場所也陸續遷了過去,但並非所有的都搬遷了,有些官署里的資料實在太過龐大,沒法搬動,平日里皇帝用的也不勤,乾脆就讓還留在太極宮裡,譬如說刑部,有幾個司就還在太極宮中,司里的官吏們自然也在那邊。
那梅家大郎,任刑部司郎中,她想看對方,當然得往太極宮去。
武禎是有名的閑人,沒少在太極宮和大明宮閑逛,基本道路都摸索的清楚,熟門熟路就到了刑部官署附近。不過,她一介閑人,就這麼大喇喇的進去,總歸是不太好。而且來時父親和姐姐都殷殷叮囑,讓她務必不能嚇壞人家梅大郎君。
武禎想著,左右瞧了瞧,見附近有個閑置的小宮殿,便一頭扎進了屋裡。片刻後,那朱紅的門被推開了一條縫,出來的不是武禎,而是一隻眼睛橙黃,毛髮乾淨蓬鬆的灰黑色狸花貓。狸花貓朝著刺目陽光眯了眯眼睛,輕盈的踩著宮殿屋檐,風一般的往刑部官署跑去了。
狸花貓先前出來的宮殿里,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影,只有橫樑上擺著先前武禎穿的那套絳紅色圓領袍,和她那根馬鞭。
刑部幾個小吏正在廊下透氣,眉飛色舞的說起平康坊里的娘子們,見到屋檐上一隻狸花貓氣定神閑的一邊走一邊居高臨下打量四處,也沒人多看一眼。
沒人去注意屋檐上走直線的狸花貓,她便慢悠悠的一邊瞄四下風景一邊找人。其實官署這裡面,武禎沒來過兩回,不怎麼熟悉,如今變成貓樣也不能找個人問問梅家大郎在哪裡,只能自己找了。
找人實在不是個輕鬆活,特別是不知道那梅大郎到底長得什麼模樣,武禎在官署里轉悠了好一陣都沒找著人,趴在牆頭休息的時候,忽然聽到了兩個小吏的對話。
「這些怎麼辦?」
「送去給梅郎中吧,待他謄抄一份簽了字後存入庫里就結了。」
梅郎中三個字一入耳,武禎頓時就精神了,立刻站起來跟上人。抱著一摞公文的小吏走著走著,忽然瞧見自己身旁的牆上跟著一隻狸花貓,頓時眼睛一亮,朝她伸手喚道:「貓兒來~貓兒來~」
武禎嘴邊的幾根長鬍須動了動,她變成這個樣子在外行走的時候,總有些喜歡貓的人這樣招手逗她,看來這位也是個喜歡貓兒的。
不過,這位郎君,臉上長著些小斑,活像是把臉埋在芝麻罐里,粘上了一片的芝麻粒……
小吏呼喚著,忽然瞧見那懶洋洋的狸花貓伸爪子一撥,將牆上一小塊碎石撥飛了,直直砸到他腦門上,砸的他哎喲一聲。
芝麻臉小郎君只能望牆興嘆,摸摸腦門繼續往前走了。一邊走他還頻頻回頭,瞧見狸花貓慢騰騰的跟了上來。不過等他走到梅郎中處,再一抬頭,跟了他一路的狸花貓已經不見。
小吏送了公文就走了,武禎沒走,她蹲在一個屋檐上,正對著對面一扇敞開的窗。窗裡面有個伏案的身影,就是她要找的梅家大郎。
他穿著一身淺緋色官袍,戴黑紗襆頭,從背影來看,身形挺拔頎長。是的,梅大郎是背對著窗戶的,所以武禎壓根看不到他的正臉。
她蹲著的屋檐還是離對面太遠了,武禎瞧瞧那窗前植著的一棵高大桐樹,唰的跳下屋檐,利落的爬上了那棵距離窗戶很近的桐樹。
桐樹正開著花,這桐花是晚春時節最盛的花,如今也快開到荼蘼了,青石板地上,積了一片白色。武禎躍上樹枝的時候,樹枝上大堆的桐花就如同被風掃過,撲簌簌的又落了一地。
武禎一直往前走,直到枝頭被狸花貓的重量壓得往下墜,而她離窗戶也足夠近了,這才停下,安生的揣著貓爪子待在桐花開滿的枝頭,望著窗戶里那個背影。
在熱烈的春末陽光下,桐花散發出幽渺的香氣,令人無端生出困意。樹上的狸花打了個呵欠,露出一嘴尖尖的小白牙。
垂著尾巴趴在桐花枝頭,武禎眯著眼睛瞧梅郎君,從他一絲不苟綰著收進黑紗襆頭裡的頭髮,到他修長的頸項,再到那並不如何寬厚,但足夠挺拔的背,往下是蹀躞帶束緊的腰……嘖,細,這腰不錯啊。樹上的狸花動了動毛爪子。
不知是不是感覺到了什麼,屋內那個正在伏案工作的梅大郎忽然扭過頭來,看向窗戶。正好和窗外桐花枝頭上的狸花貓瞧了個正著。
眼見到這一隻狸花壓桐花的景象,梅大郎君也沒有任何驚訝之色,只是平靜的看著狸花貓隨著風與桐花枝一起顫顫巍巍的搖晃。
武禎終於看清梅郎君長相,心道:還行,不醜。
武禎那是什麼人,她見過的俊俏郎君不知凡幾,眼前的梅郎君大概只能算中間,容貌並不如何驚艷,看著舒服倒是挺舒服。他長得和小白臉堂弟梅四不像,與清灧的梅貴妃也不像,整個人若一定要選個詞來描述,大約就是「清正」。
眼神平靜而冷淡,神情清明略帶銳氣,這股銳氣又不是開鋒刀劍那樣的冷厲,而是一種掌刑罰之人特有的冷肅之氣。
瞧郎君這一身自持端方的氣質,武禎暗嘆不妙,說實話,她最不會應付這種一看就認真的人了。
梅郎君扭頭看著窗外狸花貓,抬起的手腕懸在半空,筆上墨遲遲未落,滴了一滴墨漬在紙上。他轉回頭去,將那張滴了墨漬的紙張廢棄在一邊,準備作他用,拿了張新紙繼續工作。
武禎人也看了,本來差不多該走了,但她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可能是懶得動彈,於是就繼續待在那望著梅郎君的背影。
看久了,她不免嘀咕起來。人家都是工作一會兒出門透透氣,與同僚聊兩句,偷偷懶,這位梅郎君可好,坐下就沒見他動彈,那隻筆也沒見停歇,只有案幾一側的紙越堆越多。
也不知過了多久,梅郎君終於起身了,正打盹的武禎昂起腦袋看過去,心裡又嘿了一聲。坐著還沒看出來,這一站起來她就發現,這梅大郎君,個子太高了。她自己的身高在女子之中是翹楚,與許多男子相比也不遜色,而梅郎君,生生比她又高了大半個頭。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太高的原因,武禎覺得他站起來後,整個人看上去更瘦了,這種清瘦感,果然是個清貴文人。
梅郎君走出了房間,武禎也站起來,一躍而起從枝頭跳進了窗戶里,她準備去案几上看看。
結果睡迷糊了,一不小心,沒選好落地的地方,一爪子踩上了硯台,那毛茸茸的白色前爪頓時染上了黑色墨汁。武禎毫不猶豫將貓爪子按在了一邊那張廢紙上,準備先將就著擦擦。
在那張廢紙上留下好幾個貓爪印,梅郎君回來了。他是去取水喝的,誰知進來卻發現自己案几上站著只不怕人的狸花貓,被他撞見了也不逃,還在他眼皮子底下又往紙上蓋了個梅花印。
梅郎君取來的那壺水自己沒喝一口,全用來給狸花貓洗爪子了。
武禎覺得梅郎君瞧著不像個喜歡貓兒的人,所以當他用水給她洗爪子的時候,武禎著實詫異了一下。
洗完爪子,梅郎君見狸花貓甩著那隻濕漉漉的爪子,忽然將壺擱在一邊,把自己的袖子遞到狸花貓面前。
狸花貓動作一頓,接著自然的將貓爪子按在他袖子上蹭幹了。
蹭干爪子,狸花貓跳窗離開,梅郎君接著工作。
窗外桐花,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