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傍晚,一群高歌醉漢已經全部『陣亡』,一個兩個往地上躺,高矮胖瘦睡成一堆,唯一倖存的人就是武禎。她這一場酒宴下來,一直執壺給人倒酒,這裡有半數人都是給她生生灌倒的,而她自己倒是沒多喝,此時依舊神清氣明。
梅逐雨從樓上下來,幫著武禎一起將這些醉倒在地的漢子們扶起來,交給外面那些來接人的馬車僕從,一番忙活,將人全部送走,已是黃昏。晚霞鋪陳,半個天空都是橙紅雲彩,落在小樓湖泊中,青翠林梢上,天地之間一片絢爛之色。
武禎端著一杯清澈透亮的酒液慢慢啜著,倚在二樓欄杆邊上,眺望遠方。倦鳥歸巢,啼鳴悠遠。放下碗,武禎呼出一口氣,手指敲著欄杆,語氣有些懶散的說:
「每年我都要與這些友人相聚兩次,這一次來的人沒有上一次多,有兩位兄長今年外派到外地為官,天南海北的不能隨意回來。當年與我一同策馬長安的友人們,現在是再也聚不齊了。」
「今日來的這幾個,是在長安,也有時間過來的,還有好些不在長安,或者是沒有時間過來,還有逐漸生疏不想過來的。」
梅逐雨靜靜聽著,也靜靜的看著她。她的側臉被夕陽描繪出了一圈暖光,眼瞳上也似乎被點上了一點璀璨,看上去格外動人。
「我年少時就有頑劣惡名,與長安娘子們都有不同,父親與姐姐為我操碎了心,但我反骨天生,一向不服管教,誤打誤撞的,與這些郎君熟識,他們教我護我良多。」
「年少之事歷歷在目,但故人卻不復年少了。我這些兄長,少年時意氣風發說要行萬里路看遍大好山河的,如今安安穩穩當著六部官吏,每日忙於文書工作,家長里短。」
「曾飛揚跳脫最不愛詩書最煩先生教導的,如今卻是進了國子監,教導學子;曾怯懦體弱,不敢見血,圍獵時也只敢在一旁圍觀的,如今卻是成了將軍,要戍衛邊關……」
武禎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轉過來看向梅逐雨,眨眼一笑,「你說是不是很有趣,人少年時與長大後,怎麼會變得如此之多?」
梅逐雨終於開口:「你並沒有變。」
武禎不置可否,「我當然變了,我少時的脾氣可沒有如今這麼好。」
梅逐雨:「……」
武禎放下酒杯,笑吟吟的看他,「你呢,郎君少時是怎麼樣的,過著怎樣的生活?」
梅逐雨眺望遠方,略有些出神,一會兒才道:「我從小到大,日子都很尋常無趣。」
他說無趣,武禎卻更覺得好奇,一歪身子湊到他眼前笑道:「說說看。」
梅逐雨見她這樣無形無狀的懶散樣子,眼神一緩,想了想後開口說道:「我不太記得三四歲之前的事,四歲之後,我被爹娘送入了常羲觀才真正開始記事,雖然因為一些緣故,我只是算作掛名的弟子,但師父與眾位師兄都對我極是關照。」
說到這,梅逐雨就停下來,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說,畢竟觀中生活著實沒有什麼有趣的地方,說了武禎可能不愛聽,所以他努力回想了一下,撿著自己覺得稍微有趣些的事說了。
「山上落雪很早,每年十月嶺上就會有積雪,我十歲時曾受過傷,渾身發熱需要冰雪相激,就在嶺上休養,有一日風雪太大將我的屋子吹倒了,我想回山腰的觀中去,半途卻因為風雪太大迷路,就在我不知道方向時,遇到了一隻雪狼。那雪狼通人性,不僅沒吃我,還將我一路帶回了觀中,只是它將我帶到觀中時,忽然散落成了一堆雪,後來師父告訴我說,那是西嶺山神,它偶爾會化作動物,指引在山中迷路的人找到方向。」
梅逐雨一口氣說完,本以為武禎會好奇山神,誰知她卻是眉頭一挑,問道:「怎麼受的傷?」
梅逐雨愣了一下才道:「與師兄下山,遇到了想吞吃我的妖怪,雖然逃脫了,但也被它所傷。」
武禎不太滿意他這個簡潔的回答,之前的故事講得倒是比較詳細,怎麼這個就說的簡單。
梅逐雨不知是不是看出來她在想些什麼,又詳細的解釋了幾句,「是三師兄說我小小年紀總待在山上,沒有看過山下的熱鬧,所以就趁節日偷偷帶我下山去玩,但在半路上就遇到了一隻口銜火焰的大犬,在我的腰腹上咬了一口,留下了火毒。」
武禎有些恍悟的將目光往他左腰上一瞟,「原來那裡的傷痕是這樣來的,當時傷的是不是很重?」
梅逐雨一搖頭,「不太重。」其實他那時瘦小,被大犬那張巨大的嘴一咬,幾乎撕開了腰腹,腹內的腸子都差點流出來,好大一個血口,若不是師父去的及時,他恐怕會死在當場。
武禎忽然說:「我猜你小時候肯定很守規矩,你師兄帶你下山,你應該是不想去的,我猜的對嗎?」
她猜對了,梅逐雨那時候確實不想下山,被師兄硬是抱著下山了,所以後來他遇險,三師兄很是自責,哪怕他並不在意,三師兄還是在大殿里跪了一個月,誰勸都不肯起來。後來三師兄收了徒弟,也會耳提面命讓師侄們日後要聽他的話——霜降就是三師兄的弟子。
武禎忽然蹭過來,坐在欄杆上,往前一把抱住梅逐雨的腰。梅逐雨怕她摔下去,伸手在她身後攬著,兩人這個親密的姿勢,在地上投出一片交融親昵的影子。
武禎摟著郎君的腰,下巴擱在胸膛上抬頭看他,問道:「你是從小也能看見那些東西對吧?」
「對。」梅逐雨低頭與她對視,不自覺笑了一下,「但是觀中不見妖怪,整個西嶺山中都只有一些無害的精怪,只有偶爾下山時,我才會遇到那些想害人的妖怪。」
「那你被送進常羲觀,就是為了避禍的?」
「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梅逐雨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說,反過來問她,「你在長安,時常能看見那些妖,想必很辛苦。」說到這裡,想起之前那個看到妖怪瑟瑟發抖的小姑娘,梅逐雨就覺得心疼無比。
武禎:「辛苦?沒有啊,能看到那些東西我覺得很有趣。」
梅逐雨:「……」
可是,她之前不是還嚇得瑟瑟發抖?
武禎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在當貓公之前,我打不過那些來找我麻煩的妖怪,肯定怕,但後來我成了貓公,能打得過它們了,那還有什麼好怕的。」
事實上,當她成為貓公後,情況就完全相反起來,從前嚇唬她的妖怪,都被她嚇得再也不敢出現,曾經想害她的妖怪,有一個她抓一個,全都變成了石像放在妖市坊門前,妖市裡的小妖怪們都習慣了把那些石像當凳子坐。
武禎從小到大有仇報仇,就是不招惹她,她心情不好也要作妖,主動招惹了她,還想全身以退?做夢。
歷代貓公中,武禎是年紀最小的一個,但是她卻飛快的適應了這個身份,並且沒有被那些層出不窮的麻煩與大妖怪擊倒,憑藉著那股天生的『熊』勁,將一群試圖搗亂的妖怪們治理的井井有條。
主要是得到了貓公傳承的武禎,就是個拿到了利劍的熊孩子,殺傷力比起大人還要可怕,因為她不講道理,只憑喜好,偏偏小丫頭還喜怒無常的,都摸不准她的脾氣。那段時間妖市沒人敢惹這個小霸王,不知道被她玩死了多少來長安搗亂的妖怪。
梅逐雨不知道她當年的豐功偉績,他對於『一個不過幾歲的小孩子成為貓公管理妖市肯定會被欺負』這個想法深信不疑,心中滿是憐惜。哪怕聽到武禎這麼說了,他仍是覺得她幼時無人護持,吃了大苦。
武禎看他臉色,眼睛一轉,心裡暗笑,不再試圖解釋,反而嘆息一聲偎進郎君懷裡,低著頭說:「其實,我雖然是貓公,但從前年紀太小,不能服眾,曾經有大妖怪聽聞此事,想藉機來長安生事,那次,我腦袋上破了好大一個洞。」
她腦袋上是破了個洞,但那個來生事的大妖怪,整個腦袋都沒了,現在頭骨還在雁樓里擺著,被她用來插花。
梅逐雨輕撫了一下她的頭髮,怒意與疼惜,都忍不住掛在臉上,顯然如果此時那個打破武禎腦袋的妖怪在此,他絕對要在那腦袋上開上十幾個洞。
武禎心裡嘻嘻笑,再接再厲,臉頰貼著郎君的胸口說:「長安地氣與其他地方不同,人又多,很容易生出各種穢物精怪,常常需要我們處理,以前我每晚都不能好好休息,得出去趁著夜晚解決那些東西。」
「因為要遮人耳目,就是白日里我也不得不常常到處遊走,有時為了解決問題,行事就有些出格,於是日久天長,我跋扈紈絝的名聲在長安無人不知……」
她輕輕一嘆,嘆的梅逐雨的心都抽緊了,一把抱住她低聲道:「我再不會讓你這般辛苦,日後有什麼難事,我替你做。」
武禎摸著郎君的腰,心想,這麼好騙的郎君,以前肯定吃過不少虧。想著,她手往下摸到了郎君的臀,捏了把。
梅逐雨:……
他迅速退後,面紅耳赤,欲言又止,武禎坐在欄杆上放聲大笑,笑得前俯後仰,搖搖晃晃幾欲從欄杆上摔下去。梅逐雨看著看著,還是不得不上前,將她牽了下來。
「為什麼笑得這樣高興?」郎君有些無奈。
武禎捏著他的手指,含笑答道:「因為……忽然覺得甚是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