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前,人全都走光了,梅家宅子里又恢復了往日寧靜。院中果皮碎屑都已經被僕從清理乾淨,重新擺上了小几長榻和瓜果鮮花。
小几上一爐香碧煙裊裊,散發出清淺的香味,夜燭照花,閃爍流螢。
武禎卧在榻上,手執一把小團扇輕晃著,遇上閃著微光的小蟲,便用扇子去驅趕玩鬧。梅逐雨就坐在她身後,拿著一條布巾替她擦拭濕漉漉的長髮。
女子在七夕夜用蘭湯沐發,這是風俗,不過從前武禎極少遵守,往年與眾娘子們玩鬧過後,她也是耐不住寂寞到處跑的,不過今年,梅逐雨都已經將蘭湯準備好了,她也就欣然領受,讓郎君幫忙沐發。
這蘭湯加了桃枝熬煮,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武禎不喜歡,於是又清洗了好幾遍才罷休。等到月亮出來了,她還要按照習俗拜月,這才算是囫圇過完了七夕。
等月亮出來的間隙,武禎與梅逐雨坐在榻上閑聊,說起白日那個小童,武禎問道:「你怎麼嚇得他?」
梅逐雨道:「召鬼術,噤聲咒術。」
還真是半點不手軟,武禎好奇,「那你以前管教小師侄也是如此?」
梅逐雨搖頭,「不,在觀中用召鬼術召不出鬼,尋常鬼怪也嚇不到他們。所以,不聽話,打便是。」
『打便是』,這輕飄飄三個字,足見梅小師叔之心狠手辣。武禎想起自己幼時,突生心虛,咳嗽一聲說起其他事。
白日娘子們在一起時,有人問武禎,是如何與梅郎君相識相知,感情如此之好。武禎回答不出,仔細想想,她也不清楚是如何變成如今這樣的,回想一遍,只能說似乎是水到渠成,她都沒多想。
不過,武禎著實好奇,郎君為什麼這樣喜歡自己。她並非傻子,怎麼會看不出梅逐雨對自己的心意,還有回憶當初,父親說兩人的婚事是梅逐雨先開口求的,這就令人費解了。
武禎猜,郎君可能之前見過自己,但一直沒有問起,今日她這份好奇又冒出來,於是轉頭挨到郎君身邊,拽著他的衣帶問道:「郎君,聽說我們的婚事是你先提起,那你之前認識我?」
梅逐雨沒想到她會突然說起這事,有些不自在的模樣,低聲道:「是。」
是,然後呢,沒有了?武禎乾脆趴在他肩上,越發來了興緻,連聲追問:「是什麼,你說說看。」
梅逐雨卻閉口不談,武禎沒法,只好換個問法,「郎君是一年多前來的長安吧,是哪一日到的長安?」
梅逐雨這回答了,「花朝節。」
武禎一愣,回想了一番忽然合掌笑道:「我知曉了!」她側頭去看梅逐雨,頗有些挪揄問道:「你是不是一到長安就看到我了,第一次見我,就看上我了?」武禎還記得,去年的花朝節,她好像是大出了一場風頭的。
梅逐雨不答,他入長安城那一日,確是恰逢花朝節,也遇到了武禎,但那其實不是他第一次見武禎,到長安之前,他是見過她的。
梅逐雨自下山,路途上遇過許多惡妖,一路往長安而來,不知殺了多少,就在距離長安一日路程時,他又被一隻惡妖襲擊,那惡妖不敵他,躲入山中。梅逐雨從來除惡務盡,當即追入山中,要將那惡妖完全剷除乾淨,以絕後患。
就在他進入那片常有人打獵的山中時,在山中一片清溪下,他看到了武禎。
第一眼,梅逐雨還以為自己看見的是山鬼。清溪蘭草畔,浴身的女子肌膚如雪,墨發披垂,面容姣好乾凈,渾不似凡人。那時梅逐雨滿身風塵,袍角濺滿污泥,手中長劍尤帶血跡,正滿臉冷肅的尋找負傷惡妖,卻不防乍見這一場活色生香,愕然一瞬發現那是個普通女子後,他立即想也不想的避身躲開,遠離清溪。
只是防著那惡妖嗅到人類氣息過來傷人,他守在不遠處,等看到清溪里浴身的女子穿戴整齊,牽著馬和獵物離開了那處,他才再度離開去找那惡妖。惡妖被他殺了之後,他在城外一個道觀里又暫住了兩日,休養了一番身上的傷,這才進了長安城。
梅逐雨小時在常羲觀,每年爹娘都會來看他,對於爹娘口中那個繁華的長安,梅逐雨並無印象,或許小時候對那笙簫管樂不歇,明燈長街不夜的舉世繁華之地有過嚮往,但習慣了山中清寂之後,那份兒時嚮往便如煙嵐消散。
西嶺山下也有城鎮,梅逐雨年少時曾與師兄師侄們一同去過,恰逢節日,街上人流如織,也很熱鬧,只是這熱鬧,梅逐雨並不覺得有什麼好貪戀的,只作尋常。
而那一日,他到長安,恰逢花朝節,人流往來,摩肩擦踵。寬街闊巷之間滿是衣裙鮮亮的遊人,有人發間佩花,有人手提彩燈,長街兩邊的樹上也掛滿了花神燈。有小販吆喝叫賣,有馬車粼粼慢行,頭戴帷幔的貴族,衣飾斑斕鮮亮的胡人,舉目望去,擁擠眾生。
街心有長長一隊迎花神的隊伍,足有兩人高,扎滿了鮮花紅綢的精美花神像擺了十幾個,形態各異,而迎花神的樂伎打扮得花枝招展,赤壁裸足,腰系長鼓,手拿金鈴合著鼓樂起舞飛旋。
笙簫聲中,一匹紅馬疾馳而至。馬上女子一襲紅裙,披帛在風中飄搖,鬢間海棠垂掛,如一片彤雲迤邐而來。她逼近這一列迎花神的隊伍,卻不曾減慢速度,在周圍人驚喝聲中,馬上女子揚唇一笑,手握韁繩,控馬縱身一躍,輕巧的從眾人頭頂跳過,引起一大片吸氣聲。
女子在馬上大笑,對那一隊花神招手,「我趕時間,驚嚇諸位,對不住了!」聲還在,人已遠去。
那一灼人眼球的紅,帶著清冽香風,與站在街邊的梅逐雨擦身而過,就在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女子頭上那一支海棠花終於受不住這疾馳,飛落而下,被風送到了梅逐雨身前,又被他下意識伸手接到手中。
那嬌艷海棠,落在他掌中,而那女子背影,在一片繁花映襯下,越來越遠。
梅逐雨站在原地,忽然認出來,這女子便是前日自己在山間溪中撞見的那女子。不知怎麼的,梅逐雨沒有扔下那一朵意外接住的海棠,一直握在手中。而當他走到雙雁橋,意外的再次看到了那女子。
這一年的春來得格外早,是個暖春,河邊遍植的桃花杏花梨花,已經開的如火如荼,粉雲白霧一般罩在頭頂。梅逐雨剛走上雙雁橋,就見到那女子站在一艘彩繪畫舫上,被一群少年男女包圍著。
她手執一把長弓,長箭頂端包著圓鼓鼓的紅綢,正對著岸邊樹下擺放著的小鼓。一箭射出,只聽咚的一聲,小鼓竟然炸裂開來,迸出無數花瓣,似乎還有銅錢。於是每一個小鼓破裂,畫舫中以及岸邊上都是一陣歡呼叫好。
河中不止一艘畫舫,也不止她一個執弓而立的人,但唯獨她,是眾人視線的中心,因為她笑容自信且張揚,手中長弓飛快射出,咚聲不絕,箭箭不落,將其他人拋在身後,比到泥里。
岸邊船上和橋上,不知多少人目光灼灼的盯著那女子,可她在這種矚目中,誰也看不進眼裡,只專註盯著那些小鼓,意氣風發,驕傲煞人。
驀地,站在橋上的梅逐雨腦中,對於『長安』最初的印象,就此定格。
見了她,便知長安。確實是極熱鬧美好的,從前無法觸動他的一切,好像都鮮活了過來,藉由那一日的暖風,吹進了他心裡。
後來,他定居長安,聽說了女子的名字,武禎。豫國公府二娘子武禎,唯一的姐姐乃是當朝皇后,身份尊貴,性格不羈。後來,他入了刑部,也常常聽人提起她,偶爾還會遠遠看見她,每每她都騎著馬來去匆匆,好似如風一般永不會停留。
「郎君,你在想什麼呢?」武禎撓了撓梅逐雨的下巴,讓他回過神來。那雙明亮的,曾照不進任何人的眼睛裡,清楚的倒映著梅逐雨的影子。
梅逐雨忽然抓住她的手,突兀的說:「請婚那一次,我以為你不會答應。」但那可能是他此生第一次想要去強求些什麼,不論能不能得到,為了心中魔障般的念想,他仍是主動去求了。
他想,若不得,便是無緣,今後也不要再想了。可是他沒想到,她竟然真的應了,就像那一朵陰差陽錯落進他手裡的海棠花,落到了他身邊。
武禎靠在他肩上笑道,「可能是你來的太巧,人我也喜歡。」
「我第一次見你,我是說我變成貓去見你的時候,你給我洗乾淨沾了墨跡的爪子,伸出袖子讓我擦了擦,我那時就想,這郎君真有幾分意思。」
「後來我潛入你家中尋找不化骨,被你發現,扣著手腕從床底拖了出來,我當時想,好一個敏銳的郎君。」武禎低低笑了兩聲,「我還是第一次如此狼狽。」
梅逐雨:「……」看不出狼狽,反而一直十分從容的樣子。
武禎攬著他的脖子噗嗤笑了:「結果你比我更狼狽,主人家比『小賊』還要緊張些,差點摔倒。」她那時就想,啊,這郎君莫不是對我有意思?
一路想,武禎一路笑,越想越樂不可支,倒在了梅逐雨懷中。梅逐雨將她抱起,望著頭頂不知何時升起的明月。
「可是我還是不知道,郎君為什麼這樣喜歡我。」
梅逐雨看了懷中武禎片刻,忽然伸手掩住了她的眼睛,低頭在她額上一吻,啞聲誦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等他誦完,武禎拉下郎君的手,問道:「九歌,山鬼篇,郎君為何要吟此歌?」
可不論她如何問,梅逐雨都不肯再多說了,只耳下不知為何有些微紅,一向清明的眼神也有些閃躲。
一輪明月下,私語漸息,夜闌人靜,唯紅燭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