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很熱鬧,幾乎所有人都走出了家門,不過人人面上都戴著惡鬼面具,若非熟悉的人,很難認得出身份。
人都認不出來了,非人之物就更認不出來了,有不少妖怪趁著這一天出門,光明正大遊街。能完全化成人形的,就混在普通人堆里,化形不太純粹的,也能挑著偏僻昏暗些的地方,戴上面具遮掩臉,完全沒問題——前提是不遇上貓公等人。
「這位郎君。」
聽到聲音,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轉過頭去,露出一張虎面面具。在看清出聲的人時,高大男子的身形一縮,看上去馬上就想跑,然而那人已經伸手一把拉住了他,哥倆好的將他拉進了旁邊一個偏僻的角落。
偷溜進城還沒來得及幹壞事的虎妖,只覺得今日運氣實在不好,竟然撞上了那位最不講道理的貓公,被身不由己的挾著推搡到牆角,連反抗都來不及,就對上了碩大的拳頭。
只聽角落裡傳來一陣悶哼,一會兒後,戴著青面獠牙面具的武禎大步走了出來,她拍了拍袍角,腰間掛著的一個硃紅色荷包,看上去又鼓了一些。
戴著白面鬼面具的梅逐雨在一旁等她,見武禎來了,他指向人群中一個纖細婀娜的人影:「那還有一個。」
武禎一瞧,果然又是個偷溜進來的,身上帶著血氣,說明害過人,這就必須管了。於是她又神出鬼沒的出現在那女子身後,故技重施的將她拖入黑暗角落揍了一頓,與剛才那隻虎妖一樣塞進了腰間錦囊。
等今日過後,如果這些妖怪還算聽話,她就會把它們給放回到城外去。否則,只能讓它們和這個世界說再見了。
不愧是中元節,武禎和梅逐雨這一路上不知道看到了多少個混跡在人群中的妖怪。擁有妖市印記的妖怪,都是沒有危害的,武禎一般不理會,倒是他們認出了武禎後,都會笑著點點頭,還有兩個妖怪化成人樣,在街邊擺攤賣蓮花河燈,見到武禎兩人,熱情的硬是給她們送了幾盞燈。
如果混跡在人群中的妖怪沒有妖市印章,武禎就會看對方身上是否有血氣,有沒有害過人,以此來決定是抓是殺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做沒看見。
譬如那兩位披著羽衣的少年,臉上戴著兩個簡單面具,一副好奇打量著周圍店鋪的模樣,一看便知道是山中哪位清修上人座下童子,再看兩人身上清氣,顯然是白鶴仙鶴所化,這就不需管。
再譬如那長相粗獷,一手挽著個粗壯婦人,一手抱著只小牛犢的男子。普通人看了只會覺得他奇怪,出門逛街竟然抱著只牛犢,但換了武禎就知道,男子是個牛妖,旁邊婦人同樣,至於他懷裡抱著的牛犢,是他們的兒子,還不能化形,只一雙圓溜溜的牛眼,好奇的左右探看。這一家三口雖然也沒有印,而是外來的,但他們無害,顯然只是來城裡開開眼界,武禎也不去管。
在周圍兩個坊逛了一圈,武禎沒有再去抓偷渡進來的妖怪們,事實上這事是屬於斛珠神棍四個副手的,她們今日各有各的任務。斛珠四人維持秩序,避免發生影響大的惡事,而因為今夜結界薄弱,妖市很有可能與人世發生重合,妖市若是不穩,會釀成大禍,所以柳太真鎮守妖市。
至於武禎,她的任務則是——送燈護魂。
長安城內好幾條水域,城中百姓平日最愛遊玩的乃是曲江池與玉帶池幾處,但放燈,卻年年固定兩條渠,永安渠和清明渠。
這兩條水域幾乎橫穿全城,一條經由景曜門,在外連接著太液池,一條更是從皇城內流出,兩條河渠流經四十多個坊,互相之間是兩條相對的長線,相隔倒是不太遠。
武禎拉著梅逐雨來到永安坊的福明寺,福明寺也是長安城內備受追捧的大寺廟,佔地廣闊,因為距離皇城很遠,沒有忌諱,寺內有三座塔建的極高,站在上面,幾能眺望大半個長安城。
居高臨下往左看,是流經西市的永安渠,往右看,則是出自皇城的清明渠。往日這兩道河渠就像兩條閃亮的長線,串聯著左右兩邊的房舍。而今日,武禎和梅逐雨能看見兩道水渠上慢慢匯入了無數光點,映照出的紅光,將兩條長長的河渠映照成兩條光脈。
在暗夜中,萬家燈火都昏暗,這偌大一座城,所有的鼓噪喧囂都在底下,站在高處能看到的,就只有點點輝光,在這些光中,兩條光帶如此顯眼,是普通人一輩子都看不見的美景。
梅逐雨也從未見過這種場景。無數河燈聚成的光帶,慢慢連接成一線,還不斷的有人在渠中放燈,街巷中,也有如流的人群,提著燈慢慢聚集在河渠邊,遠遠望去就像是水流脈脈流動。
出神的感嘆了片刻,梅逐雨扭頭去看身邊的武禎,正對上她一張笑臉。她卻是沒有看下面的美景,而是瞧著他,見他望過來就開口問道:「怎麼樣,好看嗎?」
梅逐雨:「好看。」
「很好看。」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美景。」
好歹得了他三句話,武禎這才滿意了,坐在高高的塔上,一條腿垂在半空中晃晃蕩盪,「這樣的場景我看了好些年了,是我最喜歡的場景之一,所以今天特地帶你來看。」
梅逐雨聞言心中溫軟,但他仍舊有點擔心,擔憂武禎一心帶他來看這個,誤了自己的工作。不怪梅逐雨有這種擔憂,實是武禎她就是個能『烽火戲諸侯』的。
武禎把自家郎君的性格摸了個透,哪能看不出來他在想些什麼,他這人有些認真過頭了,又非常負責任。從和他成親,她就成了他的責任之一,發現她是貓公之後,郎君很有些要把她身上的責任全都全盤接受的意思,比她這個貓公還自覺。
武禎性子惡劣,越是看得出來,越是一副悠閑的樣子,穩穩的坐在原地與梅逐雨說笑,就是不動。
梅逐雨耐心等了好一會兒,終於是有點忍不住了,問道:「你不是有事要做?」
武禎:「哈哈哈哈哈~」
梅逐雨:「……」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笑成這樣,肯定又是憋了什麼壞。所以說,了解是雙向的,梅道長也並非全無長進。
武禎拍了拍郎君的肩:「別急,等著吧,那些東西還沒來呢,不然我們先下去把燈放了?」
兩人下了高塔,尋了個人少的河渠邊上,將之前得到的河燈點亮放進河裡。只是一盞造型簡單的燈而已,漂在水裡的時候,還打了個轉。武禎伸手撥水,將這盞燈送向遠方。
普通人看不見,但武禎和梅逐雨都能看見,就在燈點亮入水的那一刻,岸邊一團白光落在了點亮的燈上,因著這一點重量,燈入水時才會打了個轉。這種白光,岸邊還有很多,這就是一般而言的鬼魂。不過,並非全部都是人魂,還有動物的魂魄,甚至植物山石,世間萬物都有魂魄,只是樣子不同罷了。
這些魂魄都是因為某些緣故滯留在人世,找不到去處,只能到處遊盪,時日久了,有些會直接消散,有些倒霉點的會被一些人或妖抓走用在非正途上,而厲害點的會變成地縛靈,水鬼惡精之類,到那時,武禎見了就會直接揮揮手滅了這些害人的東西。
它們唯一的機會,就是中元節這一日,借著河燈引路,去到它們該去的地方。
河燈雖然多,但這些遊魂更多,這會兒都聚在河邊,想找一盞空著的燈,有些被擠下了水,輕飄飄浮在水面上,像一片無根的浮萍。
武禎瞧著,一氣將身邊剩著的好幾個河燈全點了扔到水裡。那些被擠到水裡的遊魂,見到空燈,忙就爬上去了,還不忘對著武禎怯怯的拜上一拜。
點完了這白得來的幾盞燈,武禎拍拍手,結果一扭頭,看到郎君抱著一大堆新買的河燈站在身後。
武禎和他對視片刻,嘖了一聲,伸手拿過他懷裡的燈,一盞盞的點著了,坐在這放了一大片的河燈。
附近岸邊的鬼魂們見了,都湊了過來,可憐兮兮,眼巴巴的望著武禎手裡的燈。雖然很渴望得到一盞引路燈,但他們感受得到武禎身上的氣息,不敢太靠近,還有一個梅逐雨,身上氣息更令他們畏懼,因此兩人周身都空出了一大圈。
放完了最後一盞河燈,武禎背後長了眼睛似得一把抓住梅逐雨的衣袍下擺,「別買了,再買我也不放了。」
河燈大多染成紅色,武禎點了太多燈,手指都被染紅了。梅逐雨看著她慢條斯理的擦著手指,又看看自己被她用來擦手的衣擺,忽然一笑,直接伸手,穿過夫人的腋下,將人直接從河渠邊石階上抱了起來。
武禎咯咯的笑,順勢摟著郎君的脖子,用仍帶著紅色的手指在他鼻子上一點,印出一道淺淺的緋色印子。
「噗咚——」
「哈哈哈哈!」
梅逐雨和武禎的動作同時一頓,臉上眼中的笑收斂起來,他們扭頭,見到幾個孩童嬉笑著跑到附近,有兩個手中拿著小石頭,扔著河中流動的河燈,將那些亮著的河燈給砸沉了。河燈沉了,上面的遊魂又沒了方向,茫然的浮在水面上,徒勞的劃拉。
岸邊兩個孩子還在打鬧著用石頭去砸河燈,笑得開懷,對自己所做的壞事渾不知覺。
武禎挑眉,跳下梅逐雨的懷抱,上前幾步一手撈住一個孩子,順手將其中一個孩子扔到梅逐雨手裡,抬手把另一個到提著摁在懷裡,結結實實的揍了一頓。
「敢砸老子的燈,我看你屁股是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