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出來那日,玫瑰怔怔地站在門口看我整理箱子,我餘氣未消,把她當透明人,不去理她。母親聽見我大條道理,也沒有反對我搬家,這次行動很順利。
父親對老媽說:「男人過了三十,不結婚也得另立門戶,跟家裡住反而顯得怪相。」
母親還含笑解釋,「也許他快要結婚了。」老懷大慰。
我記得周士輝太太來找我的時候,是七月。我絲毫沒有驚異,她遲早要來的,我一直有心理準備。
她大腹便便,穿著件松身衣服,打扮得很整齊,「振華,我這次來找你,是私事。」
「請說,我盡量幫你。」東窗事發了。
她很鎮靜,「振華,自從今年五月份起,亦即是我們結婚後第三個月,士輝整個人變了,他暴躁不安,早出夜歸,什麼話也不肯跟我說……」
歇了一會,周士輝太太說:「我每次問他,他都跟我吵,上周未他一回來,便提出要與我離婚,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他不再愛我了。」
我羞愧得抬不起頭來,一額頭汗。
「振華,你們是十多年來的同學,又是朋友,且還是公司的拍檔,或許你可以問問他,究竟是為了什麼事鬧得這麼大,孩子就快要出生了,我受不起刺激,我們結婚雖然只有半年,但從認識到結合,足足八年有餘,他一直待我很好,從來沒有大聲責怪過我一次……」她的眼睛紅了。
我默默地低著頭。
周太太很仿惶地問我:「他為什麼要跟我離婚呢?」她停一停,「是不是外頭有了人?」
我抬起頭,看著窗外。啊,天底下不快樂的人何其多。
「振華,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她問。
我站起來,「我明白你的處境,這些日子,我也不大見到他……我替你勸他,你安心在家等待生養,不要擔心什麼。」
她感激地握住我的手。
「周太太,我送你回去,有空打電話給我。」我說。
那日,我回到辦公室去守在那裡,等士輝回來。
他最近一直疏忽公事,一些業務由我頂著,我警告過他,但是他不理會。周士輝前後判若兩人,玫瑰已把他整個人摧毀了。
或者這是他自己願意的。除了第三次世界大戰以外,沒有人能把我的事業摧毀。
他終於回來了,在早上十一時半。
我冷冷地問他:「你去了哪裡?」
士輝把雙腿擱在茶几上,閉上眼睛,「淺水灣。」
「下大雨,到淺水灣?」我質問他。
「與玫瑰在淺水灣吃早餐。」他答。我不作聲。他已絕望,沒救了。
「玫瑰介紹我讀張愛玲的小說,」他說,「有一個故事是在淺水灣酒店發生的。在樹影的翠綠火紅下,我與玫瑰凝視著海上的島嶼,濡濕的空氣,使我們化入了小說之中。」
我一言打破他的好夢,「你太太方才來找我。」
「我可以猜想,她最近四齣找人挽救我們的婚姻。」
「你恬不知恥。」
「或許,我曉得我對不起她。可是振華,直到認識了玫瑰,我才發現真正的自己!原來我並不喜歡工作,原來,我是一個閑散的人。我也發現了這個世界,原來看小說打發時間是這麼有趣,下雨天散步有這麼詩意。」他揮揮手,「在我面前有一整個新的境界,我以前竟不知道有彩虹與蝴蝶。」他迫切地拉住我的手,「振華,不要為我好,我不願意再回頭,前半輩子我對著功課與文件度過,後半輩子讓我做一個浪子,我只能活一次,不要勸我回頭。」
我獃獃地看著他一會兒,他很憔悴,但是雙眼發著異樣的光彩。
「你快樂嗎?」
「我非常地快樂。」
「你能快樂多久?」我又問。
士輝看著我說:「振華,我原以為你是懂得思想的一個人,你怎麼會問這種問題?快樂怎麼會永恆呢?」
我仰天浩嘆。
「振華,你把這間公司做得有聲有色,我想把股份出讓,你有沒有野心獨資?」
我說:「士輝,你已是三十多歲的人了,當心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我打算到巴哈馬群島去,」他興奮地說下去,「玫瑰答應與我同去。」
「她不能與你去巴哈馬。士輝,你醒一醒,她只有十六歲,尚未有自主權。」我說,「香港有保護婦孺法例。」
他不響了,但我未能把他說服。
沒隔多久,士輝堅持退股,不再做下去,我只好另外尋合伙人,頗喧嚷了一陣子。
當士輝的寫字檯被搬走的時候,蘇更生也在場。
惋惜之餘,她說:「我並不怪他,一個人在一生之中能夠戀愛一次,未嘗不是好事,況且玫瑰那種美麗,令人心悸,足以使人心甘情願地犯罪。」
我不以為然。
「但你與士輝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蘇忽然不悅道,「你的算盤太精括上算,你是一等聰明的人,而士輝……他是個羅曼蒂克的傻子。」
「你說什麼?」我責問蘇,「你說什麼?」
「你瞞不過我,」蘇更生看著我,有點難過,「振華,別人會以為你溫文爾雅、能幹,又什麼都懂得一點,實際上你太為自己著想,太理智機靈……」
我憤慨,「我們相處半年,你對我的印象就若此?男人不一定都得不愛江山愛美人,我沒有為你死也並不表示不愛你,你的思想恁地幼稚,蘇更生,我們已經離開了做夢的年齡,誠然,我不會為任何女人做無謂的犧牲,因為我自愛,只有自愛的人才有資格愛人,如果我不符合你的標準,請你自便。」
蘇更生不出聲。
「你想看到我為你傾家蕩產?」我問,「你忍心?」
「對不起。」她拉開門走了。
我傷心。一個人理智點有何不可?我的女友卻因此不原諒我,因玫瑰牽涉到我,多麼不公平。
玫瑰與士輝的事,終於給爸媽知道了。
士輝的妻不肯罷休,她是個勇敢的小婦人,挺著大肚子到父親處去告狀,揭發丈夫的隱私。
我趕到家的時候,玫瑰臉上已經吃了媽媽兩記耳光,五條手指印橫在面頰上,她坐在一角不出聲。
父母的面孔鐵青,連我都不打算放過。
媽媽當著周太太,冷笑著問我:「聽說你這個做大哥的,早知道有這件事?」
我緩緩地說:「你問小妹,我求過她,也求過土輝,他們根本當我是死人,我已經盡了我的力。」
老媽問我:「你為什麼早不告訴我?」
我依言直說:「我怕你受刺激。」
老爸說:「人家周太太下個月要生養了,你妹妹卻打算明日跟周先生到巴哈馬去度假,你覺得這件事應該怎麼辦?」
我說:「把玫瑰鎖起來,人家周氏夫婦的事我們管不著,可是玫瑰一定要嚴辦。」
玫瑰抬起頭,不發一言,眼光至為怨毒。我惱怒地說,「玫瑰,你今年才十六歲半,你也有朝一日會結婚生子,你若不能替周太太著想而離開周士輝,你就不要怨我們。」
玫瑰站起來,要回房去。
「站住!」父親喝住她。
玫瑰轉過頭來,倔強地問道:「還要怎麼樣?」
「向周太太道歉!」父親說。
玫瑰大笑起來,「天下的蠢女人那麼多,我若要逐個向她們道歉,我豈不大忙特忙?」
父親忍無可忍,順手抄起一隻杯子向玫瑰摔過去,茶濺了一牆,碎片一地。
我也動了真氣,冷笑說:「摔死也活該哩!留著你也是丟人!」
玫瑰大聲反問:「我做鍺了什麼?我又沒有愛上這個人,是他要來接送我上學放學,是他說要離了婚來跟我好,我又未曾指使過他做任何事,現在卻把罪名都推在我身上!」她哭,「你們治死了我也不管用,天下的女孩子多著,你們有本事應該去鎖住周士輝,而不是我!」
她奔回房間,大力地關上門。i
我跟周大太說:「我們已經盡了力,你看到了。」
「是……」她哺喃地說。
媽媽跟她說:「周太太,這件事太不幸,但我們可以保證,黃玫瑰以後不會再見周先生。」周太太顫抖地說:「為什麼?為什麼?她甚至不愛士輝,而士輝卻拋棄了一切去追求她,為什麼?」
我說:「士輝腦筋有點糊塗,過一會就會好的,我送你回家吧。」
周太太由我扶著送回去。
她當夜動了胎氣,士輝並不在家,由我陪到醫院進了產房,遍尋士輝不獲,周太太在半夜兩點半生產下一對孿生兒,兩個都是女孩子。
看到嬰兒小小的紅臉蛋,我很高興,忍不住親她們的臉,但周太太一直哭。
士輝趕來的時候,我罵:「王八蛋。」
他看見孿生女兒,也哭了,一家四口哭成一團,我覺得獨自無法收拾殘局,只好把蘇更生也叫了來。
把他們一家安撫完畢,我送更生回家。
我說:「好了,破鏡重圓。」
更生不答我。
「還在生我氣?」我輕聲問。
「不,不生氣。」
我握住她的手,「真不生氣?」
「振華,你們對玫瑰也太嚴了一點,把她鎖到幾時呢?她要上課的呀。」
「放暑假不要緊,」我說,「也可以收斂她的野性。」
「連你都覺得這樣做是對的?」更生愕然問道。
我問:「你覺得不對?」
「物必自腐然後蟲生,你真相信天底下有破鏡重圓這件事?」
我不敢出聲。
「你以為『第三者』一跑掉,周氏夫婦拿萬能膠粘一粘就可以和好如初?不會%,我看周士輝是不會再回頭的了。」
「那麼怎麼辦?他置妻女不顧?」我驚問。
「我也不知道,」她說,「我要去見玫瑰,振華,你只有這個妹妹,嘗試了解她。」
「你肯定這件事不是她的錯?」我問。
「振華,當然不是她的錯,你自己也說過,換了是你,你是決不會為一個女人犧牲的。」她說,「這是周士輝性格上的弱點。」
我沉默。
玫瑰被鎖在房中,不斷吵鬧,老媽以這件事為奇恥大辱,決心要教訓她,說什麼都不肯放她出來。
玫瑰一說要報警,電話線都被剪斷,她喊救命喊得喉嚨都啞了,眼睛哭得胡桃般。
我們推門進去,玫瑰破口大罵。
更生安撫她。
玫瑰叫我滾出去。
更生示意我先避開。
我皺著眉頭跟母親說:「事情怎麼會弄到這種地步的?」
「固執。」母親嘆口氣,「我與她都一樣固執。」
然後我也想到我自己的牛脾氣,作不了聲。
我靜靜地走到玫瑰房門口,看更生怎麼料理這件事。
我聽見更生問:「……你愛他嗎?」
「我從來沒有愛過他。」玫瑰答。
「那麼為什麼跟他在一起?」更生很溫和。
「我寂寞,而他對我好。」玫瑰說。
「你怎麼會寂寞?不是有那麼多同學嗎?功課也夠你忙的。」更生有點詫異,「大哥說你老不在家。」
「是的,但沒有人知道我很寂寞,沒有人真正地關心我。」
「我與大哥都關心你。」更生耐心地說。
「大哥與爸媽都喜歡我聽話,我一不聽話,他們就不再愛我,但是照足他們的心意去做事,我像木偶一樣,實在受不了。」
「你是否願意搬來與我同住?」更生忽然問。
「與你住?」玫瑰問,「他們會不肯的。」
「我試與『他們』說。」更生說。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玫瑰問。
更生靜一會兒,「我也是家中最小的女兒,母親比我大三十六歲,走在街上,人們永遠以為她是我外婆,然而她對我卻並不慈祥。」
更生說:「母親盡一生的力強逼我走一條她認為是正確的路……可以說是懂得你的苦處,如何?理由充分沒有?」
「夠了。」玫瑰的語氣是同情的。我決定為玫瑰爭取這個自由。
我跟母親保證玫瑰的行為將由我負責。
「你呀,」老媽瞪我一眼,「你自身難保。」過一會她說:「我相信更生多過相信你。」母親把玫瑰交給了更生。玫瑰搬家那日冷笑說:「老媽本想生我下來玩,發覺我並不是洋娃娃,便轉送給了別人。」更生很難過,她將玫瑰擁在懷中。玫瑰在更生那裡得到溫暖。更生比母親忙十倍,並無時間與玫瑰作對,挑剔她的錯處,因此玫瑰過得很輕鬆。她像是已經忘了周士輝,但周士輝並沒有忘記玫瑰。
他找到我寫字樓來,質問我:「你們把玫瑰藏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打量他,厭惡地問:「你去照照鏡子,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他滿臉鬍子碴,雙眼布滿紅筋,衣冠不整。
認識他十多年,從沒發覺他這般狼狽過。
我說:「士輝,快四十歲的人,不要太放縱自己。」
「放玫瑰出來!」他咆哮。
「玫瑰並不愛你,你該比我們更清楚,她現在生活愉快,早就忘了你。」
「我不相信。」
我不耐煩,「當然你不相信的,你為戀愛而戀愛,現在嘗到苦果了,玫瑰乳臭未乾,她可不懂愛情,新玩意兒如過眼雲煙一般,你怎麼會不知道。」
「我要親耳聽見她對我說,我才相信。」他叫,「要親耳聽見她說不愛我。」
我說:「士輝,你花了三十年建立事業家庭,現在你看一看,你看看你一手攪成什麼樣子!」
「你讓我去見玫瑰!」
「士輝,你的孩子與妻子怎樣了?」我大聲喝他。
「我們已經簽了分居書,孩子歸芝芝。她終於答應與我分手,她已經知道,留得住我的人,也留不往我的心。」
我呆在那裡。
我對更生說,玫瑰始終是罪人。
更生說:「可是你看玫瑰,昨天我才陪她去買球鞋預備開學,今年她念會考班,她還對我說,要好好地考進港大,向大哥看齊,她提都沒提過周士輝,看樣子她心中根本沒有這個人。」
「那麼你叫她親口跟周士輝說一聲,好叫他死了這條心。」
「好,我跟玫瑰說一聲。」她答應。
我問更生:「說實在的,玫瑰住在你那兒,是否給你很大的麻煩?」
「沒有%,你知道我家那個老房了,有四五間空房,家中反正用著傭人……我反而多了個伴。」
「更生,」我乘機說,「你對我,不比以前了。」
「我覺得我們還需要更深切的了解。」她簡單地說。
她把玫瑰約出來,而我叫了周士輝。
我們四個人在一間幽靜的咖啡店見面。
周士輝見了玫瑰歡喜若狂,玫瑰卻很冷淡。
我說:「有什麼話,當面說清楚吧。」
周士輝對玫瑰說:「你不要怕家庭的壓力,一切有我擔當——」
玫瑰冷冷地說:「我不明白你講些什麼,你給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他們恐嚇你,你不要害怕!」
「沒有人恐嚇我,」玫瑰說,「你害我與爸媽起衝突,造成我生活不愉快,我以後都不再相信你,我不要再見到你。」
士輝的臉色轉得煞白,「玫瑰——」
「我不愛你,」玫瑰嚷,「你可否停止騷擾我?」
士輝的表情像看到世界末日,我心中實在可憐他,拍著他肩膀。
士輝的嘴唇顫抖著,看著我,一個字說不出來。
更生低聲問:「玫瑰,你會好好地讀書,是不是?」
「當然,我只有十六歲半,憑什麼要放棄家庭與學業跟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玫瑰站起來,「如果我考不到港大,老媽一輩子不原諒我,我已經為這件事受足了氣,甚至挨了兩記耳光,夠了!」
我問:「你現在又去哪裡?」
「買書,約了同學買下學期的課本。」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咖啡店。
周士輝整個人抖得像一片深秋將落的樹葉,過了一陣,他忽然大叫一聲,逃出去。
我與更生尾隨在後,只看見他發足狂奔,一下子不見了影蹤。
「可憐的人。」
「他可憐?」更生嘆口氣,「他的孩子們才可憐呢,剛出生動不見了父親。」
我擔心地向:「他會不會傷害玫瑰?」
「玫瑰?不會,他生命中的女神將永遠是玫瑰,尤其是因為他沒有得到她。」更生嘆息。
「多麼可惜,如此一個有為青年——我盼望他再建立事業,回到妻子身邊。」我說。
更生又看我一眼。
對於這件事,母親的觀點是:「玫瑰遲早要遭到報應的。」
周士輝沒多久便啟程到英國去了,臨走與我通一個電話。
我問他去幹什麼。
他說去讀書。
我原本可以幽默他幾句,想想不忍,祝他順風。
玫瑰益發出落得標緻,而且一變常態,非常聽話,但到底因為周士輝這件事,我無法像以前那樣愛她。
有時候她主動接近我,渴望我對她關注。
我總是淡淡地。
更生說:「就算這是她錯,你不能因為一個人錯過一次,而完全不原諒她。」
「她已經長大了,」我說,「再也不能把她背著走上一里路去看花車遊行,兄弟姐妹長大了總要各散東西。」我停一停,「你又不肯做她的大嫂,她一直住你家也不成話,最好叫她搬回去住,要不我這裡也有空房間。」
「你真是公事公辦。」更生的語氣帶點諷刺。
更生有時候不可理喻,我不知道她有什麼不滿,但似乎她一直想與我拖下去,儘管快三十歲了,並未想與我論到婚嫁。好,如果老姑婆不急,我惡作劇地想,我也不擔心。
只是母親老催催催的。
更生生辰那天,老媽送了厚禮,一隻古老的鑽戒上有三顆一卡拉的鑽石,連我都「哇」一聲叫,更生臉漲紅了,結結巴巴要退還。
老媽不悅:「你也不是那種小家子的人,平日也很大方,怎麼現在忽然鬼祟起來,告訴你,石頭是黃的,不值很多,放心收著吧,不是賣身契。」
更生訕訕地套在手指上,我向她擠擠眼。
玫瑰很羨慕,探頭過來看,「喲,」她說,「真不錯。」
老媽瞪她一眼,她不出聲了。
我笑說:「這是孫猴子的緊札箍,你少羨慕。」
老媽說:「你幾時嫁入我家的門,我還有些好東西,收了幾十年了,送給個可靠的人,也好放心。」
老媽近來的身子不大好,她愛看中醫,吃藥吃得滿屋子香,但是咳嗽並沒有緩和多少。
玫瑰說:中醫是巫道。老媽罵得她臭死。
她與母親的年齡實在相差太遠,兩個人的想法差得天跟地似的。
隨著時間的流逝,玫瑰的稚氣漸漸脫除。她瘦了,臉模子小了一圈,下巴尖尖,眼睛益發水靈靈地撲閃,長睫毛陰暗地遮著眼珠,神情有種捉摸不定的憂鬱。而事實不是這樣,玫瑰並不是一個有靈魂的女孩子,她毫無思想,唯一的文化是在我書房裡撿一兩本張愛玲的小說讀。
作為她的哥哥,看慣了她的五官,並不覺得她長得特別美,但是旁人驟見玫瑰,莫不驚艷。一位男同事說:「最吸引人的是她的嘴唇,小但是厚,像隨時有千言萬語要傾訴,但她是那麼年青,有什麼要說的呢?真是迷惑。」
是嗎?他們並不知道真的玫瑰。這樣子捧著一個女孩子,只因為她的美貌,是非常危險的事,對玫瑰本人也不公道。,
就算我們與玫瑰吃茶,坐在咖啡廳里,也遇見星探,想遊說她做明星,拍廣告、上電視。
那種賊頭狗腦,拿著照相機的年輕人,放下一張卡片,跟玫瑰說道:「小姐,我們公司有把握將你捧作明日之星。」
玫瑰說:「我不喜歡做明星。」
我跟著喝道:「聽見沒有?她不喜歡做明星。」
這樣子趕走了不知道多少癩哈蟆。
更生問玫瑰:「長得像你這樣,是否很煩惱?」
玫瑰聳聳肩:「習慣了,人們一見我便瞪著我看,像是我臉上開了花,我只好一笑置之。」
我覺得很噁心,一張臉好看有個鬼用。
更生說:「振華,你是唯一不覺玫瑰美貌的人。」
我說:「我是個成熟的男人,我看女人,不止看眼睛鼻子大腿腰身,我注重內心世界。」
「你可明白我的內心世界?」更生問。
「你的內心世界猶如萬花筒,百看不厭——對了,玫瑰現在與什麼人交往?」
「鄰校全體男生。」更生笑。
「有沒有什麼固定的人?」
「不知道,大概沒有。」
我說:「最近她頭髮又直了,好現象,溜冰鞋終於脫下來了,也是好現象。」
「她會考考九科。」更生提醒我,「好學生。」
「每個學生都起碼考九科,不必緊張——還有,她現在衣服的顏色也素凈得多了。」更生微笑:「你的語氣像個父親。」
「可不是。」我說,「兄兼父職。」
「有沒有士輝的信?」
「沒有。」
「士輝的太太呢?有無跟你聯絡?」
「我不敢去看她,她也沒有找我。」我苦笑道。
「士輝被蝴蝶的色彩迷惑,卻不懂得蝴蝶是色盲。」更生說。
「這句話呢,我像明白,又像不懂。」我笑。
我再到更生家去,在幽暗的大廳中看到一幅巨型的彩色照片,是玫瑰穿一件白裙子,站在影樹下。細碎的金光透過影樹羽狀的葉子灑在她身上,火紅的花朵聚在樹頂,這張照片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傑作。
誰拍的?
「雅歷斯。」玫瑰說道。
「總有個中文名字吧?」我問。
「不知道。」
「你的男朋友?」
「不是,我只跟他學壁球。」
我的心又提了起來,「他幹什麼的?」
「不幹什麼,他是港大歷史系學生,體育健將。」
「你連他的中文名字都不知道?」
「不知道。」
我心想:港大生,體育健將。不會有大錯,上帝保佑那可憐的人。
更生問:「見過那男孩子沒有?非常英俊,與玫瑰在一起,金童玉女一般。」
「哦!」
近日來我公司的業務蒸蒸日上,也沒有那個時間去看玫瑰的男朋友,見了一個,見不了十個,也見不了一百個。
不過有那個時間的話,我得叫她搬了回來才是,老住在蘇家不是辦法。
玫瑰叫那個雅歷斯幫她搬家。
她一邊-嗦,一邊指手劃腳地叫那個男孩子揮著汗幹活,我搖搖頭,真有這麼多的男人愛做女人的奴隸。
人各有志。
但那個男孩是長得神氣,一眼看去就像某個明星般,高大英俊,與玫瑰很般配。
玫瑰說她已把去年整個夏季的衣服丟掉,要求我替她買新衫,我再高興沒有,講明不準買刺目的顏色。
雅歷斯坐在一旁只懂得笑,沒多久玫瑰就把他轟走。
她恨恨地說:「蠢相!」
我既好氣又好笑,「罷喲,玫瑰,雖然是別人送上門來給你糟蹋,你也修修福。」
「這年頭,找個好一點的男朋友都難。」她說。
「市面上那麼多男人,你簡直可以抓一把,吹掉一點來揀,全世界的女人都可以嘆男朋友難找,但你,你是黃玫瑰啊!」
「大哥,別取笑我了。」她沒精打采。
「看中了誰?你主動去俘虜他啊?」
「那麼容易?」她反問。
「啊哈!」我跳起來,「別告訴我,你也碰到定頭貨了。」
「你不必來不及的高興,我還沒有碰見那個人,」她白我一眼,「只是有許多男人簡直鐵石心腸,像你就是。」
「胡說,我才不是鐵石心腸。」
「你女朋友說你有她無她都一樣。」
「她呀,」我說,「像所有女人一樣,她對愛情有太大的憧憬,我認為真正的愛情應該像覆煦,舒服安全得不覺它的存在。」
我說:「覆煦對於愛情,火辣辣的只是慾念——也許因為這個觀點的差距,她不肯嫁給我。」
「去說服她啊。」
「她大有主張,受過教育的女人就是這點可怕。」
「蘇更生是一個極端可愛的女人。」
「你們真是識英雄重英雄。」
「你應該多多尊重她。」
「是,是,可是你別盡教訓我,玫瑰,考完試打算如何?」
「入港大。」她簡單地說。
「別跟男孩子混得太熟。」我說,「發乎情,止乎禮。」
「放心,我不會做未婚的媽媽。」她說。
我拍拍她肩膀,「在我這裡住,規矩點,別丟了老哥的臉,知道不?」
「知道了。」
許多日子未曾與她開心見誠地談話了。
但話未說完,她與雅歷斯已打得火熱,哪裡都有他倆的蹤跡。
雅歷斯有一項絕技,他的攝影術真是一等的,拍得出神入化。家裡到處擺滿了玫瑰的照片,大的小的,七彩的黑白的,沒有一張不是精緻漂亮,每次他們出去玩,他都替玫瑰拍照。
玫瑰開頭倒是很高興,貼完一張又一張,後來也不過是當撲克牌般,一疊疊放抽屜里。
蘇更生很有興趣,挑了些特別精彩的,她說:「一個少女是應該把青春拍下來留念。」
我說:「你都是老女人了,還有這種情懷。」
玫瑰說:「我這大哥才是小老頭子。」
母親咳嗽著問玫瑰:「你在談戀愛了?」
玫瑰嚇得不敢作答,她就是怕母親。
「暖,」我說,「對方是個大學生,不錯的。」
母親說:「你妹子掉根頭髮,我都跟你算賬。」
「是,」我直應,「是!」
我坦白地問玫瑰:「要不要叫雅歷斯到家去吃一頓飯?向老媽交代一下。」
「不必。」玫瑰說。
「你不是在談戀愛?」我問,「你對他不認真。」
「他這個人幼稚,我不過跟他學滑水。」
我說:「待你把他那十八般武藝學齊了,就可以把他一腳踢開?」
「是。」玫瑰大笑,「學完壁球學滑水,還有劍擊、騎馬、開飛機,三年滿師,一聲再見,各奔前程。」
「十三點。」我罵。
「你想我怎麼能嫁給他呢?他除了玩,什麼也不懂。」
「你呢?除了玩,還懂什麼?」
她強詞奪理,「我是女人,我不必懂。」
「什麼歪理,你看蘇更生一個月嫌多少!」
「蘇姐姐是例外,」她說,「我將來可不要像她那樣能幹,我不打算做事。」
「那你念大學幹什麼?」我問。
「大學不能不念,面子問題。」
「嘿,沒出息。」
「是,我是沒出息。」她承認,「我才不要在枯燥的寫字樓里坐半輩子,賺那一萬數千,跟人明爭暗鬥。」
她躺在沙發上,長發漆黑,瀑布一般垂下,我仔細欣賞我這美麗的小妹,她的手正擱在額頭上,手指纖長,戴著我去年送她的指環,指甲是貝殼一般的粉紅。
玫瑰額角有細發,不知幾時,她已把皮膚曬得太陽棕,那種蜜糖般的顏色,看上去有說不出的舒服。
我的心軟了,我這小妹真的無處不美,倘若我不是她的大哥,不知感覺如何。
她轉過頭來:「大哥——你在想什麼?」她抬一抬那削瘦俏皮的下巴。她那樣子,到了三十歲四十歲,只有更加漂亮成熟。
我說:「當時——你嫌周士輝什麼不好?」
「他老土。」
「哦?」
「他什麼都不懂,只會畫幾張圖。」
「是嗎?」我微笑,「如此不堪?」
「他不懂吃,不懂穿,不會玩,也不看書,整個人是一片沙漠,一點內心世界也沒有,活了三十多歲,連戀愛都沒經歷過,土得不能再土。最討厭之處是他對他那小天地是這麼滿意,坐井觀天,洋洋自得,談話的題材不外是又把誰的生意搶了過來,他公司去年的盈利是多少……他不止是俗,簡直是濁。後來又借著我的名鬧得天翻地覆,更加土上加土,一點都不會處理。」
我低頭想了一會兒,「士輝是苦出身,大學是半工讀念的,自然沒有氣派,也不會玩。但士輝有士輝的優點,他待你是真心的。」
「他?」玫瑰冷笑,「他與他妻子真是一對活寶貝。」
「算%!」我又生氣,「拆散了人家夫妻,嘴上就佔便宜了。」
玫瑰說:「所以我說只有蘇姐姐是個明白人,隔了這麼久你還怪我。」
「隔了這麼久?」我嚷,「人家孩子還沒懂得走路呢。」
「蘇姐姐說,我只不過是周士輝逃避現實的借口!」
「你跟蘇更生狼狽為奸。」
「真的,大哥,你想想,周士輝這個人多可怕,他根本對妻子沒有真感情,結婚生子對他來說,不過是一種形式,人生必經過程。忽然他發覺這種生活形式不適合他,他無法一輩子對牢個乏味的女人,他就借我的名來逃避。」
我沒好氣:「你們真是佛洛伊德的信徒,什麼都可以解釋演絆一番。我覺得士輝是愛你的。」
「他最愛他自己,」玫瑰說,「見到我之後,他發覺周太太不再配得起他而已。」
「你鐵石心腸。」
玫瑰抖一抖長發,「或許是。」
「雅歷斯呢,他又怎麼樣?」
「我很寂寞,大哥,他可以陪我。」
「你這樣玩下去,名譽壞了,很難嫁得出去。」我嘆息。
「那麼到外國去,」她絲毫不擔心,「在唐人街找個瘟生,我照樣是十間餐館的老闆娘。」
「你真的不擔心?」
「不擔心。」她眨眨眼。
我擔心的是周太大會拖著兩個女兒再來找我算帳。
夏天轉深,知了在更生的寬露台長嗚,玫瑰與雅歷斯成日泡在海灘。老媽埋怨,「曬得那個樣子,坐在抽木地板上,簡直有保護色呢,臟相。」
我笑說:「奶還是奶,白牛奶變了巧克力奶。」
玫瑰的滑水技術學得一等,已可以用一隻履,看她自水中冉冉升起,才了解什麼叫做出水芙蓉。
我提醒她,「你那九科功課,小心點!」
她說:「啊,大哥,我有攝影機記憶,凡書只要翻一次就能背,別擔心。」
我氣結,居然自稱過目不忘。
玫瑰並沒有跟雅歷斯學劍擊,她的眼光浮游不定,落在旁人的身上,疏遠了沒有中文名字的林先生。
下班在家,我常接到雅歷斯找玫瑰的電話——
「對不起,玫瑰不在家。」——
「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我會告訴她你找過她。」——
「我會跟她說你想見她。」
有時候玫瑰在家,也會搖頭擺腦地裝蒜,叫我代她遮瞞,說她人不在,我不肯,把話筒一摔,對她說:「你自己告訴他你不在家!」
玫瑰吐舌裝鬼臉,但對雅歷斯很不耐煩,「晤,」地敷衍數聲,然後就借故掛斷電話。再過一個星期,我索性告訴雅歷斯,玫瑰已不住我家:「在親戚家,那邊電話不方便告訴你,我知道你已經半個月沒有見過她,好,我代你告訴她……」
沒出息。
大丈夫何患無妻,巴巴地求一個女孩子管什麼用,女人變了心就是變了心。
況且我不相信玫瑰曾經對他交過心,我甚至懷疑玫瑰是否有一顆心。
玫瑰有一個好處,她決不甜言蜜語地騙人,她根本懶得做,所以這些男人若沒有心理準備,就不該與玫瑰做朋友。玫瑰與雅歷斯算是完了。
玫瑰這孩子,服裝店送到我寫字樓來的賬單,往往一萬數千元。
幾件白蒙蒙的衣裳,貴得這樣,我嚴重向她提出警告。
「還是中學生哪!」我提醒她,「你只有十六歲。」
「十七。」她說。
「十六歲半。」
「十七。」
「我不跟你吵,你少顧左右而言他,總而言之,每季不準花多過三千元。」
「三千元!」她幾乎要昏厥,「三千元還不夠買一件大衣哪,大哥。」
「那太壞了,」我說,「那你就不用穿大衣了,你跟老媽去說。」
我也知道一切勸告是不起作用的,玫瑰對忠告免疫。
過不久,下班回家,就發覺雅歷斯林在門口等。
我嘆為觀止。
「雅歷斯,沒有用的,玫瑰已不住在這裡了,你回去吧,別浪費時間。」
他說:「我情願在這裡等。」
「我不會請你進屋的。」我說。
「我知道。」
「告訴我,玫瑰有些什麼好處?」我問,「為什麼不去約會其他的女孩子?雅歷斯,我相信有很多女同學願意陪你。」
他疲倦地靠在牆上,英姿蕩然無存,「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他答我以莎士比亞,我回他巴爾扎克:「但是這一朵玫瑰,像所有的玫瑰,只開了一個上午。」
「我愛她。」他說。
「你們這麼年輕,懂得啥子叫愛情?」我問,「進來喝杯酒吧。」
「謝謝你。」
我斟一杯威士忌給他,加冰塊。
「放棄玫瑰。」
「可否代我勸勸她?」他問。
「沒有可能,她的感情問題我無法干涉,跟玫瑰這樣的女孩子在一起是沒有幸福的。」
「但她令我這麼快樂——」
「那麼你應該高興慶幸,曾經一度,你快樂過。雅歷斯,情場如戰場,失敗不要緊,輸要輸得漂亮,你是體育家,怎麼沒有體育精神呢?」
「以前我根本不把女人看在眼內——」
「你也風流倜儻過,是不是?」我微笑,「你也令不少女孩子傷心落淚,雅歷斯,回家去,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起來,約會其他女郎。」
他抬頭來看我,目光渙散,終於站起來走了,我送他到門口。
我很慶幸他沒有碰見玫瑰。
玫瑰那夜很晚才回來,我在聽音樂。
她探頭進書房,嚇得我——
「你剃光了頭!」我叫。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大哥,」她笑,「老為小妹的頭髮怪叫。」
我脫下耳機。
「但是你有那麼漂亮的長髮。」我惋惜,「現在卻剪得只剩一寸了。」
「倦了,換個樣子。」她說道,「頭髮很快就長出來,你叫嚷什麼?」
「沒規矩!」我喝道。
「雅歷斯林來找過你?」她問。
「你怎麼知道?」我反問。
「大哥,別責怪我——」
「算了算了,」我說,「我要是怪你,怪不勝怪。」
「我會打發他。」玫瑰說,「他不會再麻煩你。」
「快點把他消滅掉,」我說。
「遵命!」她笑著敬一個禮。
你看,談戀愛也跟所有的事一樣,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玫瑰一點也沒有把雅歷斯林放在心上,若無其事地吃喝玩樂。
她現在約會另外一個男孩子,常常去聽音樂與觀劇。玫瑰蠻喜歡藝術,就像她喜歡時下流行的手袋、皮鞋、髮型,很粗糙的一種感情。
她對什麼都不認真。
她的新男朋友是個混血兒,長得並不算好看。混血兒要深色頭髮與淺色皮膚才漂亮,但這位仁兄頭髮是一種曖昧的黃色,皮膚也泥漿兮兮,不過談吐不俗,人很聰明。混血兒多數古怪,要不太開朗,活了今天沒有明天的樣子,要不就很沉鬱,像這一位,玫瑰說他時常一小時也不說半句話。
我也並不喜歡他這一任男朋友,想沒多久又要換人的。但對於雅歷斯林的痴心,我的估計可是大低了。那天在辦公室,玫瑰一個電話來找我,說是在派出所,叫我馬上去一次。
我的心幾乎跳出胸腔,忙問:「你怎麼了?告訴我,你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雅歷斯打了人,抓在這裡,我是證人。」
「他打的是那個混血兒?」我問。
玫瑰不出聲。
我趕到警察局,鐵青著臉,覺得很吃力。玫瑰不停地惹事,添增許多不必要的麻煩,我罵她也罵疲了,想不出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來對付她。事情是這樣的:混血兒去接玫瑰,雅歷斯在校門守了好多天,兩男見面,一言不合,在校門口撕打起來,被校役報了警,扭到派出所。
結果是兩人都失去了玫瑰,因為玫瑰為了這件事被校方記了一個大過,生氣了,兩個都不要。
校長召了我去,叫我管教小妹,我還不敢把這件事告訴爸媽。
我對雅歷斯林說:「一個人要懂得適可而止,你越這樣,玫瑰越討厭你,將來連個好的記憶都沒有。」
他瘦了很多,頭歪在一邊,眼淚隨著臉頰淌下來。
我搖搖頭,「真是現世,有什麼事,國家還指望你站起來去革命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
他嗚咽地說:「黃先生,你這樣子說,不外是因為你運氣特別好,還未曾愛過恨過。」
我一怔。
我不相信,我冷笑著,我何嘗不愛蘇更生,她是我尋覓了半生的好對象,但我倆理智、平和、愉快。
愛得像他們那樣痛苦,那還不如不愛。
「保重。」我說。
他痛哭起來。
當夜他就自殺了。
玫瑰並沒有出去,她在房中溫習功課,我在書房擬一份合同。
林家的人氣急敗壞地要找玫瑰,我說我是她大哥,有什麼話可以對我說,於是他們找上門來。
林老太歇斯底里地拉著我,幾乎沒跪下來,「求求你,黃先生,我只有一個兒子,現在躺了在醫院裡,他口口聲聲要見黃玫瑰,求求你,你們就去看看他吧。」
我看著這可憐的母親,心中卻並不同情她,只想打發她走。
「你先去,我們跟著就來。」我把她推出大門。
玫瑰嚇得臉都白了。
我說:「叫更生來陪你。不是你的錯,與你無關,不要怕,他能叫得出你的名字,就死不了。」
「你呢,大哥?」她問。
「我到醫院去轉一個圈。」我說,「這種懦夫。」
雅歷斯林死不了,他吞了三五顆安眠藥,鬧得天翻地覆,被送到急症室,洗了胃,躺在床上休息,他母親在一旁哭得天昏地黑,一家人都彷彿很具演劇天才,夠戲劇化。我儘快離開了醫院回家,更生在書房裡陪玫瑰。
我說:「幸虧老媽不知道這事,否則,咱們又得去配鎖把玫瑰軟禁。」
更生白我一眼,「虧你還如此幽默。」
「怎辦呢?」我攤攤手,「玫瑰沒有見這個人已經超過三個月,如果他堅持要殉情,我們也只好幽默一點。」
更生笑,「這次你倒明白了。」
我瞪了玫瑰一眼。「我明白什麼?這些狂蜂浪蝶又不是傻子,你不跟人家撒嬌撤痴,人家會為你自殺?」
玫瑰冷笑,「我偏偏一點好臉色都沒給過他們。」
「你有本事連搭訕都不屑,我就服你!」我咆哮。
「對不起,大哥。」她低下頭。
「我勸你別見那個混血兒了,那個也不是什麼好人。讓我的耳根清靜一下,老媽的身體近來很差,我也夠擔心的了。」
「是。」玫瑰答。
更生說:「去睡吧,明天都考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