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中很快就打造好了幾副黑木棺材。我親筆在棺材上寫上蕭華勝和幾位統領的名字,落筆龍飛鳳舞。
哥哥蹙眉道:「溪雲,敵強我弱,敵多我少,蕭軍鋒芒很盛,難得他因為忌憚鳳螭一事而稍稍低斂,你這樣激怒他,會不會……」
我丟了毛筆,拍了拍手,退後幾步歪頭看看棺木上的幾個字,覺得帖得歪了,又上前正了一正。哥哥忍無可忍地道:「溪雲!我才是主將,從今天起,你必須聽我的!」
我回頭看他,道:「我知道——可爹爹死後,母親出家,一家人本來都疏散了,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哥哥抬棺上陣。」
哥哥眸中原本怒火熊熊,聽了這句話遽然失了鋒銳。「你的打算是?」
「衝動急躁乃是兵家大忌,蕭華勝戰無不克,很容易著了此道。兵行詭道,我們就詐蕭王一詐。」
哥哥攤開手中的布包,那個裡面的黃沙,若有所思道:「其實你讓士兵多造飯,又給我看黃沙的時候,我就猜到你要做什麼了。」
「哦?」
他將黃沙攥人手中,讓沙粒成線地從拳縫裡落到地上:「你故意激怒蕭華勝,就是想他產生速戰速決的想法。這樣一來,他勢必會派人來燒我們的糧草——可是,那些糧草早被你換成了黃沙。」
我接道:「這樣一來,蕭華勝就以為真的搗毀了我們的糧草,他的信心膨脹,就會貿然出擊,我們裝作戰敗撤兵,也不會引他懷疑。」
哥哥勾了勾唇角:「溪雲,你沒有打過仗,不知道這其中曲折——吳山關西南的退路平坦開闊,只能包抄圍殲,恐怕是一場惡戰,占不了多少優勢。這件事,你就別管了吧。」
我道:「誰說我要退往西南?」
他驚異道:「不退往西南,往東南退?那裡地勢更是開闊,不妥!」
我湊近他耳畔,低語了幾句。哥哥面上一喜,道:「草坡?果真如此?」
我篤定地點點頭。他仰頭哈哈一笑道:「你這丫頭,天天往外跑,總算沒白費功夫!」
我心裡踏實了七八分,便往帳外走了幾步,朗聲喊:「湯青!」
湯青斂眉應道:「湯青在此!」
我揚了揚手中的勸降書,對湯青道:「將這封勸降書放到棺材裡,然後找一輛無人的馬車拉著這幾副棺材,駛到蕭軍的營地即可。」
他頗為意外,挑一挑眉,但還是恭敬地道:「屬下這就去辦。」
那封勸降書送去之後,再登哨樓,極目之處的蕭軍軍營,似是涌動著一股殺氣。
我知道,蕭華勝見了勸降書和棺材,再是沉穩之人,也會被激得怒極攻心。
當天晚上,我躺在帳篷里,透過帳門一縫望著天幕疏星,默默地數著星子。時間流逝,眼皮沉重起來,我昏昏睡去。不知過了多久,我被凍醒了,才覺衾被竟只蓋到腰部,上半身冰冷一片。
我把衾被拉到脖子下,正想繼續睡,忽聽黑暗中有什麼聲音。
很輕很輕,似是什麼人的腳步聲。
我驀然緊張起來,用手肘去搗身側睡著的華綾。她睡得很死,絲毫沒有反應。
太反常了,平時我輕咳一聲,她都會驚醒。
一股熟悉的香味湧入鼻中。我驀然明白過來,那是和我製作的水迷煙一樣的氣味,是迷香!
我屏住呼吸,捏著鼻子踉蹌起身,拿過案上的水壺,拎起來就往嘴裡灌,想把藥效減去一些。之前不當心吸入了一些迷藥,讓我此刻身子發軟,根本口不能言,只得橫臂一掃,將案上的瓷碗盡數掃到地上。
砰砰乒兵一陣碎響,卻並沒有引來巡邏的士兵。我體力不支倒在地上,忽見帳上四角通紅一片,燃起了熊熊大火!
先用迷香,再施火計,好毒!
我伏在地上,咬牙對華綾道:「華綾,快起來,快起來啊……」
她躺在被褥中,一動不動。我抬頭見帳子已經徹底燃起,灼熱火浪撲來,一咬牙,將華綾身上的被子一把揪下。
被褥下,只滾出兩個枕頭。
我愣住。華綾什麼時候逃了?
那個在我悲傷的時候,對我說「至近至遠東西」的女子,在這樣的危難關頭,丟下我獨自逃走了。
我沒有時間思考這些了。濃煙捲著浪撲過來,嗆得我一陣咳。帳內很多東西都著了火,忽忽地往上竄。帳外開始噪雜起來,有人往裡面潑水,可是火勢太猛,依然有很多東西帶著火掉落下來。
皮膚被燙出了水泡,我只能忍了痛,拼了命地往帳外爬。驀然,一道黑影竄了進來,一把將我拉起來:「小姐,走!」
我被揪到那人的背上,頭一歪便昏了過去。
醒來時夜涼如水。
鼻子中似有萬蟻噬咬,灼痛無比。我想開口說話,卻流出了兩行清淚。
一塊濕布巾被遞到手裡,清亮的聲音落下:「濃煙很嗆鼻子,先用水擦一擦吧。」
我透過模糊的視線看過去,是湯青。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小姐,沒事了。洛將軍帶著兵去追探子去了,讓我留下來照顧你。」
三三兩兩的士兵在附近打掃著殘局。我想起火災一事,心頭一竦,找准了方向往原來帳子看去。我原先住的帳子只留一抹黑灰,地上焦黑一片。
「從火里將我救出來的人,是你?」我艱難地問。
湯青沉默地點點頭,又道:「蕭軍夜裡派了探子來,燒了我們的糧草。」
幸虧那些糧草早被我們換成了黃沙。我舒了一口氣,忽想起華綾,心頭一震,問湯青道:「見華綾沒有?」
他面露恨意,一拳砸在地上:「那個姦細!」他恨聲道:「我們和南詔有一次交戰,雙方都俘虜了一些人,華綾就是南詔軍軍妓。本以為她在南詔倍受欺凌,在這邊受了小姐的好應該會知恩圖報,沒想到她是個白眼狼,竟然勾結外敵!」
我身上有些發冷,苦笑了一下,道:「華綾沒有你說得這麼不堪,其實她要害我很容易,將瓷碗摔碎了往我脖子上一抹就可以了。但她除了逃走,還將我的被子掀開,故意讓我凍醒,其實也算是報答我了。」
湯青沉聲道:「可她幫助蕭軍燒了軍營西南的糧倉倒是真的!」
我失聲道:「什麼?」
西南的糧倉里,不是黃沙,是真真正正的糧食。
我心亂如麻,掙扎著起身。湯青忙按住我:「小姐別急,洛將軍走時匆匆忙忙,知道小姐不會自個兒省心,就留了字條。」
我手指顫抖地展開字條,看到上面寫了四個字——狡兔三窟,才覺得心裡一塊大石頭落了地。
西南的糧倉里是真正的糧食,但未必是唯一的糧草。哥哥定是放了一部分糧草在其他地方了。
我無聲地笑了一下,看著附近還有零星火苗燒著,便傾過身體,將字條遞到火舌上。字條痛苦地捲起身子,最後成一隻黑蝶,翩然飛入茫茫夜色。
哥哥很快就回了營地,當然一無所獲。我不放心糧草的事情,去帳里找他。他替我擦去臉上的浮灰,沉聲道:「幸好西南的糧倉,一半是黃沙,一半是糧食,所以我們的損失未傷元氣。」
我放心下來:「沒事就好。」
哥哥又問:「你那裡可少了什麼重要東西?」
「日常用的倒是沒剩下,不過也沒丟什麼重要東西。」
哥哥點點頭,道:「你可知——不僅是你被下了迷香,我也是。」
我驚喊一聲。哥哥蹙眉道:「我每日休息,除了讓士兵在帳外看守,還服下解迷香的藥物,就是為了防止有人暗算。半夜裡,我聞到迷香的味道,故意不做聲,不多時,華綾走了進來,在我帳里翻找著什麼東西。」
我皺眉道:「難道華綾是在找鳳螭?蕭華勝一直想一家獨大,怎麼能放過鳳螭。」
「你確定華綾是蕭華勝的人?」
「難道不是?」
哥哥搖頭,道:「有幾個黑衣人衝進來,護著華綾一起逃走了,逃走的方向不是蕭軍營地。」
「可我們西南的糧草確實是被燒了。」
「這足以證明華綾不是蕭華勝的人。」哥哥篤定地道,「華綾進我帳內翻找,沒多久便聽到外面有士兵報糧草被燒,我本假裝中了迷香,聽到外面喧嘩便起身與她纏鬥——華綾若是想要鳳螭,何必燒糧草驚動軍士?」
我大吃一驚:「你是說,除了蕭王,還有別人盯著我們?」
哥哥緩緩地點一點頭:「那伙人估計就埋伏在附近。前些日子你和湯青天天出去,沒被暗算真是萬幸了。」
我莫名其妙又想起江朝曦。他一直想要鳳螭,他一直盯著蕭王……說不定華綾是他的細作。
「南詔皇帝問過你鳳螭的事吧?」
「是問過,可是他並沒有逼問……我也不知他在想什麼。」我撫了撫一把青絲,看著燒焦的發尾,凄然一笑:「我從不讓華綾侍奉我梳頭——是因為我將羊脂白玉梳藏在了頭髮里,躲過一劫。」
「你真的信梳子……就是鳳螭?」他壓低聲音。
我盯著哥哥的眼睛,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鳳螭在人心。」
燒掉了糧草,蕭華勝果然認為可以速戰速決。三日後,他大軍臨陣,攻打吳山關。哥哥命湯青緊緊跟著我,自己領軍抗敵。
我站在高處,眯著眼睛觀戰。果不其然,只一炷香時間,襄吳軍便寡不敵眾,紛紛向東南撤退。
軍鼓聲,刀劍聲,喊殺聲,聲聲震耳欲聾。金戈鐵馬,萬里如虎,兩軍都露出猙獰的獠牙,恨不得頃刻便吞噬對方,皮肉不留。
蕭王蕭華勝坐在高頭大馬上,意氣風發地一揮手中戰刀,凌厲的刀尖在陽光下閃耀著銀亮的光。在他的身後,無數南詔軍如黑色浪潮般涌了上來,殺向襄吳的軍隊。
南詔軍陣法齊整,前排士兵手執狼筅。狼筅是一種類似長鉤的兵器,以鐵長棍為主幹,端頭是一根鋒利的鐵鉤,只要往騎軍胯下的馬蹄上一探,便能將馬腿掃斷,馬背上的騎軍便生生墜馬。
好狠!
看來蕭華勝這次是下足了功夫,早探到襄吳軍會以騎兵為主攻陣。
襄吳開始潰敗,但站在我這裡的高地才能看得清,撤退表面上雜亂無章,但委實很有陣法。戰爭伊始,後翼軍就開始悄悄引向青草坡,而前陣擋住了南詔軍的廝殺,讓中營和後翼得以快速撤退。
湯青見這情形,急了:「小姐,我們還等什麼,動手吧!」
我淡淡地覷了他一眼:「時候未到。」
戰場上的優劣勢不難看出,洛家軍節節敗退,將士們的屍骨甚至堵住了道路。即使相隔甚遠,空氣中也瀰漫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我身後數百名弓箭手開始交頭接耳。他們忍不住向湯青道:「湯參將,眼睜睜地看著弟兄們死,可不是我們洛家軍的作風!」
湯青面色鐵青,低吒一聲:「不得多言,收聲!」
我抿緊雙唇,緊觀戰況。哥哥一身幽黑亮甲,率著眾騎軍向青草坡飛馳而來,很快就馳入青草坡。蕭軍緊跟其後,喊殺聲響徹雲霄。追兵如一條來勢洶洶的黑蟒,刻間便進入了青草坡的腹地。
我冷喝一聲:「弓箭手準備!」
形勢就在此刻發生了逆轉。哥哥率領的騎兵在草叢裡行動自如,輕而易舉地四散開來。而蕭華勝的步兵剛開始士氣十足,並未多思便追入青草坡,豈料長長的草葉纏住了他們的腿腳,明顯放慢了速度。
湯青恍然大悟,啞聲道:「難道這是……?」
我抱肩觀戰,道:「那天我被青草絆了一跤,便想到了利用青草坡的地形來牽制蕭軍虎狼之師。」
湯青神色不明,不再看我,轉而看向青草坡。只見蕭華勝大約是明白中計了,打算撤回蕭軍。可惜草深步艱,要想全身而退談何容易。
「想撤?先問問我們襄吳的箭士答不答應!」湯青神色一整,振臂一揮:「放箭!」
一聲令下,成千數萬支利箭怒沖半空,然後破風疾馳落下。
箭羽一下,蕭軍中開始騷亂。湯青再次下令放箭,眼看著蕭軍死傷無數。而此時,洛家軍此刻如雨後春筍一般,從青草坡四周冒了出來,將蕭軍團團包圍在中間。
刀劍聲遽起,但再不是先前的南詔強,襄吳弱。洛家軍手中不再是長刀,而是一柄柄鋒利的長槍。槍柄加長了三寸,銀光閃過,不及南詔的狼筅近身,便有南詔士兵的首級落於槍下。
眼下兩軍混戰,不利放箭。湯青喊道:「上!」伸手不由分說地將我拉到馬上。一聲令下,數百將士翻身齊刷刷地躍上馬背,從高地俯衝到青草坡。
風從耳畔疾馳而過,颳得皮膚生疼。湯青一手抱著我,一手執長刀,動作流暢漂亮,無數首級從他刀下隕落。我倒抽一口冷氣,只聽湯青在我耳邊道:「小姐看不得這個,閉住眼睛就是。」
如果不是他與我共騎,我真不知這會兒我該如何自處。反正,我做不到手起刀落地殺敵。
「不好,蕭華勝那老賊要跑!」
湯青斷喝一聲,手臂不由得一緊。我望過去,只見前方有一隊人馬拼了死命破開一條血路,儼然是要護送蕭華勝逃走。
我急得恨不得策馬過去,一時間慌了神,目光一旋,忽瞥見草坡對面的高低上,一人一馬背著夕陽,肅然而立。
目光彷彿被膠著了一般,再也不能移動半分。
我忘了蕭華勝要逃,忘了此身置於戰場之上,忘了世間萬物。高遠天穹之下,洪荒裹著時光呼嘯而來,仿若天地之間只有我和他兩人,隔著殘酷的生死沙場遙遙相望。
不可能,他若是親臨戰場,就是御駕親征。這樣大的事,怎麼沒聽說過隻言片語?
可那英挺的身姿,剛毅的輪廓,不是江朝曦,還能是誰?
只見他忽然從背後箭筒抽出一箭,扣弦上弓,弓弦如滿月,動作如行雲流水般飛快,肅殺之氣滕然而起。強弩瞬間勃發,呼嘯而來。
我還未回神,只聽前方有一聲厲喝,有人喊「蕭王中箭了」,再看那個山頭,江朝曦已不見了身影,仿若剛才的一切都不過是個幻影。
蕭王中箭後,雖然在一隊死士的護送下逃了出去,但元氣大傷,短時間內無法重整旗鼓了。
襄吳的士兵也死傷不少,鮮血染紅了土地,觸目皆紅。那股鮮紅,很像小時候中了江朝曦那一箭後,滿手的鮮血。
「溪雲,你沒事吧?」哥哥將手在我眼前晃了一晃,我回神,忙笑道:「沒事。哦,剛才說到哪裡了?」
「說到蕭華勝戰敗,退回七星關了。」哥哥銳利的眼神在我臉上逡巡。我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額頭,道:「那我們什麼時候攻打七星關?」
「今晚。」哥哥篤定地道。
我訝然:「今晚?你要偷襲?可是……」
他朝我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容:「他蕭華勝不費吹灰之力將七星關拿下,我洛鶴軒便也不費吹灰之力取回。溪雲,我早已安排妥當了,到時候你自會明白。」
七星關是不戰而降,所以城牆未見損耗多少,牆頭上偶見有巡邏的士兵來回走動,儼然是固若金湯。我一身黑衣,伏在哥哥身旁,有些擔心地看了他一眼。
哥哥緊盯著城門,眸中墨色如這個夜晚一般幽深。
真的能如哥哥所言,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七星關嗎?
夜風偶爾吹過,揚起陣陣沙霧,在地上打著旋,細碎聲響更顯得這個夜晚靜寂無聲。困意一波一波地襲來,我眼皮變得有千斤重,正打著盹,忽聽有什麼東西竄上半空,轟然炸開。
半壁天空被一枚信號彈映得亮如白晝。我渾身一激,往城門那裡看去,只見城門不知何時洞開,幾個人影正朝這邊揮手。
「上!」哥哥一聲令下,身後有無數將士從夜色中衝出,頃刻間便衝進了七星關的城池。
哥哥不許我身在前鋒,只許我留在左翼,好讓湯青能時時刻刻地保護我。當我和湯青策馬奔入七星關,只見城中早已火光四起,遍地都躺滿了蕭軍的屍體,觸目之處都是鮮血。
「將軍英明,原來早已派了細作跟著蕭王的軍隊一起進了七星關,等到夜半便將城門打開,我們正好長驅直入,殺他們個片甲不留!」湯青歡呼道,轉首將一柄長刀遞給我,道,「小姐也去解解恨吧。」
我沒有聽他說話,只看著不遠處,一個南詔士兵大約十四、五歲,滿臉稚氣,雙手高舉地跪在地上求饒,可他眼前的襄吳將士還是揮刀砍下了他的首級。
動作之快,讓一句「刀下留人」生生停在喉中。
我忽然發怒,策馬奔到那名襄吳士兵身側,質問道:「他已投降,你為何還要殺他?難道你沒看清楚這只是個孩子?」
襄吳士兵吃驚地抬頭看我,神色猶疑。湯青忙跟了上來,對他道:「沒你的事,快去吧。」
「你……!」我瞪著湯青,不由氣結。
「將軍,將軍!」一個七星關鎮守軍撲到馬前,口不擇言地道,「求將軍饒命啊!當時七星關投敵,是梁統帥作的決定,和我無關啊……」
他的表情突然凝滯了,直直地倒了下去,大睜著欲裂的雙眼。在他的身後,站著一個洛家士兵,手裡的刀滴著鮮血,朝那個鎮守軍淬了一口:「叛徒!」
我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手指顫抖地指著那個洛家士兵:「你看清楚了,他可是我們襄吳的人!」
「他是襄吳的人又怎樣?七星關為什麼淪陷,還不是因為這群守軍投敵倒戈?」那個洛家士兵反問道。
我渾身冰冷,寒聲道:「軍令森嚴,投敵倒戈的是統領的決定,士兵有什麼力量去反抗?再說他已經表明心跡要回到襄吳的這邊了……」
襄吳目前最重要的是保存實力,將叛軍殺光,實屬不智,而且萬一被朝中諸臣以軍紀太過狠厲苛嚴這個借口,又是對洛家不利。
湯青策馬上前,擋住了我的視線。遠處,近處,都有火焰一簇一簇地燃起來。火光照著湯青的臉,忽明忽暗。他凝眸看我,道:「湯青不敢拂了小姐的意,但……屠城是將軍的命令。」
「屠城?!」我只覺渾身的血液瞬間冰冷。
「將軍交代過,除了百姓,要將七星關里的南詔軍屠殺乾淨,七星關原鎮守的將士,投靠南詔,氣節喪失,一個不留。」湯青抿了抿唇,試探著靠近我,「小姐,這邊說話太危險了,我們還是……」
「你走開!」我大喊一聲,眼角忽覺潮濕,「南詔軍占我山河,殺我將士,我不說什麼!但戰事吃緊,正是用人之際,為什麼還要殺那些七星關鎮守軍?!」
湯青艱難地道:「我也不想殺,可……這是將軍的命令。而且將軍還說,小姐什麼都好,就是性子不夠決斷,不如趁這個機會讓小姐……」
趁這個屠城的機會,讓我變得冷血無情,讓我變得心狠手辣。
我冷笑道:「我去找將軍。」
一轉身,控韁馭馬,便往火光處衝去。身後有湯青的呼聲,我全然不顧,只朝著城中飛馳而去。
迎頭忽馳來幾匹黑駿,來勢洶洶。我不知是敵是友,忙攬轡收韁,拐入旁邊的巷口,將自己藏入濃濃的陰影中。
黑駿上的人並未看到我,忽閃而過。就那麼一瞬間,又一簇火光在遠處炸起,照亮了他冷峻英挺的側臉。
心,就在那一瞬間砰砰亂跳。
待他遠去,我依然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江朝曦,貴為一代天子,居然只帶了幾個侍衛從這個修羅場中穿城而過。他到底想要幹什麼?
看他來的方向,是東南向。我蹙眉思索,之前也曾認真看過七星關的地圖,七星關的東南向通往懸崖峭壁,屬於絕路,他怎麼會從那裡來?
而且,七星關現在戰火連天,按理說江朝曦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難道,七星關里有什麼密道不成?
我望著東南向,決定前去一探虛實。不想身後忽然伸來一雙大手,在我後頸上狠狠一擊,痛楚頓時蔓延全身。我昏了過去。
半昏半醒間,我感覺自己被人五花大綁,遠離了七星關的喧囂,一路顛簸,最後被人放在冰冷的地上。
後頸還痛著,我吃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地上鋪滿了水銀般的月光。映著月光,還能看到檐角掛著一張張蛛網,看來這個房間廢棄很久了。
雙手被綁著,我吃力地朝身後的木床蹭過去,想用床腿磨開繩子。不想此時房外忽有一陣腳步聲,在門前停了下來。
一個男聲道:「怎麼,她還沒醒?」
另一個沉聲道:「沒醒倒好,上頭的意思是要殺了她,正好動手。」
我腦袋嗡的一聲炸開,恐懼如潮水般湧來。只聽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兩個人走了進來,地上映出手提尖刀的可怖模樣。
我驚恐地看著他們,渾身戰慄地往後挪。方臉的男子掃了我一眼,嘖嘖道:「是個貌美女子,殺了可真可惜。」瘦長身子的男子淫邪地一笑,接道:「二頭你太死腦筋了,上頭只說殺了她,可沒說殺之前不能動她——」
伸來的大掌朝我的胸口襲來,我羞憤難當,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恨聲問:「你們的主子是誰?」
「問那麼多幹什麼,不如做個糊塗鬼,了無牽掛地上路。」瘦長男子一把將我揪起來,拋到木床上。那張木床上閑置許久,甫一躺上去,灰塵飛得滿鼻子都是。
我嗆得咳了幾聲,咬牙道:「你殺了我,江朝曦不會放過你們!」
「大膽!」方臉男子臉色一變,將刀橫在我脖子上,「你竟敢直呼皇上名諱!」
我「呵呵」笑了兩聲:「皇上?你們果然是南詔的人,是皇上下令殺的我?」
猶疑之色從方臉男子的臉上一閃而過。我心中一定,冷笑道:「本宮就知道皇上不會殺我,因為我還沒有將鳳螭交給他,他怎麼能殺我?」
瘦長男子撕扯我的衣領,罵罵咧咧道:「二頭,跟她多什麼嘴?這女人狡詐得很,我們可不能被她騙了。」
「是不是騙你們,本宮沒證據!但本宮是皇上冊封的賢貴嬪,你們這樣不怕皇上誅你們九族嗎?」我奮力反抗著。瘦臉男子抬手便給了我兩巴掌:「你若是娘娘,我還是王爺呢!少來這套!」
我被打得眼冒金星,喘著粗氣,斷斷續續道:「你們不信我就死定了……你們只要去向主子稟告,說我知道鳳螭在哪裡……保證你們加官進爵!」
「鳳螭!」方臉男子大吃一驚,「得鳳螭者,得天下。你真的有這寶貝?」
我虛弱地點點頭。
他一把擋住瘦長男子,道:「要不我們跟華姑娘稟告一句……我看她氣度不凡,說不定她真的知道那寶貝在哪裡。」
瘦長男子總算鬆開了我,咕咕囔囔地和方臉男子一起往外走。我鬆了一口氣,渾身虛脫,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綁著我的繩子是很粗的麻繩,任我如何磨也磨不斷,反而讓手腕上添了血痕。正苦惱時,忽有一個女子走進房間,手裡提著一盞菱紗墜寶絡的絹燈,往我面上一照。
四目相對,我認出了來人竟是華綾,不由驚叫了一聲。
華綾的目光在我被撕破的衣領上停了一停,轉身向身後的人道:「她說的應是沒錯,你們重重有賞。」
方臉男子和瘦長男子大喜過望,涎著臉道:「謝謝華姑娘,謝謝華姑娘……」
話未落地,銀光一閃,他們的脖頸上已經出現了一條紅線。兩人啞聲,詫異地往脖子上一抹,只摸到了滿手的血。
兩人的首級慢慢地從脖子上滑了下來,這個房間轉眼間便添了兩具屍首。
「皇上的女人你們也敢碰,只能賞你們死了。」華綾將一枚刀柄拴著細長銀鏈的匕首收回袖中,對躺在地上的屍體冷冷地說道。
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喃喃地道:「華綾,你不會殺我的,對不對?」
她聞言,回身看我,眸色如墨:「是主子要殺你,不是我。」
我喊道:「華綾,難道是皇上要殺我?我不信,我要見皇上!」
她直直地看著我,唇邊綻開一朵笑紋:「多說無益。」
我不甘心地道:「華綾,我知道燒了洛家軍糧的人不是你,你也沒有那麼狠的心燒死我!」
她頓了一頓,目光稍微柔軟了一些,道:「我是沒有那麼狠的心殺你。我原本奉命以軍妓的身份混入襄吳軍營,是你的出現讓我免於受辱。尋找鳳螭那天,我看到蕭王的姦細混入了軍營,我怕你吃虧,又礙於身份不便提醒你,便將你的被子扯開一半——」
華綾沒有往下說,目光一寸寸地變得沉重起來:「我慶幸我沒有偷走鳳螭,不然失去籌碼的你,今天必死無疑。」
華綾……
她不再理我,劈掌將我扯起來,用一塊黑布蒙住我的眼睛,在我耳邊道:「洛溪雲,能不能活著,就看你自己的了。」
她手勁很大,扯住我往前走。一路上,我感覺腳下忽而坎坷,忽而平整,又忽而沿階而下,呼吸間嗅到一股潮濕和霉氣,看來是進入了一間地下密道。
黑布被揭開之後,我努力眨眼以適應強光,半晌才看到面前坐著一個身穿素衣的女子。華綾正恭恭敬敬地站在她身邊,看來這個素衣美婦就是他們的主子。
目光和那名婦人相遇,我和她皆是一怔。那女子約莫四旬年華,神情疏冷,但眉目間竟和我有幾分相像。
我左思右想,想不出朝里有哪位三十多歲的公主或命婦。正思忖間,只見那素衣美婦屏退了左右,只留華綾在身邊侍奉,對我開口問道:「你說你知道鳳螭的下落?」
我道:「若要我交出鳳螭,你先放了我。」
「放了你,可以!只不過……」素衣美婦刷地起身,扶著華綾的手朝我走過來,面上閃過一絲狠厲之色,一手將頭上的金簪拔下,遞到我面前,「只不過還要用簪子劃破你的臉,才可以放了你。」
金簪銳利的簪尖閃著冰冷的微光。我穩住心神,道:「鳳螭可是取得天下的籌碼,你要了鳳螭,何必還要破了我的相貌?」
素衣美婦甩開華綾的手,一手撫上我的臉頰,一手用金簪輕輕按在我的肌膚上:「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你施展媚術,讓洵王幫你逃出了宮,也讓他生了稱帝的禍心!你還迷住了皇上,讓他將詠絮宮都賜給了你,還讓他為了尋你,幾次去敵營涉險。你這妖妃,我今日破了你的相,就是為南詔除去一個禍害!」
冷汗浸透了我的裡衣,密密匝匝的一陣涼。我的心擰成一團,兀自想著素衣美婦的話「也讓他有了稱帝的心思」。這名女子究竟是誰,竟然連江楚賢想要皇位這樣的驚天秘密都知道?
她見我不吱聲,輕蔑地一笑:「怎麼,怕了?」
我猛然抬頭,道:「你可要守信用,我交出鳳螭,再讓你划了我的臉,你就要讓我活著。」
素衣美婦愣了一愣,道:「世間女子都在乎容貌,你為何不懼毀去容貌?」
我有些疲憊,閉目道:「入宮非我所願,我也不屑媚主,所以容貌是否美麗又有什麼關係?」
素衣美婦反倒是猶豫起來,抵在我臉上的金簪力道也輕了一些。我想起多年以來心中的疑慮,問道:「你口口聲聲說要鳳螭,可知鳳螭多大,用何材質所制?」
素衣美婦道:「是一柄羊脂白玉梳,梳齒上刻有暗槽,可用此物打開密室。怎麼,你不知道?」
如果說之前的懷疑如扎在心口的一根刺,那麼此刻便如驚雷一般滾滾而過。我長嘆一聲,鳳螭果然是母親交給我的羊脂白玉梳。
可是母親,為何你不告訴我梳子的真相?為何你對我和哥哥再三隱瞞?
我有些傷感地道:「母親將鳳螭交給我的時候,只告訴我這是嫁妝,並未告訴我真相。我也是後來猜測,也覺得這梳子可能就是鳳螭。也許是因為母親不想洛家的兒女承受太多,才對我們加以隱瞞吧!」
素衣美婦沉默起來,眼神遊離不定。我涼涼道:「鳳螭就藏在我的頭髮里。」
華綾上前,用手指細細撥弄著我的頭髮。青絲散開,那枚羊脂白玉梳也從編好的發包里取了出來。素衣美婦將梳子執在手中,放在燈下細細看了,道:「這的確是羊脂玉……梳子形狀也和圖樣符合,看來這梳子就是傳說中的鳳螭了。」
她望向我,微嘆了一口氣,道:「既然是你母親給你的嫁妝,那麼我用完之後就會還給你。」
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她面上的堅毅透出一絲溫婉。可素衣美婦的下一句話,打碎了這種幻想。她說:「接下來就按照我們約定的——劃破你的臉!華綾,給她鬆綁。」
只有活著,才有希望。
襄吳的土地失去了,只要我活著,就能再收回來。鳳螭失去了,只要我活著,就能再奪回來。可是容貌失去了,我還能再找回來嗎?
握住金簪的手有些發抖,我顫巍巍地將簪尖按在臉上。一旁的華綾有些不忍,對素衣美婦道:「主子……」
「你不用求情,她若失信不舍容貌,我也只好失信不放她生路。」素衣美婦道。
我咬了咬牙,用力將手中金簪一划!
金簪頹然委地,發出鏘然的聲音。簪尖上還沾著觸目鮮血。溫熱的液體順著我的臉頰流下。我站直身體,冷冷逼視著素衣美婦:「可以了嗎?」
她點點頭,道:「華綾,帶她包紮傷口,安排地方休息。」
「不用了!」我冷聲道,「我現在就走。」
「那怎麼行?」素衣美婦詭譎地向我一笑,「你還有用,等你沒用的時候,我自然會放你走!」
接下來的三天里,我被死死地看守在這個地宮裡。這個地宮十分龐大,論規模格局,並不比皇宮差多少,而且守衛森嚴,想要避開守衛私逃出去,簡直是痴心妄想。
每日休息時,華綾端了一盆溫水進來,先幫我將包紮的紗布拆下來,再用錦巾沾水,輕柔地為我擦拭傷口,為我敷上藥膏後,重新包紮。
只可惜再好的藥膏,也消不去這道傷口所留下的疤了吧。
傷口包紮好之後,我問道:「華綾,你告訴我,你的主子是誰?」
華綾微嘆了一口氣,道:「是齊太妃。」
齊太妃,不就是江楚賢的母妃嗎?
我心中暗驚,原本料定素衣美婦和朝中必有關聯,但沒料到竟是一位太妃。
先帝在世的時候,齊太妃曾寵冠後宮,但後來誕下死嬰,又因巫蠱事件被打入冷宮,幾年後遭到先帝厭棄,出宮帶髮修行,抄經頌佛。母族的衰落直接影響到江楚賢的皇儲地位,在當年五位皇儲中,他的地位最低。
我猛然想起,明瑟之所以能從右治獄中釋放,也是齊王入宮覲見蕭太后協調的結局。難道,齊王是奉了齊太妃的命令,才去救明瑟的?
可是這樣做,他們的目的又是什麼?
「那你知不知道,齊太妃和襄吳的關係?」我抬頭問華綾。她淡淡地道:「華綾只是一個奴婢,怎麼可能知道這些事情。娘娘,你還是別多想了。」
我抓住她的手,懇求道:「那你放我走,好不好?」
華綾躲避著我的目光,道:「娘娘,太妃不肯放你走,並不是要為難你,等時機一到,你自然就可以走。」
時機一到,我自然就可以走?
我有些懵懂。華綾再也不願和我多言,收拾了東西便匆匆出去了。
我掙扎著攬過桌上的菱花鏡,將剛包紮好的紗布一把扯下。右臉頰上,依稀可見灰紅色的傷疤,如一條可憎的蜈蚣一般伏在瑩白的肌膚上。
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宮裡,我的心如燃燒的檀香,一點一點變成了死灰。
齊太妃並沒有讓我等太久。第五天,華綾走進了我的房間。和往常不同的是,她這次來不僅帶來了可口的飯菜,也帶來了一件華麗的宮裙。
「飯後,這些侍女會為你沐浴更衣。」華綾道。
我撫著自己一頭濃密的青絲,冷笑道:「想放我出去了?可是這身宮裝太扎眼了,還是給我一套男裝吧,便於行走。」
華綾咬了咬唇,道:「不是,是要你去見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