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被魚刺卡了。
餘慶急得眼珠子通紅,罵她老婆幹什麼吃的。他老婆嚇得要哭。他大女兒春兒已哇哇哭了。丈母大和丈母娘一個說用乾飯噎下去,一個說用鑷子夾。匆匆忙忙,乾飯和鑷子都拿來,可孩子嗓子眼太細,兩樣都不可取。
余爽蹲在旁邊,心急火燎,她把侄子看得重,「趕緊送醫院!」她覺得這一家人都在胡鬧。
「我來試試。」聲音從背後傳過來。是康隆。余爽說你有什麼辦法,你比別人能?卡魚刺就得上醫院。康隆卻很沉穩,讓拿一杯涼水過來。
餘慶趕緊取了來。
只見康隆拿起一隻筷子,在飯桌上畫「丹」字,每寫一筆都念念有詞,寫完,又不知念了什麼咒語,三遍。
「服下。」康隆遞過水杯。餘慶老婆接聖水一般接了,慢慢給兒子灌下。沒用。孩子還是哭。康隆並不慌張,說再來一遍。寫字,念咒,灌水,依次操作。
奇了。水灌下去,孩子竟不哭了。全家人大覺驚異,直誇康隆是神仙。余爽問康隆剛才做的是什麼。康隆兩手背在後面,得意地,「九龍化水大法。」
其實不過因為涼水最安全。再不行,只能去醫院。
不明覺厲。余爽顧不上細問,湊過去看侄子。餘慶老婆剛才還抹淚,這會已然歡天喜地,跟兒子玩逗逗飛。
「ma——」短促的叫喊。清清脆脆。
全場靜默。
又來一下。是小孩叫的。
這是他人生叫的第一聲媽。
餘慶老婆先是驚,再是喜,大女兒第一聲叫的是爸,二兒子第一聲叫的才是媽。是她!到底兒子親。兒子叫媽啦!餘慶老婆嗚嗚哭了起來,十月懷胎,經歷劇痛,孩子來到人間,又要哺乳養育,不知受了多少罪。
全部的苦楚似乎在這個瞬間都融化在這一聲叫喊中。餘慶老婆擁著兒子,又是親又是蹭,淚流滿面。
丈母娘在一旁提醒,「慢點慢點,小心孩子,肚子不能壓。」
回到賓館,余爽腦海中都還是弟媳婦擁著兒子的畫面。從哭到笑,再到又哭又笑。這情感的濃度,彷彿一顆核彈爆炸。心海掀巨浪,叫人久久不能平靜。
這是生命的喜悅。和窮富、階級都沒關係。那一瞬間,一切回到原點,回歸到生命本身。余爽恍惚。過去,她是那麼不喜歡孩子,不喜歡帶孩子的媽媽,每次在小區里遇到,她都繞著走。她覺得那是麻煩。可這日的一哭一笑,赤裸裸、原生態的情感衝擊,又不自覺地引她反思。
生命是個過程,體驗本身就是意義。誰規定這孩子一定更大富大貴,誰規定他就一定更要成功,誰的生活又真的完美?人生不過百年,算計有什麼用?歸根到底,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真正屬於自己的,只有這一份體驗,一份回憶。
想到這兒,余爽不禁有些悵然。她是要錯過這種體驗嗎?不知道。似乎還來得及,但她下不了決心。許久,她就那麼獃獃坐著,原本堅固的三觀隱約有點鬆動。
康隆推門進來。他和余爽各住一個單間,跟在家的格局一樣,不影響彼此睡眠。從餘慶那出來,康隆便感覺到余爽的失落。的確,那一幕,他一個男的都覺動容。弟媳婦比她還小几歲,馬上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媽。她呢。
好多事不容細想。一細想,免不了自憐。
他約她出去走走,說附近有個園林,值得一看。余爽換了衣服。天冷,她加了個帽子。兩個人到園林一看,那麼小。過去是個富紳的私家花園,江南風格,三寸牙雕。
出來見有不少年輕人在江邊等船,要往江心島去。康隆問去不去。余爽說去看看。康隆笑說也不知道是什麼。余爽來一句,「隨遇而安。」
登船,過江。到江心小島,才知道江那邊今晚要放煙花。島上的摩天輪是最佳觀看地點。
「坐不坐?」他徵求她意見。
「來都來了。」余爽說。她已經告知餘慶,晚上不過去。隔天再吃一頓飯就走。
白元凱來電話。打的是康隆手機。兩個人互道新年好,康隆又把手機給余爽。元凱第一句就問:「有沒有欺負老康?」開玩笑口吻。
余爽不客氣,「剛送了新年禮物。」
元凱上鉤,忙問是什麼。余爽笑答:「什麼?呵呵,一頓好打。」
兩個人隨即哈哈大笑。
元凱問余爽他們在哪呢。
「等摩天輪。」她說。
「玩浪漫。」
「你呢。」余爽問。
白元凱說他沒出去,跟幾個團隊成員一起過年。余爽道:「找個女人照顧照顧你。」
元凱回擊,「操心操心自己吧。」
跟著又是一陣笑。
天黑了。冷颼颼。好在風不算大。摩天輪邊排起長隊,只等著煙花鳴放,才開始登輪。終於,江對面綻放萬般光點。康隆和余爽排在前面,率先登輪,轎廂搖搖晃晃,朝半空中去。
五光十色,琉璃世界。真美。
余爽不禁雙手合十。慢慢到頂端。
康隆問:「要不要來一個。」
「什麼?」
「吻。」
這種氛圍,似乎是需要一個吻配合。
余爽欣喜,但還要假裝不在乎的樣子,不耐煩地,「要來就來。」都是「中年人」,接吻什麼的,不是大事。康隆站起來,湊過去,轎廂突然失去平衡,猛烈搖晃。余爽連忙說坐回去坐回去。
康隆只好重新把屁股擺回座位,伸著脖子,彷彿天鵝啄水般獻上嘴唇。
余爽閉上眼睛不動。康隆也不動。江對面煙花噼里啪啦炸得厲害。余爽等了半天沒動靜,這才睜開眼,氣急敗壞地,「你得主動呀!你是男的!」
好好好。
康隆只好又探著身子,一隻腳留在原地維持轎廂平衡。好不容易,把這吻完成。
輕描淡寫地。
這糟糕的吻!
余爽不耐煩,「行了行了。」趕緊結束為妙。刻意為之的浪漫,已然釀成車禍現場,狼狽得很。
轎廂開始下沉。一隻鳥從窗邊飛過。遠處是江,近處是鳥,漫天煙花,此情此情,康隆詩意大發,隨口念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轎廂落地。余爽聽得起雞皮疙瘩,「好啦,大博士,下去吧。」康隆嘿嘿笑。他是詩詞愛好者。
一夜安睡。次日又是一番熱鬧。如果說頭一次見,余爽對這種熱鬧驚異、感動、羨慕,那麼到第二次,她則有了免疫——她有點躲避。
吃了飯,給了壓歲錢——三份。肚子里那個她提前給。做姑姑的一年也來不了幾趟,也是為了餘慶做面子。大面場顧好,當晚就走。她似乎也沒心情冶遊。直接回大城市。
康隆感覺到她的低落。
他不問。
在列車上,余爽連著嘆了幾回氣。
康隆覺得不吉利,才問:「幹嗎老嘆氣。」
「有嗎?」
「好幾次了。」
余爽摸摸胸口。
「不舒服?」他關切地。
「沒有。」
「羨慕了?」康隆轉了個話題。
余爽心事被看穿。反彈劇烈,大聲,「沒有!」
「想結就結,想要就要,沒什麼大不了的。」
「說了沒有!」她臉色陡變,反攻,「幹嗎,後悔了?」
「什麼意思。」
「後悔跟我在一起。」
「別太敏感。」康隆說,「你知道我不在乎這些。」
余爽扭過身子,和他臉對臉,鄭重地,「別為我勉強。對你不公平。」
「沒有的事。」
余爽心情瞬間好轉,一笑,「我有那麼大吸引力么。」
「你美得不自知。」
「不自知?自己不知道?很重要嗎?」她不自覺單手摸摸臉蛋。
「跟栗子一樣,」康隆打比方,「不剝毛的栗子最可愛。」
「那剝了毛呢。」
「剝了就有點油膩。」
「什麼意思。」
康隆換個坐姿,「不管男人女人,一旦意識到自己很漂亮,並且開始利用這種漂亮,就有點油膩。」
「你諷刺夢姐。」余爽毫不留情地。
「歡迎對號入座。」康隆聳一下肩。幽默。
余爽被逗樂了,「那麼說,我們之間,眼下,現在,此時此刻,是有愛情的。」她反過頭戲耍他。她要「玩弄」男人。
「有的。」康隆很配合。
「然後呢。」
「然後我都想向你求婚了。」
「打住,俗。有愛情就得結婚,那劉嘉玲和梁朝偉……」
康隆怕聽這倆人的例子,「結婚也未必都是因為愛情,只要不討厭,就可以結婚。」
「我不行。我必須因為愛情。」
「我們不是有愛情么。」
「行啦。」余爽不耐煩,「以後不許念詩。頭疼。」
康隆笑著,頭向後靠,嘴裡念叨,「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余爽戴上耳機,瞧窗外。過了好一會,車廂里安靜了。康隆側身,面朝余爽。她背對著他。
「是不是羨慕你弟媳婦?」他輕聲問。
余爽微微動了一下。也可以理解為是車廂晃動導致的身體微顫。她閉上眼,假裝睡著。
她不想回答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