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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5節

所屬書籍: 美人余

人事任命下來了。老大得走,去青海。

立人有些發愁。他覺得自己陷入到一種尷尬的境地。跟著走,這邊剛起步,就算借調,去了什麼時候能回來,難說。不走,新官一上任,他被邊緣化的幾率很大。他沒有背景、靠山,孤零零一個人,想要尋找新的靠山,更難。領導們喜歡一張白紙,培養自己的人,誰會接手上一任留下來的老臣。何況他也不算老臣。見識了大城市的風光,更見到兇險,狄立人如今才明白,當初那些老人不願意調任大城市,把機會讓給他,與其說是不自信,毋寧說是知道這裡頭水太深。在「根據地」做個中層,關係網是通的,一家老小都能照顧到,就這麼一輩子,安安穩穩,挺好。何必披堅執銳往前沖。不過,他們不明白,立人是有抱負的。他確實向為大眾服務,卻是想做出一番成績,不說彪炳史冊,起碼建功立業。只是這一切的實現,沒有權力是不行的。掌握權柄,才能更好的開展事業。可這其中的難度,不是一兩句話說得清的。歸根到底,他根基太淺。

到了大城市。他開始後悔結婚太早,缺乏戰略規劃,有點感情,享受點溫柔,大學畢業二十齣頭,他就把自己交出去了。現在看實在是個錯誤。婚姻跟打仗一樣,選擇什麼樣的戰友,太重要。尤其是他這種想要走仕途的人。不借力打力能行嗎?別說仕途,就是從商,看看那些成功商人的岳父,傻子都知道其中玄妙。立人結婚的時候還是太年輕。感情至上。家裡人又不懂得掌舵,才導致偏離了航向。

何況他現在跟余嘉根本無話可說。她關心他愛護嗎?特關心、極愛護,十個有九個半都會那麼說。這就是余嘉長期以來塑造的人設:賢妻。

可立人覺得,那不叫關心愛護,那叫巴結。看他發展得好了所以巴結。她全家都那樣。不成器的弟弟,他硬是幫忙扶到博士。麻煩一大堆的老丈人、丈母娘,還有七七八八的親戚。他還沒飛上天,他們恨不得就把他拽下來。他見不得這些人蠅營狗苟的樣子。他在外頭拍領導馬屁,回到家這些人拍他馬屁,他老感覺像在看自己的影子演戲,提醒他,「你有多可笑」。

立人喜歡那種任性妄為的人。因為他永遠別想做也做不到。

立人還覺得,余嘉根本不理解他。她甚至提過要一起回去。那不等於宣布他前半生的奮鬥全是徒勞,等於宣判他是一個逃兵,在人生的戰場敗下陣來,埋葬了自己的理想。人往高處走,來大城市,來為更多的人服務,產生更大的影響,這可是他的理想!理想!理想!知道什麼是理想么!那是可以讓人為之獻身的東西啊!她就不能提,不該提!愚加蠢,愚蠢!

不過可能直到現在,立人也沒能搞清楚理想和慾望的界限。反正,他跟余嘉談不來。兩地分居的時候好一點,她作為一個名義上的妻子而存在,真到眼前,同一屋檐下,他受不了,彆扭。就比如這次老大變動,他不可能跟余嘉討論。她一定大驚小怪,她一定首先想到自己。還有上次撞破「那事」。余嘉那種寬容大度的樣子也讓他難受。他寧願她鬧一場。她都不知道自己現在有多乏味。上次做愛是什麼時候?他不記得。他只知道她永遠平躺,一根木棍似的,直挺挺,全程無聲,乏味至極!他感覺自己根本是在跟一塊死豬肉作戰。他可能跟朋友說的話還比跟她說的話多。他不是沒想過離婚,幾年前就想過。每當這個念頭產生,他總要告誡自己,還不是時候。

欒承運找他找的正是時候。如果在過去,立人可能會推掉。無事不登三寶殿。欒大概要找他辦事。不過現在,立人心裡煩悶,有欒這個哥兒們打打岔也好。他們在不同領域,沒有直接競爭關係。立人在欒面前,可以稍微放鬆。

曲水蘭亭,雅廳,欒承運站在大理石案幾邊,舉著根大號狼豪筆,練字。立人在旁側看。

剛寫了忍字頭上那把刀,手機響。承運接。是女人聲音。聊了幾分鐘,掛了。

翁悅打來的,談點生意上的事。承運解釋了一下。立人笑說:「這下行了,放飛自我了。」

「生意夥伴,」忍字寫完了,欒承運放下筆,遠觀,「是你自己想放飛吧。」

「再婚的帖子別發給我,發了也不給錢。」立人開玩笑。

「從來沒想過,」欒承運換了張宣紙,讓開,把筆遞給立人,「不找那麻煩。」

立人站到案前,兩腳打開,扎馬步似的,一落筆不猶豫,寫了個「暢」字。

承運隨口註解,「惠風和暢,青山不礙白雲飛。妙!有大通必有大塞,無奇遇必無奇窮。」

立人嘆,「還是一個人好,自在,想幹嗎幹嗎。」

欒承運向前半步,走到他身邊,小聲,「別離婚。」立人每次見面都這個狀態。承運早猜出他在婚姻中的倦怠。其餘的,可想而知。

立人一怔。他驚嘆承運看透他心思。好在他一貫穩得住,面上看不出什麼,隨即笑道:「聽聽,可不可笑,自己離了婚,卻勸別人不要離婚。」

「麻煩。」

「我看你挺享受。」立人略帶揶揄。

欒承運道:「男人,只要你離了婚,只要你還有點錢,不算太老,鐵定有人打你主意。」

「那是你意志不堅定。」

「我也是人,我也有需要。」

「哦,知道了,把人肚子搞大了?」立人遞筆給承運,「你小心點,企業家玩女人,就是墮落衰敗的開始。」

「別,沒那癖好。」承運道,「你要有,跟哥兒們說,我帶你去,雙燕,你玩,我歇著就行。」

「你應該被逮捕。」

「冤枉。」

「腐化墮落,說的就是你們這種人。」

「我可是守身如玉,想著復婚呢。」欒承運嬉皮笑臉地。這話說得有點出乎立人預料,他知道承運說話,一向半真半假,真真假假,不熟悉他的人,容易被繞進去。但他狄立人卻能分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想著復婚」,這句話是真的吧。不過,立人跟祖良才認識,雖然不算熟——良才職位比他高。但拐著彎的,風聞良才最近談了個女朋友。說是還陪著打麻將。那人便是余夢。立人當然不會跟欒承運說。他只是覺得承運的痴心有點可憐、可嘆,還有幾分可笑。承運提筆,寫了一個「和」字,自言自語道:「室雅人和,和靜自然。」寫累了,兩個人又去喝茶。承運做生意發了點小財,但別墅抵押出去,款子一直回不來,所以等於是空財。沒落袋,都不能算是自己的。他急於打通關係。找立人,就是想問問還有沒有其他路子。此前他都拿錢生砸,披荊斬棘地,事倍功半。立人沒多說,只說自己老大要走。承運便不多問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問也沒用,他曉得立人也是勢單力孤。立人說:「找找辛家試試。」承運不說話。他覺得不妥,這個關係養了有日子,不能輕易用。而且現在環境微妙,辛家也不可能輕易出手。說白了,他跟他們什麼關係?太淡,連共同的利益都沒有。喝上茶,兩個男人不說話了,各想各的事情,各愁各的煩惱,能這樣相對飲茶,已經算難得。

一壺下去,承運覺得有義務聊點什麼,隨口一句,「嘉姐最近怎麼樣。」

立人快速掃一句,「還那樣。」看他口氣,欒承運意識到沒必要繼續往下問。

「沒意思。」欒承運忽然說。

「什麼意思。」

「到這個年紀沒意思。」欒感嘆,「什麼都是假的。」

立人長吁,「你小子好日子剛開始,少在這說風涼話。」

「是么?」欒問。手機又響,還是翁悅。立人聽到點聲兒,知趣走開。

考慮再三。狄立人還是委婉找「老大」表明態度,他願意跟隨,去青海。老大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只是說在哪都是為人民服務。還不是給答覆的時候。立人知道,即便走,也不會是跟著老大直接過去,估計只能用借調的法子。不過,走,還有路,不走留在這,死路一條。他現在只能學「上井岡山」,去開拓革命根據地。思思出國,基本定了,余義跑前跑後,全程輔導——他一個沒出過國的,反倒輔導沒出過國的。

立人給余義介紹了個對象,某得力大姐的女兒,外地人,本地戶籍,本科畢業,在某醫院檢驗科工作——那醫院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進去的。

小姑娘……哦不……老姑娘對余義還算喜歡。余嘉當然說好,余義卻有點意見。儘管他不敢太露出來,裡面有姐夫的面子。他希望最理想的結局是:女方看不上他,大家自在。余嘉勸弟弟,找個本地的好,她家裡能幫上忙,不那麼累,少奮鬥二十年。

看著姐姐說教的嘴臉,余義一方面認為,她確實是關心他,畢竟是親姐姐,另一方面,他又覺得姐姐太不了解男人。他讀到博士,就是為了「入贅」?他為什麼不能找一個自己喜歡的。男人追逐才快樂。他討厭那女孩的一張大嘴,笑起來牙床露在外面,他怕她生吃了他!他還是喜歡余蕊,哪怕她窮得住牛棚,野得他駕馭不了,她永遠都還是他心中最美的一道月光。得不到,想想總可以吧。相比之下,檢驗科女孩簡直俗不可耐。余蕊在奮鬥,她呢,無非是投好了胎,全靠父母。一點不可歌可泣。相反,余蕊身上卻又一種史詩般的美與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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