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立人的葬禮舉辦了兩場。組織安排一場。家屬安排一場。立人媽哭暈了兩次,她寧願替兒子去死。余嘉必須忍住悲痛,打點好一切,除了躺在醫院的余夢,余爽、余蕊,剛來大城市的余憩,還有元凱、康隆、欒承運都過來追悼,幫忙。死者為大,生前種種似乎都變得無關緊要,狄立人現在就是個好大哥、好乾部。組織給了立人一個烈士的光榮稱號。余嘉成為烈屬。
組織辦會,流程周全,葬禮司儀朗讀立人的生平小傳,余嘉耳朵蒙蒙的,像堵了水,她痛苦,她自責,她後悔怎麼沒有立刻跟到西北去,如果她跟去,是不是事態會有所不同,或者當初她同意離婚,他是不是就不會遠走?……腦子裡有一萬種可能。都沒用。
人死不能復生。
追悼詞念完了,全場靜默,立人爸媽已經被架走,大家都轉頭看余嘉的反應。余嘉愣了一下,摟住女兒思思,跟著,放聲大哭。哭聲隨即四起,混成一團,共同哀悼這位人民的好乾部。好一會兒,哭聲漸漸消歇,大夥都勸余嘉節哀。乍一安靜,有個女人卻還在哭,聲調格外哀慟。
在場者詫異,看著她。那女人連忙收了淚。余嘉本能地覺得不對,她是誰?能比她這個正牌妻子還傷心還欲絕,她懷疑這女人跟立人有故事。
立人生前,余嘉不是沒調研過,可單位但凡認識他的人,都說狄老師特別正派——看到這個女人,余嘉似乎明白了,他不是和尚,並非沒有紅顏知己,只是,就算看清了,好,去查,查明了,又有什麼意義呢。人都已經不在了,她去查,只能是給死去的丈夫抹黑,讓自己沒臉。
過去的故事,就讓它隨著立人,付之一炬。可是,痛卻像一顆鋼釘,打入余嘉的心裡。她終於明白立人始終堅持離婚的緣由,這個理由,她恨,但也接受——在他死後接受。他有罪,罪大惡極,但他用一死還清了。從此以後,他永永遠遠都是模範,都是烈士,都是好人。
立人一走,從狄家到余嘉,格局頓時為之一變。思思擔心老媽,問她還要不要繼續留學。余嘉道:「留。」她必須完成立人的遺志,把女兒培養出來。哪怕砸鍋賣鐵。立人妹妹聽說思思對留學的疑慮,問侄女:「你媽不讓留的?我不答應。」為同一個目的,卻走出了分叉。
葬禮剛結束,由立人妹和妹夫出面,狄家對立人和余嘉的住處進行了「查抄」,立人的身份證、銀行卡全部搜走,又去單位拿了撫恤金、公積金等等。余嘉沒爭。她知道,他們恨她,他們恨她沒照顧好立人,他們恨她「貪財」、「圖舒服」,不願意跟立人去西北,他們恨她八字太硬,克夫,他們恨她讓人老幾輩的希望全部破滅!
可是,誰又能知道事實恰恰相反!余嘉心裡難受,憋得慌……屋子裡空蕩蕩的,思思被她姑帶走,去賓館陪爺爺奶奶。余嘉一個人坐在客廳里,桌子上放著《資本論》,這是她搶救下來的,立人的遺物。原本立人妹想把這個也拿走。立人的遺像掛在客廳正中牆上,似笑非笑,彷彿在天國看著余嘉。他偉大,他光榮,他為老百姓獻出了生命,誰能知道,他生前正打算跟妻子離婚。
余嘉不能說,一輩子都不能說,她必須維護立人的形象。她忽然覺得很諷刺,曾經,她死都不願意離婚,誰能想到一語成讖。只不過,死的不是她。現在立人肉體殞滅,她永永遠遠不必跟他離婚了,她將永遠是狄立人的妻子,烈士的妻子,這個名分,會跟隨她到生命的盡頭。她也註定永遠生活在立人的陰影之下。
余義推門進來,手裡拎著打包好的飯菜。放到茶几上。余嘉說不想吃。
余義為姐姐擔心,姐夫沒了,姐姐以後怎麼辦?他和家裡已經開始商量這個問題。只不過,還沒有跟余嘉正式提出來。立人不在了,余嘉在大城市還有意義么。她那份雞肋工作,沒有了立人庇護,還能不能、要不要做下去。而且,這套房子是立人單位分的,只有使用權,沒有產權,當然,余嘉可以繼續住下去,但狄家人未必同意。還有立人的遺產,亂七八糟的許多事,得一件一件捋清。余義打算送姐姐回老家休養一陣,當然,一切還是以余嘉的意見為主。余義跟那女博士處得不錯,已經有談婚論嫁的打算。可姐姐目前這狀況,余義不敢提,他的喜事,只能襯托得姐姐更加落寞。
沒過多久,思思回英國讀書,狄家人開始行動。他們提出個困難,立人妹夫做生意,在大城市走動,還有家門裡的侄子在大城市的律所實習,缺房。想住到立人家。余嘉明白那意思,這是來搶房子的。這房子,她沒有所有權,只有使用權——狄家人認為他們也能使用,平起平坐——他們對余嘉的恨意並沒有半點減少,相反,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恨更入骨,這麼一個寶貝兒子、給力大哥,交到她手上,豎著出去,橫著進來!什麼主婦!什麼女人!余嘉不想吵架,只能先退一步,到余夢那避避風頭。
余夢的腿和胳膊都還沒好,余嘉來,兩個人同病相憐,更加惺惺相惜。
余夢嘆:「流年不利,是不是該找小康算算。」
余嘉道:「算了又能怎麼樣,該經歷的還得經歷,命。」余夢說養養再說。她們都身心俱疲。余夢跟良才分了手,不再聯繫。網上的謠言,欒承運出面平了。有關部門找余夢問了問情況,沒有繼續動作。
余夢算平穩過關。不過,從這場鬧劇中,余夢也吸取教訓,找官員太危險。他們顧慮太多,很多都沒有走入婚姻的打算。欒承運這次表現不錯,余夢心裡有數,但卻並不打算承他的情。她寧願相信,他是為兒子做的。
余嘉同樣愁悶。丈夫去世,婆家相逼,等於後花園被洗劫,更微妙的是,立人一走,她發現單位那些人對她態度也有了變化。下崗是不至於,這工作只要她願意,能做一輩子。只是,善良的,對她報以同情,她覺得難受,不善良的,對她的態度已經有所轉變——頭上沒有立人這把傘,想下雨就下雨——過去她妻憑夫貴,現在只能蟄伏。余嘉不是沒想過回老家。可是,回老家就能解決問題嗎?在大城市,她耳朵根子還能清靜點,到了老家,圈子那麼小,她一定顯得比在這裡還可憐。那種周圍人的同情,會讓她受不了。她現在是寡婦,在那些老家人眼裡,比離婚還慘!
嘉住夢這,余蕊一個禮拜來看一次,連帶照顧、安慰兩位姐姐。每次蕊來,余夢都要問,「那賤人最近怎麼樣?」沒辦法,余蕊只好把翁悅的近況簡單說說,真真假假,但掌握一個原則,只說壞的,不說好的,內部一片祥和,外部戰火紛紛。余夢聽後滿意,不忘點評,「女人,還是善良點!」余蕊能感覺出來,夢姐已經迫不及待想要骨頭趕緊好,趕緊復出,捲土重來。她倒沒覺得余夢在良才那一戰中傷得有多重。她羨慕夢姐的自愈力,屢敗屢戰,越戰越勇。反觀自己,自打跟史分手後,至今沒有開張。她甚至有點懼怕戀愛。又或者,像妹妹說的,她還對白元凱戀戀不忘?
現在不可能了,余憩一進入公司,元凱就對她十分關照,走步帶著。意思似乎很明顯。余蕊這個做姐姐的,決定退避三舍,成全妹妹。余蕊更擔心嘉姐,中年喪夫,等於失去了全部的依託和驕傲,頂著烈士家屬的名頭,那還不得一直貞節烈女下去?怎麼再找,怎麼再婚?何況嘉姐又是個古典女人的性子,社交窄,路不好走。她跟余夢私下嘀咕過。
「這怎麼弄?」余夢著急。
「過二年再說。」余蕊分析。
「我看她鐵了心當烈婦。」
余蕊沉默。余夢問:「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轉運呢。」余蕊笑道,那得找康隆算算。余夢等不及,不到周末,她就打電話請康隆和余爽過來。康隆帶了只簽筒。按長幼,康隆把簽筒遞給余嘉,讓她搖。余嘉連忙說不用。
余夢道:「大姐,搖吧,還能差到哪兒去,看看路。」余嘉還說謙讓。康隆笑對余爽,「你先來吧。」來就來,余爽不客氣。余夢家裡有個香桌。供著白瓷觀音像。余爽朝蒲團上跪下,閉上眼,搖動簽盒。一會兒,果然竄出來一支。捏起來交給康隆。
第三十二簽:劉備求賢。
康隆拿手機查了簽書,讀:「前程杳杳定無疑,石中藏玉有誰知;一朝良匠分明剖,始覺安然碧玉期。中籤。此卦剖石見玉之象。凡事著力成功也。」
余嘉不語。
余夢插話,「小爽,聽明白了么,這讓你跟小康趕緊結婚,這意思很明顯,他是個玉,但是看上去石頭,你得鑿他。」余爽不好意思,說根本不準。
余嘉對康隆,「給解解。」
康隆笑說:「中籤,無功無過,只要努力就有結果。」
接著余夢搖,她身子不能下跪,就靠在沙發上,朝觀音方向搖動簽盒。掉出來一支。余夢不敢看,先念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