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裡幾年一次的輪崗,余嘉被調換到資料室。
算對她的照顧。這是多少生活無虞的中年婦女夢寐以求的職位。大大的辦公室,僻靜的角落,天不管地不問,出版社的人,除了剛進社的新員工,沒幾個人會去那看書。
這崗位原本是一位領導親戚的。她今年退休,空出位子。資料室曾是社內婦女們的八卦集散地。可余嘉搬到那兒之後,來客愈發稀少,她剛死了丈夫,無權無勢,婦女們也懶得去巴結。也怕沾了她晦氣。
因此,余嘉基本上午進了那間房,除了傍晚的一點夕陽從窗戶頭射進來,其餘時間,她感覺根本就像坐在冷宮。一個人,萬籟俱寂,余嘉感到恐怖,日子就這樣過去么,就這樣坐十年,然後退休,順理成章地走入老年生活。
她不敢想。失去了立人,失去了家庭,思思將來也有自己的生活,她怎麼辦。孤苦伶仃。關鍵,還那麼無足輕重。過去,她覺得自己在家裡舉足輕重,現在,家沒了。她一下也沒了依託。余嘉危機感十足,認為不能這樣下去。可是,不這樣又能怎麼樣呢。
她想到了白元凱,上個禮拜,在余憩的陪同下,她到曲社拍了一次曲。她見余憩工作做得興興頭頭,也存心想著,是不是可以請元凱,或者余夢介紹一份工作。哪怕去余夢的美容院做事,也比窩在這強。
余嘉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她覺得自己年紀太大了,跟余憩比,合適嗎?余憩能從助理做起,她能嗎?就算她能,別人要嗎?去余夢的美容院,她願意做技師,余夢能答應嗎?余嘉不想讓朋友覺得,跟她相處,跟她交往,是一種負擔。
這一季唯一的好消息是余義訂婚了。跟那個臨朐女博士。訂婚宴余嘉主持,在大城市的朋友都來了,余夢給了個大紅包,余爽、康隆、余蕊、余憩、元凱悉數到場。大家都對女博士交口稱讚。
余嘉知道弟弟過去鍾情於余蕊,不想他見人思過去,便把余蕊的位子安排在最遠端。這日,余義大醉。余嘉知道弟弟的苦處,那感覺彷彿是駱駝祥子找了虎妞。不不不,女博士比虎妞強多了。不是每個喜歡的,都要據為己有。從眼下的情勢看,立人去世,余家在大城市很難立足,余義能聯合女博士,共同組建一個家庭,也算符合婚姻的本質。
婚姻是合作性的,你耕田來我織布。
筵席落幕,余夢沒走,幫著余嘉善後。余
嘉問:「怎麼樣?」
余夢抬頭,知道她問對女博士的感覺,「還行。」
「說實話。」余嘉微笑。
「人挺好。」余夢不得不委婉。
「就是長得不咋地。」余嘉幫她說。
余夢呵呵一笑,在嘴上比划了一下,意思說準新娘有點齙牙。余嘉苦笑,「只能圖一頭。」余夢道:「是,圖一頭,不過就怕……」她沒往下說。余嘉懂。就怕現在是圖的學歷工作,將來成功了,又要換老婆。
余嘉相信余義的人品,可這跟人品也不是絕對有關係。她現在對男人沒有信心,哪怕是自己弟弟。
工作的煩惱,余嘉沒跟余夢提,余夢走得路子野,都靠人。她學不來。她傾向於實幹。余嘉打算諮詢諮詢爽。立人的大日子,欒承運帶了幾個朋友拜訪余嘉。都是立人過去結交的,跟欒也認識,只是立人升職後,有段沒聯繫,發喪也沒通知到,現在人家知道了情況,一定要來隨份子,看看嫂子。
余嘉租的小房子里,四個男人,除了承運,其餘三個狠誇了立人一通。說他清廉,講義氣,對老婆痴心,對女兒好。都是發自真心的。余嘉聽著,臉紅一陣,白一陣。立人啊立人,你倒是贏得生前身後名!幾個人又坐了一陣,欒承運送三個朋友走。他再折回頭,跟余嘉多說兩句。余嘉看欒的表現,便知道他明白立人的「真面目」。
「你信么。」余嘉問。
承運問什麼。
「他們剛才說的那些。」
欒承運笑,不語。
余嘉忿忿,「蓋棺定論,他現在就是一個好人,完人。」
「本來也是。」欒承運依舊含笑。
「行了,老欒,我們是多少年的交情,不用說假話安慰我。」
「真的。」欒追加一句。
「他在你面前怎麼評價我?」余嘉忽然有點好奇。
「說你不容易。」
「可能嗎?」余嘉冷笑。
「千真萬確。」
「你是個好人,」余嘉說,「我理解你的想法,你肯定認為,立人已經走了,我過得好很重要,所以,何必跟我說實話。他死之前還在跟我鬧離婚,你知道嗎?」
「聽他說了。」
「他在外面……」余嘉說不下去。她不想當著朋友揭丈夫的短,畢竟他還是孩子爸爸,是烈士。
「這是誤會。」
「誤會?葬禮上哭得最厲害的女的,記得么。」
「那是他資助過的一個人,後來到這邊工作。」承運說。資助過的人?什麼時候的事?是調研過程中資助過的。欒承運又補充,說那人是地震孤兒。立人關照過。越來越詳細。余嘉努力回想,葬禮上的那個女人……忽然覺得愧疚,她太不了解立人。難道,他真是個好人?!不,是好人也不行!她仍舊恨他,因為他不愛她,她付出了所有他也不愛她!
欒承運又問了問余夢的事。余嘉能感覺到,他對余夢余情未了——離了婚的,還想著念著,立人生前倒還沒來及跟她離婚,卻已經情斷義絕。
諷刺吧!
余嘉換話題,聊了聊在單位的苦惱,欒承運想了想,說這樣下去也不是事。他給余嘉指了兩條路,一,跟有的女人一樣,在人上下工夫。不用說,暗指余夢。余嘉搖頭。「還有一條路。」欒承運說,「自己干。」余嘉問幹什麼。欒承運說,那得看你喜歡什麼,想做什麼,擅長什麼。余嘉為難,多年以來埋在婚姻里,她喜歡什麼?想幹什麼?能幹什麼?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她喜歡崑曲,能當飯吃嗎?擅長做飯算不算?可總不能去給人當保姆、小時工。余嘉想得頭疼,只能暫且放一放。
當了董助理之後,余蕊忙了一倍不止。葉察偶爾幫忙,指點,雖然放過狠話,可事情真到跟前,他也不忍心不伸把手。余蕊現在非常佩服葉察,佩服他能在翁悅和韓廣之間做橋樑。比如現在,偶爾,韓廣會問問翁悅的行程,翁悅呢,幾乎每天都會要求余蕊向她彙報韓廣動態。韓廣命令余蕊,用真真假假法。不用都說實話。
這一陣,韓兮倩回來,欽點余蕊陪同。等得知這個「小姐姐」當了總助,兮倩一笑,說:「是我小姨安排的吧。」余蕊詫然。兮倩道:「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不過請她放心,只要有我在,她和我爸,永遠沒機會。」家務事,余蕊聽著,不插話。
兮倩逗留三天,又讓余蕊約白元凱學長。余蕊假裝打了個電話,打給妹妹,轉告給兮倩的事,元凱近幾天不在本市。外出開會。余蕊看出端倪,必須「保護」白元凱,這塊肥肉,她得為妹妹留著。
接連幾個大會。秘書處都安排余蕊跟著。會後大佬們吃飯,余蕊站在後頭招呼著,幫韓董夾菜。吃完飯,是個茶會,一群人坐在那喝茶論道,余蕊有點吃驚。她看到余夢夾在當中。笑語盈盈。
余夢看到蕊,愣了一下。然後裝作不認識,繼續談天。直到結束,回到家,余蕊才接到余夢的電話。
「小蕊。」余夢聲音依舊甜美。
余蕊招呼一聲。
「我在你家樓下。」余夢說。
余蕊嚇了一跳,這幾點了,還出現。
「路過,捎帶把幾個產品你,德國貨,我用著不錯。」
余蕊連忙請夢姐上來坐坐。余夢卻讓她下來一下,她著急回家,不能久留。
余蕊上車,余夢立刻遞上一大包化妝品。余蕊抱著。嚯,夠用到明年。余蕊說了聲謝謝。
余夢故做生氣,「你當我是姐姐不。」
余蕊說當然。
余夢嗔,「換了這麼吃香的崗位,不提!」
余蕊無奈,「不是我要換,是公司非讓我……」她實在覺得夾在中間難受,她猜想,夢姐估計是想報仇,她大概聽說了,那次委員換屆,翁姐和夢姐結下了梁子。韓廣是幕後黑手。
余夢搶白道:「你以為我要幹嗎?潑硫酸?還是潑糞潑尿?是有幾個項目要合作,找韓總談,老找不到人。你要還是我妹,你就漏點風。」
余蕊為難,上總助這一步,葉察說翁悅已經把她查得個底朝天。翁悅知道她跟余夢的關係——所以更要用。余蕊認為,這是翁悅想打擊余夢——你看,你的小妹都成我的小妹了。誰成功誰失敗,一目了然。可越是到這個時候,余蕊越不能明顯站隊。未來誰能說得准?誰知道哪塊雲彩下雨?不等余蕊推辭、分辨,余夢便催促她下車。余蕊只好下車,道別,抱著化妝品上樓。
刷牙的時候,翁悅又來電話,盤問。她只好扼要說了。洗好澡,終於能休息,巨大的疲倦包裹著她。做人難,做女人難,做一個必須八面玲瓏的女人更難。
余蕊意識到自己還是做不到夢姐那樣。她有心機,卻沒有狠勁,有思路,卻不能執行,說到底,她內心深處還是存著一份憨直。余蕊覺得自己現在簡直就像個三面間諜,信息樞紐,韓廣、翁悅、余夢,都企圖從她這獲得情報。不過,說什麼,不說什麼,余蕊感覺尺度非常難以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