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連慎仍然微含笑意可是語氣卻認真起來:「我有一句話,你一定要記住。易連愷確實是喜歡你,可是你說得對,真的要危及身家性命時,他也不會將你放在心上。你日後在他身邊,一定要千萬小心。他這個人,薄情寡義,深不可測。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
秦桑說道:「多謝二哥指點,這兩個月承蒙二哥照拂,秦桑無以為報。」
易連慎卻笑起來:「我照顧你可沒存什麼好心,至於報答么……那也不用了。」他以箸擊碟,曼聲吟哦:「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吟道「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的時候,反覆詠嘆,似乎不勝唏噓。而吟完最後一句「天下歸心」他卻慢慢浮起一個笑容:「天下歸心……天下歸心……」說著仰天長嘆,「其實要這勞什子天下又有什麼用?浮世秋涼,不過夢一場罷了!」將桌上的碗筷「光朗朗」全都拂到地上去,門外的衛士聽到這樣的聲響,不由的端槍沖了進來。見只是碗筷落地,易連慎和親桑都好端端的坐在那裡,並沒有出其他的事情,於是復又退了出去。易連慎說:「三妹,我有一件事託付你,請你務必答應。」
秦桑道:「二哥請講,但凡秦桑能辦到,必當竭力而為。」
易連慎道「我做的事情,你二嫂都不知道,她其實也挺可憐。我背著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下場,不應連累了她,日後請你要多照應她。」秦桑大吃一驚,起初只以為戰況不妙,但聽到易連慎這句話,才知恐怕不只是戰況不妙,只怕已是大敗。
秦桑道:「二哥請放心,秦桑會儘力。」
易連慎笑了笑,說道: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妹子,該當有多好。
那天晚上,槍聲一直沒有停歇,激戰一夜。大少奶奶嚇得睡不著怎麼那槍聲就在府外頭響?他們要打進了怎麼辦?二弟要輸了怎麼辦?這可怎麼才好?秦桑一直安撫她,兩個女人差不多睜眼等到天亮,天剛蒙蒙亮,槍聲就停了。炮聲是早就停了,四下安靜得幾乎詭異。大少奶奶又貴在窗前念念有詞,這次秦桑隨他去了,人的神經緊繃到了極點還不如有點信仰,這樣心理上才會覺得安慰。房門被打開的時候,秦桑將大少奶奶拉在自己身後,隨手操起一把剪刀,那剪刀還是前陣子剪袍子時用過的,就放在桌上。沒想到走進來好幾個人,打頭的正是潘健遲他穿了軍裝,她都有點認不得他了。太陽從他身後照進來,他整個人都是模糊的,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看見他,他在學校操場生根幾個男生說話,那時候陽光如金子般清澈,他轉過臉來對著她笑,連眉梢上都洋溢著陽光似的輕暖。她差點叫了一聲「望平」隔著數載的歲月,一切竟然早已物是人非。而命運如此滑稽,又如此殘忍。潘健遲躬身行禮,說道「少夫人,公子爺讓我來接你。」
易連愷自己並沒有回易家老宅,因為易家老宅之外聯軍曾與易連慎的衛軍激戰,所以牆上、大門上、青石板台階上,到處都是血跡。地上躺著橫七豎八的屍體,有的還沒有僵硬,有的連眼睛都沒有閉上,更有的肢體不全,或者被榴炮打中,死得慘不忍睹。秦桑被潘遲健帶來的人連攙帶扶走過去的時候,只覺得一陣陣發暈。竟然死了這麼多人。汽車將他一直送到城防司令部的行轅,將她安置在一間屋子裡,沒一會又接了朱媽並其他幾個女僕來。
自從回到易宅被軟禁後,她也沒見過朱媽和自己的女僕。朱媽上前來便摟著她大哭了一場,說:「我的好小姐,沒想到還能見著你。」
秦桑覺得自己像是做了個夢,夢醒來仗已經打完了,一切日子又回到了從前,一切都已經像從前一樣了。她不知易家老宅里情形怎麼樣,潘健遲將他送到這裡來之後就走了,外頭走廊里靜悄悄的,房門口站著兩個衛兵,她讓朱媽去叫了一個來。
那衛兵對他極是恭敬,說道:「夫人,現在街上還有流彈,為了安全起見,全城已經戒嚴了。」
秦桑知道急也無用,只能見著易連愷再想辦法。朱媽還在絮絮叨叨,因為她們的一應衣服都還在易家老宅,朱媽說道:「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帶,也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回去大宅里去。」秦桑想起出門時看到的那些屍體,心裡一陣陣覺得發寒,心想如果自己是易連愷,只怕這輩子都不想回老宅去住了。
天黑吃過晚飯後,走廊里傳來一陣皮鞋的聲音,外頭還有上槍行禮的聲音。旋即,房門被推開,易連愷走進來,秦桑沒見過他穿軍裝,只覺得好生不習慣,他比從前瘦也比從前黑了,幾乎像陌生人似的。朱媽還惦記著當初火車上的事,見著他仍舊板著面孔。
易連愷摘下帽子,隨手交給潘健遲,笑著向她臉上看了看。說道:「你氣色倒還不錯。」等到潘健遲和朱媽都退出去了,秦桑才淡淡地說了句「司令好」易連愷將皮鞋脫了,換上拖鞋,一邊笑一邊說:「得啦,別寒磣我了。我知道你記恨我呢,我給你賠不是還不行么。」
「你把二哥怎麼樣了。」
「我能把他怎麼樣啊?」易連愷將她的肩膀扳過來,收緊了手臂摟住她,「你怎麼不問問我怎麼樣了?這些日子沒見,你就一點也不惦記我?」
秦桑推開他:我惦記你做什麼,還嫌那一腳踹得不夠么?
易連愷並不惱怒,反倒笑嘻嘻的:那不是事出有因,不得已么。我在這裡給你賠禮,要不,你還打我,好不好?他平日皆是驕淫跋扈,對著她也沒多少耐性,通常兩人都是針尖對麥芒,不是大吵便是大鬧。今日這樣低聲下氣,實屬罕異,秦桑覺得他真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和從前大不一樣,可是哪裡不一樣呢,又說不上來。
秦桑沒心思與他糾纏,於是說:父親到底怎麼樣了?我想回去看看還有大嫂二嫂。父親大人重病未醒,也不能移動,有一幫大夫守在那裡呢。
他輕描談寫地說「你明天再回去看也不遲。」
秦桑道「你怎麼跟沒事人似的,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你都不回去看一眼,單單把我接出來,若要旁人知道了,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易連愷冷笑道:「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什麼時候把我當成是人。那種日子我是過得夠了,到了今日,不過是他們咎由自取。我倒要看看誰敢說什麼。」
秦桑氣的回過頭去不理他,他倒又笑了,伸手逗逗她的下巴,「真的在生氣?你氣性怎麼這麼大?我那一巴掌不是打給別人看的么?你要真生氣,我讓你打回來好不好?」
秦桑道:「誰稀罕打你。」
易連愷笑道「你不稀罕我我可稀罕你!」
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易連愷仍舊不肯讓秦桑回易宅去。秦桑無可奈何,只得遣朱媽回去看望大少奶奶,誰知到朱媽帶回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二少奶奶死了。
秦桑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久,方才問,「那二哥呢?」易連慎倒是逃走了據說是那天夜裡槍戰正激的時候趁夜逃走的,當時城中大亂,衛隊拚死護著易連慎逃出了城外。不過易連慎雖然逃走了卻沒有帶走結髮妻子,第二天一早,二少奶奶就喝花露水自殺了。
秦桑聽見消息,不顧衛兵阻攔,硬是闖出行轅,回易宅中去了一趟。易家大宅早已清掃了一遍,那些屍首早就無影無蹤,血跡都被洗的乾乾淨淨。二少奶奶已經小殮,靈堂就設在她原先住的屋子裡,秦桑回去的時候,倒是大少奶奶拉著她哭了一場:「二妹怎麼這樣想不開……就算不為她自己想想,也要為她肚子里的孩子想想,一屍兩命真是作孽……」倒不是想不開,是非死不可。
秦桑幾近冷靜地想到,那日易連慎托她照顧自己的妻子,未必就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只不過他還是太大意,總以為不過一介女流,又是嫂嫂,易連愷未必會那樣心狠手辣,沒想到還是斬草除根。她因為這件事情大大地同易連愷慪了一場氣。無論如何就是不理他。更兼易繼培病著,她每日都要回易府,大少奶奶一直侍奉在易繼培病榻之前。易繼培當日病勢十分兇險,幸得易連慎當時就請了德國名醫醫治,實行了手術。雖然病後易繼培一直被軟禁靜室,反倒利於養病。這些天來以恢復了不少,雖然不能說話,可是已恢復了神志,偶爾可以睜開眼睛了,亦能認出人來。易連愷因為軍務繁忙,所以回來的時候少,不過也盡量抽工夫塌前盡孝,更延請了東瀛的名醫來替易繼培治病。
秦桑數日不理睬易連愷,也不願同他說話,可是見他命人請來東瀛大夫,實在是忍不住了。她趁著易連愷回來探病,還在花廳里沒有走,便走進花廳對易連愷說:「我有話對你說。」她已經數日不曾與他講話,人前亦不理睬他。易連愷見狀便揮了揮手,於是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潘健遲最後一個退出,還識趣地替他們掩上門,帶著衛士退得遠遠的,方便他們夫妻說私房話。
易連愷便笑了笑:「怎麼?氣消了?」
「父親素來最討厭日本人,總說他們是狼子野心,你怎麼還能請個日本人來替父親看病?」
易連愷道:「父親又不知道他是日本人,再說這個日本人醫術很好,能治好病就是好大夫,何必要拘泥他是不是日本人。」
秦桑問道:「剛才我聽見那個日本大夫說英文,要將軍港租借給日本人是不是真的?」
易連愷本來並沒有生氣,聽到這句話才慢慢收斂起笑意:「這是公事你不要過問。」
「軍港是國土,我身為國人,為什麼不能過問?」
易連愷冷笑:「還真是反了——你以為你是誰?別以為這幾日我哄著你,你就把自己當回事了。什麼時候輪到你過問我的公事,便是將永江之南符義數州全都割讓給日本人,那也輪不到你多嘴。」他一句話未落,秦桑已經舉起手來拼盡全力狠狠給了他一巴掌。易連愷下意識往後一閃,這一掌便只打在他的耳邊,可是他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虧,揚手便要打回去,秦桑倒是不閃不避,反倒仰起臉來:「你打吧,你最好開槍打死我,我怎麼就嫁了這樣一個人……」她不知不覺間眼淚竟然已經落了下來,「這是賣國你知道嗎?」
易連愷大怒不發一言氣沖沖就拂袖而去。
秦桑倒是傷心到了極處,不由地伏在桌邊,嗚嗚咽咽的哭了一場。她起初對這樁婚事,不過是隱忍度日,易連愷雖然不學無術,她也只是多加忍耐,只是沒想到事到如今他竟於大節有虧。與家人毫無手足之情,甚至逼死兄嫂。與國家則為一己私利,竟然租借軍港給外強。自己嫁了這樣一個人,委實是生不如死,她哭得厲害,只覺自幼到達,從未傷心如此。哪怕當初被迫要嫁給易連愷,她也並沒有流過眼淚,那時候覺得再苦也是可以熬下去的,沒想到今日心灰之餘,竟然忍不住如此痛哭。眼淚浸濕了衣袖,衣料上的雷斯刺得人臉冰冷冰冷,卻是透骨的酸涼。也不知哭了有多久,身後卻有人輕聲叫道:「夫人。」
她回過頭看,原來竟是潘健遲。她看看他的樣子,目光中竟然微帶憐憫,更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神氣,彷彿是欲言又止。她本事討厭易連愷到了極點,先下覺得果然潘健遲與他是一丘之貉,方才能臭味相投。於是更覺得厭惡連話都不願與他多說,當下拭去眼淚,冷淡的問:「什麼事?」
「公子也說夫人不舒服,命我先送夫人回行轅去休息。」
「我不回去,我就在這裡。」
潘健遲道:「夫人還是先回去休息吧,和必要讓屬下為難。」
秦桑忍不住怒道:「你儘管去告訴你們公子爺,我再不能同賣國賊同處一室,我決意離婚,如果他不答應,我就直接向法庭起訴,請求判處我們的婚姻解除!」
潘健遲似乎微微意外,不過旋即道:「夫人息怒,公子爺雖然行事有不妥之處,擔待夫人之心,夫人應該會明白。況且婚姻大事,夫人不要賭氣,總不至於為幾句口舌之爭,鬧的貽笑中外。再說公子爺在軍事上的決策,也是出於不得已……」
「便有一千一萬個不得以,我也不能苟同。你去告訴他,我無法忍受他的所作所為。他現在權高位重,大權在握,我下堂求去,並不礙著他什麼,他另擇佳人,另選良配便就是了。他這樣的行徑,恕我沒辦法再做他的妻子。」
潘健遲道:「夫人這是氣話,公子爺雖然名為統帥,但實際上聯軍乃大部分是李重年的人馬,這樣的雜牌軍,統帥不易。如不是為了儘快結束戰事,也不會出此下策……」
秦桑打斷他的話,「你不用替他說辭,總之我心意已決,如果他不願意,我便上法庭去。」
潘健遲微微嘆了口氣,說道:「夫人何必為了公事和公子爺賭氣,再說軍港只是只不過是租借而已夫人為何不能體諒?」
秦桑冷冷道:「數年前你我上街遊行,反對政府租借惠島給德國。你曾經對我說,列強之心,路人皆知。一寸山河一寸血,便是流盡了這腔熱血,也應守護國土不可失。那個時候的你,可不像現在這般,去了幾天日本,變聲生成了漢奸。你貪圖富貴我不怪你,你追隨易連愷我不怪你,唯獨你要幫著他做漢奸,我萬萬不能忍。他不配做我的丈夫,至於你,我也深悔從前與你相識相知,我勸你還是好自為之,不要為虎作倀。」
潘健遲似乎沉默了片刻,方才低聲道:「小桑,我有話對你說。」秦桑聽著他叫自己「小桑」,這是他們原來相交之時,他對自己的昵稱,奈何此時聽來,並不覺得有半分親切,反倒更添反感,她嫌惡地皺起眉頭來:「我和你沒有什麼好說的,你快走吧。」
潘健遲見他這樣子便知她脾氣執拗,卻是輕易不肯轉圜的,於是微一沉吟,轉身卻走到窗邊去,掀起一角窗帘紗,向外張望兩眼,見院子里並無其他閑人,兩三隻麻雀落在冬青樹後的草地上,踱著步子在那裡啄食草籽,四下里十分安靜,只有月洞門外持槍的衛兵,不是的晃一晃挎著的長槍。他重新走回她身邊,低聲道:「小桑,我有一件事情想拜託你。這件事情如果不是沒有法子,我也不會向你開口。你若願意幫忙,我不勝感激,如果你並不願意,我也並不勉強。」
秦桑見他這樣說,心下覺得奇怪,但語氣依然是冷冷的:「什麼事?」
「李重年前幾天見過一位日本特使,他們密談了半刻鐘,談話內容沒有人知道。後來李重年有一封密電是發給易連愷的,密電沒有經過第二個人之手,直接由機要秘書送給易連愷。我想辦法看到了這封電報,我看到的是一組數字,沒有解碼因為解碼本由易連愷親自隨身攜帶。我知道解碼本就在易連愷隨身的公文包里,那個皮包是義大利特製的,有個特別複雜的密碼鎖。」秦桑萬萬沒有想到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怔怔地看著他,就如同不認識他一般。
潘健遲擔心隨時有人回來,語氣更加匆忙:「小桑,我也不知道公文包的密碼。你能不能想想法子,在易連愷開公文包的時候,查一查那份電報到底說的是什麼?」
秦桑好像過了幾秒鐘都沒有說話,臉上的血色都消失殆盡,只是看著他:「你要做什麼?」
「現在符遠局勢複雜,李重年大部在紀安按兵不動,城內的易連愷肯定是一顆棋子,如果知道日本人和李重年要做什麼,我們就可以想法子阻止他們。」
「我們?」她嘴角微顫,連聲音都開始發顫「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什麼人,不重要,小桑,這件事情很危險,我私心裡並不願意你牽扯進來,如果不是情勢急迫,我不會對你說這些,再晚也許己來不及了。我跟易連愷的時間太短,他還沒有真正的信任我,很多很重要的東西我接觸不到,但這次事情緊急……」
「你瘋了……這事如果讓人知道,你還能活么?」她忽然漸漸明白過來似乎是不認識他一樣怔怔地看著他,「你難道是為了這個才留在易連愷身邊?你真的是不要命了!」
「小桑,」他用很輕的聲音打斷她,他甚至還笑了一笑,「我對你說過,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比我的命更重要。如果你願意幫我,我很感激你,如果你不願意,那你就去告訴易連愷好了。」
秦桑看著他,說不出心裡到底是怎樣一種感受,驚懼、彷徨或者是說不出的一種恐慌,眼前的男人他早已並不認識。不過是短短數載,她和他曾今遠隔重洋,如今近在咫尺,卻是咫尺天涯,適才與易連愷爭吵的時候她一腔激憤之意,可是現在卻漸漸冷靜下來。他到底在做什麼——她突然有一種深層的恐懼,她是非常少覺得恐懼的潘健遲就站在她面前,或者說,酈望平就站在她面前,他這樣坦然地將所有事情對她說出來,因為什麼?因為他們曾有過的過去?他甘冒這樣的奇險,為什麼卻這樣信任她?他就不怕她真的將此事告訴易連愷?
「你簡直是瘋了,如果易連愷知道他不會放過你的。」秦桑道:「我不會告訴易連愷,但我希望你不要做這種事,太危險了被任何人發現都是死路一條。你有沒有看過他殺人?他真的會殺人的,你有沒有見過督軍府里屍橫遍野的樣子?還有二嫂……二嫂不過是一介女流,對二哥做的事都並不知情,又妨礙到他什麼?他連手足之情都沒有,你指望他怎樣對你?一旦被他發現你肯定不會有活路,這是太危險了,你不能這樣。」
「我危不危險並不重要。」潘健遲——不,酈望平只是望著她,平靜得近乎從容的望著她,就像是從前,問她瑣碎一件小事一般,他只問她:「小桑,你肯不肯幫我?」
秦桑覺得自己像是做了個噩夢。夢到潘健遲平靜的對自己說出一番話,平靜的他幾乎不能相信。可是是真的,她心裡非常清楚,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對她說出一串很長的數字,誰也不知道那數字代表什麼。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現在他要知道,所以他來讓她幫助他,幫他去找解碼本,找出這串數字說的是什麼。她記性很好,那串數字他只說了一遍她就背下來了,可是他一直覺得恍惚,這樣的一切都恍惚,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還有點迷茫,彷彿從夢裡並沒有醒過來。可是她已經坐在汽車上,踏板上站滿了護兵,潘健遲在另一部汽車上,衛隊前呼後擁,一路護送她回城防司令部去。下車的時候她終於下定決心,潘健遲上前來替她開車門的時候,她終於對他說:「你去問問司令,他今天晚上是不是回來吃飯。」
潘健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卻並沒有看他,她擔心自己失態。她幫他亦不是因為舊情,而是她覺得這件事是對的,她應該去做。她以前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難免有點心慌。換了衣服之後,朱媽端了杯茶給她,見她雙頰暈紅,不由得問,「小姐,你怎麼啦?臉上紅紅的莫不是在發燒吧?」
秦桑定了定神,說:「沒事,剛才回來的時候吹了點風。」她喝了口茶,便走到梳妝台之前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果然雙頰通紅,她想自己竟然這樣沒出息,一點小事就自己自亂陣腳,如果萬一被易連愷看出破綻來,可就大事不妙。所以她端起那碗熱茶,慢慢的一口一口呷者,心裡果然慢慢安靜下來。她想這易連愷如果回來,也不見得就會辦公,況且他辦公事的屋子,她是從來不去的。一切一切的事情只能見機行事,等見著了他才能想辦法。可是如果他賭氣不回來,那就無法可想了,因為下午在花廳里,自己對他簡直可以說是毫不客氣,他從來沒有受過那樣的氣,也許和從前一樣,一賭氣十天半月不回來,那可就真是糟了。晚上的時候,易連愷果然沒有回來吃飯,秦桑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見他回來,只得胡亂吃了點東西,自己先睡了。睡到半夜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頭「咚」的一響,她本來睡眠就淺,頓時就驚醒了,正要叫「朱媽」,卻聽見有人正朝睡房走來,那腳步聲再熟悉不過。
她便默不作聲,果然房門被推開,外頭電燈的光照進來照出那個人身上的影子,在地下拉的老長,正式易連愷。他沒提防著她還沒睡,靠著枕頭倚在床頭瞧著自己,那目光像冬天裡的月色似的,又輕又淡又白又薄,倒似有股寒氣。易連愷冷笑了一聲,轉身正要走,秦桑卻說:「你喝了多少酒?」
「要你管?」秦桑綳著臉說道:「誰要管你——你先過來!」她甚少用這樣的口氣,易連愷到挺意外,只是以為她又要和自己吵架,僵在那裡不動。秦桑起床趿著拖鞋走過去,湊近他的襯衫聞了聞,皺眉道:「臭氣熏天,還是洋酒。這回只怕連熱水都沒有了,反正你到外頭睡沙發去。」易連愷聽了最後一句話不知道為什麼就忍俊不禁,一邊笑一邊摟著她:「怎麼?你怕我把你給熏醉了?」
「說話就說話,動手動腳幹什麼?」秦桑一邊推他一邊躲,「鬍子都出來了,扎的討厭!」
夜色漸深漸濃,紗窗透進來的一點點青色的光,倒像是薄胎瓷器的釉色,又像是人家跳舞池子里用的一種罩紗燈,泠泠反射著淡淡的光暈。易連愷睡著之後,胳膊越發發沉,倒像是鐵箍似的箍在腰裡。秦桑輕輕將他胳膊拿開去,誰知沒一會,他又搭上來,蠻不講理似的摟在他腰裡,秦桑沒辦法,只得將自己的枕頭輕輕抽出來,送到易連愷懷裡,果然他摟著枕頭,睡得安穩了。
秦桑披了件衣服,只作是起夜,沒聲息推開門,又回頭瞧了易連愷一眼,他呼吸勻停,睡的極熟。秦桑便悄悄走出去,外頭茶几上果然擱著那隻黑色公文包,他人的這隻公文包,易連愷總帶著不離身的。上頭有一個精巧的鎖盤,露出阿拉伯數字型大小碼,想必潘健遲想要的東西就在這裡頭。她看到這公文包,只覺得渾身發冷,慢慢的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雖然東西近在咫尺,可這上頭的鎖明顯是個密碼鎖,要將這鎖打開,自己可是一籌莫展,她瞧著那鎖盤想了片刻,決定先試上一試。她先試了易連愷的生日,並不能打開,然後又試了易連愷平日所坐的汽車的車牌號碼,亦不能打開。然後電話號碼,門牌號碼,甚至她自己的生日,試了一個便,皆不能打開。她心中擔憂易連愷醒來,正待要將公文包放回原處,突然心裡一動,試了另一組數字。搭扣竟然微不可聞「啪」一聲輕響,開了。她心都要快跳出嗓子眼兒了,匆忙抽出裡面的東西,幾頁文件一個小本,上頭密密麻麻全是數字,每四個數字後頭對應著一個字,她雖然沒有見過,也猜出原來這就是解碼本。潘健遲告訴她的那串數字,她也記得極熟,就像是刻在心裡一般,此時拿著解碼本就翻,片刻就翻出對應的字來,不過是短短的一句話,她背心裡卻早教冷汗浸透了。將解碼本放回原處的時候,連手指都在微微顫抖,好在潘健遲再三叮囑他的細節她還都記得清楚:將解碼本都照原樣放好,哪張在前哪張在後不能錯,將鎖盤依舊鎖好,數字要撥回最初的樣子……他叮囑又叮囑,她也細心的一一還原,並不留下任何痕迹。然後將公文包放回原處,甚至連公文包上原來放的白手套,她都照原樣一隻搭在另一隻上頭,指套的一邊朝外搭著。再三看過沒有破綻,她才走回房中去。易連愷沒有醒,她慢慢將枕頭從他懷裡抽出來,然後躺下去。他睡得挺香,溫熱的呼吸就噴在她脖子後面,秦桑卻睡不著了,只得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默默等待天明。
秦桑沒有睡好,易連愷卻一早就起來了,現在畢竟算是戰時,不比從前,易連愷一改紈絝習氣,並不再晏起。秦桑自然精神不濟,揉著眼鏡便欲起來,易連愷也知她不慣與人同睡,必然是睡不好的。倒像是內疚似的,一邊匆匆忙忙換衣服,一邊說:「你別起來了,天色還早,你就睡個回籠覺吧。」
秦桑知道他有事出門就要帶著潘健遲,自己縱然起來也沒機會跟潘健遲說什麼,倒惹得他起疑。於是便又躺下去,卻瞧著易連愷穿好了衣服,卻是一身戎裝,又繫上配槍,於是忍不住問道:「你這是去哪裡?怎麼還帶槍?」
「去城外瞧瞧,今天要槍斃幾個姦細」易連愷扣好皮帶卻走過來將替她將被子一直拉到她頸下,「穿的那樣單薄,還把胳膊伸外頭,回頭又嚷不舒服,也不怕受了涼。」
秦桑聽他說「姦細」兩個字,心裡便一陣亂跳,不由的連耳朵根兒都紅了。易連愷卻會錯了意,扯了扯她的耳垂,就在她鬢邊輕輕一吻,說道:「中午不能跟你吃飯了,我晚上回來陪你,嗯?」
秦桑拉起被子蒙住了頭,說道:「誰要你陪了,有公事也不快些走,盡在那裡蘑菇。」
易連愷笑了兩聲,就出門去了。
他這一出去,果然是一整日。秦桑午後方才起床,吃過了飯後,忽然聽見外頭朱媽在跟人說話,她於是喚了朱媽,問:「是誰來了?」
「公子爺打發潘副官回來,說是剛在城外捉到幾隻小兔子,叫他送回來給小姐玩。」
秦桑道:「那叫他進來吧。」
朱媽答應了一聲,引得潘健遲進來。
潘健遲提著一隻園園的淺口竹籃,裡面裝了四五隻毛茸茸的小白兔,都不過拳頭大小,擠在籃中倒像是一推推絨線球,極是可愛。
秦桑見了不由得微笑:「這個真有趣。」
潘健遲捉了一隻小兔子,放在秦桑手心,那小兔子嚇得發抖,瑟瑟的蹲在秦桑掌心,一動也不敢動。
因為朱媽還站在一旁,所以秦桑問:「你回來了,誰跟著他呢?」
「城防司令部的衛隊。少奶奶放心,城外有駐防的部隊,很安全。」
「不是說辦公么,怎麼又打獵去了。」
「原來是處決幾個人,回來的路上瞧見一窩兔子,公子爺槍法好,一槍就把大兔子打死了,從窩巢里掏出這窩小兔,吩咐我送回來給少奶奶玩。」
秦桑手卻不禁一抖,抬起眼睛問:「那大兔子呢?」
「送到廚房去了……」潘健遲有點訕訕的,「公子爺是覺得少奶奶喜歡這個……才特意弄了來……」
秦桑把手中捧得小兔放回籃中,淡淡地道,「你拿走吧,我不喜歡這個。」
潘健遲似乎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的灰,於是道:「公子爺好心好意……」
「他好心好意我領受不起,你快拿走。」秦桑似乎不願再多瞧那一窩雪白的小兔一眼,「快拿走。」
潘健遲只得應了一聲「是。」拎著竹籃退了出去
朱媽來勸道,「小姐這又是何必,姑爺巴巴的打發人送回來這個,也是想讓小姐高興,小姐不看僧面看佛面……」
「這一窩小兔才剛剛斷奶呢……就為著討我喜歡,一槍就把兔子打死了,把小兔子全掏出來給我玩,這樣傷天害理的玩兒法,我可受不起。」
潘健遲隱約在外頭聽講他說話,不動聲色的將手探入籃中,果然在剛剛秦桑放回的那隻小兔軟軟的肚皮底下,摸到一個紙團。他把紙團攥入掌心,然後拎著那籃小兔走出去。
跟著他回來的一個衛士本來站在樓下,瞧見他不由得問:「怎麼又拎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