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是這樣說,沒過多久秦桑就聽見汽車喇叭響,正是易連愷回來了。他進門連衣服都沒有換,往沙發上一坐,遣了朱媽去倒茶,然後隨手關上門,說:「你知道什麼?」
"昨天槍響的時候,陳培說是衛兵的槍走火。後來慕容灃告訴我說,那不是長槍的聲音,是德國的一種駁殼槍符軍里沒有那種短槍,他還問我,陳培是不是李重年的人。」
易連愷臉色陰沉,坐在沙發里,一動不動,只是食指輕輕地敲著沙發的扶手,似乎在想些什麼。
秦桑很少見到他這種樣子,只覺得從前的他,雖然喜怒無常,可是不脫紈絝習性。而現在的他,卻像是深不可測,自己再難猜到他在想些什麼。
秦桑道:「驗傷不就得了,子彈是可以查出來的,既然不是衛士開的槍,總是可以解釋清楚地。」
易連愷臉色仍舊陰沉,過了許久,終於嘆了口氣,說道:「你不懂。」
「你們做的那些事情,我確實不懂,我不懂二哥好好地,為什麼要把父親給軟禁起來,我也不懂,為什麼要和李重年一起,出兵打二哥,我更不懂你們,到底爭來爭去,是爭什麼。地盤已經夠大了,軍隊已經夠多了,還要互相打來打去,戰禍綿延民不聊生,怎麼就不能好好過日子?」
易連愷忽然笑了聲:「婦人之見。」
他說完便站起來,拿著帽子往外走,秦桑問:「怎麼又要出去?」
易連愷說:「人家設了圈套給我鑽,我總不能辜負這一番美意,」他心情似乎漸漸好起來,「這樣的事情,自然是要將計就計,請君入甕才比較有趣。」
到了晚間,秦桑才知道,因為誤殺學生之事,陳培已經被撤職,而易連愷指定了自己的副官潘健遲去繼續負責慕容灃的接待與安全。
秦桑聽到這樣的變動,不由得嚇了一跳,她知道潘健遲有意置慕容灃於死地,現在讓他去負責慕容灃的安全,那何異於送羊入虎口,所以惴惴不安,一晚上都沒怎麼睡好。
等到第二天,眼皮微腫,精神不濟,可是仍舊打起精神。
原來此日的行程是由她陪慕容灃去游湖,吃早飯的時候秦桑看到報紙開了天窗,再尋了另幾樣的報紙來看,有的亦是開了天窗,有的卻老實不客氣,將易連愷大罵了一頓,稱他是敗家子,又說承州諸軍不承認內閣,是為憲法之賊,與承軍談判便是與賊分贓。至於衛士走火誤中遊人,那更是軍閥生活之腐敗云云。
秦桑見文辭犀利,行文之間極是厲害,所以不由看得極是認真。
易連愷這日卻不像往日總是很早出門,看她拿著報紙看得認真,便用筷子敲了敲桌子,說道:「吃早飯就吃早飯,什麼文章值得這麼認真。」
秦桑便將報紙放到一邊,易連愷卻拿起來,秦桑原本以為他定然是勃然大怒,誰知易連愷竟然頗有興緻,一邊看一邊說:「不吝與虎謀皮,反覆無常小人,未被憲法及民主精神,實行軍閥割據之實//依他這寫法,我簡直慚愧的沒有臉面去見符州百姓,嘖嘖我得派人去打聽下,看這個寫文章的人,肯不肯來做我的秘書。」
秦桑聽見他這樣說,不由抬頭看了他一眼,易連愷笑了笑,「你看我做什麼?武則天尚且知道駱賓王之才,我難道連幾千年前的一個女人都不如?
秦桑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易連愷笑道:「我知道啦,我又瞧不起女人了,所以你很不以為然,你說你念的是西洋學校,動不動又跟我講理義孝悌,遇上事情呢,又馬上變成女權主義你們新派的女人就是麻煩。」
秦桑不欲與他爭吵,所以並不理他。
易連愷說道:「陳培被關起來了,其實挺委屈的,他是李帥的人,我也不能拿他怎麼樣。回頭你替我去看看他家裡人,送點東西過去,問問他們還缺什麼。」
秦桑冷笑道:「虧你想的出來。你把陳培關起來,卻叫我去送東西給他家裡人,這樣收買人心,又有何用。」
易連愷道:「我不做事情,你說我是紈絝,我做事情,你又說我是收買人心。現在我掛著個司令的名義,你既然是司令夫人,有些事情我不便出面,只能勞煩你,你若是實在不情願,那我叫副官去也就是了。」
秦桑心裡說不出的煩躁,尤其說道潘健遲,秦桑只覺得讓他越少參與事情越好。
在直覺里,他覺得潘健遲非常的危險,讓他去辦的事情越多,她就覺得這種危險越深。
她私心裡是非常不希望潘健遲繼續留在這裡,現在的易連愷她完全琢磨不透,從前她覺得自己是有把握能夠知道易連愷的脾氣性格,現在看來,自己確實被他瞞過去了,他真正是什麼樣子,她是一點也猜不透。
所以她說道:「罷了罷了,我去就是了。」
她陪著慕容灃游完符湖,又去符遠城裡有名的飯店吃魚羹。
在半路上就遇見了學生遊行,幸而潘健遲早就安排好了人,將那些學生攔在了兩條街口之外,饒是如此,「打倒軍閥」「還政內閣」「血債血償」「交出兇手」諸如此類的口號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秦桑怕起了衝突,又會逮捕學生,所以交過潘健遲,再三叮囑他。
潘健遲說道:「夫人請放心,屬下絕不會為難學生。」
秦桑轉念一想,他當年亦是學生中的激進分子,現在自然不會對學生怎麼樣,於是微微放了心。
她將慕容灃送回西園飯店,這才另備了禮物去看陳培的家眷。
等她從陳培家中出來回去的時候,已經是天黑時分,一路上只看到戒備森嚴,街上空蕩蕩的並沒有行人,不由覺得十分納悶,等到了城防司令部,下車一看整幢樓燈火通明,院子里停著好些汽車,烏黑的轎車一輛輛並排停在那裡,齊齊整整,像是一盤錠子墨。
秦桑於是問:「今天晚上是不是開會?」
替她開車門的衛士答:「是。城防於司令與江長官都過來了。」
秦桑心想,城防司令與行省長官都來了,必定是有大事,只不知道是什麼大事,難道是真的打算與承軍和談?難道李重年真的改了主意?
她沉吟著走上樓去,剛剛脫下大衣,女僕拿去掛了起來,忽然聽到樓下說話聲、腳步聲、衛兵上搶立正的聲音響起來,想必是會議結束了。
朱媽倒了杯茶給她,秦桑便說:「去看看,要是會議散了,就問問公子爺,要不要上來吃晚飯。」
朱媽依言去了,沒過一會兒回來對她說:「姑爺說還有事,叫小姐先吃吧。」
「什麼事忙得連飯都不吃了。」秦桑似乎是隨口說,「別管他了,叫廚房開飯吧。」
「小姐你還不知道啊?城裡出大事了,那些遊行的學生把警衛隊圍起來給打了,潘副官受了重傷,治安公所的人開了槍,說是又打死了兩個學生,還抓了好些人關在牢裡頭,現在外頭街面上都戒嚴了。衛士們說,公子爺發了好大的脾氣,事情越鬧越大」
潘健遲負了重傷,這句話乍入耳中,秦桑心裡一沉,只不知道他傷勢如何,會不會有性命之憂?沒想到短短几個小時,竟然出了這麼多事,她覺得心裡都亂了,擱下茶杯,站到窗前去,只見一部接一部的汽車正開出城防司令部的大門,雪亮的車燈筆直的光柱,刺破岑寂的黑夜。
無星無月,她想,今天晚上不會又要下雪吧?
她不知在窗前站了有多久,廚房送了飯菜上來,朱媽請過她幾次,她只是恍若未聞,朱媽知道她有時候是這樣子,所以也不勉強。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背後有人伸出手,正搭在她肩頭上,將她嚇了一跳。
回頭一看,原來是易連愷。
她勉強笑了笑:「不是說你正忙著。
易連愷卻問:「怎麼晚飯都沒吃?飯菜都涼了。」
「沒什麼胃口」秦桑隨口敷衍,「下午我去看了陳培的家裡人,哭哭啼啼的,也挺可憐的。」
易連愷說:「這些小事,何必放在心上。」
秦桑心裡正亂,又怕他看出什麼來,於是走到房門口去叫朱媽,吧涼了的菜飯撤下去,另讓廚房重新做了幾道菜,陪著易連愷吃飯。
易連愷見她拿著筷子,低頭撥著碗中的米飯,卻是夾起來的時候少,喂進嘴裡的,就不知道能有幾顆了。於是笑著敲了敲碗邊,說道:「夫人,有什麼咽不下的金顆玉粒噎滿喉?」
秦桑倒不防他拿這句話來打趣,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易連愷卻哈哈大笑。
這時門外有人喊了一聲:「報告!「
因為秦桑在樓上住著,所以易連愷的下屬每次上樓來,總會叫一聲報告。
秦桑聽見這聲,便對易連愷說:「別胡說了。」
易連愷也知道必然是有正經事,於是說了一聲「進來」,來人正是易連愷的親信秘書,先向秦桑頷首為禮:「夫人」。然後臉上的神色,卻彷彿頗費躊躇似的。
秦桑便知道他們有什麼事情要避開自己,於是站起來只做去洗臉,知趣走到裡屋去了。
她雖然人走到裡屋去了,但是留了一個心眼兒,將門虛虛掩著,然後悄悄注意外邊的動靜。
只見秘書低著頭不斷在跟易連愷竊竊私語,而門縫非常窄,她看不到易連愷的臉色,也猜不出他們在說什麼。
沒過一會兒,卻聽易連愷說道「那麼叫他們把汽車開出來,還有……給閔小姐打個電話……」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讓她聽見了,秦桑心裡一動,來不及多想,就推開屋門,幾步走出來,問:「三更半夜的,你要往哪裡去?」
秘書看秦桑臉上板著,一絲笑意都沒有,心想這下子如果吵嚷起來,自己夾在中間多有不便,這位少奶奶向來很厲害,而易連愷的脾氣又很難說,於是找了個借口,慌忙就去了。
易連愷卻有些猶豫似的,似乎拿不定什麼主意,過了片刻才說道「我有正事要辦」。
「什麼樣的正事非要大晚上的趕著去辦?」秦桑望著他的眼睛,聲音並不大,語氣也似乎是柔緩的。
但是易連愷知道她的性格,忽然地就笑了笑:「也罷,你要是不信,只管一起去就是」。
沒一會兒工夫,衛士進來報告說汽車已經預備好了,易連愷便站起來,對秦桑說道:「走吧,咱們出去逛逛」。
秦桑猶未會意,仍舊板著臉說:「都快半夜了,出去逛什麼?」
易連愷一邊叫朱媽去拿秦桑的大衣,一邊笑著說:「得啦,太太,算我給你賠禮還不成嗎?都快過年了,何必還跟我慪這樣的閑氣?你不是總說想吃袁記的餛飩,難得晚上有空,我陪你吃餛飩去。」
秦桑這才悟到了一點兒什麼,於是說:「大半夜的,少帶些人吧,要是叫小報知道,又怕是排揎」。
朱媽早拿了大衣來,易連愷親自牽著衣領,讓秦桑穿上了大衣,又替她扣上口子,說「外頭只怕要下雪,穿得嚴實些」。
朱媽見姑爺對小姐這般溫存體貼,不由得覺得甚是欣慰。走下樓來看見一幫衛士在那裡閑話,一個說:「這大半夜的,街上又戒嚴了,怎麼想起來還要出門?」
另一個說:「少奶奶聽見閔小姐的事情,哪有不生氣的,所以公子爺不能不賠起小心來……公子爺還是這樣的脾氣,對誰好起來,那就是直管要好上十分。咱們這位少奶奶,眼見是熬出來了。從前雖然哄著那位閔小姐,卻不曾這樣盡心儘力過呢……」
朱媽雖然很不樂意聽見這些話,但是一想進來易連愷對秦桑的態度,果然是變了許多,所以也覺得高興起來。
卻說易連愷和秦桑兩個坐了一部汽車,然後另一部衛士的汽車相隨,悄悄就從城防司令部出來。
到了袁記的樓下,因為宵禁的緣故,早就已經打烊,連鋪板都上齊了,至從那門縫裡,漏出來一點暈黃的燈光。
易連愷命士兵上前去敲門,裡面問起來是誰,衛士答了幾句話,那些夥計一邊連忙進去告訴了柜上,一邊就連忙來開門。
柜上的二掌柜迎出來,連聲地賠著禮,將他們迎進去,賠笑道「真不知道司令與夫人光降,灶上的雞湯是不封火的,明日的鮮蝦子也送來了,只是要叫他們重新揉面做麵皮,還要重新包餛飩。煩請司令和夫人略坐一坐。」
易連愷說:「沒事,既然來了,我們等著就是了,你去叫人做吧。」
二掌柜答應著,將他們引上二樓的包房,又叫夥計送上幾碟鹽咸果脯蜜餞之類,另外暖了一壺酒,親自移了一個大火盆來,包房裡頓時暖和起來。
易連愷見他小意巴結,說道:「你也不用守在這裡,餛飩好了端上來就是。」
二掌柜知道這些有權有勢的貴人,其實脾氣都古怪得緊,這樣半夜勞師動眾前來,只為吃一碗餛飩,倒也是見怪不怪,所以連聲答應著就去了。
易連愷伸手烤了一會兒火,見火盆旁邊豎著火鉗,就拿起來撥著炭。
紅紅的炭燃著正是厲害,一閃一閃像是寶石一般,他只管看著那炭火出神。
這裡雖然點著燈,但因為街面上宵禁的緣故,所以沒敢用電燈,而是在桌子上放了一盞古色古意的燭台,蠟燭的光亮被白紗罩子罩著,朦朦朧朧,泛著水一樣的波紋。
秦桑好幾年沒見過這樣的燭燈了,所以覺得還挺有意思。
因為易連愷坐在炭盆邊,所以炭盆里德火光,隱隱約約映在他臉上,這炭火與燭火的光卻又不一樣,帶著隱約的紅光。
他本來生得挺白凈,讓這炭火的光一映,倒像是喝過酒似的,雙頰上泛起紅暈來,漆黑的眉毛,讓光影映得突出眉骨,顯得眼窩那裡微微陷下去,越發輪廓分明,倒像是西洋畫書里的石膏像似的。
尤其他低頭撥弄著火盆里的炭,有一綹烏黑的頭髮垂下來,正遮在他那象牙色的額頭上,更像是西洋畫里德素描——秦桑從來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他。
其實易家三個兄弟,所有人都誇易連愷長得最俊俏,因為他的生母,是江左出名才貌雙全的美人。
不僅僅是美人,來歷也甚是傳奇。
易連愷的生母姓雲,家中乃是遜清的封疆大吏,正兒八經的侯門千金。
那時候易繼培不過是個游擊使,本來一個千金小姐,一個游擊武夫,兩人天壤之別,若不是世事多變,或許這輩子連見面的機緣都沒有。
但後來庚子之變,易繼培亂世中倒成就了一番事業,而這位雲小姐,卻家道中落,後來經人說合,嫁給易繼培為側室。
這位雲小姐既出身侯門,自然知書達理,又能詩會畫,待人接物更有她的所長之處,所以甚得易繼培的寵愛。
然而美人薄命,生下易連愷不就就一病不起。
秦桑雖然沒有見過這位婆母,但是見過她的照片,易家大宅中,亦還有她所作舊詩文手澤,知道「才貌雙全」四個字並非虛文。而易繼培號稱是「儒將」,舊文上的修學甚為不錯,對於早逝的麗姬,頗有悼亡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