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我們離婚吧
許蜜語把車剎停在十字路口。好好地跟著車流往前開,前面的車都順利地通過了十字路口,偏偏到她這時,忽然亮起紅燈。
好像帶著什麼隱喻一樣。
許蜜語握著方向盤,抬眼看著紅燈秒數。
剛剛在咖啡廳她說魯貞貞是虛張聲勢,她自己又何嘗不是。
說得好像真的拿得准聶予誠似的。
身後突然響起喇叭聲,警笛一樣震醒她。
回神看,紅燈秒數早就倒數到了盡頭,綠燈閃爍正歡,前方的路正通暢無阻。可卻和她無關似的。
一腳油門踩下去時,許蜜語眼光一掃,好像看到路邊有家巧克力店。真是好久沒吃過巧克力了,從前單身時覺得難過無助的時候,她總會悄悄買一小塊來吃。好像它是一個能量塊一樣,能讓她迅速恢復面對生活難題的力量。
想起多巴胺可以令人開心,她到前面的路口又調頭開了回來,把車停在路邊,走去店裡買了十幾二十塊的黑巧回家。
坐在客廳地毯上一口一口啃著巧克力的時候,她告訴自己,一切愁悶和痛苦很快就會被這黑黑苦苦的傢伙抵衝掉了,這黑傢伙是不快樂的橡皮擦。
這麼想著,她好像真的沒那麼痛苦了。
下午時,許蜜語又接到焦秀梅的電話。
焦秀梅老生常談,還是催她趕緊拿捏住聶予誠,「好給你弟弟買房子啊!你說你倆一邊大,你都結婚六年了,你弟還不知道女人是啥味兒的呢,他不可憐啊?」
許蜜語實在受不了了,直接告訴焦秀梅:「焦秀梅女士你聽好了,我現在顧不上你的寶貝兒子,你女婿出軌了!」
她以為母親聽到這個爆.炸消息,怎麼都會站在和她同一陣線上,就算不能親自來為她出頭,也總要罵一罵荒唐的女婿。
可焦秀梅卻說:「出軌?那正好啊,聶予誠他就有把柄握在你手裡了,趁這機會,還不得趕緊擠兌他給你弟買房子啊!」
許蜜語徹徹底底地震驚了,她大聲問焦秀梅:「你就知道為許蜜寶打算,你有為我想過嗎?」
可惜焦秀梅不吃她這套,她比她還大聲地反問:「小多餘我辛苦養你這麼大,因為你小時候家裡多罰了多少錢啊,就這我也沒扔了你、賣了你或者餓死你,你問我為你想過嗎?當初真該掐死你這個沒良心的給家裡省點錢省點大米!哎,說起大米,行了你弟還餓著肚子等我做飯呢,我不跟你多說了。我剛才告訴你的話你好好想想吧,別犯傻,我等你消息……」
不等她最後一句說完,許蜜語已經切斷通話。
她想她就不該接焦秀梅的電話,母親讓她的心情變本加厲地糟糟。
她撕開巧克力的包裝紙,一口一口狠狠地吃。
*
傍晚時,聶予誠回到家。
他回來時許蜜語蜷在地毯上睡著了。她身旁是一地的巧克力包裝紙。
錫箔紙被她撕得很碎,有一小堆隱隱約約被拼成一個心形。看起來就像是她破碎掉的心。
聶予誠心頭一下湧起無限的心痛和憐惜。
他輕手輕腳走到沙發前,蹲下,彎腰。
他輕輕地,又珍重地,把許蜜語抱起來。
他抱著她往卧室走。
經過走廊時,許蜜語醒了。聶予誠低下頭,對上她的眼睛。
她的一雙眼又黑又亮,直勾勾地盯著他。很冷靜,也很隱痛。
他的心狠狠一縮。到這一刻他清楚地認識到,不管外面的誘惑多溫存,給他的慰藉多熨帖,他還是愛懷裡這個女人。
她拿黑亮的眼睛看著他,開口時,聲音有著幽幽的啞。
她說:「放我下來吧。」
又說:「我們聊聊天吧,予誠。」
*
兩個人並排坐到客廳沙發上。
太安靜了,許蜜語打開電視機,隨便哪個頻道,只要響點聲音出來就好,就不會顯得氛圍那麼僵硬尷尬。
隨手播的頻道是個購物台。在主持人用誇張語氣賣完一口鍋、一部手機、一套原價88888現在只要998的限量款珠寶,許蜜語和聶予誠還是誰都沒有說話。
他們都在認認真真看電視購物。
下一個商品出來了,是巧克力。
許蜜語總算找到打破寧靜僵局的契機,她把白天買的黑巧克力遞給聶予誠一顆。
聶予誠接過巧克力,轉頭看她,有點遲疑。
他從來不吃零食之類的東西。
「吃吧。黑巧,裡面有多巴胺,能讓人高興。」
聶予誠聞聲撕下金箔紙,咬了一口,立刻皺起眉。
「苦。」
許蜜語看著他,終於笑了下:「這麼大人,還怕苦。苦過才有甜啊。」
她說完兩個人都是一怔。
一些共同的、甜蜜的回憶浮現在兩人的視線交匯處。
那是剛結婚不久,聶予誠有次出差回來著了涼喉嚨痛,卻怎麼都不肯吃藥。
許蜜語問他為什麼不肯吃,他皺著眉說:「苦。」
許蜜語一下就給他逗笑了,笑得眉眼彎彎的,哄著他說:「這麼大人了,還怕苦。苦過才有甜啊。」
他看著她彎彎的眉眼,已經覺得心頭泛甜了。乖乖把葯吃下後,他忽然一把把她拉進懷裡,低頭就吻住。
他嘴裡還有點苦藥的餘味,但馬上被那一吻的甜韻覆蓋淹沒。
微怔後的聶予誠心頭大動。他情不自禁向許蜜語探身湊過去,去吻她的唇。
就在苦後的甜吻跳躍時空即將重現的前一刻,許蜜語微微偏開了頭。聶予誠的唇落在了她面頰上。
有一滴淚水正順著她面頰滑下來,落進聶予誠的嘴裡,又苦又澀。
聶予誠直起身,懊惱又沮喪。
許蜜語抬手抹掉眼淚,也抹點聶予誠吻在那裡的痕迹。再看向聶予誠時,她沖他努力一笑。
然後問他:「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你當年,到底喜歡我什麼啊?」
聶予誠看著她濕亮的眼睛,那麼純粹,那麼乾淨,猶如他們初見時一樣。
那是一場同城大學的聯誼會。他是頂尖大學的優質學霸,學習好長得又帥,在聯誼會上備受矚目。
相比之下,她是隔壁三流高校的小學渣,是被她大學時的好朋友李翹琪硬拉著來湊人頭的。
聯誼會上,他被人不停圍著說話,覺得有點心煩。於是特意找機會走到角落背陰處,想去靜一靜。
沒想到背陰處也有人。打個照面一看,是個女孩。
但女孩顯得比他還局促,明明他才是後到的,她卻好像是自己闖入了別人領地般地自責愧疚。
她一邊說對不起一邊討巧地對他笑了笑。她一笑就眉眼彎彎的,嘴角翹出好看的角度,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有一種說不出的甜美好看。那是一種能抓人心的笑容,讓你無端就想心疼她。
她馬上起身要走,打算把安靜空間留給他獨享。他卻一反和女生保持距離的常態,居然開口留下了她。
「你不用走,我們一起待在這裡沒關係的。」
她於是沒走,可是待得比剛才更加局促。
為了讓自己不那麼局促,她主動和他聊天。
他發現這女孩一說話,句句能踩在他愛聽的點子上,很迎合很軟糯,也蠻有趣。她是一個很在意別人感受的女孩子。
本來他只打算在這裡靜坐一小會兒,沒想到一待就待了好久。
臨分別時,那女孩從口袋裡掏出一顆巧克力糖遞給他,對他說:「你躲這來是不是因為心煩?給,吃了這個,你就會開心起來了。這本來是我留給我自己壯膽的,現在送給你吧!」
他後來躺在宿舍床上把那顆巧克力糖吃掉了,很甜。就像她眉眼彎彎的笑容一樣甜。
他有點後悔分開之前沒堅持問出她的名字,沒要到她的聯繫方式。
聯誼會上他問她叫什麼名字時,她總是支吾地岔開話題不肯說。
但好在只要有心,一切都有跡可循。
他託人又託人又託人,託了好幾層的中間人,問到了那天聯誼會帶她一起來的那位叫李翹琪的同學。
然後通過李翹琪,他終於找到了她。
起初他約她吃飯,她總有理由有各種事推掉不來。
一開始,他覺得女孩應該是沒看上自己。那他也犯不上死纏爛打,於是作罷了。
可後來他越想越不甘心,就算沒看上他,也當面給他個說法吧。
於是他又找到她學校去,把她硬約了出來。
跟他見面的全程她都低著頭,紅著臉。
那副害羞樣子說沒看上他,打死他都不信。
所以她為什麼要躲著他?
後來他漸漸弄明白了。
女孩是覺得家庭條件不好,在他面前感到自卑。
他於是鼓勵她,讓她講講她身後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家庭。
她囁嚅著告訴他,那是一個很重男輕女的鄉下家庭。
她說她有兩個姐姐,父母拼著超生也要再生個男孩。所幸第三胎終於有男孩了,但第三胎是龍鳳胎,除了男孩,還搭了一個女孩。父母覺得這個女孩是多餘的,於是叫她小多餘。她從小在家裡就沒什麼存在感,她想得到關注,如果靠闖禍來實現是不可能的,那樣只會被嫌棄得打個半死。她只能靠懂事,靠笑,靠使勁哄人。即便這樣,她在家裡也依然是總被忽略的那個。她說她多希望得到家人的關注和肯定。
她還說他們家按族譜起名,這輩分的孩子泛蜜字,她平時被父母叫小多餘,於是上戶口的時候,她的名字就直接叫了許蜜余。
所以當別人問她叫什麼,她總是不甘心回答。因為她的名字總在提醒她,她是多餘的。
她說完這些話後,他對她的憐惜翻江倒海地湧上來。
怪不得她支吾著不肯告訴他,她的名字。因為那對她來說,是一種被嫌棄的提醒。
怪不得她說話時總是先考慮別人的感受,總是說些別人喜歡聽的話。因為如果她不這樣,可能在家裡面的存在感會更低,更沒有人關注到她。
知道她有一個怎樣的家庭後,他更想要和她在一起了。
他幫她一起改了名字,叫許蜜語。從此她不再是個多餘的人,她是他的謹言蜜語。
所以回頭想,他當年到底怎麼喜歡上她的?
可能對她的喜歡和愛,最初正是源自於那份對她家世的憐惜。
*
「我當年喜歡你,因為你乾淨,脾氣好,走到哪裡都愛笑,都逗人開心,沒有人能跟你發得起脾氣。」聶予誠看著許蜜語的眼睛,回答她的問題,「知道你在家裡的情況之後,就更加心疼你。我想給你認同感,幫你改變,改變你的家庭對你的態度,給你好日子和幸福。」
說到這裡,聶予誠啞了聲,哽住了。
明明一開始是他自己的選擇,是他選擇要帶著她一起面對她的家庭。
但他食言了,他累了厭倦了,受不了了,出去找慰藉了。他覺得自己活得真是諷刺,最初他正是因為她的家庭才更加憐愛她,可現在卻又因為嫌棄她的家庭而出軌。
他哽住了聲,許蜜語卻笑著開了口。
她笑得很感謝他,感謝得眼圈都紅了。
「是的,我因為你,確實過了幾年幸福好日子,這幾年家裡人也都把我當回事了,我跟家人說話時腰板都變硬了。以前看不見我的父母姐弟也都時不時就誇我,肯定我。這些都是托你的福,予誠,謝謝你,也辛苦你了。」
聶予誠聽到這像在做訣別一樣的感謝話,心頭大痛。他難以自抑地把許蜜語拉進懷裡。他不讓她看見自己落淚了。但濃重的鼻音還是出賣了他。
他抱著她,哽咽著對她說:「蜜語,是我糊塗了,你原諒我這次,我想和你好好過日子,我不想再也吃不到你做的飯菜,我不想上了一天班很累地回到一個沒有你的空房子里,再也沒有你給我做按摩!」
聶予誠鼻音濃重,聲音都啞了:「是我錯了,我不能沒有你!如果沒有你每天做家務照顧我的飲食起居,想著辦法逗我開心,替我留心我父母的身體,凡事都想著他們,我的生活得變得多糟糕乏味和混亂?」
他用力吸了下鼻子,極力想控制住自己的哽咽:「一想到這些,我心裡就空了,你對我這麼好,把我照顧得這麼好,只是因為它們太日常了,就變得理所當然了,價值就漸漸被我忽視了,我就開始單方面放大我為你家裡的付出。可一想到再也不能擁有這些看起來最普通的日常,我才發現它們這麼寶貴!這個家不是我一個人在付出的,你付出的更多,只是我們都把它當成了理所當然。蜜語,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錯了,我還很愛你!這次我不會再軟弱了,不會再以出軌逃避,你的家庭以後我還是和你一起去面對,好嗎?」
許蜜語把下巴擱在聶予誠肩膀上。眼淚在她臉頰上流成兩條小河。這是她第一次在聶予誠那裡知曉自己對這個家的貢獻與價值。
這個知曉放在平時會讓她欣慰滿足,現在卻令她覺得更加委屈難過。
一定要經歷一次出軌,才能換來這番知曉嗎?
她哭得心都在抖。但她用冷靜的聲音告訴聶予誠:「讓我想一想。」
*
許蜜語很努力地嘗試著,和聶予誠做回彼此的初心,中間沒有第三個人;她努力嘗試和他回歸原來的婚姻,抹去曾有的出軌瑕疵。
但隱隱地,許蜜語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已經發生過的,就是發生了,誰也抹不掉。
嘗試著好好過日子的這幾天,聶予誠只要晚回來,許蜜語就會無法剋制地疑神疑鬼。
聶予誠想抱她親她,她總是會找借口躲掉。她在心裡覺得他臟。
他們努力地像從前那樣聊天,彼此都極盡小心翼翼,都努力不去觸碰對方的脆弱和雷.區。
聶予誠小心避開吐槽焦秀梅的話。許蜜語也忍住所有怒張的好奇觸角,壓著自己不去問:你和她怎麼開始的?開始多久了?
可這些不問的問題,不會像灰塵一樣隨風消弭掉。它們化成一根根尖刺,聳立在許蜜語和聶予誠之間。每當他們要靠近彼此,這些刺就把他們扎得體無完膚。
直到有天晚上,聶予誠告訴許蜜語自己今天加班,得晚回去。然後許蜜語收到魯貞貞發來的一條圖片信息,一張畫面里有魯貞貞也有聶予誠的照片。
許蜜語終於崩潰了。
第二天她關掉家裡的電閘,告訴聶予誠:停電了,要不我們晚上去酒店住吧,家裡沒法洗澡上廁所。
聶予誠說好,都聽你的。
臨出門前,他提了一袋東西,告訴許蜜語,袋子里的東西是他下班後特意繞路去給她買的,想讓她高興一點,等到了酒店再給她。
下了樓,許蜜語說,我來開車吧。然後她載著聶予誠,直接到了斯威酒店。
她走去前台,告訴服務員:「幫我開1314號房間,之前已經在電話里預定好了。」
聶予誠錯愕地站在一旁,看著她經辦這一切。
領了房卡,許蜜語對聶予誠笑著說,走吧。
她滿臉的鎮定,率先走去電梯區。
但她其實魂不守舍,一路差點撞到好幾個人。
直到到達電梯區,她幾乎要踩到一個剛從電梯里出來的人的腳上去。
聶予誠及時從後面摟住她,避開那人。他一直摟著她,沒撒手,並代她向那人道歉。她低著頭,牙齒摩擦在一起,不做聲。
她怕一開口就會泄掉等下要說的話的勇氣。
她得趁現在,把決心下得更紮實,更不可回頭才行。
*
紀封帶著助理薛睿一出電梯,就差點被個冒失鬼踩到腳。還是個女鬼。
雖然有人從旁邊及時拉住了那個女鬼,他並沒有真的被踩到,但他的好心情已經被敗掉。
最近一陣子不知道倒什麼霉,他似乎總是能遇到會令他生厭的那種女人。
定睛看看,他幾乎要冷笑出聲了。
真是中了邪,這個冒失女鬼居然還就是他之前遇到的令他生厭的那女人。
眼下她和她出軌過的丈夫正站在一起,她丈夫一邊摟著她,一邊對他道歉。而她低著頭,一副含羞帶怯的小媳婦樣子。
他冷淡地瞥了他們一眼,沒說什麼,帶著薛睿走開了。
耳邊傳來助理的嘀咕聲:「紀總,您看出來了嗎,剛才居然是那個女人!看樣子,她應該是原諒她出軌的老公了。但總覺得她看起來,是一副不太快樂的樣子。」
紀封聽到這裡,忍不住冷笑出聲。
他開了口,語氣里有掩不住的輕蔑。
「出軌都可以原諒,她自己願意往這樣的爛泥里陷,不快樂也是自找的。」
說完他冷瞥一眼助理。
助理立刻意識到自己又多嘴了,趕緊噤聲,又趕緊跟上老闆前行的步伐。
他知道完美主義的老闆,擅長捕捉別人的缺點,隨身攜帶嘲諷和輕蔑,有太多事被他瞧不進眼裡。而他最最瞧不起的,就是兩性關係里的感情臟事,尤其這種一方出了軌另一方卻不肯離婚的,他逢見到必會鄙視嘲諷得徹徹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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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蜜語用房卡刷開了1314號房間。
插好電卡開好燈,走進房間,看看那張大床,她心頭一痛。她轉身看向滿臉憂心疑惑又內疚不敢輕易多問的聶予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