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記下她名字
許蜜語跑出客房部後直奔女顧客的房間。據女顧客自己的說法,她退了機票,也暫不退房,就等在房間里,等酒店方面給自己一個滿意的處理結果。
看到許蜜語敲門進屋,女顧客輕慢一笑:「怎麼就你一個人過來?你們領導呢?」
許蜜語好聲好氣地解釋著,態度好到幾乎卑微:「打擾您了女士,領導讓我過來和您再確認一下,您那枚鑽戒的牌子和價格。」
女顧客一翻眼皮,又說了一遍那個奢侈品牌子。
女蜜語還比較了解這個牌子,因為她當年結婚時戴的鑽戒也是這個牌子的,三萬多塊,價值不菲。
當年聶予誠對她說,既然決定娶她了,就一定什麼都要給她最好的。於是買戒指的時候,他給自己買了個幾千塊的,給她卻眉頭都沒眨一下就買了個三萬多的。
許蜜語定定心,語氣更謙卑了一些,問道:「之前聽您說,您的鑽戒是這個牌子五萬多價位的其中一款,對嗎?」
女顧客把眉梢挑得高高的,用鼻子哼出一聲:「對,我說過,就是五萬塊。你要麼賠我戒指,然後向我道歉、從酒店辭職走人;要麼我找媒體把事情鬧大,等你們給我一個說法順便把你開除。你呢,要是自己走,也不會影響你到其他酒店再找工作。但你要是被辭退的,後面在這圈裡可就不好找生計了。要怎麼做,你自己可想好了!」
許蜜語謙卑得幾乎快有些懦弱了:「您別衝動,請再給我點時間,我會把戒指買回來賠給您的!」
女顧客聞聲精神一振脊背一挺唇角一動。但馬上她又把脊背軟蹋下去,靠回到沙發上,沒說話。
許蜜語低頭在帶過來的空白紙上寫著什麼,寫完遞到女顧客面前,祈求她:「您看看上面寫的對嗎?對的話,您幫我簽下名字做個確認好嗎?」
女顧客聽說要簽名,變得有些警惕。低頭看眼紙上的字,無非是記錄著鑽戒的品牌和鑽戒是價值五萬的那一款。
再看看這個一副大姐相的服務員,瘦削的臉上堆滿了慫。
料這幾個字也抖不出什麼大文章,她接過筆在那張紙上籤了自己的名字。
許蜜語接過被女顧客簽了字的紙,不住道謝,然後退出房間。
許蜜語離開了酒店一會兒。再回來時,她去找了張彩露和簡主管,告訴他們,她剛剛去買了顆戒指想要賠償給女顧客。
張彩露臉上露出意外,簡主管鬆了口氣。
他們一起走去女顧客房間。
途中他們遇到一個推著布草車的服務員。
錯肩走過去之後,許蜜語能感覺到,那個服務員正使勁回頭看著他們。
他們走進女顧客房間時,女顧客手臂抱在胸前也正等著他們。
她化了個煙熏濃妝,換了件露肩膀的短衫和超短裙,看起來就像等下要去蹦迪一樣。
許蜜語差點沒認出她來。
見到人都來齊了,女顧客揚著臉,透過濃妝擺出痞氣的面孔,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拖著尾音沒好氣地問著:「你們仨都來了,所以是想好怎麼給我一個滿意答覆了嗎?」
許蜜語連忙向前走到她面前,一邊走一邊掏著衣服兩邊的口袋。
站定在女顧客面前時,她一隻手裡躺著一枚鑽戒,鑽戒用透明密封袋封著;另一隻手裡是張證書。
許蜜語先把那枚戒指遞向女顧客,告訴她:「我找不到您丟的那枚戒指,就去給您買了一顆新的。」
女顧客切了一聲:「是找不到還是不好意思拿出來啊?」她說話時眼睛一直瞄著許蜜語手心裡的戒指看。
許蜜語繼續好聲好氣地說下去:「我本來還擔心五萬塊的款式多,買錯款該怎麼辦,但還好,我問了銷售員,五萬塊價位的剛好就這一款,所以絕對不會有錯了。」
女顧客抬眼看了下許蜜語,有些語焉不詳地「哦?」了一聲。
許蜜語把她的反應採集到了心裡,然後繼續解釋道:「放戒指的絨盒太大了,我拿著不方便,我想著反正您只是丟了戒指,絨盒還是在的,就沒要絨盒。」
她又把另一隻手裡的證書遞給女顧客:「這是戒指的鑒定證書,可以證明這枚戒指是真的。」
女顧客連忙接過戒指和證書。看戒指的時候她還有些不確定,但看過證書以後,她放下了心。
她看戒指和證書的時候,許蜜語回頭看了眼張彩露和簡鋼。
張彩露有些欲言又止,簡鋼滿臉都是希望這件事快快結束。
女顧客確認完證書,「嗯」了一聲。
張彩露出聲問她:「女士,您確認鑽戒是真的沒錯吧?」
女顧客抬頭看她一眼,緩了兩秒鐘,然後一點頭說道:「對,是真的,沒錯。」
她從張彩露那裡錯開眼神,不再看她。
她看回到許蜜語的臉上,問道:「小票呢?」
許蜜語「啊?」了一聲。
「啊什麼啊,」女顧客不耐煩,「購物小票,沒小票等我想轉手的時候怎麼賣啊?」
許蜜語聞聲立刻翻口袋找起來,她一邊翻一邊問女顧客:「再跟您確認一下,您丟的戒指是和這枚一樣的對吧?我沒買錯吧?」
女顧客嚼著口香糖說了聲「是」,又催許蜜語快點找,說自己晚上還有事呢。
許蜜語把手從口袋裡拿出來時,手心裡沒有什麼小票。
她拿出來的是那張被女顧客簽過名字的紙。
她看著女顧客,平靜但一字一句地說道:「但女士,它其實不是真的鑽戒,它只是個二十塊的仿品,所仿的也不是五萬塊那一款,而是三萬塊的。」
她話音一落,看到女顧客臉上浮現出吃驚的樣子,她臉上的煙熏妝幾乎猙獰。
「你說什麼?」連聲音也是猙獰的,「你別騙我,這證書可明明白白是真的!」。
許蜜語悄悄握起拳頭給自己打氣。她告訴自己,別慌,別怕跟人對峙,你是有理有據的一方。
她鎮定下來,字字清晰地說道:「我說,戒指的證書的確是真的,但這枚戒指,它不是真的,它只是我從地攤上花二十塊隨便買來的小玩意。」
女顧客一臉驚疑:「你把來龍去脈給我說清楚!什麼證書真、鑽戒假的,你別在那給我故弄玄虛擺大陣,當心我把你們酒店鬧個天翻地覆!」
許蜜語想,既然女顧客想知道來龍去脈,那好吧,她就告訴她。
一小時前,許蜜語回想女顧客說的話,她從中抓到一個重點。
女顧客說,她丟失的戒指,是那個奢侈品牌下五萬塊價位里,最好看的那一款。
許蜜語當即查了官網,發現這個牌子的鑽戒,五萬塊價位里,只有一款。不存在所謂「很多款里最好看的那一款」的說法。
所以她立刻想到,女顧客或許並不了解這個奢牌的鑽戒。或許她連「丟掉的鑽戒」到底是什麼樣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沖著五萬這個索賠金額來的。
所以她先去找了女顧客,讓女顧客簽下一張確認說明。
從女顧客房間里離開後,她立刻跑出酒店。她掃了輛共享單車,騎著它飛奔向一條路外的過街天橋。
她以前經常去那裡溜達,知道那座天橋上擺了好些地攤,其中有個攤子專門賣些低仿小飾品。
騎去天橋的一路上,許蜜語都在祈禱,希望自己今天運氣好,城管沒有出動,天橋上的地攤都在營業。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祈禱應驗了,她趕到天橋時,上面各個小地攤都在激情營業著,一派欣欣向榮的人間繁華景象。
更幸運的是,她在小飾品地攤上,很快找到一枚鑲了「鑽」的戒指,很像自己結婚時的那款鑽戒。她看著那顆又亮又大的「鑽」想,如果它是真的,絕對值個幾萬塊。
許蜜語最後和攤主討價還價,用二十塊買下了它。掃碼付錢的時候許蜜語覺得有些肉痛,剛剛應該試試講價到十五塊的。
買好「鑽」戒她沒有立刻回酒店,她先去了趟宿舍。
她以前持家有個習慣,凡是物品說明書、證書、購物發.票什麼的,她都愛留著,分門別類地存放在一個風琴包里。
她記得離婚的時候她是把鑽戒還給了聶予誠的,但並沒有還戒指的證書,因為當時壓根就沒想起這一茬。
眼下想起來了,找出風琴包一翻,鑽戒的鑒定證書還真的在。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幫忙,鑒定證書條形碼上方很小字的日期已經被磨得模糊,證書上的鑽戒照片看起來也和地攤戒指十分相似。
許蜜語於是帶著這個鑒定證書和價值二十塊但其實十五塊也能買下來的大鑽戒,回到了酒店。
回酒店的路上,她還穩穩地吃了塊巧克力,給自己安神和打氣。
「所以其實,為了匹配真的證書,我所選的這枚地攤低仿戒指對應的真品,是三萬款的鑽戒,並不是五萬的那一款。」
許蜜語解釋完真鑒定證書和假鑽石戒指後,女顧客的煙熏妝像在她臉上活了起來,變成一副猙獰面具,原本嚼在嘴裡的口香糖都被她發狠地咽了下去。
而許蜜語在女顧客猙獰的褐色眼影里,開始反問:「所以女士,您是連自己丟的戒指到底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嗎?還是您根本就沒有這麼一枚戒指,所以看不出來,它其實就是一個地攤貨。」
女顧客眼底已經浮現出被戳穿謊言的慌張,但她強撐著自己的氣勢:「你給我下套?」她越過許蜜語向後面張彩露和簡鋼看過去,「她胡說八道,還給我下套!」
許蜜語在這一瞬間覺得女顧客其實也沒那麼可怕。她不過是像一個做錯事的熊孩子,被戳穿後慌張地到處找撐腰。
都找到張彩露和簡鋼那裡去了,這實在有一點好笑。那兩個人就算考慮酒店利益不為自己員工多爭取什麼,但也總不會去給事件的始作俑者撐腰吧。
到這時許蜜語一點和人對峙的緊張都沒有了。
她拉回女顧客的注意力,告訴她:「我沒有胡說八道,種種跡象都在印證,說謊下套的那個人,其實是你。從一開始你就說,戒指丟了,要麼我來賠戒指,要麼你找媒體把這件事情鬧大。但你偏偏不說報警。而我主動提出報警的時候,你很緊張,在我的領導說不能報警的時候,你又悄悄鬆了口氣。」
許蜜語想,面前這個人也許不知道,自己從小到大太會看人的臉色,所以她每一個表情細節,都沒有逃掉自己的眼睛。
許蜜語迅速回想著看過的劇集里,女主角遇到類似情形時,在揭秘一切打臉壞人時是什麼樣的姿態。
然後她淡淡笑了一下,抖開手裡那張紙:「你不敢報警,好吧,那現在由我來報,就讓警察來查查看,你是不是無中生有了一枚價值五萬塊的鑽戒、藉由誣陷我偷了它向我索賠,而你這樣做到底是詐騙還是敲詐勒索,到時我們就交給警察來做判定吧。」
許蜜語清晰地看到,等自己的話說完,對方額上臉上都浮起了虛汗,洇花了那副原本神氣濃郁的煙熏妝。
許蜜語說清來龍去脈,提出要報警。
女顧客慫了,拖著箱子就要逃走。
許蜜語擋住她,堅定地表明要報警的態度。
她人生里難得硬氣了兩次,一次是告訴魯貞貞,只要自己不退,她就得永遠被釘在小三兒的恥辱柱上。
另一次就是眼下了。
這是少而彌珍的時刻,她得好好為自己把握。
但無奈張彩露和簡鋼全都站出來和稀泥。他們勸她,算了,警察來了總是個麻煩事,不管到底誰對誰錯,對酒店的影響都不好。要是被競爭對手的酒店知道,趁機大做文章,造出點什麼謠來,實在得不償失。而且真鬧到那一步,就算警察還給許蜜語公道和名譽,但可以想見,試用期後酒店也不會給她轉成正式工,她得直接被打發回家了。
因為酒店不會想要用一個一點事情就能惹出滿城風雨的麻煩人。
許蜜語最後妥協了。妥協得無奈又悲哀。
原來只有她自己把自己的名譽看成了一件大事而已。原來和酒店的效益風評比起來,她小小客房服務員的名譽和公道根本不值一提。
在張彩露的主張下,女顧客對許蜜語潦草地道了歉。
許蜜語想著張彩露一直在為自己說話,也盡量為她爭取自證機會,她架在領班的位置上也不容易。於是她對自己狠狠心,踩著張彩露擺給她的道歉台階,把人放走了。
簡鋼隨後也立刻離開,急匆匆地趕去赴應酬。
只剩下許蜜語和張彩露兩個人。
許蜜語一直挺得僵直的背軟了下來,剛剛的硬氣勁兒消散殆盡,現在她只感到一陣虛脫和疲憊。
她轉頭看向張彩露,想從對方那裡汲取到一點力量。
張彩露拍拍她肩膀,給她關懷和力量:「許大姐,今天你受委屈了,要是我個人,我一定陪你一起報警,但沒辦法,我們得吃酒店這碗飯生活。」
隨後她臉上帶了點歉意:「本來你今天挺累的了,我應該讓你早點回宿舍去休息。但今天實在人手不夠,等下有批客人集體辦退房,就還得辛苦你站完最後一班崗再下班。不過明天上午你可以晚一點來,你的班我先替你干,你多睡會兒,好好歇一歇!」
許蜜語忍不住去握了下張彩露的手,說了聲謝謝。
一連兩天連續遇到兩個難纏客人,許蜜語覺得自己心力交瘁。第一個給了她服務不滿意的差評,第二個差點讓她丟掉工作——假如她不能自證清白的話。
在這種精神已經透支的情況下,許蜜語又一連做了十幾間房的衛生。她的體力也快要透支了。
偏偏又是遇上集體退房,人多行李多,行李員一時不夠用,許蜜語又被拉去臨時做了行李員,幫忙送客離店。
把一位位客人送離酒店後,許蜜語想終於可以上樓換掉制服下班了。
可沒想到剛走一個旅行團,就又來了一個旅行團。行李員還是不夠用,許蜜語於是又被抓著幫忙給住店的客人送行李到房間。
剛剛辦好入住的一位客人告訴許蜜語:「麻煩你現在跟我一起上去。」
於是她跟在客人身後,推著客人的行李,拖著灌了鉛的兩隻腳,一步沉過一步地走去電梯區。
她太累了,不管是精神還是身體,都累得有些快要麻掉了一樣。
她站在電梯區,有點魂飛神離地等著電梯。
電梯到了。門一打開,人是有些超乎想像的多,呼啦啦一個接一個地下。許蜜語怕擋住這些客人的道,連忙後退讓路。
也是太累了,行動上失了準頭,顧及了瞻前就沒顧上看後,一連氣地退下去,一不小心就撞到背後的人。
意識到背後是VIP專用電梯、自己撞到的是從頂樓下來的VIP貴賓,許蜜語立刻從混沌中回了些神。她連忙站定回身,迅速低頭道歉,並在心中祈禱,這位VIP貴賓,請不要是那位看到她就充滿厭惡眼神的紀封。
抬起頭時,祈禱落了空。
她撞到的,還就是紀封。
她自己都有點無語。怎麼總是會惹到他?
果然一點也不出意外,對方臉上展現著清清楚楚的厭煩和被打擾到的不悅,嘴巴里也蹦出無法忍受下去的責問:「你就學不會看路嗎,許蜜語?」
許蜜語垂眼低頭,再次道歉。
電梯來了,她推著行李跟著客人逃一樣躲進去。
紀封看著對面電梯關合上,帶走那個令人厭惡的女人。
現在他心裡浮起煩躁和懊惱。
他怎麼到底記住了她的名字?
想到這,他回身眯縫著眼睛,狠狠瞪住身後的薛睿,用眼神冷冷地剜他。
這都是他的錯,誰叫他在他面前說全名的?
薛睿被瞪得害了怕,一臉的戰戰兢兢。
「老、老闆,車已經等在酒店外了……」他極盡小心地催了一句。
紀封又剜了他一下,才收回眼神繼續向前走。
薛睿緊跟上去。
上了車,紀封立刻脫掉被踩花了腳面的皮鞋,換上車裡提前備好的拖鞋。
那女人看著瘦,腳勁蠻大,硬把他鞋尖都踩塌下去了。如果這是直接踩在他腳上,說不準就要斷根腳趾頭了。
他皺起眉,沒什麼好氣地對副駕上的薛睿吩咐:「先不去開會,先去商場給我買雙鞋。」
薛睿趕緊告訴身旁司機把車調頭。
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回身,想偷偷看下紀封的臉色好轉些沒有。
他知道剛才紀封在煩躁什麼——他把那個許蜜語的名字脫口就叫出來了,那是他最不想記住的名字,可偏偏記下了——他正把這罪過歸於自己身上。
眼睛跟隨身體慢慢移,可以看到他的肩膀。很平靜的樣子,一動沒動。再移些,看到了脖子。喉結靜止,說明沒有什麼情緒起伏。於是放心地再移些,直接去打探面龐上的眼睛。
和紀封對視上的一瞬里,薛睿立刻打了個哆嗦。
紀封臉上沒有任何情緒,眼神里卻帶著滿滿的嘲諷和惱怒凝視住他。
薛睿下意識就想轉回頭去。
紀封冷聲冷氣地叫住他:「轉回來。」
薛睿乖乖地把頭又轉回來向著後面,半擰著身子,滿臉都是懂事地問:「紀總,您有什麼吩咐?」
紀封停頓了兩秒鐘,然後眯眯眼,不耐煩地問了句:「是這家酒店太小嗎?為什麼總會碰到她?你給我解釋一下。」
「……」薛睿覺得自己現在的功能越來越複雜多元化了,連人與人相遇的或然率都要歸他管了。
「也……沒有『總會』吧?」薛睿使勁地動著腦筋,求生欲極強地回答,「您看啊,您每天來回上樓下樓的頻率也不低,晨跑、去公司、見客戶、會談、視察業績、商務聚餐……這麼算下來一天總得上下個十幾二十趟的,其中有一趟遇見了許蜜語,倒也不算多難……」
他話音還沒落盡,紀封就皺起眉眯起眼,把聲音都壓低壓啞了責問他:「不是說過不許說她全名?」
「……」薛睿很想回一句:就算我不說全名,您不也已經記住了嗎……
他咬住牙根,怕自己真的失控嗆老闆。
他聽到紀封「呵」的嗤笑一聲。
「一天上下十幾二十次怎麼了?我一次也不想遇見她!」
薛睿聽出老闆是真的煩出情緒了,趕緊有眼色地保證道:「好的紀總,您放心,下回您上下電梯前我一定先替您探好路,一定確保您出行路上遇不到許……遇不到那個女人!」
紀封又瞥了薛睿兩秒鐘,才放過了他。
車子開到商場附近,薛睿下去買皮鞋。紀封有點煩躁地把平板電腦拿過來,點開屏幕上叫「季風莊園」的app,開始收地和種菜。
手指戳著屏幕時,力道不自覺間變得比平時大。
把菜種好後,甩開平板電腦,眼神向下一抖間,視線滑過了那雙被踩塌腳面的皮鞋。
心頭馬上開始往上翻湧起膩煩來。他強令自己壓住這股膩煩,並告訴自己,那女人太微不足道,實在不值當他浪費情緒。
薛睿拎著一雙嶄新皮鞋回來了,拉開車門遞給他試。
鞋子大小正好,皮子也軟韌一點都不板腳。
可他還是覺得膩煩。平白無故遇到那女的膩煩,平白無故被她踩臟鞋子膩煩,平白無故就記住了她的名字,實在叫人太膩煩。
下午時她被客人投訴順走了財物。看她剛才的樣子,心不在焉頹廢無神,想必是沒辦法自證清白。所以過了今晚,她應該就會被辭退了吧。
這樣很好。
起碼以後不會再這麼晦氣地遇見她。
許蜜語安頓完新到的一波住客,終於可以下班了。
趕去食堂時,菜和肉都已經被盛光,米飯也快涼透了。許蜜語打起精神盛了碗涼米飯,又在上面澆了一勺菜湯,端到座位上對付吃。
她實在太累了,心累身體也累,管它飯是什麼味道,哪怕是蠟般無味,眼下為了填飽肚子和體力,她也得大口地嚼。
這樣的生活是她從前從來沒體會過的滋味。有點辛苦,但又沒力氣去悲嘆太多。人被生活推著一步步往前走,累到麻木地活著,似乎就感覺不到苦了。
許蜜語一口一口吃著湯拌的涼飯,麻木地想著,應該沒有什麼事能比現在更讓她覺得疲憊辛苦了。
直到手機叮咚一聲響起來,她接起來看。
這一刻她知道自己剛剛的想法錯了。
是許蜜寶發來的簡訊。
看著簡訊的內容,一口涼飯堵在許蜜語的嗓子眼兒。
她放下筷子,吃不下去了。
簡訊里,許蜜寶因為遲遲沒有收到她的打款而在咒罵她。他罵罵咧咧地說如果他這輩子的幸福斷送在她手裡,那他也一定不會讓她好過。
他罵得又狠又臟。許蜜語想,他但凡有一點點教養,但凡對自己有一點點親情,也不該把那麼髒的辱罵潑灑在她身上。
她拿起手機,收了餐盤,起身向外走。
剛剛從員工通道出了酒店,手機就又響起來。這回不是叮咚簡訊聲,是連綿的來電鈴聲。
許蜜語看著來電,嘆口氣。是焦秀梅打來的。
天已經半昏半黑,太陽落下去,月亮還沒升上來,許蜜語站在街邊樹蔭下,涼涼的晚風吹透她的薄襯衫。
她心裡也像這天色一樣,混沌又冰涼。
她接通電話,焦秀梅的聲音哭天喊地地響起來:「老三你這孩子到底還是不是我生的?你還有沒有良心?這麼多天了你都不打電話問問我怎麼樣,你心裡是沒有你媽了吧?」
許蜜語迎著夜晚涼風想,那這麼多天了,有沒有誰來問她一句,最近過得怎麼樣?
她想快點打發了焦秀梅,於是問了聲:「那焦女士,你最近怎麼樣?」
焦秀梅立刻說:「焦女士最近可真是名副其實的焦,焦得都焦頭爛額了!老三我跟你說,你弟弟交女朋友了,要是水到渠成很快就能結婚!」
許蜜語想,所以什麼叫水到渠成呢?
不用她問,焦秀梅迫不及待就給她解了惑:「你看啊,現在你弟房子有了,還有你們仨姐姐幫他還貸,他也不算背了貸款,這一點女方是很滿意的,所以目前主要差就差在,女方跟我們要二十萬的彩禮呢。」
許蜜語聽到這筆錢數,本已經麻木的心不由又咯噔了一下。
她告訴焦秀梅:「那就讓許蜜寶自己出去掙彩禮錢,別整天閑在家裡干呆著。」
焦秀梅立刻嗆她:「你要是能給你弟安排個能掙到二十萬的工作,我明天就讓他去上班!這不是沒有合適工作嗎,你以為他願意呆在家裡閑著啊。」
許蜜語心煩地說:「那就讓大姐把他也安排進酒店做服務員吧,掙不到二十萬他也總算能有點收入,不至於可著我們三個姐姐一直啃。」
焦秀梅不樂意了:「讓你弟和你一樣去做伺候人的服務員,那可不行!他可是咱老許家獨苗,嬌生慣養長大的,他可不能去受那份罪。不過要是他能到你們酒店做那種天天就送送餐、穿得好看又不太累的活,那還行。」
許蜜語冷笑起來。焦秀梅的雙標令她覺得可笑。
而焦秀梅還在繼續可笑地說下去:「老三啊,咱家為了給你弟買房子,所有人都已經榨乾了,」說到這她技術性停頓了一下,然後又技術性地加重重音,「除了你!」
許蜜語危機感湧起:「什麼叫除了我?我才是那個被榨得最徹底的人吧!」
焦秀梅立刻反駁她:「不!你不是!」頓了頓她解釋,「老三你不一樣,你兩個姐姐加我和你爸,我們沒人脈,想借錢都借不來;但老三啊,這個能借錢的人脈你有啊!你只要肯張嘴求聶予誠借個二十萬,他一準借給你都不帶讓你還的!你們離婚前我焦女士可看得明明白白的,聶予誠對你可還有感情呢。」
許蜜語聽著母親的話,只覺得胸口發悶兩腿發軟。
她走到街邊梧桐樹下,扶著樹榦閉上眼,對手機那邊的人說:「媽,這不可能,你死了這個念頭吧。」
她的拒絕換來焦秀梅的勃然大怒,電話里傳來她陡然抬高八度的聲音:「什麼?你讓我死了念頭?你怎麼不直接讓我死了呢?我告訴你小多餘,為人子女可不能像你這樣,你這是無情無義!今天我把話給你撂這了,你弟弟娶媳婦這二十萬,就必須由你來解決了!我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你要是不顧你弟死活你就是眼裡沒有我這個媽,到時候我一頭磕死在你眼前去,讓你一閉上眼睛就看到我慘死的樣兒!」
焦秀梅撂完狠話就掛了電話。
許蜜語覺得天旋地轉。她靠著樹榦站了好一會兒才恢復力氣。
一步軟過一步地往宿舍走時,她苦笑著想,焦秀梅可真看得起她。大姐許蜜子難道沒有告訴她,聶予誠已經懷抱新歡了嗎?
這二十萬,她怕是賣身賣腎也弄不來,不如她先一頭磕死在焦秀梅眼前吧。
也許是身體和精神都疲憊到了極致,這一晚許蜜語睡得意外的好。
醒來時已經九點多。她趕緊洗漱和吃東西,然後趕去酒店。
換好衣服往外走,許蜜語打算去客房部找張彩露。但剛走近客房部她就看到了尹香。
尹香正靠在走廊牆壁上,半哈著腰在喘氣,看到許蜜語她像看到了救星。
「許姐,我剛才鋪床甩單的時候岔氣了,現在肚子疼得厲害,商務房那邊有個老頭要打掃房間,我現在實在直不起身,你能不能替我去啊?」
許蜜語看著尹香一邊說話一邊嘶嘶地吸氣。這回她的肚子疼倒不像是裝的。
於是她說:「好的,我替你去,但我得先去找領班交接一下,我早上沒來,給我分的房應該是她在幫我打掃呢。」
她們正說著話,不遠處有人從客房裡出來,然後推著布草車逆著光向這邊走。
走得近些,許蜜語看清了來人,正好就是張彩露。
許蜜語來不及迎上去,張彩露已經走到她們面前。
「許大姐,我不是讓你上午在宿舍好好歇歇嗎,怎麼不多休息一會兒再來?」張彩露停好布草車,走過來對許蜜語說。
然後不等許蜜語回話,她就向旁邊瞄了一下,看到彎腰靠在牆壁上的尹香,咦了一聲說:「小香,我怎麼記得十分鐘前那間商務房就叫了清潔服務,你怎麼現在還沒去?」
尹香呲牙咧嘴地回答她:「我岔氣了,肚子疼,許姐說替我去呢!」
張彩露立刻說道:「許大姐昨天累壞了,你再讓她休息一下,別老使喚她。」
許蜜語聽了這話心裡一暖。
尹香辯解:「我沒使喚啊,真是許姐自己願意幫我的!」
張彩露沖她笑著搖搖頭:「你呀,我還不知道你嗎。小香說真的,許大姐雖然比你大,但她是新人,你得多照顧新人啊!」
尹香彎著腰捂著肚子,抬起頭看向張彩露。她平日里最哈著張彩露,因為她是她領導。
她看著每一位領導以及有錢顧客時,眼神總是討巧甚至帶著點恭維諂媚的。
可眼下她的眼神卻有點不馴甚至是嘲諷。
許蜜語感到有些意外。
隨後她聽到尹香對張彩露笑起來說:「領導,看你說的,我都快分不出你說的是正話反話了!」
張彩露抬手拍她肩膀一下:「好好說話,怎麼陰陽怪氣的。」然後轉頭問許蜜語,「那許大姐,由你去替尹香整理房間,能行嗎?你別累著。」
許蜜語趕緊說:「沒事的,我不累,我這就去收拾那間商務房。」
她接過布草車時,順便不忘對張彩露道謝:「領班謝謝你啊,上午替我做了好幾間房。」
張彩露對她擺手,笑著告訴她,千萬別客氣。
許蜜語心裡不由又是一暖。
許蜜語推車到了原本分給尹香負責的那間商務房。
她輕輕敲門,並報出自己是服務員。
下一秒房間門呼啦一下被人從裡面拉開,一個白髮紅面的老頭怒氣沖沖地站在門口,聲若洪鐘地大吼問道:「十分鐘前我就讓你們來打掃房間了,怎麼現在才來?!」
許蜜語趕緊說崔老先生,實在抱歉。
她道歉了足有三分鐘,崔老頭才稍稍消些氣,側開身體讓許蜜語進了房間。
許蜜語打掃房間的時候,崔老頭像個監工,眼睛似幾千瓦的燈泡一樣射在許蜜語身上手上,監視審查她的一舉一動。
但凡東西擺得有一點點偏,他的紅面孔就會剛加紅,他就會吼著說:「不對!你活幹得不對!重新弄!要不然我給你的服務打不滿意差評!」
許蜜語知道自己不能再收割服務不滿意了,再收割她就容易卷包裹走人了。
她只好重新擺,擺到後面她差點要去借根尺子量尺寸了。
她想這個老先生不是一般的難搞,簡直就是活到老強迫症到老。
許蜜語小心又小心地干著活,就怕惹得崔老頭不滿意。可在她給崔老頭掛浴袍的時候,崔老頭還是突然就炸了毛。
他嚷嚷說浴袍不對勁,左右兩邊衣襟不對稱,左邊肯定比右邊長。
許蜜語怎麼看也沒看出有什麼不一邊長來。
本著顧客為上不能被打服務差評的原則,許蜜語想,那就給老人家再換條浴袍好了。
結果老人家說什麼也不幹,他就是要證明眼下這件浴袍左右衣襟長度不對稱。
許蜜語越發領教了什麼叫做難纏。
但看到老頭面紅耳赤地氣吼吼地堅持,她只好跑去客房部,真的找來一把尺子,仔仔細細地量起那件浴袍。
量完還真是差了一點點——兩毫米左右。
這明明是在可以被忽略的誤差範圍內的。
但強迫症的老頭不許它被忽略,絲毫都不許。
看到這兩毫米的誤差,老頭舒坦了,居然在他的紅面龐上還露出點笑容來:「你看,我就說吧,你們的浴袍左右不一邊長,我穿著難受!」
證明自己說的沒錯之後,他終於同意許蜜語給他換新的浴袍了。
不過新換的浴袍,許蜜語也得仔仔細細地量,量出的數據沒有差值老頭才接受。
許蜜語差點累死在量浴袍上。
後來她長了點心眼,量的時候讓尺子松一松或者緊一緊,那幾毫米的誤差終於消失了。
浴袍這一關總算過去。
許蜜語以為自己能過關了。結果事實證明是她想得太美。
浴袍折磨結束之後,新的床單折磨又到來了。
老頭非說新鋪的床單有褶子。
許蜜語看了下,立刻變成許無語。
這位老人家,他說的有褶子的那道褶子,其實是疊床單時留下的橫豎印子。
那明明是床單幹凈、是新床單的證明,怎麼就成了褶子了?
但崔老頭不接受許蜜語的解釋,也不聽「鋪一鋪,那些橫豎道道的印子自己就會不見」的話,他一定要許蜜語把那些橫豎道道的褶子立刻馬上原地熨燙平整。
許蜜語沒了招,她讓崔老頭磨得一點脾氣都沒有。
她只能盡量去滿足客人的要求。
於是她不得不把床單掀下來,架在熨板上仔仔細細地熨,熨好後再把床單重新鋪回去。
鋪床單的時候,她按照規範流程甩單,因為甩得太好看,又被老頭要求:「哎,你先別鋪,再甩兩次讓我看看!好好甩啊,甩不好我給你的服務打不滿意!」
「……」
許蜜語從來沒見過提這種要求的顧客。她想其他服務員應該也都沒有見過。
她只好又甩了幾次單,胳膊差點都隨著床單甩飛掉。
在兩隻手臂都要抬不起來的時候,許蜜語忍不住想,尹香到底是不是真的肚子疼?她是不是知道這位崔老先生難纏,所以才「肚子疼」,然後把這個難纏的人交到她手上?
正想著,耳邊又傳來崔老頭的大聲吩咐:「對了,反正都是熨,你把我的毛巾浴巾也都熨一下,平平整整的我用著才舒服。你別跟我廢話說不用熨啊,反正用起來也會皺,我告訴你你要是跟我廢話我可給你打服務差評,我知道你們攢多少個差評之後可就得被開除了!」
「……」許蜜語又無語又有點生氣。
規則到了不好相與的人手裡就成了傷害別人的武器。
可她又沒有辦法和規則抗衡,只好屈服,不得不拿著熨斗又去熨燙毛巾和浴巾。
崔老頭就這樣那樣地折騰了許蜜語足足一個多小時,最後許蜜語連鞋墊都給他熨了,皮鞋也打油打得鋥亮,伺候他伺候得就差往他嘴裡喂飯了。
老頭使喚人使喚得舒坦了,在他的紅面龐上綻開一朵大笑容說道:「嗯,你脾氣還挺好。別的服務員么,我知道雖然臉上對我微笑,但她們都在心裡罵我沒事找事呢,這我都門清。但你呢,我看得清楚,你沒在心裡罵我。挺好。」
許蜜語想,她只是心太累,顧不上罵而已。
等徹底把崔老頭服務完畢,許蜜語覺得真是可怕,她做這一間在住房,簡直比做十間臟房都累人。
但累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臨走的時候聽到崔老頭居然對她說:「哎,讓我看看你胸牌,哦你叫……許蜜語,是吧?行了,我很滿意你,以後我住在這,就指定由你來給我打掃房間了!」
「……」許蜜語從來都渴望被肯定。但今天這份肯定卻讓她嚇得腿都發軟。
薛睿這幾天一直往返於頂層和行政層之間,替紀封和擬合作方傳達消息。
紀封不喜歡擬合作方開始答應得好、後面一點一點加碼提要求的作風,索性不直接出面,有事就放薛睿用他的碎嘴去周旋,十次總能有八次把對方周旋得沒了耐心而不再多提種種要求。
這天上午薛睿又替紀封去行政層的行政酒廊給擬合作方送文件。
他去行政酒廊的時候,看到有個房間敞著門,一個白髮紅面的老頭正在刁難一個瘦弱服務員干這干那。
他想起之前聽李崑崙八卦過,行政商務有位常客,是個老頭,白髮紅面,非常難搞,每一個被他刁難過的服務員,沒有一個不爆哭出聲的,簡直就是服務員殺手。
他瞄著那個房間,有點同情那個瘦弱背影。
一個多小時後,等他去行政酒廊代表紀封和人談完事情往回走,再路過那個房間時,他居然看到,那個服務員不僅沒有爆哭,甚至那個白髮紅面的老頭正在誇她,還說以後凡是打掃房間都要指定由這個服務員來。
薛睿看著那個服務員纖細的背影想,看樣子她有點本事。
等那個纖細的背影轉過身,薛睿立刻意外了一下。
居然,是那個許蜜語。
他看著那個許蜜語推著布草車走向另一間房去打掃。
他不由想,她昨天居然沒有被辭退。
她居然度過了那場偷竊危機。
所以,她還真是有點本事的。
看著許蜜語消失在另外一個房間的背影,薛睿不由想,她並沒有被辭退這件事,不知道老闆知道以後會是什麼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