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早飯,吃到最後也沒吃出個子丑寅卯來。
一個當紅明星、一個礦業貴子,就在這麼一個稱不上乾淨的早餐鋪里,在彼此嫌棄的眼神中共進了豐盛的一餐。
他嫌棄她喝咸豆漿,她嫌棄他吃甜小米粥。
在這一刻,兩個人的想法發生了奇妙的重疊——「我和他/她根本沒有共同語言!」
吃飽喝足,蘇紀時的困勁兒也上來了,她昨晚拍了一整夜的戲,神經一直緊繃著,現在終於鬆懈下來,疲倦感就像是熱水表面的小氣泡,咕嘟咕嘟往外冒。
穆休倫秉承著紳士風度,問:「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蘇紀時拿起手機晃了晃,「叫了車,五分鐘就到。」
穆休倫便點點頭:「那就好,我只是客套一下。」
蘇紀時:「……您的社交禮儀可真是滿分。」
「沒辦法。」穆休倫實事求是地說,「賣保險可不容易。」
兩人視線在空中交鋒,忽然同時笑了出來。
她看了眼表,問他:「你不是老闆嗎,這才幾點,就要趕回公司?」
穆休倫平常絕對不會把自己工作上的事情說給外人知曉。可蘇紀時問了,他居然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前幾天剛拿下印尼那邊的一個鎳礦,還有的要忙。」
說完,他才想起站在他面前是一位娛樂圈明星,而不是這個行業內的朋友,怕是自己說的東西她根本聽不懂。他正要解釋,卻聽女孩開口。
蘇紀時:「為什麼不去菲律賓買?菲律賓的紅土鎳礦品質更高,你想要鎳生鐵,2%以上的才合用吧?」
她說的數據只有內行人才懂。穆休倫一陣恍惚,下意識答:「菲律賓和日本有合約,2%以上的紅土鎳礦只能直供日本。而且印尼能給更好的稅收減免,兩者相權,首選印尼。」
他畢竟是個商人,看重的更是經濟利益,到手的稅補十分優厚,即使印尼鎳土品質差一些也可以用數量補齊。
蘇紀時不懂這些商業上的事情,她只是純粹從地質礦物角度出發提出問題,現在得到了解答,她便點點頭,不再深究。
倒是穆休倫心裡越發肯定了當初的猜測——看,蘇瑾果然是對自己情根深種,連他公司的事情都這麼了解,想來一定在偷偷關注他。
蘇紀時根本不知道面前的霸總又在腦補些什麼,若是知道了,估計會直接把鎚子砸到他腦殼上,好好治治他的異想天開。
很快,她叫的車子便到了。
臨走前,蘇紀時忽然想起來:「對了,你說要把我的地質錘還給我……鎚子呢?」
穆休倫答:「沒帶。」
「……」
「確實未帶。」穆休倫說,「鎚子我留在家中了,若是約好吃晚飯,還有時間取。你突然說要現在見面,我確實沒做準備。」
蘇紀時想想,爽快道:「那下次見面的時候記得拿上。」
「嗯。一定。」
於是就這樣稀里糊塗,莫名其妙,曲折離奇,又理所當然地約好了下次見面的時間。
而兩個當事人,都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勁。
待蘇紀時回到家中,才恍然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怎麼回事,明明說要和前金主劃清界限,結果卻一次又一次的見面……若是讓堇青知道了,肯定會笑出聲的吧。
九月,北半球陽光正好,秋高氣爽,而南半球的澳大利亞,卻是另一番景象。
北領地(Northerory)地處澳大利亞中北部,佔地面積足有澳洲國土面積的五分之一,比西藏面積還要大上一圈。然而北領地人口卻少到只有25萬人,走在路上,隨處可見皮膚黝黑、山根高挺的澳洲土著居民。
在北領地的北部,坐落著澳大利亞最大的國家公園——卡卡杜(kakadu)。
這裡靠近赤道,一年只分為旱、雨兩季,光照強烈,極為炎熱。這裡除了有歷經2萬年仍然保存完好的山崖洞穴原始壁畫以外,更為出名的,便是它的濕地生態系統。
簡單來講,濕地可以看作是有著成片淺水區的低洼平原。水是所有動物的生命之源,植物、動物、昆蟲都可以在濕地上棲息繁衍,組成一個完整的生態鏈。
卡卡杜國家公園的濕地區域內,數萬種生物和諧共處,可惜這麼棒的自然景色,能欣賞的人寥寥無幾。
究其根本,北領地又大又荒蕪,而卡卡杜國家公園的自然風光,在遊客眼裡根本比不上悉尼、墨爾本、堪培拉。好不容易有了假期,誰願意往潮乎乎的沼澤里扎,被蚊蟲叮的渾身是包呢?
——「鱷魚喂完了!」
賓妮提著一隻空桶,肩膀上扛著一根兩米多長的鐵杆,搖搖晃晃地下了船,邁進了冷清的遊客服務中心。
她體型偏胖,大約四十多歲,一頭棕發削得短短的。澳洲炙熱的陽光在她的身上留下了無數曬斑,洋溢著一種健康又自信的美。她已經在這裡工作將近二十年了,專門負責黃水潭(yellow water)的遊船項目,那可是整個公園裡最熱門的項目了!八萬多隻鹹水鱷棲息在整片水域,每天,賓妮都要帶著遊客們踏上遊船,深入鹹水鱷的老巢,時不時還要準備幾塊鮮肉,「勾引」鱷魚出水。
順著遊客服務中心的小門走進去,便到了工作人員休息區。與乾淨整潔的前廳不同,員工休息區面積不大,沿著牆邊擺了一圈桌子,上面堆滿了奇奇怪怪的東西,有新鮮的豬肉、不知名的花草、採集回來還沒來得及做成標本的小野兔屍體、以及壓在這些東西下面的厚厚幾摞文件資料。
剛一開門,兩隻大蝴蝶就迎面撞了上來,那兩隻蝴蝶翅展超過餐盤,顏色繽紛,賓妮嚇了一跳,趕忙往旁邊一躲,蝴蝶就靈巧地從她身邊飛了過去。
「我的鳥翼蝶!!」屋裡,傳來了男孩的一聲悲鳴。
腳步聲隨之響起,艾德文哭喪著臉追了出來,他瘦的像是一根竹竿,將近兩米的身高頂著一頭亂糟糟的紅髮。他抬頭望著越飛越遠的鳥翼蝶,悲傷地說:「好不容易才誘捕到的,怎麼就跑了呢?」
「不就是蝴蝶嗎,再抓就是了。」賓妮隨手把空桶和鐵杆塞進牆角。
「這不一樣!」艾德文垂頭喪氣。他是加拿大人,千里迢迢跑來這裡「受苦」……不對,來這裡研究蝴蝶。他要為他的PHD論文做資料採集,而這已經是他拿到的第三個學位了。
休息室里的氣味可不算好聞,幾個負責做鳥類遷徙資料的小混蛋把他們的臭靴子扔在地上,弄得滿屋都是一股生化武器的味道。而來自俄國的伊萬諾維奇,不顧牆上的明文規定,正在上班時間喝伏特加!
賓妮年紀最大,就像是他們的大家長。她熟悉這裡的每一個人,就像熟悉自己的孩子一樣。
她環顧一周,發現少了一個人:「林呢?林怎麼不在?」
「林出去巡邏了。」艾德文做了個打槍的手勢,「他去了黃水潭,你沒遇見他嗎?」
「沒有。」賓妮神色鄭重地搖了搖頭。
鹹水鱷在卡卡杜國家公園以外的地方基本絕跡。於是,有不少膽大妄為的偷獵者,偷偷潛入國家公園,趁機偷獵。林是他們所有人中槍法最好的,他極少和其他人配合,每次都獨來獨往,僅憑一個人去追擊那些可惡的偷獵者。
所有人都在猜測林的來歷。
伊萬諾維奇說,林的身手那麼厲害,說不定同自己一樣,是個退伍兵。
而艾德文說,林博聞廣識,什麼話題都能跟上,看起來見過不少市面。
賓妮卻覺得,他更像是一個四處遊歷的旅人,覺得哪裡好,便留下來;當這個地方留不住他的時候,他就會走了。
「好了,先不說他了。」賓妮叉著腰,怒氣沖沖地環顧著小小的休息室,「我今天早上臨走前說的話你們沒聽到嗎?!今天會來一個新的志願者!你們怎麼就不知道收拾一下這個狗窩啊?又臟又亂,我看連鹹水鱷都不想住!」
因為人手嚴重缺乏,所以卡卡杜公園一直在對外招募志願者。可惜這裡環境太惡劣,做志願者又沒有工資拿,又沒有移民分可以賺,應徵的人寥寥無幾。即使來了,也往往做一段時間就跑了,留下來的人都是一些沒有追求的閑散人士。
他們現在的員工,沒有一個適合做講解介紹工作的,伊萬諾維奇性格差、英語更差,林沉默寡言自帶距離感,至於艾德文根本就是個書獃子!
所以這次招募志願者,他們特地要求對方語言表述能力極佳,最好還會多國語言。
「志願者?」伊萬諾維奇懶洋洋的掀起眼皮,「以後所有的書面工作都可以推給他了吧?」
「不是『他』,是『她』!」賓妮說,「一個年輕女孩,母語是中文,英語很流利。」
「中國人?」伊萬諾維奇不怎麼感興趣,「中國的旅行團從沒有來過這裡,沒有人需要聽講解——我嚴重懷疑,林會不會是北領地唯一的中國人?」
賓妮沒有理他,繼續說:「她的個人簡介上還寫,因為之前的工作原因,她還能講用日語、韓語、粵語做簡單交流。」
艾德文:「哇,她以前是翻譯嗎?」
「說不定。」
「那……她長得好看嗎?」問完這句話,艾德文的臉已經紅到脖子了。
賓妮搖頭:「面試的人不是我。但是聽說那個女孩長得很漂亮。」
俄國佬不屑地嗤笑了一聲,根本不相信賓妮的說辭。這世界上哪會有這麼完美的女人?熱心善良、會多國語言、還年輕漂亮?……就算是做夢,都做不出這麼荒誕的內容吧。
休息室里的詭異臭味還在擴散,桌子上搖搖欲墜的文件和垃圾堆成小山,艾德文在和伊萬諾維奇吵架,而賓妮正在教育其他幾個想要偷懶的懶蛋……
小小的休息室就像是一個混亂的菜市場,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門外響起的腳步聲。
咕嚕咕嚕、咕嚕嚕。
行李箱的軲轆划過地面,一雙平底鞋停留在休息室門前。
女孩穿著一條清涼的弔帶連衣裙,烏黑的長髮齊齊落在腰間。纖長的脖頸上,一枚由皮繩牢牢拴住的玻隕石墜在鎖骨之間。
她悄悄從大敞的門中,探進半顆腦袋,無奈休息室里的人都在各忙各的,沒有人發現她的到來。
她藉機觀察起她的新同事來。
她曾經在複雜的娛樂圈裡沉浮三年,她被迫練就了一套爐火純青的識人本領。她之所以選擇來卡卡杜,一方面是因為她想做濕地誌願者,另一方面,便是為了逃避繁華,逃避紛亂,逃避過去。
她想找回曾經的自己。
北領地是整個澳大利亞最地廣人稀的地方,不用擔心會在這裡遇到中國遊客,從而暴露自己的身份。
悄悄觀察了一圈後,女孩在心裡給未來同事打了10分,她喜歡和熱情直爽的人打交道,因為這會讓她想起萬里之外那個與她血脈相連的姐姐。
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抬手敲了敲門板。
「Excuse me?」
下一秒,噪音驟然消失,室內的六雙眼睛在同一時間轉向了大門,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些眼神里有興奮、有尷尬、有意外……更多的,是濃濃的驚艷。
女孩早已習慣了被人注視的滋味。
她臉上未施粉黛,素顏清麗,笑起來猶如一捧泉水,緩緩流過心田。
嫻熟的英語脫口而出:「各位好呀,我是新來的志願者——我叫蘇堇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