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木寒夏在深夜接到孟剛的電話。
他說:「木寒夏,我連夜聽了你們經理的彙報,同意你從海南直采荔枝回來。」
木寒夏答:「好。」
「具體的事,經理會跟你溝通。」
「好的。」
電話里靜了一會兒,兩人似乎都無話可說。木寒夏坐在床上,抬起頭,望著窗外特別暗沉的天,就像無邊無際的深潭,還有好幾個小時,才會亮起來。
「你總是讓我意想不到。」孟剛說。
木寒夏忽然無聲地笑了,說:「孟總,如果沒有其它事,我先掛了。」
「等一下。」他的嗓音在深夜裡微微有些啞,「這件事辦完了,回我身邊來。」
木寒夏心裡輕輕一抖,就跟被人掐了一下似的。她的聲音里忽然帶了笑意:「孟總,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我什麼時候,又去過你的身邊了?」
然而孟剛半點不急不慌,隔著電話,木寒夏都能想像出他沉穩老練的模樣。他答:「木寒夏,小姑娘,你今天能走出這一步棋,我就知道,你不會把那天的事,看成一~≦,個死結。你既然既往不咎,我也不至於容不下你。以你學歷和背景太低,在樂雅幹了三年,才爬到現在的職位。難道你就想這麼放棄?你以為我又真的捨得,把你趕到無依無靠的地方去?回來後,就繼續在市場部干,這次的功勞,我會給你升職加薪。至於我倆之間的事,你不願意,我再也不會提。這樣,還不行嗎?」
木寒夏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笑著答:「孟總,謝謝你的寬宏大量。」她的語氣難辨是真心還是諷刺,孟剛靜默不語。
然後木寒夏就掛了電話。
雖說孟剛這個電話,打得木寒夏心裡發悶,後半夜都沒睡好覺。第二天一早,她還是立刻去找張玉磊,敲定最後的合作。
太陽燦爛地掛在天邊,又是晴朗的新一天。木寒夏忙碌了整整一上午,終於與幾家種植園,都簽好了紙面協議。其中張玉磊家的採購量最大,足足五卡車,約定好今天傍晚,就統一發貨運往江城。
萬事俱備,只差這臨門一腳。
下午,張玉磊開車把木寒夏送到了火車站。木寒夏照舊是一個背包,輕便洒脫。許是即將大功告成,她的眉梢眼角都顯得輕快很多。張玉磊卻望著她這幾天,明顯被太陽晒黑了一點的皮膚,有點心疼地叮囑道:「班長,路上小心,吃的都沒來得及買,別捨不得錢,買車上的盒飯吃。」
木寒夏不太在意地拍了拍背包:「裡面還有麵包呢。」
張玉磊皺眉:「那哪兒行呢?要坐20多個小時呢。聽我的,別虧待自己。」說到這裡又笑了:「你不是說了嗎,這件事成了,你就翻身了,今後,應該也不差錢了吧。」
木寒夏也笑,朝他一拱手:「承你吉言。」
周圍人來人往,擁擠雜亂。廣播里開始播放她那趟車檢票的訊息,張玉磊目光溫暖地望著她:「去吧我的老班長,一路順風。」
木寒夏沒有動,而是輕而鄭重地握住他的手,說:「玉磊,你一直是個仗義的大好人,我心裡都記著呢。這次,謝了。貨的事,一定要幫我看緊。拜託,不能出半點差錯。我真的……就看這一次了。」
張玉磊心中十分動容,點頭答:「你放心,今天下午六點,所有荔枝一定會按時裝車發貨。我拿信譽跟你擔保,絕對不會有任何問題。」
列車開了。從濕熱的海南跨海,慢慢進入陸地。山川與城市,浮光掠影般經過。木寒夏坐在靠窗的位置,到天黑時,也不覺得餓,沒有什麼胃口。她不時拿起手機看,直至六點半,終於收到張玉磊發來的簡訊:「搞定!十輛卡車,已經開上高速了。」下面還附了張照片,一長排卡車在夕陽之下,滿滿的裝的全是荔枝。
木寒夏整顆心都放了下來,那感覺就像是在太陽下曬了一整天,終於回到了清涼安定的所在。內心泛起層層喜悅,無聲地浸透胸懷。她往車窗上一靠,嘴角露出笑容。過了沒多久,就因為累極,沉沉睡著了。
那頭,張玉磊辦完了這件事,也是渾身輕鬆。他站在晴朗而漆黑的天色里,望著自己一望無際的種植園,決定去巡一圈。這幾天為了幫木寒夏,也耽誤了他不少工作。
到晚上九點多,他剛從種植園出來,就有人來給他報信了:「玉磊,剛才有位姓林的先生來見你爸,說是想買下我們的所有產量。」
張玉磊聽得疑惑:「未來幾天?但是我們所有的貨都已經發去江城了啊。」
來人的表情也有點古怪:「他說他要花雙倍的價格買回來。現在老爺子正在招待他喝茶。你要知道,雙倍價格我們是大賺,他可是虧定了。」
張玉磊愣了一會兒,腦子裡忽然「嗡」地炸了一下,姓林、雙倍價格、就在木寒夏剛剛離開的關口……他拔腿就往家裡跑:「不能賣給他!」
在張玉磊一路狂奔的時候,他的父親張子強與林莫臣,正坐在家裡的客廳里,氣氛寧靜和諧。
張子強一輩子都在做生意,前幾年跟幾個兄弟來了海南種荔枝。生意做得不算大,但也頗有家產。他是一位樸實而精明的中年人,雖說這一兩年,生意都交給兒子打理,但並不代表他對一切不聞不問。
就像此刻,突然到訪的這位年輕男人,衣冠楚楚、氣度不凡。張子強就知道,這個人自己必須見。
林莫臣臉上始終噙著淡淡的笑,喝著張家的上好茶葉,就像聊家常似的,不急不緩地道明來意。而張子強聽完後,沉默地思考了一會兒,點頭:「好,如果林先生真的能付雙倍價格,我又有什麼理由拒絕?這批荔枝,我願意轉賣給你。只是貨,今天下午已經發出去了,還得追回來。」
林莫臣微笑答:「不用追。我的店也在江城,直接送進我的倉庫。」
張子強看他一眼,點頭答:「好。」
兩人拿起茶杯,輕輕一碰。
張玉磊氣喘吁吁跑進客廳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他只覺得渾身的血都往腦袋裡沖,大吼道:「爸!你不能把貨送到他的倉庫里!」
林莫臣放下茶杯,眼神很淡地看了他一眼,竟似全不在意。他微笑站起來:「張總,50%的貨款很快就會打到你賬上,等合同簽好貨送到,我會再付50%。告辭。」
張子強點點頭,沉下臉看著兒子:「你說什麼?什麼不能送?你把貨打折賣給那個女孩,以為我不知道?這件事,你不許再插手。」
張玉磊又悲又怒,狠狠地瞪了眼林莫臣。後者卻依舊神色清淡,嘴角甚至還掛著似有似無的笑,走了出去。
門關上後,隔了好幾米,還能聽到屋內張氏父子的爭執聲。但這已經跟林莫臣沒關係了,他很清楚,張子強一定會把那批荔枝,送進他的倉庫里。
月色清朗,土地鬆軟,濕熱的空氣撲面而來。張家自建的房屋門口,也是一小片荔枝林。林莫臣穿行其中,這環境如此靜謐清新,他的大腦里彷彿也變得格外清凈。
然而他就想到了木寒夏。想起的是那晚,兩人被困在倉庫里,周圍昏黑一片。他看到她抱著雙膝,坐在角落裡,很纖細也很無助的樣子。
林莫臣垂下眼眸。明天過後,她大概會哭。因為被他打到谷底,再也無力還擊。
想到這一點,他並不會感到心軟或者後悔,他的心中,只有一片平靜的空曠。
就在這時,身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林莫臣站定想要避開,但是已經來不及。張玉磊狠狠一拳,已經砸在他的臉上。
林莫臣踉蹌了幾步,才站穩。張玉磊這幾年沒少干體力活,力氣不小。林莫臣卻是養尊處優慣了,人又削瘦。這一拳只打得他鮮血直流,臉上、襯衫上,瞬間到處都是血跡。林莫車用手擋著臉,冷冷道:「你瘋了?」
張玉磊到底是個溫儒的性格,打出這一拳,對他來說已實屬不易。但他又不能如此善罷甘休,只站在這影影綽綽的荔枝林里,憤恨地瞪著林莫臣:「你怎麼能這麼對她?你怎麼能在她背後插這麼一刀?你於心何忍?」
林莫臣掏出紙巾,神色淡漠地擦乾血跡,按住鼻子,只露出那雙幽冷的眼睛:「呵……她難道不是背著我,來海南給我設置陷阱?」
張玉磊一時語塞,但立刻又說道:「那不一樣!她馬上就要被領導排擠走了,她是為了自保!」
林莫臣冷冷一笑說:「自保?這位張同學,你是一心袒護她,有沒有想過,她走這一步,有多狠多利落?呵,初生之犢不怕虎。她僅僅靠幾條數據曲線,就找到了價格差和時間差,立志把荔枝賣出一個逆市價格。她如果成功,我幾個月的計劃效果,投入的幾百萬資金,都會打一個折扣。不僅顧客會有相當一部分迴流到樂雅,甚至會傷害永正的信譽。顧客難道不會想,樂雅能賣5塊,永正為什麼還要賣10塊,這不是在賺暴利嗎?我有什麼理由放過她?難道我是來做慈善的?」
張玉磊的臉色又青又白,答不出來了。林子里變得靜靜的,只有月光稀疏地灑在兩人腳下。
張玉磊忽然感到一陣無力的難過,他蹲了下來,慢慢地說:「林莫臣,她跟我說起過你——她把你當朋友。」
林莫臣靜了一會兒,答:「我知道。」
張玉磊霍地抬頭看著他:「你這麼做,她不會原諒你!」
然而迷霧般的夜空下,他只看到林莫臣沉黑如水的眼睛。這個男人毫無疑問擁有一副鐵石心腸,跟他的眼神同樣難以動搖。他的臉上,甚至浮現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
「不,她會記住我。」
木寒夏在次日深夜抵達江城。五月的夜風,還有些冷,她卻毫不在意。她的心裡就像揣著一團火,跳躍,忐忑。只等這團火真正燃燒殆盡後,她可能才會得到平靜。
她也沒有困意,本該回家睡覺的,卻不想去。索性搭了夜班公交車,直接去了超市倉庫。還有四五個小時,天就亮了,荔枝也該送到了。
超市有人值班,讓她呆在了傳達室里。她的手機在路上就沒電了,這會兒才充上電。她抱著雙膝,坐在冷硬陳舊的木椅里,身上隨便搭了件外套。她抬頭看著窗外還昏沉著的天色,一盞路燈,清冷的豎立其中。這景色莫名叫她心中有些不安。
後來,她迷迷糊糊就睡著了。
她做了個夢。一個男人,西裝革履,坐在不遠處,在對她微笑。她看不清他的臉,卻只覺得熟悉而溫暖。然後她低下頭,也笑了。
這是個微甜的美夢。
再次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木寒夏揉著眼睛,望著窗外寧靜的陽光,猛地反應過來,後背已經冒出了層層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