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陷入一片死寂,盛望懵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季寰宇這話的意思。他下意識看了江添一眼,然而夜色已深,他看不清江添的表情。
他不知道江添現在是什麼心情,尷尬?憤怒?還是加倍的噁心。
但他已經快氣瘋了。
他從來沒見過季寰宇這樣的人,自己一塌糊塗就要把別人也拉下水,自己沒面子就要讓別人也跟著無地自容。
他看著季寰宇逐漸模糊的輪廓,一半的臉陷在陰影里,忽然覺得當初看老照片的自己真是眼瞎,怎麼會覺得這樣一個人渣小時候跟江添長得像?
盛望拉了一下書包帶,往前走了半步說:「叔叔,你說的事跟我其實沒什麼關係,但我真的很想插句話。」
他從盛明陽那裡學來的能耐,越是氣瘋了,越能在那個瞬間笑臉迎人。他長了一張斯文好學生的臉,季寰宇把他當成江添的某個同學陪襯,儘管知道他語帶嘲諷,也沒太當回事。
「插什麼話?」季寰宇問。
盛望把搭在肩上的書包卸下來,拎著給他看了一眼,說:「我就是想說,你要不是江添他爸,這包現在已經掄你臉上了。」
季寰宇左腳下意識後撤半步,又停住了。他皺著眉垂眸看著盛望,不知是嫌他多管閑事,還是料定一個外人不會冒冒失失插手他跟江添的家事。
誰知面前這個男生又開口了——
他朝江添瞄了一眼,說:「不過我看江添也不打算認你這個爸了,是吧?」
話音剛落,他掄著書包就朝季寰宇砸過來。
「江添過成什麼樣關你他媽的什麼事?他現在有家,操。」盛望掄完,抓著江添就往丁老頭家走。
季寰宇很久沒跟十七八歲的男生相處了,不知道有這種說打就打的人。他有點狼狽地摁了恩臉,皺著眉大步追了過去。
盛望聽見腳步聲,正想轉頭去看,卻被江添摁著肩膀排到了背後。
江添右肩一塌,書包帶子掛落到肘彎,他挽起包帶對季寰宇說:「挨一下不過癮是么?」
季寰宇剎住腳步。
他有多虧欠這個兒子,自己心裡其實再清楚不過。剎住的腳步就是證據。因為他清楚地知道,盛望動手也就是一下,那是氣不過在替人出頭。要是江添動手,這麼多年的帳恐怕要一次算清。
丁老頭看不到戰局,在屋裡咣咣擂門,叫著:「小添?小望!小望!幫我把門開開,我要掄死這個不上道的東西!欺負誰呢欺負到我門上來了!」
他嗓門大,連帶著巷子里不知誰家的狗都跟著吠起來,吵鬧成片。又咳嗽聲和人語聲往這邊來了,季寰宇猶豫了一下,終於動了腳。
他從小好強、鑽牛角尖、要面子到近乎極端的程度,每每出現在人前總是衣冠楚楚風度翩翩的,偏偏總有人……總有人記得他在那些晦暗房間里的醜態,以至於他永遠沒法真正地光鮮起來。
摸爬滾打這麼多年,他依然在某些時刻覺得自己見不得人。
見不得人。
江添牽了一下嘴角,像懶得出聲的嗤嘲。他走到老院門邊,把那個搭上的門栓解下來,拽著盛望走了進去。
臉紅脖子粗的丁老頭被盛望架著腋下擋開了,江添把門又重新關上,把那個夜色下的人阻隔在了門外,再沒多看一眼。
又過了很久,盛望從院牆的水泥花格里朝外張望,門前的小曬場早已沒有人影,只有啞巴叔堆在牆角的廢舊紙盒和塑料瓶,在風裡發出格格的碰撞聲。
丁老頭這晚有點訕訕的,他總覺得是自己通知不及時的問題:「要是找到空閑提前打個電話,可能小添也不會碰見季寰宇這個狗東西。」
盛望去廚房洗杯子的時候,第n次聽見他這麼嘟噥。嘟噥完,老爺子拿著一把菜刀轉頭問他:「筍乾、蓮藕、栗子、你覺得小添更喜歡哪樣?」
盛望讓開他的刀刃,有點哭笑不得。老人家不擅長哄人,尤其不擅長哄江添,畢竟他從小到大總是拎得很清,很少需要寬慰。老頭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做點好吃的。人已經氣到了,胃不能再虧了。
江添喜歡吃什麼,這是個哲學問題。丁老頭把他當親孫子養了這麼多年,也沒弄明白這件事,因為每次問,他都說「隨便」。
盛望本以為自己也不清楚,誰知他想了想,居然真能從著三樣里挑出個先後來:「那還是筍乾吧,脆。他好像更喜歡脆一點的東西,吃的比別的多一點。茄子絲瓜之類的他就很少主動去碰。」
老頭沖他比了個拇指,去冰箱裡面掏東西了。
盛望本想來倒兩杯水,受老頭啟發,他在廚房翻箱倒櫃,找出一包甘菊來,撒了幾顆在杯子里,想給江添去去火氣,聊勝於無。
這一晚,一老一小在飯桌上極盡所能,江添卻始終很沉默。
盛望忽然想起當初剛見到江添的時候。他納悶很久,心想這人為什麼整天凍著一張臉,總是不高興。現在終於理解了,如果他攤上那樣的爸,見過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由那樣的環境長大成人,他也挑揀不出幾件值得高興的東西來。
集訓的行李早就收拾好了,這晚也不用上晚自習,他們在丁老頭這裡呆了很久,等回到學校的時候,住宿生的晚自習也已經下了。
三號路上到處是往來的學生,有些「千里迢迢」跑到喜樂來買其他便利店沒有的幾樣小零食,有些捧著籃球,路過操場的時候還要投兩下過個癮。
江添偶爾會抬頭看向操場那邊,半眯起眼來,片刻之後又會收回目光。他在走神,不知想著什麼事情。
盛望看了他幾眼,開口道:「哥?」
身邊有幾個學生呼嘯而過,江添似乎沒聽清。
盛望想了想,又叫道:「江添!」
「嗯?」對方終於回神,轉眸看向他。
「遺傳都是扯淡。」盛望說,「只有渾身上下挑不出什麼可說的東西,才會去扯遺傳,就是給你添堵的。別搭理他。」
「再說了,江阿姨渾身上下那麼多優點,夠遺傳了,哪輪得到他?你做什麼都是你自己說了算,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你跟他不一樣……」
盛望想起那句遺傳背後的意味,安靜了幾秒,說:「放心,不會一樣的。」
江添卻沒應聲。
他們不知不覺走到了宿舍樓,很多人向樓下跑,打水的、買東西的、串門的。他們逆流而上,六樓走廊燈亮了一片,最邊上的宿舍從敞著門,史雨和邱文斌大概也剛回來。
快走到宿舍門邊的時候,沉默了一路的江添忽然開口說:「曦哥以前說過一句話。」
「什麼話?」盛望問道。
「讓我別矯枉過正太過極端,那樣容易弄巧成拙。」江添說。
趙曦說:你越是強迫自己往反方向走,就越會在意背後的那條路。越是想要清除什麼,它的存在感就會越強。
林北庭說:將來碰到的人各式各樣,太多了,哪可能走得近一點就有別的想法。
盛望說:放心,你們不會一樣的。
這些他其實都明白,但是……
江添從盛望身上收回目光,卸下書包往宿舍里走,熄燈號還沒響,屋裡燈火通明,給晚歸的男生周身裹了一圈毛茸茸的光。
穿過那扇門的時候,他低聲說:「其實已經弄巧成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