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前。
天空霧蒙蒙地飄著些雨絲,顯得「緣來是你」歌舞廳上刺目閃爍的霓虹燈有些凄迷。
透過震耳欲聾的舞曲和電音,吳建山壓著怒氣,靠近領班的耳朵又大聲吼了一遍:
「劉偉——!在哪?!」
陳銘生站在三步之外,身邊是冷著一張臉的白吉。
陳銘生環顧這個裝修有些陳舊的歌舞廳,旋轉著射出五顏六色光芒的球形燈還帶著**十年代的氣息。舞池中密密麻麻的的人狂熱地甩著頭,擺動臀胯,如同群魔亂舞。
上一次被白吉打了之後,劉偉著實萎靡了一陣子。
陳銘生知道他就是一條野狗,已經瘋了的野狗。他越是老實地跟著他,愈是說明他的內心已經扭曲畸形了。
陳銘生去花園,劉偉也跟著。有一回白薇薇看到劉偉在陳銘生身後對她陰狠地笑著,露出白森森的牙就像狼狗一樣,當即就嚇得犯了病。
白吉把一家靠近遠郊的歌舞廳給他容身。
那領班很快滴帶著陳銘生一行人來到一間包房。
包房外面的走廊,紅綠色的光線詭異而晦暗,散發著一股子怪味。陳銘生聞得出,是精液和劣質塑膠安全套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吳建山猛地一鑿門。
床墊的吱呀聲和女人的呻吟聲陡然而止,在短暫而奇怪的安靜中,陳銘生看到領班靠在牆上,冷汗直流,雙腿發抖。
他丟了個眼色,領班如釋重負,抖抖索索撐著牆拖著腿跑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猛然間,就像從喉嚨間擠出來的,房內的女人爆發出一連串痙攣一般的叫喚。
那是一種**到了極致、失去了理智的叫法。
持續不止。
白吉一直沒有說話,這時候的眼神愈發陰冷。吳建山和陳銘生交換了一個眼色,操起旁邊的一個滅火器猛地朝門鎖砸去。
「劉偉——!你他媽玩夠了沒有!」
並不牢固的老式房門被砸開了,劉偉赤著身子地跪站在床上,同樣一絲不苟的女人躺在凌亂的被褥裡面,仍然一陣一陣地抽搐。
「嗬——嗬嗬——」劉偉怪怪地笑著,臉上疤痕扭曲。他有一隻眼被滾燙火辣的火鍋底料澆進去,視力受損,這時以一種怪異的角度看著陳銘生幾人。
「白哥你怎麼來了。」
劉偉的語氣仍然是恭恭敬敬的,爬下床迎過來,手底下,卻是不慌不忙地扯了條內褲套上。
白吉冷冷地在落地燈旁邊的單人沙發上坐下來,蹺著腿,一雙白球鞋在這個裝飾俗艷的包房中格外的白、乾淨,甚至是雅緻。
他掏了一根煙點上。
「不錯啊,劉偉。」煙霧裊裊地從白吉的鼻腔透出來,讓他的臉在本來昏暗的燈光下變得更加模糊。「生意好得很。」
劉偉乾乾地笑了兩聲,舌頭舔了舔牙齒。沒待他說話,白吉猛然間吼道:
「現在什麼時候?你他媽的又吃喝嫖賭不說,還在舞廳大大方方地賣搖頭丸!」
劉偉穿好衣服,抹了一把嘴,膝說:「白哥,我有分寸……」
「你有個屁分寸——」白吉想起上一回劉偉泄密的事,看著床上的女人,愈發的怒不可遏,操起旁邊桌上的空啤酒瓶子就向劉偉頭上砸下去——
「白哥。」陳銘生把煙叼到嘴裡,眼疾手快地擋住了白吉這一下。他向床上抬了抬下巴,「白哥,這女人我查過,沒事。」
劉偉偏過頭,看了陳銘生一眼,因為毀了容,他瞄向陳銘生的表情,看不清楚,好像是在笑一樣。
但是很快,他轉過頭,向白吉攤開右手手掌,一支微型注射器躺在掌心。
「白哥,試過了,九頭蛇的這批貨,確實是真的。」
白吉的手緩緩落了下來。
陳銘生吐了口煙,雙眉微皺,掃向床上的女人——她緊閉雙眼,仍在昏迷狀態,臉上一副欲仙欲死的表情。
他進門時便觀察得清清楚楚,這女人全身皮膚白皙,並沒有半點海洛因過量導致中毒後產生的紫紺。
這說明什麼?
——說明劉偉下的量恰到好處。
劉偉的量下得這麼准說明什麼?
——說明那緬甸佬的貨,純度和說的一模一樣。
這批貨是陳銘生主動請纓接的。和九頭蛇的第一次交易,白吉很謹慎,量並不大,只有不到五十克的樣品,連死刑都夠不上。為了將兩邊的毒販一網打盡,陳銘生示意老徐,對這次交易放了水。
這貨他也驗過,白,比珍珠粉還細膩。他指頭上沾了點抹在手臂上,眨眼就溶進了毛孔,消失不見了。
只有這樣的一批貨,才促使白吉下定決心,干這一票大的。
「白哥,這純度,倒手賣到北邊去,起碼是四千五、五千一克,咱們再多摻些石灰、咖啡因……」
劉偉眼睛裡因為縱慾而布滿血絲,閃爍著兇狠而狂熱的光。
「呵……」白吉忽然笑了一聲,撣了一下煙灰,似乎是感慨說:
「馬克思說,有百分五十的利潤,人就會鋌而走險;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潤,敢踐踏人間一切法律;有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潤,就敢犯下任何罪行,死都不怕——咱們這是多少的利潤了。」
白吉穿得像個文化人,說話也像。
陳銘生知道他最引以為傲的就是當年蹲監獄的時候,牢里精神生活空虛,他把馬克思的《資本論》給啃完了,出來之後簡直脫胎換骨。
劉偉站起身來,狠著聲音說:「白哥,再給我一次機會。」
白吉的目光掃向陳銘生,陳銘生沒說話,一口一口不疾不徐地抽著煙,目光淡然而明朗。吳建山說:「白哥,我去!」
白吉猛烈地抽著煙,煙捲很快就短了。待吐出最後一口,他用力將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
「這一趟,我走。」
……
……
或許是連續幾次大型交易的失敗刺激了白吉,也或許是天生的疑心,白吉這回了下定了決心,要親自去做成這筆大交易。
他甚至避開了身邊的人,單線去和九頭蛇聯繫。
陳銘生拿不到消息,心中焦躁,但他如今已經忍得住,有耐心。
白吉丟給他一本護照,一套鑰匙,一張印著白頭海雕和星條旗的信用卡。
「薇薇我已經送去美國了。等這一票辦完,你就過去。」
嶄新的護照上,是他失去右腿前的照片,容貌未變,只是尚年輕,在笑。
白吉拍拍他的肩,道:「這條腿,我欠你的。以後就享福吧。我老了,你照顧薇薇,我放心。」
陳銘生驀然抬起頭來。
【等我賺夠了錢,就過去養老。】
「白哥,這回你真要自己去?」陳銘生捏著卡,有些遲疑地問道。
白吉點點頭。看著陳銘生,他臉色凝重:「你們幾個也要跟著。你收拾一下,明天和郭子一路出發,帶好傢夥,不準帶手機。」
「怎麼聯絡?」
「十點半在芒市客運站會合。」
芒市,德宏州的州府,緊鄰緬甸。
陳銘生是跟著白吉從明坤手底下一步步爬起來的。白吉本人有多謹慎多狡猾,他最是清楚。
說是在芒市會合,卻不一定在芒市交易。
白吉應該已經確定了在緬甸交界處的德宏州交易,然而德宏州茫茫大山,白吉到底會定在什麼地方?
不準帶手機。
事實上德宏州那邊許多地方通信基站還沒有完全修起來,有手機,信號也極弱。
如何告知老徐具體的交易時間和地址?
陳銘生獨自一人在房中思考。
他有些急切,也有些期待。
因為白吉說,這是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
將至下半夜,陳銘生和老徐通了個電話,仍是想不出一個好些的辦法。他坐在床上,丟開手機,一腳踹倒了旁邊的桌子。
白吉給的那串鑰匙連著護照、信用卡一起嘩啦啦地掉在了地上。
人的記憶,是一種極神奇的東西。它是一種聲音、圖像、氣味、感覺,以及其他一切的混合。任何一種重複的刺激,都可能喚醒整個沉睡的情境。
那串鑰匙間脆生生撞擊的聲音,讓陳銘生呆住了那麼一瞬。
楊昭清冷乾淨的臉浮現在他眼前,□在大衣外的脖頸雪白修長。
她拿出一串鑰匙,放在他手中。
【回家等我。】
【大門的密碼鎖是4763。】
4763。
J4763。
陳銘生忽然笑了。
「楊昭……」
他撥通了老徐的電話。
「……雲A8118。讓各個路卡盯住雲A8118,雷克薩斯越野。」
老徐問:「什麼?」
陳銘生這時候已經變得極其確定,清晰說道:「白吉的保命車,加厚加固過,防彈。這回和九頭蛇交易,他一定會開這輛。後面可能會套牌,盯緊了就行。」
「車在哪裡,白吉的交易就在哪裡。」
……
……
芒海。
瑞麗。
隴川。
盈江。
……
白吉帶著陳銘生等一群人幾乎是在德宏州的邊境線上打游擊。
每個人都極其警惕。
尤其是劉偉,陳銘生偶爾與他目光交匯,都能從他眼睛裡看到不同尋常的狠戾。
他覺得,劉偉是把這次,當成翻身的機會了。
九頭蛇也是極精明的人。
兩邊都曉得這批貨出不得半點的差池,都是格外的謹慎小心。有一回在芒棒險些就要開始交易,白吉不知道怎麼嗅到了些風吹草動,兩邊人很快便散了。又過了半個來月,又約在了盈江。
陳銘生知道,這中間最苦的,就是一直跟蹤過來的老徐和弟兄們。吸取了芒棒的教訓,他們愈發的不敢輕舉妄動。有時候白吉進一個小鎮子,就要打聽有沒有外人來。估摸著老徐他們風餐露宿,都是常有的事情。
然而緝毒這件事情,什麼時候容易過?
沒有安逸。
沒有止境。
他們只知道奮不顧身地向前。出來一個毒販,捉一個。再出來,再捉。
這夜是十四,月亮特別大,薄薄的,紙剪的一般掛在天上,安靜又冰涼。
陳銘生伏在草叢中,心中有著異常的靜謐。透過瞄準鏡,他看見劉偉、吳建山、郭子已經和九頭鳥的人交接貨物和美金,白吉沒有出現在瞄準範圍里。
他的腿壞了,不方便直接參加交易,所以充當的是狙擊與護衛的作用。
九頭蛇亦有武裝。
天曉得這芭蕉山口的寂靜之下,有多少殺機暗藏。
陳銘生在等。
還有許多人也在等。
老徐告訴過他,這一年他們和緬甸正式開展了國際禁毒合作,建立了瑞麗、騰衝、南傘三個邊境聯絡官辦公室。這次行動,正是他們和緬甸警方在德宏州地區的首次合作,上頭指示,必須一網打盡,樹立標杆。
山林安靜,月光似水。
只有芭蕉山□易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緝毒這種事情,不可避免地會使用釣魚執法。貨,不過手,定不了罪。
陳銘生的心情很複雜,他是緊張的,可是在那份緊張里,又帶著一絲絲的安寧。
一切都會結束在十四。
十五便是團圓。
他有家了。
家裡有那個女人,在等他。
錢貨兩清。劉偉幾個每人提了個箱子,匆匆離開。
緬甸那邊忽的一聲槍響,九頭蛇的團伙中,一人應聲仆地。
「操——!!」
「快退!」
劉偉幾個飛跑了起來,幾乎與此同時,密集的槍聲響了起來,九頭蛇的武裝狂亂地掃射,掩護撤退。
有人瘋狂地在喊:「丟貨——!丟啊!」
「丟你媽!」
郭子怒吼了一聲,混亂的槍聲中,他左腿一彎,跪倒在地,痛苦地嚎叫起來。
丟了貨已經跑在前面的吳建山啐罵一聲,回頭來拉郭子。他的整個背部正暴露在陳銘生目標範圍內。
陳銘生的眼睛漆黑,冷漠而穩定地拉開槍栓,手指壓在了扳機上。
【你也知道我,自從我老婆生孩子之後,我他媽就把命當命了。】
銳利的十字定在吳建山的膝蓋位置——他扣下了扳機。
槍林彈雨之中,一輛純黑的雷克薩斯碉堡一般奔突了出來,目標是郭子和吳建山丟下的那兩箱貨。車頂探出黑洞洞的槍口,無情射擊。
亡命之徒。
「名哥!掩護我!」
劉偉大叫著,箱子擋在身前,向陳銘生這邊沖了過來。陳銘生身後不遠處還有一輛車,這是事先策劃好的撤退方案。
劉偉身強力壯,跑的奇快。
他沖向陳銘生的位置,陳銘生剛要轉身坐起來,忽然感覺有一絲不對勁。
那種不對勁來源於他的經驗,就像一根蜘蛛絲一樣細,輕輕一顫,讓他再次轉頭——
劉偉。
劉偉從一開始,目光就沒有移開他。他那張面目全非的臉,慢慢露出的猙獰的笑容。
陳銘生反射性地反手拿槍,卻已經來不及了,劉偉咧著嘴,大笑著。
「名哥!名哥——!」
陳銘生完全沒料到,劉偉對他的恨已經深入骨髓,瀕臨絕境時竟不首先想著逃命,卻是要報復他!
劉偉已經紅了眼睛,雙腿雙腳將陳銘生狠狠地壓制在地。陳銘生亦是和他搏命,雙臂筋骨暴起。
「劉偉,警察來了,你他媽的是不是瘋了——?!」
劉偉嘿嘿地笑著,臉上的疤痕猙獰可怖。
「名哥,我有腿,跑得掉。你就不行了,哈哈哈——!」
白吉的雷克薩斯抄了那兩箱貨,便要撤退。有人搖了窗子大喝道:「劉偉你他媽的幹什麼!還不快走!」
陳銘生趁劉偉這一分神之際,猛一記勾拳打在了劉偉胃部,那寸勁十足,劉偉悶哼一聲,胳膊上的勁道便鬆了。陳銘生猛地翻身,將劉偉壓在身下,他掐住劉偉的脖子,兩人再次纏鬥在一起。
劉偉的臉被掐成了豬肝色,他一雙手亂摸,眼睛中竟然沒有半點懼色,張著嘴「嗬嗬」呼吸,吐沫星濺在陳銘生的臉上。
劉偉的力氣,好像在一瞬間鬆懈了一點。
陳銘生的腿撐不住太久,他想速戰速決,舉起拳頭朝他的鼻樑骨狠狠打下去。
那脆弱的鼻骨在他的拳頭下,瞬間變了形,劉偉的臉側到一邊,鼻腔和嘴裡都噴出血來。
陳銘生打算直接制服他,卻忽然覺得大腿根部蜂蟄般的一疼。
陳銘生稍稍一頓,一種前所未有的、猛烈的涼意從腹股溝爆發出來,暴風閃電一般襲向他的全身。他的十指指尖劇烈顫抖,頭皮都在發麻。
那一瞬間,久經毒場的經驗帶給他的直覺讓他意識到——
劉偉給他注射了海洛因。
怪不得剛剛那一刻,他的力量鬆懈了。他是在找位置,找准位置——
血液在人體循環一周的時間只需要二十秒。
高純度的海洛因溶液從陳銘生的股靜脈進入,瞬間進入他的心臟、他的大腦、他的神經中樞。
他沒有多餘的時間思考,他用殘餘的意識,伸開雙臂和腿,死死地纏住了劉偉。
陳銘生的雙目直勾勾地望著天邊,冰冷蒼白的月色下是飄雪的影子。
雪飄著飄著,燃燒了起來。
劉偉的拳頭癲狂地打在他臉上、胸口、腹部。「操你媽!狗日的!我操你媽——!」
劉偉狠命地去掰陳銘生的手指,終於拔出自己的腿來,他狠狠地一腳踹在陳銘生的頭上,拎著箱子奔向那輛車。拉開車門的時候,一顆子彈準確地擊穿了他的心臟。
「生哥!」
「媽的,別動——!納洛酮解毒!這是我們的人——!我們的人——!快點!你們,去接應二隊,包抄白吉的那輛車!」
槍聲亂,血腥味重。人影交織,叫聲起落。
一切都和陳銘生無關了。
他瞳孔極度縮小,皮膚開始發紫。他瞪著天邊的冷月,嘴唇一張,一合。再一張,一合。
所有的景象,都混亂了。
它們像一滴落入清水的墨汁,在一瞬間,四散開來,煙霧越來越大,最後又剎那間扭曲在一起,然後一同爆炸開來。
在那迸發的最深處、所有動態的最深處,有一幅淡淡的靜止的畫面。
一座空蕩蕩的寺院後院,有一個女人,在低頭祈福。
十四之月,將圓,不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