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天色,陰鬱又清冷,車站裡到處是嘈雜的人聲、腳步聲和廣播聲。
厲致誠還穿著呢子軍大衣,手裡提個小旅行袋,跳下一輛大巴。高挑挺括的身形,站在亂糟糟的人群里,格外引人注目。他安靜而快速的環顧一周,目光停在車站入口的一輛凱迪拉克上,隨即邁開長腿,筆直的走過去。
顧延之正靠在車門上,抄手望著他,似笑非笑:
「哎呦,這是哪家的公子哥轉業回來了?」
周圍人紛紛側目。
厲致誠恍如未覺,直至走到他跟前。
四目凝視,他淡淡開口:「你家的。」
顧延之倏地笑了,伸手就把他肩膀攬住。厲致誠臉上也浮現一絲笑意,兩個男人緊緊抱在一起。
轎車平穩行駛在二環路上。
顧延之手搭著方向盤,手指輕鬆地敲著。車內溫暖又靜謐,他抬頭看了眼後視鏡,就見厲致誠坐得筆直,跟棵樹似的。他正看著窗外,臉色依舊冰寒冷漠,生人勿近。
顧延之最討厭的就是他這一點:明明還是二十幾歲的小夥子,但若你不跟他講話,他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這麼綳著,冷得都快掉渣了。
「又長高了啊。」他慢條斯理地打趣。
厲致誠還盯著窗外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嗓音平靜而溫涼:
「嗯。我從十二歲就比你高。」
顧延之低聲失笑,方向盤沿著環路打了個彎,換了個話題:「先去集團還是療養院?」
「集團。」
顧延之笑笑沒說話。心道:這傢伙幾年沒回來,對老爺子的性子倒還是吃得挺准。知道所謂身體抱恙,只是催他回來的託詞。
關鍵,還是那份家業。
——
林淺站在愛達大廈的樓下,心情好忐忑。
兩個月前她來面試時,不是這樣的啊。
那時,金碧輝煌的大廈下,停滿了車,還有很多好車。衣冠楚楚的白領職員迎來送往,顯得業務特別繁忙。大廈後邊就是廠房園區,到處掛滿寫著激情口號的紅色橫幅,工人們忙忙碌碌——整個集團,就是一副欣欣向榮大展宏圖的景象。
可現在呢?
同樣氣派的大廈,同樣整潔漂亮的園區。可是大廈樓前冷冷清清,門可羅雀,只有兩個保安無所事事在發獃;後邊的生產車間,大多黑燈瞎火悄無聲息,不少工人蹲在門口抽煙閑聊,顯然已經停產了。而那些曾經紅得刺眼的橫幅口號,全都不知所蹤。
哦,她看到了一條,半截還掛在牆上,半截掉在泥地里……
林淺正發怔,一輛低調而奢華的轎車,無聲無息從她身旁駛過。
林淺抬眸望去。
她意外地認出了駕駛座上的男人。
雜誌和新聞都登過他的照片——愛達集團第一副CEO、董事長的親外甥,顧延之。
真人看起來倒是比照片還要年輕俊朗幾分。不知道是不是像傳聞中那樣狡猾厲害?
她的目光又移向后座,那裡還坐著個男人。只是隔著深色玻璃,看不清是什麼人,能讓大名鼎鼎的顧延之親自開車接送。
——
顧延之也看到了車外的女人,隨意一瞥,倒是眼前一亮:女人很年輕,穿著黑色職業套裙,身段勻稱窈窕,五官標緻。她這麼娉娉婷婷走在深灰色的樓宇廠房間,倒走出了幾分清新脫俗的味道。
一回頭,發覺厲致誠也看著她。顧延之頓時笑了:「怎麼,認識?」
厲致誠面無表情地把目光收了回來:「不。」
——
半個小時後,愛達集團人力資源部。
人力資源經理看著手中的簡歷,再看看坐在自己面前的女孩,有些為難。
簡歷上的信息很清楚:
林淺,女,25歲。工作經驗:3年。
於兩個月前確認錄用,職位是CEO助理,預定的入職時間就是今天。
可是……
她抬頭望著林淺:「我記得你。只是這些天愛達發生了一些事,新聞也應該有報道,你不知道?」
林淺稍稍有些羞赧:「我不太清楚。」
她這個人,向來信奉「善待每一個人,更要善待自己」的準則。當初決定跳槽,自認為辛苦了好幾年,難得中間歇一歇,一定要玩個夠本才能重出江湖。
所以拿到愛達的錄用通知書時,她找了諸多借口,把入職時間定為兩個月後。因為愛達CEO對她特別賞識,也不是很急著用人,所以應允了。
於是這一個多月她天南海北玩得不亦樂乎,還在西藏呆了一個多星期,過得猶如閑雲野鶴,加之之前在藏地又遇了險,倉促趕回來報到,還真不知道最近發生了什麼。
人力資源經理微一沉吟,說:「集團的經營遇到一些困難。前任CEO在一周前,已經引咎辭職。CEO職位暫時空缺。」
林淺:「……」
求職技巧的書可沒教導過她,如果你應聘的職位是CEO助理,可CEO卻搞垮了企業,自己也下了台,你又該怎麼辦呢?
——
頂層,副總裁辦公室。
顧延之親自泡好了兩杯普洱,一抬頭,就見厲致誠立在光影斑駁的落地玻璃前,修長的眉頭輕擰著,望著下方廣闊的園區沉思。
他已脫了大衣,裡邊穿的是件松枝綠的軍襯衫和長褲,顯得又高又瘦。許是多年軍旅生涯熏陶,就這麼簡簡單單往那裡一站,自有料峭清逸的氣場。
顧延之微微一笑,走過去把茶遞給他。
厲致誠開口:「情況有多糟糕?」
顧延之在一旁沙發坐下,輕抿了口茶,道:「很糟糕。我們花了天價年薪請來的那位CEO先生,在海外市場虧了20億。關鍵他還特別擅長瞞天過海,比我還能!現在東窗事發,他完蛋,我們也完蛋了!」
厲致誠的臉上沒什麼表情,眉宇間只有淺淡的清寒之氣。
「我們還剩下多少?」
他措辭並不專業,但顧延之聽懂了:「你說市場佔有率?海外市場一塌糊塗,就不用說了。國內市場,因為當時為了發展海外,資源資金都抽離不少。結果其他競爭對手聞風而動,蜂擁而上搶地盤。尤其是司美琪,從我們這裡搶走的市場份額最多。現在愛達的市場佔有率,已經從20%下跌到8%。」
厲致誠端著茶杯站在原地,並不吭聲,唯有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過青瓷茶杯光滑的邊緣。
「知道了。」
兩人都沒再說話,室內陷入平靜的沉寂,只有茶香陣陣縈繞。
顧延之看著他,感覺其實也有那麼點陌生。
誠然兩人從小關係極好,但這些年甚少相見,對他的近況的了解,也都只基於種種傳聞——
傳聞歷次軍事演習,他的部隊總是成績卓越。這次他要轉業,部隊方面阻力很大;
傳聞他用兵狠辣果斷、神出鬼沒,被稱為「西南之狼」,全不似他清秀內斂的外形;
他如此年輕,除了軍事,從無別的愛好:金錢、女人、權力……跟他都是絕緣的。與這燈紅酒綠的時代相比,他就像活在另一個時代的古板乏味的男人。
……
顧延之唇角輕揚。
董事長怎麼會突發奇想把這個兒子叫回來管事?而他居然還同意了?
雖然有句老話是「商場如戰場」,但那根本是兩碼事。商場要的就是爾虞我詐、姦猾厚黑。而他?
軍人氣質雖然卓絕,對經商卻是一無所知毫無經驗。又是如此沉默冷傲,連跟旁人多講一句話都欠奉——這麼個人,到底要怎麼管理數千人的企業啊?
這時,秘書敲門進來。
是人力資源部送來了一份簡歷。
顧延之揮手讓秘書出去,往老闆椅里一坐,隨意翻了翻,說:「嘖嘖,都什麼時候了,這個月員工離職率都30%了,居然還有人跑來報到,有個性啊還是傻啊。」
厲致誠依舊沉默著。
顧延之繼續說道:「我們的前任CEO雖然操蛋,一些內部管理流程還是做得不錯,招聘的人才都還算精英。這個人是他給自己招的,想必應該不差。你反正也需要個助理,看看要不要留下?」
「隨便。」清冷的語氣,顯然對他提到的人和事沒有半點興趣。
顧延之又翻到簡歷上的照片,倒是樂了:「呦,這不是剛剛在路上看到的美女嘛。」沿著履歷欄隨口念道:「林淺,中X大經濟管理系畢業……」聲音稍稍一頓:「曾擔任司美琪公司市場部高級專員,連年績效成績均為優秀……」
厲致誠轉頭看著他:「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