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項目組再次成立。
組長當仁不讓是營銷總監薛明濤,組員四人:一位高級營銷經理叫陳冬,還有三位是林淺的老相識,也是上次危機公關項目組的成員:行政主管周雅馨、技術員葛松志和生產主管佟勇。因為上次工作突出,所以被欽點進組。
中午,林淺剛吃完飯回到座位,就見厲致誠從辦公室走出來,外套已經穿好了,眉目冷冽:「去項目組。」
從總部大廈到項目組所在的獨棟小樓,步行還需要點時間。正值午休時間,林蔭道上沒什麼人。兩人步伐輕快地走了一段,厲致誠忽然開口:「你認為勝算幾成?」
林淺腳步一頓。BOSS幹嘛問她這個?他希望聽到怎樣的答案?
燙手山芋啊有沒有……
抬眸看去,他就站在枝葉凋零的樹下,眸色靜深地望著她。
林淺靜默片刻,如實回答:「不到……五成。」
他看她一眼,語氣平淡地答:「嗯,他們也這麼認為。」
林淺愣了一下。
「他們」,指的自然是顧延之、劉同等高管,林淺早料到他們會做出相同判斷。
可BOSS現在這麼悶悶地來一句……
怎麼叫她覺得有點小辛酸呢?
剛想再說點什麼妙語緩解氣氛,厲致誠卻已邁開長腿,快步朝前走去。
——
項目組依舊採取封閉式辦公。林淺和厲致誠走進小樓時,他們正坐在一個大辦公室里,埋頭苦幹。
薛明濤向厲致誠簡單彙報了今天的計劃:整理、撰寫標書需要的資料,同時投標價格、交貨周期也需要精確核算。力爭傍晚的時候,弄個初稿出來。
厲致誠點點頭,又在現場轉了轉,看了一會兒資料,就帶著林淺走了。
出去時陽光正好,林淺以為要回辦公室了,誰知他目不斜視走向停車場:「去春城街。」
林淺微怔,快步跟上。
——
春都街是一條位於市中心的商業街,商廈林立。愛達和司美琪在霖市的旗艦店,就在這同一條街上。
路虎靜靜停靠在馬路一側,林淺望著左前方道路盡頭的「愛達旗艦店」,暗嘆了口氣;再看看右側更近的司美琪旗艦店,又嘆了口氣。
真想罵一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啊!
兩家旗艦店裝修同樣高大輝煌,但愛達門口人丁稀落,光線似乎都昏暗些,一眼望去,店裡連個導購員都看不到。外頭櫥窗還貼了個「降價促銷」的醒目標誌,甚至一樓還有兩間門臉……租給了號稱「廠家破產、羽絨服樣樣99元」的商戶。
簡直是滿目凋零。
而司美琪這邊,不用說了。燈火璀璨、門店若市,客人進進出出。櫥窗上貼的是光燦燦的「新品上市」。年輕的導購員們忙得腳不沾地,在店裡跑來跑去,個個神采飛揚……
對此,林淺只能說,一次戰略上的失敗,真的會令一家數十年的優秀民營企業轟然倒塌——以無法想像的殘酷速度。
她偷偷看向身旁的厲致誠。
依舊沒什麼表情,眉目沉斂面色平靜,像一座俊秀的冰山。唯獨搭在方向盤上的手,修長的手指輕輕地一下下敲啊敲。
林淺斟酌詞句,開口:「厲總,其實論產品質量,我們不比司美琪和新寶瑞差。就我個人比較的結果,甚至覺得質量作工比他們還要好。我們的底子還是很好的。
就像這次明盛招標,雖然給六家發了招標函,但國內能大量提供這種高檔皮具,生產工藝能達到國際一流水準的,就我們三家。我認為只要我們做好投標書,依然有很大機會獲勝。
實體門店也是這樣。不是我們的東西差,而是之前……兵敗如山倒,又被其他家圍追堵截聯手打壓,導致好東西降價也賣不掉。其實將來只要資金流轉起來了,加大投入、重塑品牌、打響知名度,我想銷售一定不會差。」
這一番說的倒是大實話。只不過在這個世界上,無論為人還是做事,永遠是知易行難。
厲致誠轉頭看著她,澄黑的眼眸里有清淺的光澤。
「嗯。我們一步步來。」
沉穩有力的聲音,加之他的嗓音本就清潤動聽,這一個字一個字就像直落人的心上。
林淺很少被人的言語煽動,但此刻BOSS簡單平實的一句話,卻令她清晰感覺到他言語里的某種堅定誠摯的力量。
巧嘴如她,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不,就這樣,什麼也不用說。她用知性的微笑,回望著他漆黑沉靜的眼眸。
此時無聲勝有聲,像上下級又像知己。對,就要給軍人BOSS這樣的感覺,嘿嘿嘿……
而厲致誠看著她,眼睛裡似乎也緩緩升起笑意……
林淺眼尖,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前方一幕不尋常的動靜。
轉頭望去,立馬就被「震」了一下——
陳錚!
真是冤家路窄!
只見他西裝革履,帶著幾個人,正從幾輛黑色賓士下車,抬頭看了眼面前的司美琪旗艦店,然後似乎不經意地朝這邊望過來……
「老闆!」林淺低呼一聲示警,身子已同時往下深深一躲,避開陳錚可能的視線。見厲致誠還坐著沒動,下意識一把就抓住他的手,將他也往下一拉!
誰知厲致誠的反應快得驚人。她的手剛觸到他的手腕,就感覺到一股鐵鉗般的力量襲來,然後她的手腕反而被他牢牢扣在掌心裡。
林淺一怔,就見他低眸淡淡看她一眼,但還是身子一矮,也躲到了方向盤下方。
她的手還被他扣住不放,這下兩人的身子和臉都隔得極近,他那張放大的俊臉,就在離她十厘米不到的位置,她幾乎可以清晰地看清他一根根烏黑的眉毛,和漆黑瞳仁里她的倒影。而他的呼吸,一點點噴在她的臉頰上。
他定定地望著她。
林淺的臉微微一燙,開口低聲解釋:「厲總,我只是想,我們是來刺探情報的,不能被對方發現對吧?」
其實她心裡想的是,陳錚這人無所不用其極,又喜歡當面寒磣人。如果被他當面撞上,只怕他會大大方方的派人對他們尋釁滋事。
她怎麼能讓厲致誠遇到這樣的事?但也不能對他明說。
「嗯。」他輕應了一聲,表情沉靜,也不知道有沒有看透她的用意。但現在林淺更在意的是……兩人的距離近得有點不合適啊。
手還在他手裡。大概BOSS像剛才那樣靈敏反擊自衛慣了,還沒反應過來,所以沒鬆手。多大點事兒?林淺也不能直接抽回來,徒增尷尬。只是男人的手乾燥而柔韌,帶著某種灼熱的力度,她甚至能清晰感覺到他指腹上薄薄的繭,扣在她冰涼柔軟的手背上。
一個不相關的念頭冒進腦海里:他不穿軍裝穿西服的時候,看起來還真像個清貴的富家公子哥。可其實手勁這麼大,果然本質上還是很漢子啊……
而他向來沉靜如山,此刻就保持著弓身低頭的姿勢不動,靜靜地盯著她。狹小而略暗的空間里,林淺甚至感覺到兩人的呼吸都縈繞在一起。
不好,不好,這樣很不好。
她立刻轉頭,看向另一側,用後腦勺對著他,佯裝是要躲得更低矮,同時掩飾性地問:「走了嗎?」
厲致誠在她上方,稍一抬頭就能看到外頭的情況。林淺聽他靜了片刻,答:「還沒有。」
林淺就保持這個姿勢不動。
只是……
慢慢地,她就覺出這個姿勢也有點不對。因為厲致誠的呼吸,更加清晰的,帶著令人微癢的熱度,一點點噴在她的脖子上。他肯定是無心的,但那感覺就像一片羽毛,輕輕在她脖子上來回滑來……滑去……
林淺的脖子跟大多數女人一樣,是有點小敏感的,可現在又只能梗著脖子不動。於是就感覺到某種潮熱的溫度,一點點從脖子根升起來,往上侵潤。她不用看鏡子都知道,臉肯定也紅了。
去……陳錚這個討厭的,怎麼這麼磨蹭?他不是一向雷厲風行走路也很快么?今天怎麼會在店門口逗留這麼久?真是天生跟她不對盤啊!
過了好一會兒,久到林淺的脖子都有點酸了,才聽到厲致誠清冷的嗓音在耳邊響起:「走了。」
林淺一下子直起身子,長吐了口氣。與此同時,厲致誠像是才自然而然地察覺到,鬆開了她的手。
林淺頂著張酡紅的臉,若無其事地收回手,朝他笑笑:「老闆,我們現在去哪裡?」
厲致誠看起來根本沒把剛才的小尷尬放在心上,目視前方,將手放回方向盤上,淡淡地答:「回公司。」
——
林淺自然也不會把這等小事放在心上。回公司後,很快就投入緊張的工作。到了傍晚,她跟著厲致誠再次親臨項目組。
不僅是他們,顧延之和分管生產技術的劉同副總裁也來了。三位核心高管,共同審核項目組準備的投標書初稿。
窗外暮色低垂,偌大的園區顯得空曠而寂靜。唯獨他們頭上的燈光,熾亮得叫人精神一振。薛明濤彙報這份投標書時,表情是凝重而專註的:「……價格方面,最低可以核算到單包1500元。不能再低了,一方面我們使用的是最貴的面料,即使是積壓原材料,成本也有底限;另一方面,再低的話……客戶的首期款都不夠我們維持生產了。
交貨周期方面,因為這批包質量要求很高,即使按最快的速度核算,工人三班倒不休息,完成全部訂單需要六個月……」
他講完之後,項目組所有成員都望著三位高管,目光中有疲憊,也有振奮和期待。林淺知道他們在期待什麼——按照行業常規計算,這樣的價格和交貨周期,已經很有優勢了。但是……
三位老總都沉默著。
到底是顧延之先開口:「好,但不一定足夠好。據我所知,陳錚這人做事一向狠,我們這次跟他們正面拼殺,我相信他給出的條件,一定具有很強的殺傷力。」
眾人都是一靜,劉同緊蹙眉頭:「那怎麼辦?」看向薛明濤:「不能再調整了嗎?」
薛明濤艱難搖頭:「的確已經做到極限了。」
這時,一直沉默的厲致誠突然看向林淺,目光清亮沉冽:「你認為他們會給什麼條件?」
林淺心頭一抖,所有人已經看過來。
林淺靜了一會兒,直視著他,答:「不能準確估計。但據我之前的了解,價格至少可以做到1300-1400,交貨周期5個月。」
她一講完,會議室里彷彿更靜了。項目組的人臉色都有些緊繃,沉悶不語。劉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皺眉放下。顧延之往後靠在皮椅里,冷著臉,手指在桌面上敲啊敲。而正中的厲致誠坐得筆直,眸色靜黑的直視前方,一如既往的清冷逼人。
然後,林淺和在座所有人,就聽到了有史以來他講過的最長的一段話:
「我在部隊時,經常擬定作戰計劃。作戰計劃的要領,首先是明確這場戰役的關鍵決勝點在哪裡。我作為指揮官,不會在乎旁枝末節,不會去考慮執行難度有多大——那些都不是我要考慮的事情。我的任務是——不惜一切代價,確保我方在決勝點上,佔據絕對優勢,從而贏得這場戰役的勝利。我想,商業戰場的道理也是一樣的。
這份投標書就是我們最後的決勝點,而我們的戰略目標,是贏得客戶的心。所以,標書詞藻的華麗不是最重要的,詳實複雜的資料也不是。
最重要的,是用堅決的態度,展示我們的幾條絕對的、鮮明的優勢,讓明盛看到,讓他們印象深刻、過目不忘。徹底俘獲他們的心。
所以我建議標書做如下調整:
第一、價格繼續下調,調整到跟剛才林淺所說一個水平,中途如果出現資金困難,我會再想辦法。同時,全體門店這一款材質的高檔箱包恢復原價,不準再做降價促銷。薛明濤,請在投標書中,以醒目的方式標示出,我們這款箱包,提供給明盛的價格,是我們曾經在海外市場的30%。做一張市價比較圖,據我觀察,司美琪市價比我們低,他們的相對摺扣應該只有40%-50%;
第二、向明盛承諾,這一批箱包,提供五年質保,而不是市場慣例一年。實行總裁負責制,有任何質量問題,不問緣由,愛達三天內快速退款貨,明盛不需要承擔一丁點中間成本和責任。
第三、交貨周期。相對而言,這是我們唯一可以大有作為的地方。周期必須壓縮到三個月,現在是愛達生死存亡的關頭,如果來不及,我和顧總親自上生產線。這一點要求是死任務,不可以商量,不可以拖延。」
他抬頭環顧一周,目光凌厲地做了結束語:「這個項目,我們即使勝了,也是一場慘勝。卻可以令現在的愛達苟延殘喘,他日再戰。」
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淺看著厲致誠輪廓清晰的側臉,胸中的心跳,竟彷彿隨著這抑揚頓挫的一番話,開始撲通通跳得急勁有力。
劉同一拍桌子,說:「好!我同意厲總的話!就這麼定了!如果人手不夠,我也上生產線,我老婆孩子都上生產線!當初創業的時候,不也跟著董事長這麼干出來的!」
顧延之也露出笑容,目光沉亮如電。
薛明濤咬咬牙:「好!聽厲總的!干!」
而項目組眾人,眼中浮現的都是複雜的神色。林淺的心情,跟他們是一樣的。悲愴、難受、振奮、毅然……
他說,這是一場慘勝。我們苟延殘喘,他日再戰。
——
夜色漸深。
林淺回到辦公樓,自己的小隔間里。坐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抬頭往總裁辦公室里望去。卻只見明亮的燈光下,他的身影若隱若現。
林淺覺得,必須重新審視BOSS的實力了。她萬萬沒想到,他剛才能講出那番話。須知他講的那些點,什麼「關鍵決勝點」,什麼「絕對、鮮明的優勢」「令客戶過目不忘俘獲他們的心」,竟然跟林莫臣昨天跟她點撥的道理,是一樣一樣的啊!
林莫臣是誰?在金融世界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物,動輒操縱數十億甚至百億資金的傢伙。她心中的頂級商業天才。
而且他跟林莫臣還不同。林莫臣吧,一看就是心思深沉的「奸商」,可他卻是一身正氣孤傲,堅毅果決。他剛剛那番話,現在彷彿還跳躍在她耳邊,令她的心情久久無法平靜。
怎麼有種士為知己者死的衝動?不行,她必須表達一下才舒服。
「老闆。」她輕敲房門,走了進去。
厲致誠正站在窗前,望著星光點綴的夜色。聽到聲響,轉頭望著她,神色平靜淡然。
「老闆,我覺得我們一定會成功的。」她直視著他說,「因為是在你的帶領下,因為你是天才,是天生的領導者。我講完了,這不是拍馬屁,是真心話!」
話一講完,臉就莫名的熱起來。啊,她還是有點小激動了么?在他灼灼的安靜的目光注視下,林淺難得的有點不自在起來,臉上卻裝作很淡定坦然的笑笑,轉身走了。
厲致誠一直看著她輕快的背影,直至她走出門,才重新轉頭看著窗外蒼茫的夜色,唇角一勾,慢慢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