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轉眼就到了夏天。杜沛霖安安靜靜地待在醫院裡一直到出院,梁若耶果真跟她說的那樣,再也沒有出現在他面前。
她離開之後第二天,公司就有人來找杜沛霖,告訴他梁若耶並沒有接手那股份,她果然說到做到,說不要就真的不要了。
杜沛霖心中清楚,她之前提出要多百分之一股份的要求,不過是為了逼他,逼著他放棄姚安安,重新回到她的身邊。她知道那家公司對杜沛霖意味著什麼,公司和姚安安,在他的生命當中同樣重要。只是她不曾想到,倘若真要有取捨,杜沛霖依然捨不得放開姚安安。
那天從杜沛霖的病房裡離開之後,梁若耶神情平靜地回到了家中。她先是把這麼多年跟杜沛霖有關的所有東西全都扔了,然後努力跟他做財產分割。其實說起來他們也沒什麼好分割的,這些年杜沛霖能跟她扯上關係的東西實在少之又少,梁若耶跟大掃除一樣,把家裡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清理了一遍,確保沒有留下任何關於杜沛霖的東西,才把她的卧室放過了。
她其實已經有段時間沒有回這邊來住了。她跟杜沛霖雖然沒有結婚,但是已經住在一起好久了,差得也就是那張證而已。偏偏,所有的男女關係,都必須要有那張紙才名正言順,尤其是毫無安全感的她。
梁若耶做完這一切,申請了美國一所教育機構的工作。她原本就不適合成天在商場打滾,當初不過是為了杜沛霖,強迫自己跟他當下手。如今從那段感情當中掙脫出來,不光是能讓自己在感情上面獲得解脫,同時她也有精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當老師一直都是她的願望。她性格內向,原本就不適合成天跟人打交道,孩子們性格單純,她很喜歡。加上這個地方她不想再待了,正好父母退休之後商量著要出國,她先過去找個工作什麼的,也不錯。
做完這一切,梁若耶就安安靜靜在家裡等著對方的回信。
她並不擔心自己應聘不上。她的履歷雖然稱不上多好,但是當個小學雙語老師總是不成問題的。父母有積蓄有社保,不用她擔心,她現在只需要把自己管好就行了。
等待回信的這段時間,梁若耶也沒有閑著,她去了本市附近一家寺廟待著。雖然現在的寺廟越來越商業化,失去了以往那種晨鐘暮鼓的寂靜和安寧,但是也要比外面好太多。每天早上起來,踏著熹微的晨光,跟廟裡的僧人一起頌禪讀經,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安靜下來,渾身上下瀰漫著淡淡的禪意。
她全身上下的倒刺,好像都在此刻被山間瀰漫的佛意給撫平了。
乾涸到已經龜裂的她,也被山間的翠意一起滋潤了。
她前半生得不到解脫,卻只能寄托在這樣虛無縹緲的事物當中,求得後半生的平和。
想來也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
山間晨曦多霧,梁若耶穿著雙木屐走在院子里,白生生的腳趾被凍得通紅。木屐踩在鵝卵石上面,有些滑,她小心地避開鵝卵石上的青苔,將木桶放進水井裡,靜靜等著水慢慢填滿木桶。做這些的時候,她的神情十分平和而專註,好像那是件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一樣。都市中人,習慣了快節奏,已經很少有人會拿著木桶再去打水了。
唐詡走過迴廊,正好看見梁若耶穿著一身布衣站在水井邊,神情安寧得好像一副仕女畫。他原本走得很急,看到她在那裡站著,不知道為什麼,下意識地就停下了腳步,靜靜地打量著她。
她身後是兩顆高大的洋槐樹,此刻已經過了花期,鬱鬱蔥蔥的樹,聯合牆上的薔薇花一起,把整個院子都照成一片蓊鬱的翠色。
她就站在那片翠色當中,白色的粗布衣服配合著一頭烏黑的長髮,隨意地站在那裡,容貌雖然稱不上多美,但自有一種和諧。
唐詡不禁有些捨不得打破這樣的美好,站在迴廊下面,靜靜看著她。
大概是感覺到了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梁若耶抬起頭,不期然地正好看到站在廊下的唐詡,她愣了一下,還沒有來得及跟他打招呼,他已經走了過來。
他身上穿著一件小褶皺的棉麻襯衣,下面是一條很透氣的粗布褲子,襯衣袖子被鬆鬆地挽起來,搭在手腕上,露出一段堪稱蒼白的手腕。這樣的他,居家又清新,跟往日所見的那個社會精英,有著天差地別的氣質。
他走到梁若耶面前,靜靜地打量了一番她。這些日子外面早已經把她、杜沛霖和姚安安三人之間的事情傳了個天翻地覆,雖然他並沒有主動關心過,但是耐不住八卦和流言蜚語要長了翅膀往他耳朵里鑽。
後來一對時間,他恍然間記起,那天在咖啡館看到梁若耶哭泣,想來那個時候就已經有跡象了。
才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唐詡還想過,請柬都發出去了,新郎官突然悔婚,梁若耶面對那麼多的親朋好友要如何自處。她原本就不是個能放開心懷的性子,經此一遭,恐怕更加抑鬱。但是唐詡也知道,梁若耶性格裡面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堅韌,別人認為是大災大難,難以度過的坎,她一個人也能咬牙硬抗過去。
只不過,前後心境大不同而已。
然而如今在寺廟裡看到她,唐詡竟然發現,她神情安寧平和,雖然臉色依然蒼白,但是比上次,始終要好太多了。
原來在不知不覺當中,她的內心早已經走過千山萬水,跋涉過荒漠草原,重新拿到了屬於自己的寧靜。
他微微偏頭,讓自己的目光從她臉上移開,「你在這裡幹什麼?」
「提水洗臉。」她回答得很平常,彷彿不洗臉就遇到老同學,並不是什麼不好開口的事情。
她倒是洒脫。唐詡微微一笑,「什麼時候過來的?」
「有一陣了。」梁若耶見桶已經打滿水了,側身過去要提桶,唐詡見了,連忙伸手幫她。梁若耶樂得不用耗力氣,乾脆袖手在旁邊看著他,「你呢,來這裡又是幹什麼的?」
「我媽過來還願,我陪她一起。」他把木桶提在手裡,「送去哪裡?」
「我住的地方。」梁若耶伸手一指,「就在那邊。」他們兩個邊說話邊提著桶朝裡面走去,眼看著走到了梁若耶住的院子,她引著唐詡坐下,「我請你吃西瓜吧。」說話間已經不由分說地轉身過去找西瓜刀了,「都是寺里的和尚種的,沒有農藥,又沙又甜,我今天早上剛摘來的,拿井水鎮了,比冰箱裡面的好吃。」
她把西瓜切成小塊,放進白瓷碗里,用木托盤端了出來,又給唐詡拿了兩根牙籤,用眼神示意他,「試試看。」
她的眼中雖然依舊有憂鬱,但是卻盛滿了笑意。唐詡覺得這樣的她,平和又充滿了靈氣,跟以前那個梁若耶,簡直有著霄壤之別。
他伸手接過來,嘗了一口,嗯,果然很甜。梁若耶坐到他對面,也嘗了一口,頓時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情。好像此刻只要小小的一塊西瓜就能讓她開心了。
她如此容易滿足,不知道是因為萬事看破,萬事不縈於心,還是因為她的心已經被填滿了。
唐詡看著她,覺得自己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問她寺外的那些紛紛擾擾,然而他到底沒忍住,少有地孟浪了起來,「你以後……打算怎麼辦?」話說完他就後悔了,因為他明顯地看到梁若耶臉上的表情一滯。以他們現在的關係來看,這話問得確實有些超過了他們的交情。
而且……他也有點兒心疼。梁若耶好不容易才能在寺廟當中求得半分安寧,這麼快就要被他打破了嗎?
然而跟他想像的不一樣。她的表情只是微微一頓,但馬上就恢復了之前的平靜。既然唐詡能夠這樣問,說明他對外面的那些事情已經知道了。不管外面如何傳,她既然已經答應了杜沛霖,從此要在他面前消失,那她就不會再管了。更何況,她現在根本也沒有心情。
這一次,梁若耶沒有像上次那樣,努力做出一副堅強的樣子,而是淡淡地笑了笑,「我申請了紐約的一家雙語小學的教師職位,工資不高,但也不低,打算等我在那邊安穩下來了,就把我父母接過去。」
那你不回來了嗎?
唐詡剛想這樣說,卻又被他硬生生地止住了。他這樣問,算什麼呢?明明知道梁若耶不適合再在這個地方待下去,何必還要問她?不管她是要逃避,還是只是想換個地方生活,這樣的選擇,對她都是最好的。
他點了點頭,也沒有多話,只是拿出手機來對她說道,「我在那邊有些同學,或許能幫到你。」怕她拒絕,唐詡還補充了一句,「異國他鄉,有人幫一把要好很多。你的手機號碼是多少?」
梁若耶微微一頓,也沒有推辭,把自己的號碼給了他。
片刻之後,她的手機上多了一個新的號碼。
八月份,梁若耶把國內的一切都收拾完畢,坐上了飛往紐約的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