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人的長相看起來有些熟悉,是他們以前高中時候的同學。沒有想到在這裡會遇到熟人,梁若耶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上的筷子。
那一瞬間,她渾身像是豎起了尖刺一樣,這是性格溫和的梁若耶從未有過的情況。對面的唐詡側頭看了她一眼,在心中嘆了口氣,伸出手來握住了她的手。
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理,他沒有告訴對方自己跟梁若耶真正的關係,只是臉上擺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容,沖那個女人笑了笑,說道,「真巧。你在這裡做什麼?」
那個女人的注意力果真被轉移了,笑了笑,「哎呀,我跟朋友出來吃飯,正好碰到你們了,是很巧啊。」
唐詡不想再跟她繼續說了,伸手指了指她後面,「你朋友他們在等你呢。」
「哦哦。」那個女人馬上點頭,「那行,那我就先走了。」她拉起梁若耶的手,笑道,「既然回來了,都還是應該聯繫起來啊,什麼時候有空一起出來吃個飯?」
梁若耶想把自己的手抽回來,然而又覺得額太明顯了。只要渾身僵硬地坐在那裡,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平心而論,她根本就不想跟以前的同學同事有什麼交集,當初杜沛霖搞的那一出,弄得她不僅僅是顏面掃地那麼簡單。梁若耶甚至不敢想像,要是她不曾出國,一直待在國內,現在又是個什麼光景。
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她肯定不能那麼快走出來。起碼是,不能那麼快地,看起來走出來了。
然而眼前的這箇舊同學如此熱情,她又是個天生不擅長交際的,跟杜沛霖分開之後更是害怕接觸人,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唐詡不動聲色地把他的手從那個女人手中拿了回來,笑道,「行,改天抽個我們大家都有空的時間,一起吃飯。」
「就這麼說定了啊。」那個女人得到答案,馬上就滿意了。正好她身後還有朋友在叫她,人家也等了她這麼久了,再繼續待在這裡對她朋友也不好。她沖唐詡和梁若耶擺了擺手,「那我先走了,有空再說。」
梁若耶朝她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跟她揮了揮手,目送她離開。
等她走了,梁若耶常常地舒出一口氣來,好像跑了一場馬拉松一樣,渾身上下都是冷汗。唐詡看著她,第一次發現,也許梁若耶並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麼好。
他的手還拉著梁若耶的手,她的手心一片冰涼全是冷汗,唐詡扯了兩張餐巾紙,給她擦了擦手心,然後把她手邊的檸檬水端給她,「你喝點兒水吧。」
梁若耶接過來,端起來灌了一口,過了半晌,才抬起頭來沖他抱歉地笑了笑,「真是不好意思啊,讓你見笑了。」
「沒有。」唐詡不動聲色地在梁若耶發現他舉動之前,把她的手放開,又給她遞了張餐巾紙,「都是沒什麼來往的,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嘴上說要吃飯,都不一定有時間,真的不想去,說不空就行了,反正都是沒什麼關係的人。」
他說的在情在理,梁若耶低下頭笑了笑,「是我太緊張了reads;。」
緊張嗎?因為什麼那麼緊張?過了這麼幾年時間,你現在已經變得漸漸害怕其他人了嗎?
那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是在無形中讓以前那段感情摧毀自己呢?
唐詡沒有問這些,只是笑了笑,目光平和地看著她。
他的目光好像一隻手一樣,慢慢撫摸過她的頭髮她的額頭,梁若耶甚至還能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
她乾涸許久的心好像被春雨浸潤了一樣,慢慢潤澤了不少,整個人也不像之前那麼毛躁了。她抿了抿唇,低下頭開始吃自己的。
只是氣氛終究還是沒能回到之前。
梁若耶是心情不好不想說話,唐詡則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一頓飯終於吃完,梁若耶輕輕鬆了口氣。她覺得自己現在好像被暴露在一個到處都是眼睛的環境當中,非常不舒服。儘管事情已經過了這麼久了,她在努力告訴自己要走出來,但是驟然間碰到,還是覺得很艱難。
唐詡覺得她這樣一直悶著不太好,便邀請她,「明天有空嗎?要不要去學校看看?你過段時間要在那裡工作了,早點兒熟悉環境也好。」
她知道唐詡這是有意這樣說,讓她能夠慢慢地、不那麼排斥地去接觸外面的人,便點了點頭,「好。」
聽她這樣說,唐詡心中一松,「那我明天早上來接你?」
梁若耶想也不想地就拒絕,「不用了,我自己坐車過來就好。」
他知道梁若耶是不喜歡麻煩別人的人,自己一味要幫她,反而讓她不舒服,壓力大。唐詡見好就收,答應她,「那行,你過來了給我打電話,我帶你轉轉。」
兩個人這頓飯總算是有了個稍微好點兒的收尾,唐詡把她送回家的時候,梁若耶還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她家裡的燈還沒有亮起來,父母應該沒有回來。他們兩個打麻將還沒有這麼早散場,沒有回來也正常。
唐詡車子沒有進來,只把她送到小區門口就走了。梁若耶一個人走在路上,有些慶幸剛才沒有告訴唐詡,她回國的時候,碰到過杜沛霖。
杜沛霖這個名字曾經好像是深深刻在她骨髓上一樣,她以為早已經融入了她的血脈,取不出來。然而真的等到她有一天要把這個名字割掉,削骨削肉的疼痛,好像也不是那麼了不得的。
她不跟唐詡說這件事情,是應該的。原本唐詡跟她就不是什麼關係密切的人,這到底是她的私事,唐詡幫不了,說出來了就有交淺言深的嫌疑,何必?
她好不容易才有個熟悉的朋友,不管將來如何發展,她不希望這段關係被自己搞砸。
小區中心的花壇上面坐著一個人,天太黑了,梁若耶沒有注意,直接從他身邊走過了。剛剛路過,就聽見一個聲音傳了過來,「若耶。」
瞧,現在不僅是不能背後說人,連背後想一下也不行了。
梁若耶腳步一頓,高跟鞋差點兒讓她摔了個跤。她連忙扶住牆壁,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轉過身來看向朝她走過來的那個人。
杜沛霖的身形籠罩在黑暗當中,不知道為什麼,梁若耶覺得他好像一個怪物一樣,彷彿隨時都能撲上來咬斷她的喉嚨。
她的指甲在瓷磚上刮過,發出細小又尖利的聲音,讓近在咫尺的她感覺到耳畔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你來幹什麼?」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冷冷的,儘管已經不想表現得對他很在意,但是依然控制不了自己reads;。
被她這樣一問,杜沛霖腳下步子一頓,沒有再靠近,而是停在了離她還有一米遠距離的地方。他臉上有著顯而易見的哀傷,因為不習慣也沒有想到梁若耶這樣對自己,語氣中居然還有幾分顯而易見的哀怨,「我只是想來看看你。」他想了想,想到剛才梁若耶是從唐詡的車上下來的,到底沒忍住,問她,「你剛才,是從唐詡的車上下來的。」像是怕她否認,杜沛霖又連忙補充道,「我看到了。你跟他在一起了嗎?」
後面這句話,他問得相當艱難,好像重逾千斤一般,一問出口,嘴唇上的重量,猛地掉下來,幾乎要把他的門牙砸碎。
杜沛霖垂眸,有些後悔自己貿然問出這句話。他無法想像,倘若梁若耶說「是」,他又該如何?至於梁若耶說「不是」,他也沒有仔細去想,這件事情跟他還有什麼關係。
梁若耶好像是嘆了口氣,聲音很輕很輕,要不是這地方就他們兩個人,隔得又近,幾乎就要這樣忽略了。她說,「管你什麼事呢?」
杜沛霖如遭雷擊。
他來之前,設想過梁若耶面對他時會是什麼樣子,但是無論如何幻想,大抵總是一個樣子的,那就是她會憤怒會不開心,他想好了,梁若耶甚至打他罵他都好,畢竟是他當初做錯了事情,她不開心是應該的。
但是他沒有想到,梁若耶居然會這樣說。
他急急忙忙地要解釋,哪知才剛剛張開口,梁若耶就已經不冷不淡地打斷了他的話,「沒有什麼事的話,我先走了。你自便。」
他出現在梁若耶家的樓底下,除了來找她,還能幹嘛?然而她像是不知道一樣,徑自從他眼前走過去了。
「等等。」杜沛霖伸手攔住她,因為在機場她對自己的反應,他不敢貿貿然再去拉梁若耶了。他期期艾艾地看著她,「若耶,我在這裡等你很久了」
誰知道,我等到的是你從唐詡車上下來。等到的,是你對我的不假辭色。
梁若耶微微偏頭,微抬了下巴看向他,「然後呢?」
他果真以為梁若耶是在問他然後如何,抿了抿唇,有些期待地看著她,「我希望,你能陪陪我。」說完又趕緊說道,「這地方風大,我們去個風小的地方吧。我知道你這幾年一直在國外,我也想」
「杜沛霖。」他還沒有說完,話音就被梁若耶打斷了。她語氣淡淡的,聽不出什麼情緒來,「當初我走之前,在你病床前說過,這輩子不會再主動出現在你面前了。」
他之前還滿懷希冀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
梁若耶依然在說,「到目前為止,我說到做到了。既然我做到,作為交換,能不能要求你一下?」
「不行。」杜沛霖想也不想地拒絕了。但馬上,他就意識到自己語氣太硬,連忙補救道,「若耶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跟你說說話當然,你要有其他什麼要求我都能滿足你,我不能不出現在你面前」
「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梁若耶抬眸看了他一眼,「我以為我們兩個人從今往後都不會也不必有什麼交集,你說的那些什麼要求,」她微微一哂,「我沒什麼要求,就算有要求也用不著你來滿足。」
「若耶。」她說完正要走,然而杜沛霖的一聲呼喚卻讓她再次停下了腳步。他聲音中帶著幾分哀意,讓梁若耶居然生出幾分杜鵑啼血的感覺來。
他見梁若耶停了下來,急切地在她身後剖白,「若耶,當初是我錯了,錯得非常離譜reads;。你離開之後沒多久我就跟姚安安分開了,這幾年,我一直嘗試去美國找你,但始終沒有你的消息。你的父母不肯告訴我你究竟在哪兒,我翻遍了所有叫『梁若耶』這個名字的人的照片,其中都沒有你。」
見梁若耶站著不說話,他終於忍不住走上前來,拉住了她的胳臂,「我不是沒有找過你,可是無論我用了什麼辦法,都沒法兒找到你。天下那麼大,你從我身邊一走開我就不知道你在哪裡了」他頓了頓,輕輕說道,「若耶,我很想你。」
梁若耶輕柔,卻堅定地把自己的手臂從他手中抽了出來。她不冷不淡地說道,「那你慢慢想吧,我不想看到你就是不想看到你。」說完,還毫無誠心地安慰了他一句,「真是抱歉。」
杜沛霖沒有再去拉她,而是看著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了走廊裡面。他慢慢閉上眼睛,杜沛霖就知道,梁若耶不會這樣輕易地原諒他。
他當初做了那麼多錯事,連他自己都討厭自己,如何還能讓梁若耶繼續毫無芥蒂地跟他在一起呢?
想想,都覺得如此的不現實。
然而,還是忍不住抱有希望啊。畢竟,那是曾經對他最好的梁若耶了,除了他奶奶,天底下對他最好的人了。
如果有一天,誰要棄他而去,那個人,無論如何都不能是梁若耶。
只是,現在先放手的人,好像變成了他。
是他的不是。
杜沛霖轉身正要離開,卻冷不丁地碰到了正好回來的梁父梁母。兩個老人一起走過來,卻被突然轉過身的杜沛霖嚇了一跳。
自從他和梁若耶分開之後,梁父梁母都不願意看到他。梁若耶離開之後的這幾年中,他也曾上門拜訪過,然而沒有哪一次被請進門過。
梁母被他嚇了一跳,當即埋怨,「喔唷,是誰啊,大晚上站在這兒嚇人。」然而看到是杜沛霖之後,她又慢慢放下了被嚇得跳起來的心,「哦,原來是杜總啊。這麼大晚上,杜總在這裡幹什麼?」
不等杜沛霖回答,她又連忙說道,「我們這地方小,真的不勞杜總你三番五次前來了。我女兒好不容易能過上幾天安穩日子,拜託杜總你放她一馬吧,下輩子,下輩子再讓她給你當牛做馬行不行?」
相較於梁母的刻薄,梁父則是從來都無視他的。聽見梁若耶的媽媽在後面這樣講,走在前面的梁父喊了一聲,「好了,跟他說那麼多幹什麼,走了。」
梁母沖杜沛霖笑了笑,冷哼一聲,走了。
杜沛霖每一次過來,基本上每一次都是這樣的待遇。開始的時候,梁母還會專挑他的痛楚踩。中年婦女,以前又是專門負責信/訪工作的,講起尖酸刻薄的話來那簡直是一套一套的,跟以往的那個梁母,簡直有著天壤之別。
他像是喜歡受虐一樣,每一次聽她這樣罵自己,一邊難受的時候他一邊也會覺得好受,彷彿是這樣被梁若耶的母親罵幾句,他對梁若耶的歉疚就能稍微少些。
但是,他是欠了梁若耶多少東西啊。不光是感情,還有她當初付出的那些金錢和精力。要不是有她,他自己今天也不可能站在這樣的地方吧。
只可惜,沒人知道罷了。
夜風吹過,把他身上的襯衣吹了起來,即使現在溫度很高了,然而到了晚上,杜沛霖被這夜風一吹,還是感覺到了冷。
這幾年,他一直都覺得冷。只要一想到梁若耶曾經經歷過的,他都覺得冷。
他在原地站了會兒,看著她家的燈亮起又暗下,最終還是轉身離開了reads;。
回到自己家中,杜沛霖先是吃了一把**,然後再去泡了個澡。熱水讓他像是被壓了一塊大石的心裡稍微好受了點兒。他想起以前,他才跟梁若耶交往的時候,她父母也是不同意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他的家庭。
梁若耶這樣的家庭,屬於社會當中比較穩定比較正統的家庭,她前面二十多年都是按照父母的要求,平平順順地過著,從來沒有出格的地方。然而突然有一天,在擇偶上面,卻完全跳出了那個家長畫給她的框框,跑到他身邊來。她的父母希望她能找個跟自己家庭背景差不多的男孩子共度一生,嗯,比如唐詡,她父母就希望梁若耶找唐詡那樣的。然而她去找了自己這樣的。
他是什麼樣的?父親在坐牢,母親早就不要他了。跟著奶奶長大,家裡窮得響叮噹。就算是後來創業成功,能夠過得比絕大部分同齡人要好,然而對於梁若耶他們這樣的家庭來講,這些錢想必也是不稀罕的。他們的生活雖然稱不上多富有,但也是小康了,一輩子小富即安,只求穩定,自己這樣的,當然不是他們心目中理想的女婿人選。
他不知道梁若耶究竟花了多大的功夫讓她父母接受自己,她從來沒有提過。但是杜沛霖卻知道,他讓梁若耶在她父母和其他人面前,輸得一乾二淨,血本無歸。
梁若耶的父母那麼恨自己,很正常。他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杜沛霖近似自虐地這麼想了一通,從浴室裡面起來,穿好衣服,慢慢走了出來。他也不吹頭髮,就那麼濕漉漉地搭在額頭上,拿起了自己的手機。
剛才洗澡的時候他就已經聽見手機在響了,這會兒打開一看,裡面是助理傳來的一份文件,關於梁若耶這幾年在國外的經歷,還有她回國的目的。
之前找不到,是因為她出國之後就換了名字,加上他找的方向不對,滿世界地去找,當然找不到了。如今她回來了,又出現在了自己面前,想找她,很容易。
可是想讓她重新回到自己身邊,卻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杜沛霖有一下沒一下地翻著,漸漸把梁若耶這幾年在國外的經歷弄明白了。
她才到美國的時候,去當了段時間的雙語老師,後來又去考了碩士,這次回來,是因為跟唐詡他們學校有交流,她來充當翻譯的。
杜沛霖正在手機屏幕上劃的手一頓,立刻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
對啊,唐詡喜歡梁若耶,他知道的。然而梁若耶不一定就喜歡唐詡啊,他們兩個的學校是有學術交流往來的,喜歡梁若耶的唐詡叫她吃個飯很正常。
對,就是這樣。唐詡一直沒有結婚,肯定是對梁若耶賊心不死,他們兩個人出去吃飯,並不代表什麼,梁若耶從唐詡車上下來,也不代表什麼。
一定是這樣!
杜沛霖一想到會是這種可能,瞬間心都快要飛起來了一樣。他抱著手機,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郎一樣,居然坐在床上傻傻地笑了一個晚上。
絲毫不覺得疲倦,連那一把**,也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梁若耶卻並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了,她昨天晚上見到了這輩子最不想見到的人,之前又緊張了那麼一段時間,晚上回來之後做了一晚上的噩夢,早上醒來時,感覺整個人好像被大卡車碾過一遍一樣,渾身都沒有力氣。
她起來洗漱完畢之後吃了兩根油條喝了碗豆漿,幫她媽媽洗了碗,這才化了個妝,拿著包包施施然地出門去了。
一家三口,居然都很有默契地,絕口不提昨天晚上在單元門口見到杜沛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