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正值秋天。天上一輪碩大的月亮彷彿是要映襯這個季節一樣,在天空中散發著清冷的光輝。一片月,照耀著一片廣袤的土地。在這個城市的東面,那是新建的開發區,經過政府多年來不遺餘力地打造,現在早已經成了全國聞名的商業區,底下璀璨的霓虹跟天上的月光交相輝映,光彩無限。
而在這座城市的西面,是幾乎已經被人遺忘了的老城區,棚戶區改造成了每屆政府想啃都啃不下來的硬骨頭。這邊的燈光黯淡極了,彷彿夜風再稍微大一點兒,就能把那微弱的光火立刻吹滅。天上的那輪圓月,好像是一張人臉,靜靜地俯瞰著這破敗的舊城。
「嗒嗒嗒」,是皮鞋敲在石板上的聲音,女孩兒精心燙制的捲髮隨著她的奔跑飄散在空中,再也不復往日精緻。後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聽起來越來越近了,她捂著肚子,就算累極也不敢休息,繼續朝前面發足狂奔。
走到一處廢墟,她應該是跑不動了,猶豫了一下,趁著月光,掀開了一個井蓋,顧不上臟,跳了下去。
底下倒是不臟,就是因為常年不用,散發著一股陳腐的氣息。她靠在牆上,總算是能鬆一口氣了,卻又不敢太大聲,怕引來後面的人,小口小口地吐著氣。腹部傳來一陣絞痛,她伸手揉了揉,想藉此緩解,感覺總算是好點兒了,頭頂上卻傳來一聲口哨聲,在靜謐的夜裡,聽上去讓人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渾身一震,抬頭朝上面看去,一個腦袋出現在了井口,看到她朝自己看來,那個腦袋咧開嘴笑了笑,露出一口大黃牙。
她下意識地想逃,然而剛剛轉身,肚子上就傳來一陣劇痛,身後「咚」地一聲,是人跳下來的聲音。然後一隻手猛地拽住了她,背上一痛,她低頭一看,肚子上已經被血染紅了大半。
月亮悄悄地隱在了雲後面,彷彿是不想見證這一段兇案的發生。女孩兒的胸膛已經沒有了起伏,剩餘的月光照下來,剛好打在她已經沒有血色的臉上,她眼角的那顆淚痣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突出,彷彿是一滴淚一樣,靜靜地訴說著自己的遭遇。
那個男人從井下翻身上來,又重新把井蓋蓋上,這地方是個廢棄的精神病院,原本就是十天半月不會有人來,更何況她自己還慌不擇路,跑到了下水道reads;。
這樣一來,就更加沒人發現了。
他看著那個被他蓋好的蓋子,頗有些惋惜地搖了搖頭,像是在說那女孩兒不會挑地方,連死了屍體都不好被人找到。然後轉身,迅速地離開了。
「鄭隊,找到了。」隨著同事的一聲吼,正在打瞌睡的刑偵隊長終於精神了點兒,他晃悠悠地邁著兩條長腿到了前面,聽著同事說道,「被人從後面刺了三刀,失血過多而死。」
「不對啊。」正在檢驗屍體的法醫輕聲念叨了一句,立刻被跟在旁邊做筆記的蘇越聽了過去,忙問,「怎麼了?」
「她死之前還服了毒,目前究竟是什麼□□還需要檢驗。但如果是已經服了毒,為什麼還要多此一舉拿刀刺她?」
蘇越不太明白這其中的關係,抓了抓自己那皮薄肉白的大耳朵,「是怕她死不掉嗎?」
僅僅是怕她死不掉嗎?
「老司機帶帶我我上要昆明~老司機帶帶我我要進省城~要上昆明車子多,半路攔我為什麼,阿里里~阿里里——」一隻手從縮成一團的被子當中伸了出來,摸了好幾下才摸到正在嚎叫的手機,伸手將其掐斷,又縮了回去。
然而好景不長,「老司機」那副破鑼嗓子被掐斷之後沒能消停五秒,又再一次在安靜的室內響了起來,床上的人被煩得不行,不耐煩地咂了咂嘴,然後如同詐屍一般,直挺挺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耙了耙自己那頭鳥窩一樣的頭髮,閉著眼睛拿起手機,準確無誤地按下接聽鍵,問到,「怎麼了大耳朵?」聲音低沉,帶著幾分還沒有睡醒的喑啞,莫名讓人覺得有些心顫。
可是電話那頭可不管他性感不性感,心顫不心顫,一道女性尖利的嗓子通過電波穿了過來,「老大老大~快來,有命案。」
聽到這句話,床上的男人微微睜開了他那好像被520強力膠粘住的眼皮,一邊打著哈欠起身,絲毫不管那邊的兵荒馬亂,一邊趿拉著拖鞋走到洗漱室,打開免提,把手機放到架子上,說道,「好好說話。」
電話那頭好像一下按下了快進鍵,女孩子的聲音像機關槍掃射一樣,連個標點符號都沒有,「剛才東區步行街那棟富麗大廈上面有農民工跳樓目前掌握到的信息就是老闆欠薪農民工們沒錢回家過年鬧起來的剛才我出來的時候他們已經把屍體抬著來我們局裡了——」
「不是,」他把口中的牙膏泡沫吐掉,打斷她,「這會兒你去哪兒?」
「我去醫院啊。」那頭的女孩子回答得理所當然,「死者跳樓的時候還砸傷了一個人,我現在就要去醫院看她。」
好吧,人情關懷也是警察日常工作中的一環。那姑娘講完又補充道,「老大,你等下過來直接來中心醫院吧,王局讓你代表他慰問慰問傷者,而且現在我們單位根本進不去,被堵得水泄不通,到處都是記者和當事人。」
蘇越這丫頭說話沒條理的毛病可能永遠好不了了。鄭有風看著鏡子當中自己那張帥臉,默默在心裡吐槽。
他淡定地擠上剃鬚泡沫,挑了挑眉,「多大排場啊,還要我去慰問。」
「還真有點兒。」蘇越說道,「她是富麗大廈的業主,剛才聽王局講,我們單位食堂那塊地皮,也是她家的。」
鄭有風手一抖,鋒利的剃鬚刀立刻在他那個充滿了「力量與美」的下巴上划出一道淺淺的痕迹,他牙疼一樣「嘶」了一聲,不等他對這種資本操控發表什麼看法,蘇越又想起了什麼,「對了,王局說好歹算是衣食父母,讓你過來的時候買點兒水果意思意思,不用太好,反正她什麼都見過了,回來給你報銷reads;!」說完像是怕鄭有風叫她一樣,飛快地掛了電話。
鄭有風看了一眼已經暗下去的電話屏幕,伸手拿起來,往外一扔,準確地扔到床上,然後再也不管,關上洗漱室的門,片刻之後就有「嘩嘩」地水聲從洗漱室傳了出來。
蘇越是個剛參加工作不過半年的菜鳥,她上半年考上了區公安局的公務員,一來就分在了鄭有風手底下工作。鄭有風跟局裡其他領導有點兒不一樣,不僅僅是因為他年輕,而是因為,他這個人不太會用異樣的目光看待女性。反正男女在他那裡都是一樣的,他不會因為你是女生而瞧不起你,同樣的,也不會因為你是女生對你有什麼優待。通常情況下,因為年齡差得不是很多,鄭有風又是個死不要臉的,認為自己嫩得掐出水,他能和手底下的弟兄們打成一片。
鄭有風是市局派下來掛職鍛煉的,掛的是副局長的位置,分管的還是刑偵這塊兒,他這個人安分不下來,有事總是他跳得最歡,大家都已經習慣了。
蘇越到醫院的時候,那個被砸傷的人還沒有醒,她站在病床旁邊也不知道幹什麼,走了兩圈兒,拿出手機開始玩兒了起來。在把手機上暖暖的體力都用完了之後,蘇越把手機放進兜里,轉頭一看,床上的那個病人已經醒了過來。
她年紀跟蘇越差不多大,一雙眼睛漆黑,好像沒有焦距一樣。加上臉色蒼白,這又是沒有人的醫院,蘇越一個抬頭,就被她嚇了一跳,「嚯!嚇死我了。」她拍了拍胸口,想想又覺得不對,沖那姑娘笑了笑,「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姑娘也微微勾起嘴角,說道,「我知道。」她轉頭看了一圈兒,問道,「警察小姐,這裡就只有你一個人嗎?」
「啊?」蘇越答非所問,「你怎麼知道我是警察的?」她今天沒有穿制服,羽絨服雪地靴,加上剛畢業不久,身上學生氣還重得很,一眼看過去,人家只會認為她還是學生,沒人認為她是聽上去煞氣很重的警察。
床上的女孩子笑了笑,沒做聲。過了片刻,她輕輕皺起眉頭,蘇越見了,連忙說道,「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啊,要不要我叫護士來?」她說著就去按了床頭的鈴,完了才跟床上的姑娘解釋道,「剛才我進來的時候問過了,醫生說你多半有腦震蕩,其他倒沒什麼大問題。」
她自顧自地說道,「說你運氣好你運氣也不好,那麼多個門,人家跳樓正好砸在你身上;說你運氣不好,你也確實運氣好,除了腦震蕩和一些皮外傷,其他什麼都沒有。」
那姑娘聽了,那雙像是帶了美瞳的眼珠子輕輕轉了轉,輕聲笑道,「可能是因為冬天穿得多吧。」
「那可不。」蘇越感嘆道,「有的時候穿得多,還是有用的。」
「我剛才看了你床頭的病人信息,你叫陸苳笙?這名字真好聽,不過聽上去像是冬天生的一樣。」
陸苳笙微微笑了笑,說道,「我本來就是冬天生的,但因為叫『冬生』太直白,換成了這個。」醫生和護士已經趕過來了,陸苳笙躺在床上一邊受他們擺布一邊說道,「我看你好像很小的樣子,開始還以為你沒畢業呢。」
蘇越本身一張娃娃臉,加上穿得不那麼時尚,走在路上還有人以為她上高中,也不是第一次被人這樣說了,但是這人是當事人,她可不敢亂回答,「嗯,我是剛參加工作不久,不過我領導馬上就過來了。」說完連忙狂拍鄭有風馬屁,「我們局長開會去了,是副局長過來的,他還兼任我們刑偵隊的隊長。」
陸苳笙點了點頭,那邊醫生忙著問她身體狀況,一時之間,倒也沒顧得上跟蘇越搭話。
醫生給她開了兩張檢查的單子,又囑咐了蘇越一陣才離開,前腳剛走,鄭有風就提著兩個果籃進來了reads;。
他乍然間看到陸苳笙,還以為走錯了,要不是旁邊站著個護法一樣的蘇越,他可能還真要倒回去看看病房號。
女孩子很年輕,跟蘇越差不多,躺在床上,一張臉白得透明,越發襯得一雙眼睛黑漆漆的,幽深極了。她那樣子,雖然美,但卻好像一個沒有生命力的瓷娃娃一樣,非但沒有人氣,反而透著幾分詭異。鄭有風下意識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還沒有開口,蘇越已經站起來跟陸苳笙介紹道,「這是我們領導,鄭局。」
「什麼鄭局。」鄭有風好笑地一揮手,「我是鄭有風。」他把果籃放到床頭,「代表我們琴台區公安局來慰問一下受害人。」
受害人也分三六九等,如果她不是富麗大廈的業主,如果她不是他們局食堂地皮的主人,還用不著一個副局出馬。雖然鄭有風從來都覺得什麼局長不局長是個笑話,但是也不得不承認,有些時候,這個社會還是要遵循這樣的條條框框。
他目光在陸苳笙身上轉了一圈兒,可能是剛醒來,她身上透著一種死氣,讓見慣了無數兇殺場面變得相當敏感的鄭有風格外在意。
但即使在意,他也沒有表現出來。鄭有風隨手拉了把凳子坐下來,「早知道受害人是女性,應該帶束花過來的。」
陸苳笙勾了勾唇,沒做聲,抬眸看著鄭有風。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覺得,那對黑漆漆的瞳仁當中明晃晃地寫了兩個字,「裝逼」。
然而鄭有風是誰?別說人家只是或許有這個意思沒說出來,就是人家指著他鼻子說了,他也能當屁放了,他笑著看向陸苳笙,問她,「陸小姐,今天跳樓的那個男人,你認識嗎?」
陸苳笙用眼神詢問他,「是誰。」
鄭有風想了想,「叫王大虎,是個農民工。為了討薪,從你們富麗大廈跳了下來,還好巧不巧砸在你身上。」他臉上帶上幾分笑意,「步行街那麼多高樓大廈,富麗大廈不是最顯眼的,為什麼要選擇在那裡跳呢?還這麼湊巧。」
陸苳笙笑了起來,這個表情,讓她臉上那副「死氣」散了不少,但是眼底的那副琉璃模樣的瞳仁卻絲毫沒有笑意,依舊冰冷冷的一片。「鄭警官的意思是,王大虎的死跟我有關。是我拖欠了他們的工資,所以他專門找到富麗大廈跳樓,還看準了我砸下來是吧?」
鄭有風不冷不淡地一笑,「我可沒這麼說。」
「富麗大廈雖然也在步行街,但其實不在最顯眼的地方,如果是因為拖欠工資想要獲取關注,王大虎應該到更引人注目的大廈。比如同安百貨樓上面。」
鄭有風:「正是因為引人注目,所以一般的大廈上天台的路都被封了,不是工作人員根本進不去。富麗大廈按道理來講也應該被封了,那為什麼王大虎會出現在這上面?」
陸苳笙閉了閉眼睛,像是有些疲憊,還把頭往床頭靠了靠,「我是業主不錯,但我又不是直接負責人,鄭警官你想知道具體情況,可以去直接問富麗大廈的負責人。」
鄭有風勾了勾唇,「會的。」他站起身來,「陸小姐好好休息,有需要我們會請你回局裡調查的。」
陸苳笙笑眯眯地跟鄭有風告別,「我一定配合。」眼見著鄭有風快走到門口了,她慢悠悠地來了句,「鄭警官有女朋友嗎?」
旁邊的蘇越猛地睜大了眼睛,看著鄭有風停下來,轉身看向陸苳笙,「怎麼?」他臉上含著淡淡的笑意,但眼睛裡,卻絕對不是在笑。
「沒什麼reads;。」陸苳笙笑容不減,「如果鄭警官沒有女朋友,我倒想毛遂自薦一下。」說完也不知道她是太久沒喝水還是怎麼樣,居然還伸了一下舌頭,極快地添了一下嘴唇。
對於這種毛都沒長齊的小丫頭急吼吼地跑來撩自己的行為,鄭有風除了深感自己魅力強大之外,只能對她好言規勸,「不好意思,你沒機會了。」
「不是因為我有女朋友,而是因為,」他將陸苳笙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目光彷彿可以透過她身上的被子把人看個洞穿,最後還十分惡意地在她胸上停留了一下,「我對小丫頭片子,沒什麼興趣。」他轉身離開,還不忘叫上蘇越,「大耳朵,走了!」
鄭有風個高腿長,條順盤靚,一般個頭的女孩子站在他面前,分分鐘能製造出最萌身高差來。蘇越弓著身子,像只倉鼠一樣跟在他身邊,他一步要當蘇越兩步,她要小跑著才能勉強跟上鄭有風的步子。「老大老大,你你你,你就沒有什麼話想說嗎?白富美對你一見鍾情誒。」
鄭有風猛地停下腳步,低頭看向旁邊的狗腿子,皺著眉嚴肅地問她,「我被人表白難道還要開個新聞發布會嗎?工作時間不談感情,教你的你忘了?」他話鋒一轉,擺了擺頭,「再說了,我從小被人表白到大,早已經練就了一番處變不驚的本事,一個小丫頭,我難道還要激動得痛哭流涕?」最後下了結論,「一看你就是沒被表白過的。」
怎麼辦?蘇越暗暗地咬住了後槽牙,努力控制自己的拳頭,讓它不要朝鄭有風那張引以為傲的臉上打去,畢竟她也打不過。
最後,鄭有風往她肩膀上猛地拍了一巴掌,語重心長,「蘇越,你跟你領導我學的地方,還有很多呢!」
鄭有風帶著蘇越像一道風一樣回了局裡。果然像蘇越所說的,大院當中早就被人堵滿了,中間一個擔架上面放著一個滿頭銀髮的老太太,雙目緊閉,人事不知。旁邊一個女人牽著兩個一臉懵懂的孩子,身上穿著寫了大大「冤」字的孝衣,朝著大門口哭得呼天搶地。
蘇越不是參加工作多年的老油條鄭有風,看到這樣的場景面上有些不忍。鄭有風回頭看了她一眼,沒做聲,他們兩個今天都沒有穿制服,很容易就從人群當中走了上去。
到了樓上,蘇越終於忍不住,「也太可憐了。他家就他一個兒子,孩子那麼小,媽媽也生病了」說到後面,已經不忍心再說下去了。
鄭有風沒做聲,真要說慘,天底下慘的人多的是,但現在並不是比慘的時候。
鄭有風一進辦公室,就把人叫來,「那個老闆找到了嗎?」
王大虎他們正在做的那個工程是個商品房小區,並不在市區。這幾年市區能改建的小區基本上都已經改建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屬於有各方面困難,難以下手的。他們那個小區在城北,那邊屬於本市正在擴建的新區,房價相較於老城區而言要低一些,房地產開發商們找准了商機,見縫插針,非要用「房貸」這座大山,壓垮廣大上班族們身上的最後一滴血。
「找到了。事情發生之後他根本就沒走,還想用錢來安撫王大虎的家人,但是因為被拖欠工資的農民工太多了,他只安撫一家,其他家的不同意。我們去的時候,他好像還鬆了一口氣呢。」
「嗯。」鄭有風接過筆錄,順手扔個蘇越,「你去審他,我去跟王局彙報工作。」這案子案情簡單,要不是因為王大虎死的地方是人來人往的商業步行街,招來了大批記者,根本就不會吸引到這麼多人。
現在,能做房地產的,哪個背後沒點兒關係?查來查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引火燒身了。不是血管里的那腔血漸漸涼了,而是已經過上了花團錦簇的生活,大家更願意粉飾太平,而不是驟然把上面蓋著的那層錦緞撕開。
誰知道撕開下面是什麼?
絕大部分時候,是連之前的生活都不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