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本來想開口的,但是臨到話出口,卻突然又變得不好意思了。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彷彿這杯酒給了他勇氣一樣,他對杜沛霖說道,「那什麼,剛才出去那個鐘點工阿姨,你看到了吧?這段時間呢,我跟她接觸了很多,她告訴我,她老公跟別人跑了。剩下她一個人,還要在家裡帶兩個孩子,還好廚藝過得去,以前在農村幫廚,現在她大兒子馬上要結婚了,她就到城裡來做鐘點工給孩子減輕負擔。」
「我呢,以前是個混蛋,現在到老了想要改過自新,可惜沒誰相信我。」說到這裡,杜明自嘲地笑了笑,杜沛霖知道他是在笑自己,笑自己這個當兒子的,居然從頭到尾都不相信他。被人這樣認為,杜沛霖也不生氣。他早已經過了要因為一句話就生氣的年歲了,更何況,他本來從頭到尾都不相信杜明,他這樣認為,也不算冤枉自己。
「我也不想去想那麼多,就是想找個伴兒,你工作忙,不能經常來看我,雖然什麼助理什麼秘書能圍著我轉,但是到底不是自家人,用起來不方便。更何況,我一個人住這麼大的屋子,也寂寞,想找個人陪我說說話。老薛嘛,賢惠,也是個苦命人。我跟她說了一下,她不反對,就是讓我來跟你說說,看看你有沒有什麼意見。」
意見?他能有什麼意見?他跟杜明,都不曾參與到彼此的生命中,他哪裡來的資格有意見?
杜沛霖搖了搖頭,「你自己看著辦就好。」或許是跟薛姨經常交談的原因,杜明性格比剛出獄的時候開朗了很多。杜沛霖想,也這是件好事情,反正他跟杜明的父子緣分這樣淺,註定不能讓他老年生活如何豐富多彩了,有個人陪著他也是好的。
不過,他想了想,說道,「人怎麼樣,不能光看表面。」就如同他以前一樣,只看表面,卻從未深究,結果一葉障目,遮住了眼睛。「你要我去幫你查查她嗎?」
杜明想也不想地就拒絕了,「不用了,你要是怕麻煩,你可以去查查,但是如果是為我,那就不用了。」他抬頭看向杜沛霖,「我都跟她商量好了,往後啊,她跟我住在一起,照顧我的生活,只不過是從她兒子家裡搬到這邊來。我們不領證,免得麻煩。我一個老頭,沒有工作,現在這種情況也不可能去找工作了,很多地方,還要仰仗她。只是你現在生意做得大,經濟條件比較好,假如將來她那邊的孩子需要你幫忙,還要麻煩你一下。」
「那她不是什麼都得不到?」杜沛霖第一個反應就是覺得對方別有用心。也不怪他看人總是往不好的方面看,實在是因為這些年在外面,他就沒有遇到過一個真正的好人。
商場上爾虞我詐,手段低劣,早已經超出了人的想像。
「得到什麼?」杜明看了他一眼,「跟她在一起也不過是為了能有個伴兒,她陪伴我,我不是一樣陪伴她嗎?還要得到什麼?我身上就之前在監獄裡做工存了十來萬塊錢,房子是你的,除了這十幾萬塊錢,就什麼都沒有了。你放心,如果我跟她有緣,她能夠陪我到死的時候,我就把身上剩的錢給她,不會麻煩你什麼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下意識地開口這樣說,說完又發現其實跟不跟杜明說都無所謂,反正他也未必會信。他想了想,開口道,「我只是覺得,這樣或許很麻煩人家。要不然這樣吧,她的工資我照常給,除此之外,每個月再給她兩千塊錢,算是給她的紅包吧,她照顧你辛苦了。你這邊的生活費我照常給,每個月再多給你兩千,人情往來什麼的,你就走吧。」
這樣,是最好的辦法了。他不用去面對那家人,又能把人情做到。
杜明也知道他的想法,並不勉強。這樣做,不管是對他還是對自己,還是對老薛,都是最好的。他點了點頭,應承下來,「麻煩你了。」
杜沛霖搖了搖頭,沒有做聲。
父子倆有靜默著吃了會兒飯,杜明突然問他,「我聽說你到現在還沒有對象?上次你奶奶還在的時候,不是說你快結婚了嗎?又離了么?」
杜沛霖知道他說的是梁若耶,他跟梁若耶之間的事情也不是一句兩句能講得清楚的,況且他也沒有要跟杜明講的意思,只是輕輕「唔」了一聲,算是回答了。
杜明卻以為他承認了,問道,「什麼時候的事情?上次你出車禍,她還來看守所看過我。是那個高高瘦瘦的姑娘嗎?」
杜沛霖夾菜的手一頓,他說的是梁若耶?她去過看守所看過杜明嗎?她去那裡幹什麼?梁若耶那個時候還是關心他的嗎?
他心中有些發苦,覺得好像明明有什麼東西可以被抓住,卻硬生生地被他推開了。
他沒有做聲,片刻之後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儘管梁若耶是不能跟他在一起了,背地裡這樣想想,也是好的。
杜明小心打量了他一眼,問道,「怎麼回事呢?那個時候你們兩個分開了嗎?我看那個姑娘看起來很端莊,還以為你都已經跟她結婚了呢。」
是要結婚了,不過真的就是「要」而已。
他們一起踏進紅毯的腳步沒能統一,一個早了點兒,一個晚了點兒。
杜沛霖不想跟他說這些,岔開話題,「吃飯吧,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杜明知趣地不再說話,只是微微地嘆了口氣,拿起筷子,重新夾菜起來。
吃完飯,杜明去收拾屋子,杜沛霖幫他做了點兒家務,他太久不做這個了,手法十分生疏,然後就杜明趕了出來。
他乾脆在沙發上坐下,一直等到杜明洗完碗出來才對他告辭,杜明送他走到門口,忍了又忍,最終沒有忍住,對杜沛霖說道,「我覺得,你可以抽空去找那個姑娘談談,我看她人挺好的。這人啊,真的講究個機緣,錯過了可能就真的錯過了,你或許真的可以找她說說話。」
杜沛霖在心中想:他跟梁若耶之間,哪裡是談談就能解決那麼簡單的事情?如果真有這麼容易,那這些年他也不用過得如此困頓了。
杜沛霖輕輕應了一聲,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轉身便出了門。
他下了樓,放眼望去,因為接近年關,到處都是擠擠挨挨的人。他一個人站在其中,始終都有一種煢煢孑立的感覺。
杜沛霖突然想起以前高中語文課本上的那句話,「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
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
他在人群當中站了會兒,雖然華服加身,光靠衣服就能跟身邊這些人劃開一道痕迹,但是他心裡卻依然覺得茫然。
他原本以為,這世間還有一個杜明跟他一樣孤苦伶仃,他甚至都已經做好了要給杜明養老送終的準備,然而剛才他才知道,原來杜明也找到了自己的生活,孤苦伶仃的,就剩下他一個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家人,就是他沒有。
他除了錢,什麼都沒有。
杜沛霖站在人群當中,一句話不說一步不走,旁邊有人嫌他擋道了,惡狠狠地瞪了他兩眼,他也彷彿沒有感覺到一樣。
不遠處的街角轉彎處走來兩個人,男的英俊,女的溫婉,正是他熟悉的人——梁若耶和唐詡。他們兩個,有說有笑的,杜沛霖看著那兩個人臉上的笑容,覺得又戳心,又窩心。
窩心的是,原來梁若耶現在過得這麼好;戳心的是,原來她的快樂,竟然可以跟自己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他的目光太明顯,梁若耶他們也感覺到了,她轉過頭來看了一眼杜沛霖,頓了頓,跟他點了點頭,轉身挽住唐詡的手臂,朝著街對面那個小區走了進去。
杜沛霖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了小區大門裡面,自嘲地笑了笑,原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梁若耶已經跟唐詡這麼好了啊。他們之前的假結婚,現在也變成真的了么?果然,他就是那個已經被遺棄的人。不僅是他父親現在過上了新的生活,連梁若耶也有了。過往的種種,如今看來,竟彷彿大夢一場一般,如此地不真實。
世界上原來還有一個人,曾經對他那樣好,原來還有一個人,曾經愛他勝過自己的生命。
可惜他自己不珍惜。
唐詡見梁若耶只是跟杜沛霖打了個招呼便跟自己一起進去了,還有點兒不不習慣。他轉過頭去看了一眼杜沛霖,見他神情蕭索地站在街角,看上去十分落魄,十分惹人可憐。他唯恐梁若耶再看到杜沛霖那副樣子,一邊拉過她的手,往小區另一側大門走去,一邊對她說道,「杜沛霖那個樣子,你不心疼?」
梁若耶覷了他一眼,「那要不要我去心疼他一下?」
唐詡沒有想到自己挖了個坑馬上就把自己埋了,他被噎了一下,「那還是算了。我每天上班這麼辛苦,做研究這麼累,你還是心疼我一下好了。」
梁若耶忍不住笑著看了他一眼:不要臉~
心疼?心疼又能有什麼辦法?他們兩個人,現在已經是陌路了,杜沛霖過得再不好,到了她這兒,也只剩下一聲唏噓而已。
梁若耶和唐詡兩個今天過來是為了給學校裡面的一個老教授送東西的。他們現在這個項目,老教授在上面掛了個名,實際負責人其實是唐詡。但因為他太年輕了,加上又是國際性的合作,學校領導怕他年輕不服眾,給人他們這邊不重視的感覺,所以指派了個老教授過來。他的意義類似於吉祥物,從開始到現在,梁若耶就在項目啟動會上見過他一次,說了兩句話,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見過他人了。
到底快過年了,不好空手上門。加上這附近到處都是車,唐詡索性就把車停在了一條街以外,兩個人下車,買了點兒水果和牛奶,意思意思就上門了。
他們提前跟老教授打了招呼,上門也不算冒失。兩個人又在那裡吃了飯,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他們出來的時候,杜沛霖已經不在那裡了。
梁若耶見了,也不知道是心中一松還是怎麼樣,反正就覺得好像輕鬆了許多。不管他們之前有過什麼樣的恩怨糾葛,在她眼裡,那些都已經過去了。她要開始新的生活,不管是杜沛霖對她是什麼樣的感情,都會對她造成困擾。最好的辦法就是,從今往後,相見不如不見,彼此陌路,以前種種,都當沒有發生過了。
看到杜沛霖離開,梁若耶心裡還隱約升起一種感覺,期盼著他再也不要回來。他就此放下,開始自己的新生活是最好的。不管他們兩個之前經歷了什麼,梁若耶愛過他倒是真的,雖然中間有段時間很恨他吧,但是現在她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對愛恨反倒沒有那麼執著了。她看開了,到底是自己曾經愛過的人,杜沛霖又是那樣一副孤家寡人模樣,她還是希望他能夠幸福。
旁邊唐詡看了一眼梁若耶的神色,有些吃味,握住她的手用力了一下。梁若耶吃痛,忍不住叫了出來,「啊,你幹什麼?」
「別看了。」唐詡的聲音涼得好像此刻的天氣,「人都走了還有什麼好看的。」他轉過頭,一邊朝前面走去一邊酸不溜秋地說道,「怎麼,人家沒有在原地等你,你很失落嗎?都是結了婚的人了,還成天關心前男友,你自己說這樣好不好?」
喲,大街上還質問起她來了。
唐詡聲音不算小,這地方又到處都是人,旁邊有人路過,還看了他們兩眼。梁若耶自己心虛,覺得有點兒對不住唐詡,便伸手過去拉他的手,「我什麼時候還想著他了。」不過是看到,心中微微有感而已。到了唐詡那裡,就成這樣了。那她算什麼?腳踩兩條船的渣女嗎?
唐詡沖她「哼」了一聲,把手甩開,不給她拉,然後十分高冷地進了駕駛位。哦,還沒給梁若耶開車門。
梁若耶站在後面挑了挑眉,最終還是自己拉開門坐了進去。
她扣好安全帶,斜了一眼唐詡,「是啊,就算我還想著杜沛霖,但是某人身上也不幹凈吧。我記得,那個什麼姚安安,前幾天還來威脅了我一次啊。我是不是現在應該把前幾天沒有發的火給一起發了?」她說完還要專門偏頭問唐詡,「唐教授,你說我這樣想對不對?」
被人抓住了小辮子的唐詡輕咳了一聲,一臉嚴肅地轉過頭來對她說道,「我覺得,既然是過去了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一直抓著沒什麼好處,反而讓現在在身邊的人跟自己生分了。」
「哦。」梁若耶點點頭,「原來到了我這邊就是該過去的過去,你那邊就是我念念不忘啊。唐教授,」她忍住笑,「你有點兒雙標啊。」
「沒有。」唐詡否認得斬釘截鐵,「我這個人,一向寬於待人嚴於律己的,雙標是什麼,我見都沒見過。」
難為他能這麼不要臉,說出這種話。梁若耶看在他那張信誓旦旦的臉的份上,輕哼了一聲,算是把他放過了。
唐詡說揭過,就真的打算揭過。車子開到家門口的時候,他就已經渾然忘記了之前在車上跟梁若耶說的話,開始一本正經地翻菜單,打算進行晚上的點菜。
時間還早,梁若耶打算買完菜就不出來了,他們兩個到了小區門口的超市,唐詡推了個購物車過來跟在後面,梁若耶在前面,一路挑挑揀揀地選著走。
「你今天想吃魚面嗎?」梁若耶拿著一包魚面轉過頭去問唐詡,誰知道腿上被人輕輕一撞,一個軟綿綿的小東西抱住了她的小腿。她低頭一看,原來是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奶娃娃。
梁若耶看他長得可愛,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肉嘟嘟的臉頰。一個年輕女子走上來,一把抓住他,「叫你不要亂跑。」她抬頭沖梁若耶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
梁若耶笑了笑,看著那女子把孩子放到了購物車裡面。
小朋友啊,長得真是可愛惹
手臂被人戳了戳,梁若耶轉過頭看過來,唐詡已經接過她手上的魚面,拍了拍購物車裡的小座位,「你要不要也上來坐一下,我推你。」
屁!
梁若耶想也不想一拳錘了過去。
吃完飯,梁若耶洗好澡出來的時候,唐詡已經一身清爽地坐在床上玩兒手機了。看到她出來,唐詡下意識地動了動,給她讓出一個位置來。梁若耶坐到他身邊,偏過頭,露出一段雪白修長的脖子。
唐詡盯著她那段天鵝一樣的脖頸默默地燥熱了一下,他突然伸出手拉住了梁若耶正在擦頭髮的手,然後把干發巾給拿了過來。唐詡一邊給她擦頭髮,一邊對她說道,「你打算什麼時候跟你父母說我們兩個人的事情?」
提到這個事情,梁若耶就覺得很囧。她的父母比她還沒有做好迎接新一段感情的準備,貿貿然告訴他們,估計收到的驚嚇比驚喜多。但是眼前唐詡又在問,一直不說好像有點兒那什麼。為了不讓自己變成一個玩弄人家感情的渣女,梁若耶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還沒有想好。」主要是她這個結婚證的事情,她實在不知道怎麼跟父母講啊。
「那你現在想。」唐詡放下幹得差不多的頭髮,盯著她,「我看著你想。」
梁若耶踢了他一腳,哭笑不得,「你看著我我怎麼想。」
「不好思考嗎?」唐詡臉上露出一分深思的表情,還沒有等梁若耶反應過來,他就猛地把人給撲倒了。
他用手扣住梁若耶的手,腿壓住她的腿,還小心地抬起身子,不讓自己壓倒她,「那這樣呢?」
梁若耶伸手推了推他,沒推動,沒好氣地沖唐詡翻了個白眼兒,「更不好了。」
「那就沒辦法了。」唐詡幽幽地說道,「『失戀女同事』情傷一直沒好,只能讓你好好安慰補償他了。」
梁若耶聽到他這樣說就忍不住笑,她伸手戳了戳唐詡的胸膛,對他說道,「你老是當『失戀女同事』,就不怕將來角色轉換不過來嗎?」
「沒辦法。」唐詡說道,「誰讓我一直無法轉正呢?」他怕把梁若耶壓到,從她身上坐起來,還一把將梁若耶給提了起來,讓她面對著自己,「你究竟覺得有什麼不好說的?」他們兩個人現在的感情這麼好,梁若耶根本不像是不愛他的樣子,既然彼此喜歡,那還有什麼不好說的?
啊!不好說,根本不好說!梁若耶捂住臉,一臉不忍面對的模樣,悶聲悶氣地說道,「就是不好說嘛~」
「總要有個原因吧。」唐詡一把拉下她的手,「什麼原因。」
看樣子他今天晚上是不問個明白就不罷休了,要是一直不跟他說,恐怕唐詡要一直問下去。她想了想,實在不好意思說自己三十歲了,還要被父母這樣管。但是終身大事,父母過問一下好像也沒什麼大問題。她猶豫片刻,最終還是說道,「我不知道怎麼跟我父母解釋,我倆已經領證這件事!」
要是他們知道自己把感情當兒戲,還不知道要怎麼罵她呢。
想想就可憐,她好不容易結了個婚,本以為是眾望所歸,誰知道忘了自己之前做過的事情了。
誒,真是做不得虧心事啊。
原來是這個。唐詡不太在意的說道,「這好辦。」
好辦?
梁若耶等著聽他的高見。
唐詡不負所望,「我們去離了再結不就行了。」反正現在人到手了,結婚什麼的,可以不急了。
梁若耶想也沒想,抓起旁邊的枕頭就朝他身上打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