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進學校附近的韓式料理店,姜穀雨豪氣地點了滿桌子肉,用吃的堵我嘴的意圖明顯。三個人分工明確,姜穀雨負責講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樂川負責聽和烤肉。而我坐他旁邊,不忍拂姜穀雨好意只負責吃,偶爾發表兩句感言,喟嘆她對小初戀的執著像走火入魔,尋人的決定更像異想天開。
姜穀雨高中轉校異地,和我成為同學,以前的初中同學基本失去了聯繫,包括樂川。兩個人能在大學校園重逢,實屬難得。也是通過樂川,她才認識杜爾歐,談了一場早早夭折的戀愛。在此之前,我沒從姜穀雨口中聽過樂川這號人物,至於姜穀雨為什麼常跟他提起我,反正對他沒好感,我懶得問,也不想猜。
顏值高又怎樣,個性太輕浮。烤著肉時不時地轉頭對我笑笑,顯得那麼不經意,卻又那麼柔情似水。每次還能恰好遞來我需要的東西:大麥茶,紙巾,生菜葉,辣醬……
難怪女朋友們交口稱讚。他照顧我都能照顧到,我覺得自己像雙臂殘缺,照顧起女朋友,肯定把她們當生活不能自理。
我適應困難,不客氣地回瞪他也不管用,恨不能換張桌子吃飯。不會傻到以為他真對我好,不就實事求是說他腎陰虛,犯不著用這種法子膈應人,容易胃積食啊!
放下筷子,我問姜穀雨:「我吃飽了,能不能先走?」
「不能!」她駁回我的請求,招來服務員又加了幾盤牛肉,一改錚錚鐵面,柔聲柔氣地對我說,「趁現在吃得下多吃點兒,等上過解剖課,沒準兒你就改吃素了。」
我捂住耳朵,沮喪地直搖頭:「別提了,我現在已經焦頭爛額。什麼破習俗,我還真不信,我去守一夜大體老師,我們老班那膽小鬼會有勇氣踏進實驗室。」
「找人陪你呀。」
「誰都不傻,沒人願意。」
「我想想。」姜穀雨看向樂川,眼睛一亮,「你陪她吧。」
「我也不傻。」他鼻子里哼氣,夾起嗞嗞冒油的肉片放進我的碟子里,「聽說很多大體老師不完整,掉胳膊掉腿,還需要你們學生幫忙縫合。」
「對啊,我同學搬了個身首異處的大體老師,沒注意腦袋突然掉下來,他連大體老師帶人摔下樓梯才閃到腰。」我邊說,邊把包裹著生菜的肉片塞進嘴裡。
「打住!」噁心壞了的姜穀雨拍響桌子,「別影響我食慾。」
其實她光顧著講,幾乎沒吃東西,似乎也沒心思吃吃喝喝。交代完細節,直切主題,問樂川能不能找到小初戀照片。樂川沒表態,先問了個很實際的問題。
「就算你拿到照片,王靈均根據照片找到人的概率有多大?」
「沒錯!概率太小。」我忙跟著附和,難得聽見樂川說句中肯又中聽的話。
「靠轉校園找人是不現實。我也想過把照片發他們學校論壇,發動廣大網友的力量一起找,太招搖,也不可行。」
從姜穀雨認真的表情可以見得,她真的不是說說而已。沖她這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精神頭,我想表示支持,可又說服不了自己,她如此執著的意義何在。找不到怎樣,找得到又能怎樣。我是學醫的人,不相信世界上有死而復生的奇蹟,莫非她要和那個人談戀愛,圓兒時未圓的純純初戀。
你長得特別像我故去的初戀,可以和我戀愛嗎?——這麼老套的開場白,很久沒有人用了。
姜穀雨正在興頭上,喪氣話我也說不出口,轉而問:「你今天又遇到他,怎麼沒追上?」
她深深嘆口氣,放下送到嘴邊的拌飯:「他進了三號宿舍樓,我被宿管大媽攔下了,進不去。」
「三號樓……我們班男生都住三號樓,明天上課我幫你問問。」問到的希望不太,安慰她一下也好。
姜穀雨瞬間感動地隔著桌子捉住我的手:「靈均,你不但要幫我問,還要幫我請廖繁木幫忙。」
「啊?!」我又想去探望閃到腰的同學了。
姜穀雨火眼金睛,抓得更緊:「他是導員,有許可權登錄學生管理系統。系統里存著全校在校生的入學照。他如果願意幫忙,比你去校園瞎轉效率高多了。你皺什麼眉,不想幫我?」
無奈點點頭,我誠實道:「我想和他疏遠一點兒比較好。」
「疏遠沒用的,除非你再也不和他見面。你讓樂川看看你的臉,我只是提他的名字,瞧你一副愛到痛不欲生的表情,瞞得過誰?」
姜穀雨一句話,樂川當真湊過來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姜穀雨說你暗戀他十年,豈不是十歲就情竇初開,你還挺早熟。」視線微微下移,他促狹又道,「暗戀很費腦子吧,光長腦袋不長胸。」
我惱羞成怒,拿大腦袋猛頂回他的額頭,口不擇言地道:「關你什麼事!我早熟也比你過熟強,女朋友交太多,小心變漢成帝劉驁。」
他揉著痛處,不惱反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不要臉!」搜腸刮肚只想到這三個字,不能解恨,我猛灌幾口茶水,重重撂下茶杯。
「王靈均,我不明白……」被濺一手背的水,樂川慢悠悠地擦著,頓了一下,狀似疑惑地問,「我女朋友交得多,你氣什麼?對我有意思?」
乾笑幾聲,我嘖嘖嘆道:「你的想像力已經脫離地心引力飛上天了。你放心,我對你一點兒意思也沒有。」
「我對你還挺有意思的。」他說著又犯老毛病,勾起我垂在肩頭的一綹髮絲,「王靈均,暗戀傷身,明戀才健體。」
這自戀狂是在向我表白嗎?太突然,太意外,我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行啦行啦,你過來坐。」姜穀雨和樂川換了座位,在我眼前晃蕩起兩根手指,「你不會嚇到了吧?他開玩笑的。」
「那就好,那就好。」我撫著胸口順下堵到嗓子眼的一口氣後,耐心十足地和樂川進行友好交流,「你願意交很多女朋友,我願意為暗戀費腦子傷身體,沒有對錯好壞之分,只能證明咱倆愛情觀不一樣。所以我道歉,不該咒你變漢成帝,也請你不要再跟我開這樣的玩笑了。可以嗎?」
樂川沒出聲表態,敷衍地彎彎嘴角。我姑且理解為,他在用微笑與我達成共識,便回他友好一笑。他卻吝惜地立即收斂笑容,避開我的視線,拿起手機玩起來。
我發現,樂川和我一樣,也是個把情緒掛在臉上的人。看得出他不高興,我不可能蠢到問他為什麼,給姜穀雨使了個眼色。她也玩起沉默是金,眼珠子流轉於我和樂川之間,神情變得愈發微妙,又突然深沉起來。
「靈均,你不是不理解我為什麼非找到那個人嗎?說白了,和你明知道和廖繁木不可能,還要喜歡他沒有分別。」
「我聽不懂。」
姜穀雨拉起我的手:「因為我們都太固執了。我心裡很清楚,那個人不可能是我的初戀,但就是固執地想找到他,親耳聽他告訴我,他不是。你呢?固執地不肯拋開一切去向廖繁木表白,固執地抓著一絲渺茫希望去固執地喜歡他,固執地對其他男生關閉所有視聽。你說你遇到更喜歡的人就不會再喜歡廖繁木,這根本就是個悖論,因為你對廖繁木的固執喜歡,從不給你可能遇到更喜歡的人。」
好長的一段話,姜穀雨說的每一個字都對,我無話可講,反握住她的手,咧嘴笑了笑。
「沒心沒肺,不準笑!」她不滿,「我費半天口水,你不該說點兒什麼嗎?總結總結中心思想,讓我聽聽。」
我殷勤地奉上熱茶:「你在勸我交個男朋友。可好難,我該怎麼和不喜歡的人談戀愛?」
「你個死腦筋!」姜穀雨瞪眼,翻手腕戳我腦門,「談戀愛不是一鎚子買賣,有幾個人一生之中只談過一次?要知道,每一次戀愛,都是為遇見下一次更好的戀愛做準備。現在不喜歡,不代表以後不喜歡,現在喜歡,也不代表會喜歡一輩子。多嘗試,你才知道什麼樣的戀愛,什麼樣的人最適合你,明白嗎?」
「所以,戀愛與喜歡與否沒有關係,你和杜爾歐談戀愛是在做準備。」試著套用姜穀雨的邏輯進行推演,我看去對面玩手機的樂川,「你交那麼多女朋友也是在做準備?」
他頭也不抬:「不是。」
「嗯?」剛有點兒頭緒,我又被他弄糊塗了。
放下手機,樂川認真地對向我,一字一頓地說:「我只是孤獨,需要人陪。」
「……」我覺得,我和樂川不僅愛情觀不同,人生觀也大相徑庭。差別太大,我一下子對他產生了極大的好奇心,「排解孤獨的方法有很多種,你為什麼非要找人戀愛?」
他勾唇輕輕一笑:「因為我五行缺愛,缺什麼補什麼。」
經歷過剛才他拿表白亂開玩笑的一遭,我也學聰明了,沒把他的話當真。我看樂川,像霧裡看花,虛虛實實,鬧不清楚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一頓飯吃完天色漸晚,初夏夜的風,清涼如薄荷。
姜穀雨社團臨時有事,先走一步。樂川臉皮之厚,賴著不肯走,非讓我帶他溜達校園。烤肉是他請的,吃人嘴短,我不好拒絕。經過星巴克,他又強拉我進去,逼我請他喝咖啡。
我出於專業習慣,提示他既然有睡眠問題,這個點最好不要喝咖啡。他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徵求我意見後,改點了抹茶星冰樂。
他問:「為什麼?」
我說:「腎欲堅,急食苦以堅之。」
工作台後面的年輕女服務員一聽,偷瞄樂川的眼神變得複雜,有內涵。小陰謀得逞,我忍笑掉頭跑出咖啡店。樂川很快追了上來,長臂往我肩膀上一攬,再沒放下去。我難受得側身躲開,又被他拎小貓小狗似的勾回去,加重力道牢牢地箍著。
力氣不如人,我不得不以扭曲的行走姿態,勉強拉開和他的距離。「你是不是對所有剛認識的女生都這樣?」
他盯著我直笑:「不,只對你這樣。」
「為什麼?」
「因為沒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自己腎虛。」他說著像臨時犯了軟骨病,腳下發軟,順勢半倚靠在我身上,氣若遊絲,「哎呀,虛得都走不動路了。」
演,你再演,不去挑戰大熒幕,真是屈才!
雖不信奉男女授受不親,但樂川也太過了點兒,我搗騰胳膊奮力掙扎,動靜一大,引得旁邊路人不停側目。樂川板著臉端正身姿,嘟囔句「別鬧聽話」,依舊攬著我沒鬆手。一來二去,弄得真好似我們是一對在鬧情緒的小情侶。
我再反抗,指不定他又玩什麼花樣,誤會百出。審時度勢,主要考慮到論臉皮厚度,不及他,我選擇快進,用最短時間完成夜遊校園,好走不送。
心裡著急,我不由得加大步伐,也沒閑情說話。樂川人高腿長,明擺著故意跟我較勁,埋怨跟不上,硬拉我放慢下速度,優哉游哉地找話聊。
「你怎麼知道我睡眠不好?」他問。
「你鬆開我,我就告訴你。」
這回樂川很聽話,撤回手與我並肩而行。
他蓄短髮,耳郭漂亮,但顯得太薄,似能透光。我指指他的耳朵說:「你這種耳形的人性格孤僻任性,心思深重,易患失眠。」
彷彿被說中心事,樂川突然就沉默了,眉眼低垂。手裡星冰樂滲出的水珠,沿著他的指尖,一滴滴沒入地面。
「准嗎?」他又淡淡地問。
「我不宣揚封建迷信,信則有,不信則無。」
他抬眸瞥了我一眼,然後垂下眼瞼,輕聲道:「最近時常失眠。」
不知怎的想到漢服社小女生的話,我試著問:「和你那個什麼六月戀愛禁令有關?」
「怎麼,想說我是因為長夜漫漫枕邊無人,所以失眠?」再抬頭,他有些輕浮的笑容又重回臉龐,言語里也帶出玩世不恭的語氣,「你對我挺了解的嘛,還說對我沒意思。」
我扶額:「請你不要什麼都往那方面扯。我不會因為孤獨找人戀愛,也不會像姜穀雨說的那樣,跟不喜歡的人在一起。」
「你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
「說不清楚,讓我想想。」
停下腳步,我專心思考起來。樂川最初很安靜,卻在突然間毫無徵兆地伸來手,用沾著水珠的指腹碰了我的臉一下。沒有防備,我獃獃地看向他,愣怔了好一會兒。那一划而過的冰涼觸感,好像開始灼燒皮膚,燙得我躁動不安。
「你幹嗎呀?!」
「逗逗你。」他大言不慚,翻轉著摸過我臉的手指,喃喃道,「反應這麼大,你的臉皮果然很薄。」
「肯定沒你的臉皮厚。」
憤憤甩下話,我徑自大步朝前走,再度被樂川追上。
他遞來星冰樂:「我也有點兒中醫常識。苦的清熱敗火,喝吧,消消氣。」
我扭頭沒接:「你喝過,我不喝!」
「我沒喝過。」他邁步繞到我正前方,威脅道,「快拿著,不然我又要虛得腿軟,往你身上靠啦。」
我還在猶豫,樂川又演技浮誇,晃晃悠悠,將倒不倒地嚇唬我。無奈之下,我低咒句無賴,野蠻地奪過星冰樂,越看他得意的笑容越來氣,我發泄似的狂吸好幾口。
「不冰了吧?」
「嗯。」
不可否認,樂川用手捂過的星冰樂溫度剛剛好,他的細心周到也剛剛好。懂得女性天生體寒,應少食生冷,也不知道是出於他的中醫常識,還是豐富的戀愛經驗。
環繞中心草坪,我和樂川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著,溜達到暮色四合,他還沒要走的意思。我累了,招呼他坐到主教樓前的台階上休息。正前方小廣場有電影社的人在搭白幕,準備放露天電影。
這是每周二晚電影社提供給學生們的福利,多放些從未在電影院公映過的片子,以看不懂的文藝片居多。大學校園嘛,文藝氣息總是要濃厚些,管他真偽,能說道幾句文藝電影,也顯得逼格高。
我們周圍漸漸聚集了不少下晚自習的學生,有成雙成對的,有形單隻影的,都等著看電影。樂川問我走不走,我搖頭,提議換到偏僻一點兒的角落。因為忙碌的人里,我一眼看見了廖繁木,身為電影社的榮譽社長,他正指導學生調試投影設備。
廖繁木熱愛電影,家有一面高聳入頂的書架牆,放滿了世界各國的電影碟片,其中不乏導演簽名的珍藏版本。寒暑假他和姐姐回來,最喜歡窩在房間里看電影。
我那時被下放到老家,很慶幸沒親眼見過。卻不能避免姐姐在電話里常常提起,字裡行間透著花蕊般的甜蜜。姐姐問我,為什麼寒暑假也不肯回去。她哪知道她每一通勸我回家的電話,也是我固執己見的理由。
已經離得遠遠的了,我才不要回去看他們有多恩愛,可又自虐似的忍不住想聽姐姐聊關於廖繁木的事。我會想方設法把姐姐提到過的電影找來看,只因她說,那是廖繁木喜歡的導演、喜歡的演員、喜歡的題材。
在那些深奧的電影語言里,我讀到了自己與廖繁木的差距,不僅是年齡,還有閱歷,更有無論如何,我也追趕不上的人生。
耳邊響起一段熟悉的旋律,我走出回憶的長河,熒幕上正在播放一部我最愛的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色彩豐盈的畫面,節奏明快的歌聲,只看開場像極了一部輕鬆逗趣的片子,其實不然。
那年我高二,剛從老家轉學回來,在廖繁木的書架牆裡偶然翻到一張碟片。最初我只是被封面上留著醜醜蘑菇頭、托著下巴發獃的小女孩所吸引。看完整部電影,我才明白,這部電影用童話的方式講述了一個灰暗到無望的故事。
莫名的,我想傾訴點兒什麼,剛好身旁的人是樂川。
我們之間隔著一杯星冰樂的距離,被我拿開,又近了一些。
「松子有一個體弱多病的妹妹,常年卧床。父親給了妹妹所有的愛,對松子卻很嚴厲,不苟言笑。為了博得父親一笑,她學馬戲團小丑扮難看的鬼臉,以至於成了改不掉的習慣。我覺得自己和松子很像,有個體弱的姐姐,長期被父母忽視。我小時候常常感到困惑,不知道該怎麼討好他們。後來長大一點兒,又變得叛逆,總和他們對著干。他們是家人,對我來說,卻一直像不了解的陌生人。」
樂川是個很好的聆聽者,不嫌我啰唆,目光沉靜。
「我看過這部電影。所以你也和松子一樣,離家出走?」
指甲不自覺地摳著身側堅硬的台階,我點點頭:「我十二歲離家出走的時候,還沒看過那部電影呢。也不像松子,沒遇到壞男人。我不明白,她為什麼那麼傻,盡全力愛著每一個男人,取悅他們,不斷付出,不計回報。可是那些男人卻一個比一個壞。」
「可能因為她從小缺失關愛,所以渴望愛人,也渴望被愛。」
樂川牽起我的手,不准我再跟階石較勁。他的手掌溫暖,我沒有拒絕。
望著電影里起舞歌唱的松子,狀似快樂無憂,我無比肯定地說:「我不要變成松子,不要『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人應該活得自私一點兒,即使不被周圍的人所愛,也要愛自己疼惜自己,讓自己變得強大。」
「我覺得她並不是不被周圍的人愛,只是她感知不到,產生了誤解,又發現得太晚。」樂川在我耳邊低語,我收回視線看向他,聽他問,「你還記得影片的結尾嗎?」
當然記得。
「小夥伴/說再見/明天還要再相會
彎彎腰/挺挺背/肚子餓了把家回
哼著歌兒把家回……」
吟唱著兒時的童謠,松子踏上鮮花叢中通向天國的階梯,那裡充滿光明與希望。生命中出現過的每一個人,好的、壞的、過客、愛人,紛紛輕柔附聲與她合唱。她回頭,不用做對眼噘嘴的鬼臉,父親也會對她展露微笑。階梯盡頭還有妹妹在等她,面帶笑容地對她說:「你回來了。」
也許樂川說得沒錯。廖繁木也說過,我的家人很愛我。
愛嗎,為什麼我感受不到?
眼眶發潮,我別開了臉。
「走吧,送你回宿舍。」
樂川牽我的手,帶我起身,連聲說著抱歉,小心避讓席地而坐的人們。我不想與廖繁木碰面,一直埋著頭,以為夜色會隱去所有的狹路相逢。但還是發生了,在幕布的一側,光影流轉中,我看見了廖繁木,下意識地從樂川的掌心裡抽回了手,背在身後。
他微愣後莞爾,露出兄長般和藹的笑容。我喜歡他笑,卻不喜歡他這樣對我笑。
「繁木哥。」我控制不住自己聲音里的冷淡,更控制不住想要速速逃離的衝動,「我回宿舍了。」
老天爺沒放過我,讓我們尷尬迎面相遇。樂川也沒放過我,蠻橫地又拉住我的手,笑著問:「他就是姜穀雨提到的導員呀?」
明知故問!
我狠狠地瞪他,手上暗暗和他較著勁兒。他笑容里抽出一絲挑釁,稍微用力,便輕而易舉地便拽過我的手,親密環上他的腰。
如果廖繁木不在場,我絕對會上演全武行,但現在只能演默劇,用怒火滔天的眼神將樂川千刀萬剮。他要麼有受虐傾向,要麼理解能力低下,因為此刻樂川笑容肆意張揚,怎麼看怎麼像樂在其中。
「這位是?」
聽見廖繁木謹慎地發問,我知道他可能誤會了,猶豫著該怎麼解釋,樂川先接去話。
「朋友。」
「不是。」我立刻反駁。
樂川揚眉:「那你說是什麼?」
「是,是同學,姜穀雨的同學。」我忙撇清關係。
「對,我是姜穀雨的同學。」這句話是樂川轉頭對著廖繁木說的,隱約透著點兒怒意,又像故意強調身份一樣,喊了聲「廖導員,你好」。然後他拖著我繞過廖繁木,「我送她回宿舍,再見。」
走出很遠,我仍不敢回頭,心有餘悸地跟在樂川身後。即便故意拖慢步子,他仍固執地不肯鬆開我的手,手臂扭得像隨時會脫臼。他也沒回頭看我,沒問我宿舍位置,漫無目的地帶著我瞎轉。
一路走,我一路欲言又止。想不通怎麼會和剛認識半天的人,做那麼多親密舉動,說那麼多話,讓他攪和出那麼多極端的情緒。
我服軟了,怯怯地問:「不是說送我回宿舍?」
「老子又不知道你宿舍在哪裡。」樂川沒回頭,聲音硬邦邦的。
他又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實在沒有送的必要,我直言道:「那我自己回去。」
「閉嘴!」他猛地站定,指著交叉路口不耐煩地問,「往哪邊走?」
我邁步與他面對面,斟酌片刻後問:「你是不是出於好心,故意讓廖繁木誤會,想幫我從暗戀里解脫出來?」
「不知道。」他滿不在乎似的,「你覺得呢?」
「我覺得姜穀雨的方法可能會有效,我該交個真正的男朋友。」假定姐姐愛我,也是時候收起自己的執迷不悟了,「樂川,你能不能認真回答我,為什麼不停地交女朋友?」
我只擅長暗戀,從沒談過真正意義上的戀愛,實在不理解姜穀雨向我傳授的所謂「做準備」的戀愛觀。
他的面容頃刻如夜幕般寂然,黑眸凝視著我,緘默良久。
「很難回答嗎?」不想強人所難,我指去宿舍方向,「左邊。」
「不難回答。」他拉下我的手,輕握著,「因為沒有一個人能給我寂寞的感覺。」
「什麼意思?」故弄玄虛玩上癮了吧,我頭大,「你說你怕孤獨,需要人陪。為什麼還要陪你的人給你寂寞的感覺?自相矛盾,孤獨和寂寞不是一樣的嗎?」
「不一樣。孤獨是魚缸里只有一條魚,寂寞是魚缸里沒有魚。」
養魚和你交女朋友有什麼關係?樂川的回答,比我以前讀《黃帝內經》還要晦澀,難以理解。
他笑了:「聽不懂?」
我老實點頭。
「沒事,試過你就懂了。」他牽著我轉向左邊的路,仍走在前面,忽地回頭,嘴角染笑,似鄭重似隨意地對我說,「跟我試試唄。」
突然我的腦子一鍋粥,我分辨不出真假,琢磨半天搬出個蹩腳的理由:「六月還沒過。」
他爽朗一笑:「好,等七月。」
「陽曆還是農曆?」想也沒想,我問。
樂川沒回答,乾脆笑倒,直不起腰。
我咬牙:「你能不能悠著點兒,大笑傷心。」
「果然是學中醫的,三句話不離本行。」
他抿嘴,做了個拉緊拉鏈的動作,直到送我到宿舍樓下,沒再說一句話。我道再見,轉身上樓,也沒問他到底是不是又在和我開玩笑。一晚上的相處,我對樂川大有改觀。尤其他對松子的見解,令我覺察到某些思考問題的角度,自己從不曾,或者說不願觸碰。
但有改觀不意味產生好感,我想,和他還是從朋友開始做起比較穩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