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發給樂川微信像離線的風箏,一去無回。早晨睜眼第一件事便是查看手機,依然沒有任何回復,猶猶豫豫終於按下他的號碼,女音提示暫時無法接通,我頓時感覺輕鬆了一點兒。
為一個人優柔,焦慮,牽腸掛肚,我給過廖繁木,自然知道意味著什麼,可仍自我開解——即使普通朋友,失去聯繫那麼久,又不回微信,擔心也是在所難免。
我翻身坐起,姜穀雨昨天的話猶在耳邊清楚迴響,天平砝碼,被愛與付出,想著想著,我依稀聽見隔壁房間傳來姜穀雨的呻吟聲。趿拉拖鞋奔過去,只見她側身坐在梳妝台前,半邊香肩外露,貌似顧影自憐。
「你幹什麼呢?」走近,赫然看清她肩胛處的大片瘀青,經白皙皮膚一襯更顯觸目,我忍不住伸指尖輕輕戳了一下,「怎麼弄的?」
「疼啊!」她倒吸一口涼氣,瞪我,「我哪兒知道,該不會昨晚上夢遊,摔了一跤自己不知道。」
「不像。」俯身仔細觀察她的傷勢,我猛地想到昨天十字路口的一幕,「應該是昨天被那個逆行的男人撞的。」
「哦,有嗎?我一點兒印象也沒有。」姜穀雨又對著鏡子照了照,表情困惑。
「當然沒印象,想易半仙想到走神,你還跟那男的說對不起。」姜穀雨房間空調溫度低,我幫她提起睡衣領子,舉步走向衛生間,「你先坐著別動,我絞條毛巾冷敷祛瘀。」
她急喊聲不用,拉住我的手,笑吟吟道:「正好明天我跟你去社區醫院,讓我家策策幫我處理。」
我後槽牙一陣酸,想說這太小題大做,姜穀雨已經拉開衣櫃,精心挑選起明天要穿的衣服。漂亮衣服太多挑花眼,她扭頭徵求我的意見,問我易子策喜歡什麼類型的穿衣風格。我哪兒知道,只道千萬別穿里外三層的漢服,以免當眾寬衣解帶,把人嚇跑。
坐床邊一邊和姜穀雨閑聊,一邊欣賞她的換衣秀,冥冥中,我感應到手機在響。問姜穀雨有沒有聽見什麼,她搖頭,可我還是飛跑回房間。女性的第六感果然靈驗,但我的動作卻慢了,樂川的來電在十分鐘前,我回撥過去又變成無法接通。好在微信顯示有數條未讀消息,我點開一看,先詫異地愣了神。
樂川發來的不是文字,也不是語音,而是數張風景照片,有青山綠水,有梯田落陽,有古街雨巷,還有城鎮風貌的俯拍照。我去過的地方有限,實在無法按圖索驥判斷這些秀美景緻來自何方,帶著疑問回到姜穀雨房間。瀏覽完照片後,她往堆滿衣服的床上一趟,也表現出同樣的不解其意。
「他可能就是想跟你分享美景,順便告訴你他一切平安。」望著天花板,姜穀雨猜測道。
「是嗎?」她的解釋說得通,但我總覺得以樂川的性格,不應該僅是出於這麼簡簡單單的原因。站在床邊,我問,「你知道這是哪裡嗎?」
「不知道。全國各地的山山水水都差不多,也就那張俯拍照有點兒地域特色,我只能確定自己沒去過。」姜穀雨騰地坐直,拿過手機又看了會兒,煩躁地丟到一旁,「我說樂川可真有意思,敲桌子,寫密碼,發照片,怎麼神秘怎麼來。依我看你不用和他談戀愛,光猜謎也夠你玩一段日子。估計也就是你肯陪他玩,學中醫的最有耐心。」
「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不覺得。」姜穀雨答得乾脆,繼續抱著腦袋挑衣服。
我以前也沒發覺自己對解謎感興趣,但已經被樂川發掘出童真般的好奇心,再度研究起照片的深刻奧義,只差發到各大網站尋求網友幫助。
整整一上午過去,蓬頭垢面的我們餓著肚子,誰有沒有實質性進展。快速洗漱換衣,姜穀雨拉著我出門吃飯,順便逛街買衣服。惦記著照片,我時不時摸出手機看兩眼,陪姜穀雨聊得敷衍,有一句沒一句。她不滿,沒收我的手機,指著自己肩膀提醒我走路當心。我嘴裡說好,等她一進試衣間,又忍不住手癢摸進她的包里,恰巧,樂川再次打來電話。
周末,商場環境嘈雜。我沒多想,拎起姜穀雨的包衝進隔壁的試衣間。逼仄狹小的空間里,我側靠試衣鏡而坐,連呼吸都緊滯了。
「樂川,你在哪兒,手機一直打不通。」
「在高速路上,隧道多,信號斷斷續續,不太好。」他的嗓音喑啞,聽起來很是疲憊,稍微停頓似乎在喝水,再開口便清亮了些,「我這會兒在服務區吃飯,早上也是在服務區給你打的電話。」
我也不自覺地放輕聲:「你去哪裡了?現在在回來的路上?」
「廣西。順利的話,明天晚上能到。」
「廣西……」從北至南兩千多公里的距離,他一個人開車穿越了大半個中國。
有衝動問樂川為什麼去廣西,那些照片是不是也攝於廣西,可直覺再一次告訴我,他正忙於趕路。我轉念間又憋回肚裡,關切地道:「你慢點兒開,注意安全,回來給我打電話,晚了也不要緊。你好好吃飯,我不打擾……」
「小靈子。」
「嗯。」
我迅速應聲,手機那邊的他卻沉默了,時間像被無限拉伸,幾秒鐘變得像幾分鐘一樣冗長。
「小靈子,我想再和你多說幾句話。待會兒上高速,我就不打算停車休息了。」當樂川的聲音再度響起時,我的心狠狠揪了下,連聲道好。他笑了,輕鬆但也有點兒勉強,「小靈子在你眼裡,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不去想他突然發問的原因,我認真思考著說:「有趣、開朗、親切、笑起來很好看。」
那頭又傳來他的笑聲,不再勉強,卻透出一抹凄涼。
「我看到過一句話,最孤獨的人最親切,最難過的人笑得最燦爛。」
「樂川,你……怎麼了?」餘光掠過鏡子里的自己,眉頭緊鎖,看起來竟是那麼擔憂不安。我頓了一下,轉身背對鏡子,一口氣問,「你是不是遇到什麼難過的事,所以急著趕回來?」
與此同時:「我早上發給你的照片收到了嗎?」
一同噤聲歸於沉寂,等對方答案。
我的問題不用思考,率先道:「收到了,很美的風景照,裡面有你用無人機航拍的吧?」聽到他一聲輕嗯,我以己度人,心想他可能不願聊難過的事,於是順著照片的話題,接著又問,「這些照片是你找到的證據嗎?」
「是的。意外嗎?被我找到了。」
意外,但更多的是好奇:「可我看不懂。」
「等我明天回來告訴你,不論多晚你都要等我。小靈子……」他一喊我,好聽的聲音忽地變得低沉,可能信號不良,還帶著點兒風過樹林的颯颯聲,聽起來格外特別,「我想你了。」
上次他說想我,像臨時起意的玩笑話,只為逗我臉紅心跳。這次卻像醞釀了許久許久,我沒有心跳加速,也沒有臉頰發燙。
一顆心平靜如水,我緩緩道:「樂川,不論多晚我都等你,不打電話,你方便的話來找我吧。我想聽你當面告訴我,那些照片的含義。」
「好。」
結束通話,我推門而出,和抱臂站在門口的姜穀雨撞個正著。我佯裝無事,問她選好沒有,要不要再逛逛。她噙著高深莫測的笑湊過來,拐我胳膊。
「可不是我想偷聽啊,是這壁板不隔音。你對樂川的評價蠻高嘛!」
「實事求是。」
「得了吧,我還不知道你。認識你這幾年,從沒見你對哪個男生上過心。甭說上心,你正眼瞧過誰?」將手裡的衣服還給導購,姜穀雨環視一圈店內,拿起條白色連衣裙在我身上比來比去,「我感覺明天見面,你們倆的關係一定會有突破。為了迎接你人生的新篇章,就這件!進去試試,我埋單。」
裙子很漂亮,我沒有接:「你的感覺和我的不一樣。我就想知道照片代表了什麼天註定的證據。」
「然後呢,你不該願賭服輸,和他在一起嗎?」姜穀雨不罷休,連我帶裙子使勁往試衣間里推,「莫非你還想耍賴不成。就算沒有突破,人家大老遠跑去找證據,怎麼著你也該打扮得美美的,迎接他回來。」
此話有理,我被成功說服,乖乖換上裙子站到姜穀雨面前。她頻頻點頭,說人靠衣裝馬靠鞍,誇我顯氣質,像久違的少女心都回歸了。付賬時,我問她要不要也來一條。她嗤之以鼻,聲稱再好的閨密,也不願意穿一樣的衣服,留一樣的髮型,用一樣的口紅,因為每個人從心底里都希望自己與眾不同。
我覺得姜穀雨的觀點才比較與眾不同:「閨密之所以能成為閨密,應該是因為三觀相近,喜好相投,品味相似吧。」
「NO,NO,NO!」她刷刷刷在賬單上籤下大名,筆一扣,認真地說,「三觀喜好品味相似,那找男朋友的眼光也應該差不多,萬一都喜歡上一個男人,怎麼辦?」
「如果我們同時喜歡上一個男生,你怎麼辦?」我認為這個問題值得深入探討,饒有興緻地問。
「看那個男生喜歡誰咯。」姜穀雨挽起我的胳膊,臉頰親熱地伏在我肩頭,「放心,咱倆不會遇到這麼狗血的三角戀。倒霉遇到了,我也會堅定不移地選擇友情,放棄愛情。」
「為什麼?」
「因為親情需要血緣,愛情需要婚姻,只有友情什麼也不需要,多偉大!多值得珍惜啊!」
親情疏離,愛情失敗,唯有友情常伴左右。我深有感觸,也同樣堅定地道:「換作我,我也選友情,放棄愛情。」
肩膀忽而一輕,姜穀雨面色肅然地看向我:「靈均,我其實喜歡廖繁木很久了。」
我聽得發怔,好幾秒後反應過來,她這是故意抓我話柄,規勸我放棄愛情。
「討厭!我差點兒就信了!」
「信我喜歡上廖繁木,你不如信我喜歡上樂川。」姜穀雨沒好臉色地道,「我想不通,廖繁木究竟哪點好,你像中了他的蠱一樣,非得一條道走到黑。」
似乎自從得知我暗戀廖繁木以後,姜穀雨就一直對他沒有好感,三個人碰面時也常常大擺臭臉。廖繁木誤以為姜穀雨對他有意見。我不知該如何解釋,只能盡量避免他們見面。姜穀雨問我,在怕什麼?我語塞,明知道她再看不順眼廖繁木,也不會當面說出什麼出格的話,可如履薄冰的日子過久了,早已習慣處處設防。
「咦?往常我一問,你總會傲嬌地來一句『他哪兒都好』,今天怎麼不吱聲了?」姜穀雨陰森森地笑,「是不是因為心裡有別人啦?」
傻瓜也聽出她指的是樂川,來不及解釋,何大林同學打來電話。接完電話,我也陰森森地沖姜穀雨笑:「何大林同學說開學給我們帶特產,讓我問你喜不喜歡吃甜食,還問我能不能把你的微信號給他。」
姜穀雨豪爽:「給他唄,搞不定易子策,先搞定他宿舍的人也行。」
「恭喜你,你已經搞定了三分之二。何大林和老班已經被你成功收編,還有個是一吃貨,兩頓飯拿下。」
「沒辦法,」她嫵媚地撩動秀髮,「誰讓姐姐我魅力大無邊。」
這一刻美不勝收,我多希望姜穀雨能一直這麼自信,樂觀,美麗下去,永遠不老。
因為即將到來的一天對我和姜穀雨意義非凡,我們同時失了眠,聊到困意來襲,很晚才各自回房睡覺。兩個人誰也沒定鬧鐘,都起晚了,慌慌張張出門,打車趕到社區醫院,道長不在,只有易子策一個人,冷冷清清地讀著書。見到突然造訪的姜穀雨,易子策不意外,倒是看到穿著新裙子的我,他的眼神相當詭異,呆了片刻涼涼地來一句:「小五還沒回來。」
念在他有可能是我閨密未來男友的分兒上,我一笑泯恩仇,趁道長不在,借故溜出去,把美好的時光留給他二人慢慢享用。
我漫無目的地滿大街亂轉,不知不覺間來到一棟常青藤環繞的二層小樓前。想到老爺子病了,我上前客氣地向門口警衛打聽,能否進去探望。報上姓名,經通報,領我進屋的是保姆阿姨。敲開二樓一間房門,一股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我不禁皺了皺眉。老爺子半靠在床頭,病容憔悴,幾日不見竟顯出幾分垂垂老態。
我來得冒昧,他卻直道高興,讓保姆阿姨趕緊準備水果,又讓我拉開窗帘,打開窗戶。一一照辦,我搬椅子坐到老爺子身旁,明媚陽光泄滿一室,他的臉色也好看了些。
偌大房間里,病床上的老爺子更顯伶仃,我忍不住問:「老爺子,您家人……」
「他們工作都忙,我沒告訴他們。」老爺子笑得大度而豁達,「我啊,年紀大了零件老出毛病,隔三岔五就得修一修,沒事。」
輕描淡寫的語氣,可我學醫怎會看不出,老爺子的病情並不如他說的那樣簡單。自知醫術有限,能陪老爺子聊聊天,打發時間也好,於是我又問:「小五呢?」
「在路上,快到了吧。本來也想瞞著他,昨天打個電話被他聽出來了。這孩子心腸軟又重情,怪自己沒在我身邊,內疚的啊……」老爺子聲音微顫,搖著頭沒再說下去。片刻,他執起我的手,「小靈子,小五這孩子可憐,早早沒了媽,初中那會兒他爸也走了。逢年過節孩子們回來,一個個拖家帶口,就他一人孤孤單單,我看著可心疼。」
我默默聆聽,垂眸凝視著老爺子的手。這是一隻寬大、粗糲、骨節錚錚的大手,同樣地,也乾枯、瘦削、遍布斑紋。年輕時,它一定敬過禮,握過槍,舉過旗,用力揮舞帶領將士們奮勇前進。而現在,它老了,只能被我輕輕握在手中。
「小靈子,答應我老頭子一個要求。」等我抬頭,老爺子緩緩露出慈愛的微笑,「如果我熬不過這個夏天,你代替我陪小五過今年中秋,好嗎?」
「老爺子,您別這麼說。」我鼻頭泛酸,強忍淚水滑落眼眶,笑著說,「好,我要陪你們爺孫倆一起過中秋。」
「好,好。我看人准得很,小五一定會喜歡你,你也會喜歡小五。以後有你陪著他,我也放心了。」
老人家纏綿病榻,說什麼我也不能回嘴,用力點了點頭。還沒見面,談喜歡太遙遠,但我願意為了老爺子和小五做朋友,陪他過中秋,即使這樣的節日令我厭惡。
從老爺子家出來,我心情低落,沒有直接回社區醫院,繼續滿大街遊盪。期間收到幾條樂川的簡訊,簡言告知他的實時位置。他開得比我想像中快,莫名地我又一次產生「樂川就是小五」的強烈預感。雖然易子策否認,我也真該再問問老爺子。
午飯後回到社區醫院,道長在,易子策和姜穀雨卻不在。向道長問起老爺子的病情——肺癌晚期,多虧老爺子心態好,也注重鍛煉,撐到現在實屬不易。我沒太意外,只是特別難過,向道長請了假,又去陪老爺子聊天,努力卸下自己的情緒包袱,想盡法子逗他開心。老爺子隻字未再提小五,可能擔心自己說太多,反而給我造成壓力,所以我什麼也沒有問。
樂川應該不是小五,易子策沒理由騙我,樂川也沒理由隱瞞我。
病痛欺身的老爺子聊了個把小時,累了乏了,昏昏入睡。我悄悄離開,走在路上情不自禁地想起爺爺。彌留之際我要在他身邊該多好,就能親口謝謝他給了我最快樂的三年,告訴他我永遠愛他……
思念著爺爺直到走不動,我昏頭昏腦乘上公交車,很久才發現坐反了,重新換乘上回姜穀雨別墅的車,已是落日西斜時分。一直在想沉重的事,上車便困頓地陷入半睡半醒之中,隱約感覺包里的手機在震,我猛地驚醒。姐姐打來的電話,盯著屏幕,我一時膽怯不敢接聽,引得身旁人側目。
該來的,總會來的。
手機接通,姐姐便急促道:「小均,你在學校嗎?快去看看繁木!」
我驚得心臟一滯:「繁木哥出什麼事了?」
「他、他好像喝醉了,對我說了好多話之後就掛了。我聽他口氣不太對……再打過去已經關機,我擔心他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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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姐姐漸漸哽咽,尾音被抽泣聲淹沒。現在說再多安慰她的話也沒有用,我明白我該做的是儘快見到廖繁木,確定他沒事,第一時間給姐姐報平安。公交車靠站尚未停穩,我便跳了下去,招手攔輛出租直奔學校。
焦急忐忑,度秒如年。
彷彿歷經千辛萬苦趕到學校,廖繁木竟不在他租住的教師公寓。我方寸大亂,又敲又叫,惹得隔壁老教師黑著臉出來,告訴我人一早就出門了,好像一直沒回來。只覺五雷轟頂,我腿一軟坐到台階上,眼睛發澀,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滿腦子想的都是他能去哪裡。
沒有頭緒,唯有枯坐等待,一坐幾個小時,夜已經深了。
也許會等到明天,我拿出手機打給姜穀雨,以免她擔心,突然眼前閃電乍現般亮了一下,憶起那天清晨自己對姐姐說的話。一秒不願耽擱,我衝下樓,在夜色里狂奔。
廖繁木一定去了能看得到櫻花的地方,那是他期望中和姐姐未來的「家」。
雖然只來過一次,我仍清晰記得地址,記得廖繁木收房時的喜悅。那是去年的陽春三月,他帶我參觀每一個房間,帶我看窗外盛開的櫻花。他站在空闊的客廳中央,向我大聲宣布,會等待它的女主人回來,共同打造他們溫馨甜蜜的小家……
踏進小區大門,那時的畫面便不由自主地一幕幕在腦海中重現。我知道現在不是回憶這些的時候,用力甩甩頭,加快腳步。行至樓下,手機響了,是樂川。
如同短暫的失憶又一霎復原,我猛地想起和樂川的約定。
「小靈子,我到了,在姜穀雨……」
「對不起,樂川,我失約了。」心底襲來負罪感,令我連聽他把話說完的勇氣也沒有,「我臨時有事,恐怕沒辦法和你見面,對不起,對不起。」
「有事啊,不要緊我等你,再晚我也等。」他語氣里沒有明顯的失望,更多的是善解人意的寬容,「小靈子,我不想白跑一趟,你不會讓我失望吧。」
「對不起,我……」說不出口,一點兒也說不出口。
「去找廖繁木了,是嗎?」手機里傳來他低低的笑聲,像自我解嘲,也像無可奈何,「我好累,沒有力氣去上門要人。答應我,見完他,就回來見見我,好嗎?」
感覺心臟像被一隻手緊緊捏著,我咬疼了下唇,徑直道:「姐姐給我打電話說廖繁木喝醉了,我現在還不能確定他到底怎麼樣。如果他特別不好,我可能會……會一直陪著他。樂川,別等我了,對不起。」
那頭樂川沉默不語,取而代之的是指尖點擊手機的聲音,時長時短時有停頓。然後,我聽見樂川不急不緩地說:「這是摩爾斯電碼,我寫的那段密文叫凱撒系統,那些照片代表了你和我。」
沒有道一句再見,樂川掛斷了電話。
我聽不懂他說的每一個字,好似這才是他給我出得最難的一道謎題。只覺心口鈍鈍的痛,一抬頭,我竟站在中庭的櫻花樹下。沒有櫻花的櫻花樹平淡無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像沒有詩意的雨,沒有留白的畫,沒有青苔的瓦,沒有過客的天邊月。
廖繁木打開門的時候,我們靜靜對視數秒,都沒流露出些許驚訝。他彷彿知道一定會被我找到,而我也肯定自己不會落空。
原本空蕩蕩的客廳,只有傾倒的酒瓶和買醉的人,此刻多了我,一個格格不入的外來者,酒和他似乎都有點兒無所適從。廖繁木沒有請我坐,也沒有地方可坐,徑自靠倒在水泥地上,晃晃悠悠拎起酒瓶,拿到嘴邊卻沒有喝,又頹然放下。
突然之間,我變得很討厭酒這種亂人心志的東西,為滴酒不沾自己和樂川感到慶幸。
我貼著牆壁站在廖繁木對面,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繁木哥,你和我姐分手的原因,是不是因為她的地中海貧血症是一種遺傳性疾病?」
雖然從小到大我極力排斥「地中海貧血」這五個字,拒絕接受有關它的一切信息,但誰讓我選擇學醫呢?根本不需要經過冥思苦想。他們的感情不可能出現問題,只可能因為某些不可抗的原因。
姐姐是中型地貧患者,即使廖繁木一切正常,他們後代患上地貧的概率也比一般人高許多。就算姐姐懷上小孩,也將面臨比普通孕婦更高的早產和剖腹產的危險。不要說撫養孩子成人,就是孕期一旦檢查發現胎兒患有地貧不得不引產,而且此類情況有可能反反覆複發生,對他們來說已經是很嚴峻的考驗,會帶來身心的重創。
生育健康兒女,也許是尋常夫婦最樸實、最簡單的心愿,可如果廖繁木和姐姐選擇這條不尋常的尋常路,便意味著他們會走得更加艱難,更多險阻。
無須我解釋太多,廖繁木應該都明白,有更深刻的切身體會。他沒有看我一眼,悶著頭,佝僂著背,像已經被不勝承受的重負壓垮了肩膀,狠狠地摔在地上爬不起來。
「小均,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真的很不理解你姐姐。明明四年前我們已經說好,婚後不要孩子。為什麼她現在快回來了,還要跟我分手。她口口聲聲說因為我是獨子分手是為我好,為我父母著想,她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沒有她,我根本好不了。我已經說過無數次不要孩子沒關係,可她還是說分就分,為什麼不給我們十幾年的感情,一點點挽回的餘地。怎麼可以那麼心狠!」
重音落到最後兩個字,廖繁木抬起頭朝我看來,充血的眼睛裡滿是傷痛、哀怨、不憤,又帶著些猶疑與矛盾,似乎在等我厲聲推翻他的結論,用最難以駁倒的依據證明姐姐不是個心狠的人。
可是,我也多想做個狠下心腸的人,忘掉自己的身份,忘掉廖繁木正為姐姐痛徹心扉,不顧一切地衝過去抱住他,說姐姐不要他了,我願意要,願意愛,願意付出我的所有。
背在身後的手一下又一下摳著牆壁,指尖傳來的細密疼痛,阻止了我瘋狂的念頭。
「繁木哥,可能還沒有嚴重到無法挽回的境地,等姐姐回來,約上叔叔阿姨,還有我父母,大家可以坐在一起慢慢商量。你要相信姐姐對你的感情,我今天會來,也是因為她擔心你,讓我來找你。只要你們還深愛著對方,任何問題都能解決。」
第一次從自己口中說出「他們很相愛」,像利刃割肉的凌遲之刑,我覺得好疼,從身體髮膚到五臟六腑。忍過這劇痛便是永久的解脫,我站穩腳跟不準自己癱軟跌落在地,彷彿已經看到那不生不滅的涅槃彼岸,在等我邁開步子走近,給我解脫。
「繁木哥,只要你們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做好嚴格細緻的產前檢查,懷上健康寶寶的可能不是沒有。」慢慢走近廖繁木,我蹲了下來,微笑,「我是學醫的,請你相信我。」四目相對,我伸出手想握握他的手,又攥拳收回,「給姐姐打個電話吧,她身體不好,別讓她擔心。她回來,一切一定會有轉機。」
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但能說的唯有這些,起身離開,不允許自己回頭,留戀,後悔。
轉好,轉壞,真的只是瞬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