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開學前夕,大一新生進入為期兩周的軍訓。
老班響應學生會號召集結起一批中醫學生,組成第二急救小分隊為新生們提供醫療服務,全天候軍訓現場待命,以便及時處理中暑、低血糖、小磕小碰的皮外傷。除此之外,我們還和由西醫學生組成的第一急救小分隊,展開了一場爭奪病號大戰。戰況激烈,堪比火車站周邊瘋搶客源的小旅館。
早在大一我們就和西醫專業的學生,進行過一場「中醫是不是偽科學」的網路口水戰。當時輸贏未見分曉,大家都憋著口氣,不由自主地將情緒帶進軍訓病號的爭奪戰中。加之秋燥肝火旺盛易發怒,兩邊最後鬧得不可開交,只差沒發生大打出手的群斗事件。
吵吵嚷嚷場面難看,驚動了校領導,他們的臉色也很難看,要求院系學生處嚴肅處理。院系領導念在我們為新生服務的初衷值得鼓勵,不想多加為難,又將權力下放給了兩邊的輔導員,要求妥善處理。兩位輔導員比我們虛長几歲,師生關係處得親近。他倆私下一合計,拍著兩邊組織者的肩膀說:「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一層層權力下放到最基層,交到老班這種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豪爽蒙古漢子手中,很自然地便處理成了一頓浩浩蕩蕩的酒肉和解宴。老班說了,沒有一杯小酒解決不了的問題,解決不了,就兩杯。
高估小酒威力,低估問題嚴重性的結果是,老班喝醉了,比上次喝得還醉。
更慘烈的是,老班本就膽小,畏懼上解剖課,今天又頂著顆宿醉後昏昏沉沉的腦袋而來,大體老師剛被搖上解剖台,他就兩眼一抹黑,暈倒了。眾人七手八腳地抬老班出實驗室的過程中他悠悠轉醒過一次,嘴巴合動像有話說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我很快讀懂老班的意圖,迅速瞥了一眼他的下身,附耳低聲告知沒尿褲子,他這才安詳地閉上眼睛,徹底暈了過去。
大批人馬送老班回宿舍休息,又興緻勃勃地趕回去上意義非凡的第一堂解剖課。有人提議,留我和易子策照料不省人事的老班。我最近都不敢多看易子策一眼,當即表示強烈反對,給個理由先。所有人便指著我和易子策大聲道:「你們長期霸佔一二名,缺堂課也沒什麼大不了。」
這……這……這理由,我竟無言以對。
人一走,氣氛陡然變成詭異的安靜。易子策坐在書桌前看書,我則靠窗而立,羨慕起天空中自由的鳥,流動的雲。很長一段時間,我們誰也不說話,像處在完全不同的兩個時空。
「王靈均,開學以後,你一直躲著我。」
聽見易子策清冷的聲音,我後背一僵,轉過頭咧嘴笑笑:「有嗎?沒有吧。」裝傻真的挺笨,尤其在他面前,我不再勉強自己,「易半仙,那個……我都知道了。」
「哪個?」他眼風斜掃過來,凌冽得如同能將目標物瞬間凍結成冰,聲音更冷,「你羞於承認我喜歡你嗎?」
要不要這麼直接,壓力好大!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像說什麼都不對。轉念再一想,與其畏縮退避,不如趁今天一次性說清楚。望一眼似熟睡中的老班,我搬把椅子坐到易子策正對面,端正地與他直視。
「易半仙,以前每周二晚上我去看露天電影,常常會和你巧遇。現在想想,應該不是巧遇,你很早就知道我有喜歡的人吧。我暗戀他十年,一度以為自己不可能再喜歡上別人。是樂川改變了我,他給了我勇氣改變自己,讓我有信心和他在一起。」
這段時間,我試著回想兩年多來和易子策有關的點點滴滴。才發現不是他隱藏得太好,沒留下一絲蛛絲馬跡,而是我心眼瞎了一隻。在過度鍾情廖繁木的時候,我痴迷,狹隘,忽視掉了太多東西。
易子策依舊那麼淡漠,盯著我的眼睛無波無瀾,沉默數秒後問:「他哪裡好?」
我想了想:「他一點兒也不好。自戀自大,愛耍無賴。嬉皮笑臉慣了,說話常常不著調。有時候幼稚得要命,像個不懂事的孩子。」樂川的缺點一條條數下來,大概能列出滿滿一張A4紙,可我卻忍不住彎起嘴角,「不,他還有一點兒好——他勇敢,敢不計得失地來愛我。這就夠了。」
是的,夠了。
「我晚了嗎?」易子策扯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王靈均,我已經沒有機會了?」
「對……」瞥見整潔書桌上我送的那本《寓意草》,最省事、最敷衍的「對不起」三個字,我說不出口,「易半仙,咱們如果談機會,談早晚,那我只能跟你說對不起,或者發你一張好人卡。如果只談愛情本身,我就覺得愛情挺虛無的,沒什麼道理規則可以講,需要一點兒冒險精神,你沒有,我也沒有。」
「樂川有。」他說。
「姜穀雨也有。」我說。
他又笑了:「我們沒有他們勇敢?」
我也笑了:「他們是愛情里的英雄。」
「我們是什麼?狗熊?」
博覽群書的易子策此刻像個求知若渴的小學生。他能有這樣的轉變,至少不用擔心未來的中醫界,會少一位了不起的大師級人物。而如果我是狗熊,我現在也是只抱著蜜罐的狗熊,不會因為怕被蜜蜂叮咬,就改掉嗜甜如命的本性。
「是什麼不重要,能遇到英雄就是一種幸運。」
他蹙眉:「我不認為是幸運。」
「那可能因為你遇到的英雄太多,我只遇到了一個。」我沒體會過眾星捧月的感覺,格外珍惜樂川的勇敢。易子策有他的處境,我當然不能以相同標準去要求他,「易半仙,愛和被愛都需要勇氣。我今天和你說這些話,也是想學著坦然面對一份感情,學會正視它,尊重它。」
「謝謝你的尊重。」他沉思片刻,「所以,你是在暗示我,也應該尊重和坦然面對姜穀雨?」
「如果我真想暗示你,那你需要尊重和面對的感情多了去了,你忙得過來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愛情煩惱,被太多人喜歡是煩惱,沒人喜歡也是煩惱;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是煩惱,不喜歡的人喜歡自己也是煩惱;喜歡的人喜歡別人是煩惱,別人喜歡的人喜歡自己也是煩惱……」
繞口令說到哪兒了,我捂著腦袋問易子策:「好亂啊,你聽暈了吧?」
他搖頭:「你這種說話方式和姜穀雨很像。」
「我們是親閨密嘛!」終於可以如釋重負地告一段落,我站起來兩手一攤,「總之呢,做好自己,各自的煩惱各自解決,各自的愛情各自負責。好像很複雜,其實就這麼簡單。易半仙,我看你有慧根,不會不懂的。」
不懂我也不告訴他,自己悟去吧。
走出三號宿舍樓,接到樂川的微信,問我期待已久的第一堂解剖課感受如何。我猶豫再三,決定不隱瞞剛才和易子策的談話,約他晚上吃飯。
大三專業課陡增,我和樂川見面約會的時間少之又少,不可能像同校情侶一樣同進同出,次次都是他開車來找我。雙方的校園生活改變不大,樂川胸前沒掛「已脫單」的牌子,所以漢服社那個熱心腸的小女生跟我說有人追求他,我能預料得到,也能理解。他自己不提,我就裝不知道,絕不會主動開口問。
我相信那句話,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下午,漢服社小女生趙紫嫣給我發來條鏈接,是他們學校BBS里一個新鮮出爐的帶圖帖子。看圖像社團集體招新的現場,樂川在進行無人機飛行表演,身旁站著一位膚白貌美的長髮女生。七八張照片,那女生崇拜又傾慕的目光就沒從樂川身上移開過。最後一張則是二人的偷拍照,角度和時機都抓得恰到好處——兩相對視中,一個垂眸微笑,一個仰頸含情。定格畫面美好到可以做青春片的宣傳海報。
帖下有人回復:那女生是大一新生,學院迎新晚會上舞一曲《自在幽蘭》艷驚四座,一舉登頂校花寶座。
《自在幽蘭》……好巧啊,巧就巧在樂川告訴我,從沒看過迎新晚會的他,當晚被硬拖著去給杜爾歐女友參演的節目捧場。他友情捧完場後,溜之大吉,有沒有看到那曲勾起初戀回憶的《自在幽蘭》,我不得而知。
我的淡定從容尚未修鍊到表面上不顯山不露水的程度,一頓飯吃得極其彆扭,越瞧樂川越覺得他心裡有鬼,格外殷勤,格外纏人。他看我也看出些不一樣的火花,直截了當地說我今天的眼神詭異得很,像欲求不滿……我打他,他又改口說我眼神裡帶著戒備,像謹防他變身狼人,時刻準備落跑一樣。
帶我坐到主樓前的台階間,樂川只手指天:「看清楚,離月圓之夜還有幾天,我暫時沒能力變身。」我剛一抬頭,他便偷吻我臉頰,「一晚上多著不准我親,小靈子,你今晚上不太對勁兒啊!有事?」
全寫在臉上,我沒必要遮遮掩掩:「嗯,有。」
他一樂:「巧了,我也有。」
然後我們默契十足地同時拿出手機,遞給對方。我說你看看,他說你聽聽,臉上均呈現出些許驚訝。我問,我們要不要離遠點兒,給彼此空間。他爽快道好,轉個身便坐到我背後的幾節台階上,伸展開兩條很有存在感的大長腿支棱在我身側。
「空間在哪兒?」我扭著頭問。
他比了比我們之間不到半米的距離,說:「這已經是我承受範圍之內最大的空間。再遠,我就要開始想你了。」
「油腔滑調!」
我懶得再搭理他,背過身點開他手機里的錄音。
連續聽了兩遍,我只有一種感受——別人是防火防盜防師兄,我是防老班,還沒防住!他居然偷偷錄下我和易子策今天的談話內容,轉發給樂川。我自覺坦蕩,也沒打算隱瞞,錄就錄了,不打緊。可老班最可氣的地方在於,不知怎的他只錄了兩段,第一段錄的恰巧是我在數落樂川的缺點,第二段便跳到我那段繞口令。缺少上下對話參照,任誰聽了這兩段錄音都會認為我像跟人訴苦,抱怨樂川,抱怨談戀愛煩惱多,是個麻煩事。
往日無怨近日無仇,老班這不是明擺著坑我嘛!
「我想殺人!」捏緊拳頭,我怒聲低吼。
「你放心大膽地去,我來幫你善後,毀屍滅跡。」
這個時候他還有心情拿火上澆油的話開玩笑,我一瞬間也冷靜下來:「你不需要聽我解釋嗎?」
「不用,你們班長生怕我誤會你和易子策,下午特意給我打了電話。」他的兩條胳膊從後往前搭上我肩膀,樂川將我圈在他的臂彎間,把手機里那張最可疑的合照舉到我正前方,「針對這張照片,要不我解釋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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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不用解釋。」收回手機按滅屏幕,我轉過頭認真地看向他,「你就告訴我,看到她跳《自在幽蘭》什麼感覺?」
「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當然是真話。」
「我真沒看到她跳。」樂川收攏手臂貼近我,下巴輕抵我的頭頂,「溜到門口的時候正好聽到音樂響,我確實愣了一下,回頭瞄了一眼就走了。後來社團招新,我壓根兒不知道她是那個跳舞的女生。你不給我看這個帖子,我到現在也不會知道。」
「哦,是我多心了。」要做到百分百的信任,原來並不容易。
他掰正我的臉,露出迷人的微笑:「小靈子,我喜歡你多心。我巴不得你能叉著腰霸氣地說,他是我男人,你們誰也不準打他的主意。」
我想想都覺得誇張,為難道:「我……做不到。」
「知道知道。來,我們自拍一個。」樂川一隻手高舉手機,一隻手托起我的後腦,吻我的同時按下快門。他似乎對自己抓拍的親密照頗為滿意,邊笑眯眯地操作手機,邊說,「我把它設成背景,隨時隨地可以拿出來做證,我也是『名花有主』的人。」
我側身而坐靠著他的膝蓋,定定地望著他有些傻氣的樣子,心如蜜糖。
「喂,你剛問我想聽真話假話,你打算說什麼假話騙我?」
他頭也不抬,張口道:「就說看她跳舞,我一點兒感覺也沒有。」
「你愣那一下,瞄那一眼是什麼感覺?」
樂川勾起一邊嘴角,沖我笑得像個壞小子。
「你學聰明了,會套我話了……」他伸手攬我入懷,讓我的臉貼在他的心臟,「小靈子,我和她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聯繫。她結婚生子,我都有發簡訊說恭喜。逢年過節我也會收到她的祝福簡訊。老實講,能在最低潮的時候遇到她,得到她的開導和呵護,我很感謝她。」
「低潮期是指你父親過世以後嗎?」他說話時很平靜,心跳沉穩有力,我才有勇氣問出口。
「嗯。」他的目光幽幽飄去遠方,「那時候,我真的很想他。」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撫摸樂川的臉頰,就好像在撫摸十四歲那年的他,那個在守在父親靈堂前不吃不喝不睡的他。倔強得令人心酸,又堅強得令人心疼。
「你忍不住常去聽軍機訓練,也是因為你父親嗎?」
「嗯。」
「樂川。」心頭忽地打定主意,我扳低他的臉與我面對面,「那次你帶我去聽訓練,我說過一句話,你沒聽清。我現在再說一遍,『你以後想去,我陪你』,陪到你老得走不動路。」
他深深地凝視著我:「記得嗎,我當時也說了句你沒聽清的話,不過我是故意不想讓你聽清的。」
「你說的什麼?」
「我說,還好你來找我,不然我差點兒就放棄了。」樂川報復似的捏下我的臉,憤懣地道,「你說你要去找廖繁木表白的時候,我都快氣死了。算你跑得快,讓我追上少不了挨頓揍。我平時身體多棒,就是被你氣病的。」
我忍住笑意,也板起臉:「現在要找我算賬是吧?」
「記著,等七老八十誰都跑不動了,咱們再慢慢算總賬。」
這大概是我聽過的最美的情話,還有什麼比老來互相嫌棄又彼此分不開,更浪漫,更有趣的呢?
姜穀雨策略已久的招新宣講會進入最後倒計時階段,我和老班兩位外援趁著周末,專程趕來參與討論。初步決定每人講十分鐘,他負責普及中醫基本理論,我負責講解苦心鑽研一個暑假的中醫美容,力求深入淺出,寓教於樂。
講座內容定下來後,著裝上又遇到技術性的難題。所謂漢服社宣講會,自然人人都要穿著漢服。可老班個子太高,根本沒有適合他的漢服,每套穿在他身上都像大縮水,露手露腳。漢服做工繁複,多為手工定製,現為老班量身定製已然來不及。
正在大家一籌莫展之際,那位熱心腸的小女生趙紫嫣站出來,說她姥姥做了幾十年的裁縫,應該有辦法。眾人皆認為此法可行,她又道姥姥腿腳不便,忸怩地低著頭問老班,方不方便下午和她回趟家。此刻已心旌蕩漾的老班嘴都快笑裂了,卡帶似的迭聲說好。
我猜,老班很可能會在這個大三的秋天裡,迎來他人生的春天。
討論結束鳥獸散,樂川回家不在校,我纏著姜穀雨請吃飯,引用了一句篡改後的經典歌詞——我來到你的城市,你都不管頓飯吃。
「管管管。」姜穀雨一掌摁我進計程車,自己跟著坐進來,「我請你吃二百八一位的旋轉餐廳自助餐,怎麼樣,夠不夠裝逼,夠不夠朋友?」
我受寵若驚:「太夠了!」吃穿用度,姜穀雨向來只對後三項感興趣,今天一反常態的慷慨,我便多了心眼,問,「無功不受祿,我是不是又做出什麼感動你的事,自己不知道?」
「我發覺,自從你和樂川在一起之後,一張小嘴越來越好使了。」姜穀雨拿眼斜我,「你呀,運氣好,遇到第一個看上你的男生,就肯死纏爛打地追你,死心塌地地愛你。嫉妒不死我!」
事實如此,我抿著唇盡量不讓自己笑得太像人生贏家。
要不我請你吃二百八一位的裝逼自助餐?」
「不必,我的確有點兒事想謝你。你是不是對易子策說過什麼,他現在對我友善多了。」她點開微信,「最近,我們每天都能聊上幾句。雖然他沒多熱絡,基本保持五條回一條的頻率,但比以前裝死不回復強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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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瞄了一眼她的手機,更驚訝於易子策也會用微信:「我們聊過一次,我對他六根清凈的佛陀性格有改觀。再跟你說個好消息,聊的時候易半仙主動提到你兩次,他自己可能沒意識到,對你不是一點兒感覺沒有。」
「真的嗎?」她大眼睛冒光,歡欣雀躍地推了我下,「王靈均,你可以啊!談戀愛終於談出點兒觀察力來了。」
「我不是談戀愛談出來的。」我讓姜穀雨吐舌頭,又盯著姜穀雨端詳了會兒,「你這兩天大姨媽來是不是沒忌口,吃了生冷的東西?面色發暗,舌頭髮紫。你現在小腹不痛,等氣血凝滯嚴重了,痛起來有你受的。」
「昨天晚上好像吃了個可愛多……」她揉著小腹,忽地一定,「我和你聊戀愛,你怎麼扯到月經不調去了?」
「我在舉例說明,觀察力我早就有,也不差。聽我這個未來的中醫名家一句話,不要仗著自己年輕任意揮霍,早睡早起少熬夜,少吃生冷辛辣。」我拍拍姜穀雨的肩膀,任重而道遠,「別忘了,你還有個年滿十八貌美如花的情敵——沛沛。」
沛沛最近火力也猛,陪易子策上過好幾節專業課的事,我就不說了,省得姜穀雨急功近利。在我看來,易子策如同一味質地堅硬、氣味緊實的中藥,必須得文火慢熬,才能出藥效。
和姜穀雨一路閑聊到目的地,我剛坐定,就收到一條來自老爺子的語音。有些日子沒聯絡,老爺子的聲音聽起來不錯,可內容著實令我費解。老爺子提醒我,千萬別忘記下周四過中秋,約好的要陪他和小五一起過。
姜穀雨也聽得一清二楚:「他孫子不是已經有女朋友了,怎麼還叫你去過節啊?老爺子該不會病一場給病糊塗了,把你記成小五女朋友?」
「我問問。」我拿起手機又放下,「不行。答應好樂川陪他過節,萬一老爺子沒記錯,我在電話里拒絕不禮貌。我還是去一趟他家,當面解釋清楚比較好。」
姜穀雨也跟著站起來,說道:「我反正沒啥事,和你一起去。你不是說易子策和老爺子是親戚嘛,沒準兒能遇到他。」
打車趕到老爺子家,還真讓姜穀雨猜中了,易子策正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書。保姆阿姨領我們進門,他抬頭看見我們,我們看見他,俱是一愣。而後,他率先起身來到我們面前,朝姜穀雨微微一笑,轉眸看向我。
「你來……」
「看看老爺子,阿姨說他在書房,我先上去了。」
暗暗使個加油的眼色給姜穀雨,我舉步上樓,又被易子策叫住。他眸光匆匆掠過二樓,欲言又止,像在擔心我的突然造訪打擾到老爺子。
「老爺子現在不方便見我嗎?」我不禁問。
他略有遲疑:「不是。」然後轉身對姜穀雨說,「後面院子里的木芙蓉開了,我帶你去看看吧。」
「好的。」
姜穀雨矜持點頭,小媳婦一樣乖巧地跟在易子策身後。趁他不注意,臨門前一回頭立刻原形畢露,沖我笑如幸福花朵,銀牙燦燦。
二樓書房房門虛掩,想到剛才易子策有話不說的躊躇表情,我站在門外輕喊了聲老爺子。等待數秒無人回應,我提高音量又道句我進來了,輕輕推開房門。
簡潔規整的書房不算大,一目了然,似乎沒有人。左手邊茶几上擺有黑白子廝殺的棋盤,藤編的棋子盒敞開著,像是一局棋只下到一半。正對面是寬大的紅木書桌,桌後一把皮轉椅,椅背朝我。
「老爺子?」來到書桌前,見皮椅隨著我的聲音輕微晃動,我思忖片刻,接著說,「老爺子,我今天是來向您請罪的。中秋節我不能陪您和小五過了,我得陪我男朋友。您要罵我說話不算數出爾反爾,就罵吧。聽說小五也交女朋友了,老爺子您應該很高興吧,我也替你們……」
不知道是否哪句話沒說對惹惱老爺子,椅背晃得越來越厲害,本就有錯在先,我嚇得噤若寒蟬。怪自己處事草率,不該失信於一位病重的老人。如果先找樂川商量溝通,他應該能理解,願意妥協,現在也不至於……
「老爺子,您當我什麼沒說,我這就去給男朋友打電話告訴他,我不陪他過節了。」
拿著手機沒走兩步,只聽背後爆發一陣狂笑,這笑聲太耳熟,我驀地一頓,隨即轉身。看清皮轉椅內笑得前仰後合的渾蛋,我怒火中燒,想都沒想憑著本能反應將手機用力朝他擲了過去。
「靠,你幹嗎!」樂川躍身接住手機,急聲道,「小靈子,是我!」
「打的就是你!」沒能命中,我恨得牙癢,「你就是老爺子的孫子小五,對不對?你早知道老爺子一直想介紹我們認識,對不對?」
我攥緊拳頭都快氣瘋了,這廝居然又笑起來:「對啊,有沒有很驚喜?」
「驚喜個屁!你覺得把我當傻子一樣騙來騙去很好玩嗎?」
我知道自己該冷靜,可是做不到,實在想不通他瞞著我有什麼意義,難道只是為了現在給我個狗屁驚喜?抱歉,我感覺不到。不想再多看樂川一眼,我拉開房門跑出書房,聽而不聞他焦急的呼喚聲。
「小靈子!」隨後追出來的樂川,像面肉牆似的把我堵在他和樓梯扶手之間,臉上寫滿困頓,「我不懂,我是小五你有什麼可生氣的?再生氣也不能悶頭就跑吧,你要給我機會解釋。」
「解釋什麼?」我抵著他的胸口不準再靠近半分,「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釋是,你喜歡玩這種猜來猜去的解謎遊戲,把愛情也當成你的遊戲之一。所以你才會說這是個驚喜,覺得我被你騙得團團轉很有趣。對嗎?」
「當然不對。」樂川臉色一變,提高音量,「就算你認為我瞞著你不對,你也應該就事論事。我從來沒有把愛情當遊戲,尤其對你,我很認真!」
我氣極反笑,不假思索地道:「你不把愛情當遊戲,為什麼交那麼多女朋友?為什麼把『專一』解釋得那麼兒戲,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只喜歡她。呵呵,按照你的邏輯,我也可以解釋你說的『認真』,你喜歡我的時候只對我認真,等下任出現你會只對她專一,認……」
「王靈均!」樂川一聲低吼打斷我,牙關緊咬,脖子上青筋爆裂,像在極力忍耐滔天怒火。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緩了會兒,他再度沉聲開口,「王靈均,你不是說話可以不經大腦的小孩。給你三分鐘,等你冷靜下來,我們再繼續談。」
「那你離我遠點兒。」
「不行。再跑了,我可沒力氣追。」
大家都在氣頭上,他耍心機,我也不甘示弱:「三分鐘不夠。」
「你要多久?」
我又推了他一下,嚴肅道:「時間空間我都需要。時間是三天,空間是……」不知怎的想起他說過距離不超半米就會想我的無賴話,我頓了一下,硬聲硬氣地繼續說,「空間是三天內不見面,距離越遠越好,最好遠到你想我想得痛不欲生。」
樂川聞言鼻翼合動強忍笑意,綳了不過幾秒鐘,便笑趴在我肩頭,輕聲道:「小靈子,你讓我說你什麼好。你這麼自戀,我想和你生氣都生不起來。」
近墨者黑,我也後悔:「老實站好!我是說真的,從現在開始算。」推開他,走下幾節樓梯,我猛地想起個事,回頭問,「老爺子呢?」
「在睡覺。眼看我快贏棋了,老人家輸不起直喊困。」他跟下來,一隻手很自然地纏上我的腰,「等我送你回學校再開始算。」
我拎起他的爪子扔一邊:「時間可以晚點兒算,空間即刻生效。不用你送,姜穀雨說請我吃二百八一位的自助餐,我要化憤怒為食慾。」
「那她也得順便請我,謝謝我激發出你的食慾。」他像強力膠似的又黏上來,看前看後,掂量著我的胳膊嫌棄道,「不然,就沖你這流線型小身板,八十都吃不回來。」
我的身材我知道,是不如他那些曲線型前女友。今天姜穀雨還特意遠遠指了一個給我看,果不其然,從外形到氣質均出類拔萃。可能因為其中之一前女友的視覺衝擊太強,相形見絀,我剛剛才會說出一番蠻不講理的話。
先有大一校花,後有靚麗前女友,讓我第一次嘗到了自卑的滋味。也許姜穀雨說得對,我這樣一個身材長相普通,沒有少女心又不懂浪漫的女孩,的確配不上樂川。
「小靈子,又生氣了?」
聽見樂川的聲音,我從突然間的黯然沉默里回過神,他一張俊臉近在咫尺,帶著粲然的笑意。真是不能多看,看多了猶如雪上加霜,令我再度陷入迷思——他究竟為什麼會愛上我?
我一言不發地搖搖頭,正要開門,門先開了。賞完花回來的姜穀雨、易子策和我們正面相迎,四個人的目光於空中交匯,好像有一瞬間的短路發出擦擦火花聲。姜穀雨半張著嘴錯愕地看看樂川,很快反應過來,驚呼道:「原來你就是小五!」
莫名心有點兒累,我問向易子策:「你回學校嗎?」
他掃了眼我身旁的人,淡淡道:「回。」
「我們一起。」
「我送你們。」
我和樂川幾乎同一時間開口,對視。
他怎麼那麼懂我呢,明明該值得欣悅,我卻感到無力,對他說:「既然咱們定好了,你要說話算數,三天就三天。」
不等樂川回復,我低著頭率先快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