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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素顏修行

所屬書籍: 你是光陰派的糖

老友故去,道長傷懷深有感觸,以「生死觀」為題給我們上了一節課。他難得地陳詞激昂,從道家的今生成仙講到佛家的萬世因果輪迴,從「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到「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又展開暢談人生觀價值觀,有人崇尚,漏液趕科場;有人視功名為糞土,辭官歸故鄉;有人為博美人一笑,寧舍社稷江山;還有人賣官鬻爵求富貴,不擇手段。道長引經據典,以歷朝歷代人物為例,侃侃而談講到最後,引用了曹雪芹的半闕回前詩做結——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一堂課下來,絕大多數人聽得雲山霧罩,紛紛猜測道長會不會在七十歲高齡,剃度出家。唯有老班聽得神清氣爽,大嘆猶如醍醐灌頂。接下來的解剖實驗課,他愣是頭一回沒出現類似妊娠反應的噁心乾嘔,完好無缺地挺過整整四十五分鐘。

課後,老班在教學樓外追上我,春風滿面地要請吃飯,讓我也叫上樂川。老爺子頭七已過,仍有許多後續的事需要樂川處理,我們已經好幾天沒見面了,只能用微信電話聯繫。我沒如實告訴老班,隨便編個理由說樂川沒時間,他小小地遺憾了一下,又恢復蓬勃生機。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猜老班脫單成功,來到「食為天」見到趙紫嫣,忙向一對小情侶道喜。老班多謝我邀請他參加宣講會,才有機會認識趙紫嫣。轉而又謝已經坐下來托著腮幫子等著開吃的姜穀雨,沒少替他在趙紫嫣面前說好話,還特實誠地補了一句,畢竟自己不是女孩子一眼會喜歡的類型。

姜穀雨擺手:「謝就不用了,好好疼我們紫嫣妹妹。另外,幫我做好安插在易子策身邊的眼線。比如你該喊他過來一起吃飯。」

「來不了,他去找道長了。」老班招來服務員,指點江山般豪氣地加了幾道大菜,邊為我們一一倒茶,邊繼續道,「商量清修的事。」

「清修?」

我和姜穀雨異口同聲地發出驚呼聲,錯愕對看一眼,十有八成彼此心裡都做起最壞的打算——易子策如果要出家,該怎麼勸他再多留戀留戀滾滾紅塵。

「聽說道長每隔幾年會去鄰市一座千年古剎清修,修身養性,過一段與世隔絕的日子。這回他想帶上易子策。」

「修多久?」

「不上課了?」

我和姜穀雨再度同時開口,連不知情的趙紫嫣也向我們投來古怪的眼神。

老班先看向我:「不一定,可長可短。易子策說,道長最久的一次修了近兩年。」又看向姜穀雨,「他這種天才,上不上課沒多大分別。我還聽說,道長不止帶他一個人。」

「誰?」

受到感染,趙紫嫣搶先發問。我們對她自覺自發的參與感,表示大加讚賞。她靦腆一笑,也特別實誠地說自己是八卦體質,對什麼事都有好奇心。情人眼裡出西施,老班望著嬌羞的紫嫣妹妹,眼神迷離,誇她童心未泯,充分展現出其不俗的文學造詣。

革命尚未成功,姜穀雨最見不得秀恩愛,敲桌子撿回話題重複問:「到底是誰?」

「不知道,易子策沒說。」服務員端著盤子來上菜,老班起身熱情道,「來來來,先吃飯。」

菜肴鮮香,姜穀雨似乎沒了胃口,朝我使個眼色,接到暗示,我們倆手牽手去上衛生間。在門口我們居然巧遇沛沛和她兩個同學在排隊。她冷哼一聲扭頭裝沒看見,我們也沒有打招呼的必要,排在隊伍末尾。不一會兒便聽見她和同學閑聊扯到閨密的話題,故意提高音量道,尤其是那種和閨密搶男人的女生最可怕。當面好得像親姐妹,背後就能做盡……

姜穀雨何等聰明,怎會聽出來沛沛那點兒意有所指的小伎倆,沒好耐性聽她大放厥詞,拉著我掉個頭直接進了男衛生間,門一關,鎖鈕一按,所有人禁止入內。這種事姜穀雨也不是第一次幹了,高中時期就曾把她喜歡的男生堵在男廁里表白。男生嚇得好長時間不敢在學校上廁所,差點兒憋出病來。開同學會,作為笑談聊及此糗事,姜穀雨已然忘得一乾二淨,還問那男生你是哪個班的。

未免歷史重演,我一扇扇推開隔間的門,確保衛生間里沒有其他閑雜人等。

姜穀雨緊跟上來,張口便問:「小丫頭片子知道易子策喜歡你的事啦?」

「嗯。」

最後一扇隔間門緊閉,我敲了兩下,裡面傳出個顫顫巍巍的男聲,拉肚子沒帶紙,問我們能不能江湖救急。我和姜穀雨面面相覷,她摸出包紙巾從門縫裡扔進去,順便問了句夠不夠用。裡面的男生估計窘迫指數已達頂點,連連說了幾聲夠用之後,被自己的口水噎得一通狼狽猛咳。

我強忍住笑意,打手勢示意姜穀雨出去聊。她卻一動不動,充滿惡趣味地故意原地踏步,控制力度使腳步聲由強漸弱,營造出我們已經離開的假象。很快,就聽見隔間里傳來那男生懊惱不已地嘀咕:「太倒霉了,拉個肚子居然是女生遞的紙。」

姜穀雨聞言,當即拔高音調駁斥道:「女生遞紙怎麼了?!女生遞的紙擦不幹凈嗎?」

裡面瞬息安靜,我突然想到一個詞可以精準形容裡面的倒霉蛋——菊花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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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蠱得逞取悅了姜穀雨的心情,再回飯桌該吃該喝胃口大開,和老班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起來。趙紫嫣則又一次發揮出她的八卦功力,湊近悄悄告訴我,聽無人機協會的人講,樂川向學校請了長假。這應該不算小事,樂川卻隻字未提,趙紫嫣問我原因,我也只能懵懂搖頭。

這時,姜穀雨捅了捅我的胳膊,東張西望一番後,說總感覺有人在盯著她看。我環視一圈沒發現可疑人跡,拉著疑神疑鬼又開始左顧右盼的姜穀雨,問她剛才去衛生間想跟我說什麼。她卻神秘兮兮地低聲道晚點兒再聊。

這一晚晚到了酒足飯飽,暮色四合。老班和趙紫嫣一對新晉情侶正你儂我儂,哪兒黑往哪兒鑽,明顯不適合有話要說的閨密檔。揮手道別,兵分兩路,我和姜穀雨沿著中心草坪散步。她也提到樂川請長假,問我是不是老爺子去世對他造成的打擊太大,從此一蹶不振。

「不會。」我很肯定,樂川的堅強無人能及。

「不會就好。」

姜穀雨神經質地猛然回頭,嘟囔句怎麼覺得後脊背發涼。我停下腳步也跟著往後看,沒看出什麼所以然,抬手覆上她額頭,邪風入體病了嗎?

「哎呀,不要動不動就想著給我開藥。」她拂開我的手,突然像想起什麼,「你們道長不會打算帶你去清修吧?」

「怎麼可能,你見過有女的去千年古剎清修的嗎?」原來她惦念不忘的是這事。

「怎麼不可能?」姜穀雨正色道,「你一學醫的,不會不知道『相生相剋,相愛相殺』的道理。就像每一家肯德基方圓五百米內肯定有一家麥當勞一樣,這個山頭有座和尚廟,下個山頭肯定有座尼姑庵。你們道長帶易子策去和尚廟,送你去尼姑庵,男女搭配清修不累,正好!」

明明是清修,怎麼她說得像雙修……

我被頭頭是道的姜穀雨逗樂了,笑得前仰後合。笑夠了直起腰,姜穀雨已從眼前消失,移形換位似的和一個陌生面孔的高瘦男生站在幾米開外,說著什麼。早已對這種搭訕戲碼司空見慣,我收回視線走遠一些,包里的手機響了起來。母親來電,我尚未開口,只聽那頭的她聲音顫抖,高喊道:「靈均,你爸出事了!大夫,你說什……」

話沒講完,斷了線。

病房內。

「媽,我出去打個電話。」

望一眼病床上因藥物作用陷入昏睡的父親,又望一眼目光牢牢鎖著丈夫,彷彿仍未從昨夜一場驚魂中緩過神的母親,我退出病房,輕輕關好門。渾身發軟靠上牆壁,我也出現片刻的神志不清,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失憶一般,不記得怎麼會出現在充滿消毒水味道的病房外。

隔壁病房的家屬阿姨經過,關切地問我有沒有事,我直起身,遲鈍地搖搖頭。她臨推門前,又回過頭對我豎起大拇指,欽佩地道:「你爸爸是個英雄。」我沒有說話的力氣,只勉強對她笑笑。

昨晚斷線之後再打不通,我乘最後一班飛機連夜回家,等趕到醫院已近凌晨三點,父親仍在手術搶救中。手術室外擠滿了人,有穿制服的警察,有手持相機的記者,還有許多我不認識的陌生人,好像都在焦急地等待手術結果。

我從沒見過如此混亂的場面,愣了數秒才反應過來尋覓母親的蹤影,卻怎麼也找不到。最後不得不向一位警察求援,得知我是傷者的女兒,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帶我來到另一間病房。見到昏迷不省人事的母親,我努力硬撐起的冷靜和鎮定一瞬崩塌,失措慌張佔據思維,扯著警察的制服,一遍又一遍無助地追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一杯溫水,一處安靜角落,情緒慢慢平復,我才從警察口中得知,父母經歷了怎樣驚心動魄的一幕。昨晚晚飯後,他們一如往常地到樓下散步,一對中年夫婦抱著個哇哇大哭的男孩一閃而過,隨即便聽到遠處有人疾呼搶孩子。父親想也沒想轉身追上去攔住兩個人販,奪回孩子。惡行敗露,那女的奪路而逃,那男的竟是窮凶極惡之徒,操起旁邊水果攤上的一把刀,刺入了父親的左上腹。父親緊緊抱著孩子倒在血泊之中,一旁的母親嚇得魂飛魄散,當場暈厥。

在及時趕到的警察和路人的幫助下,他們被就近送入醫院。母親蘇醒後馬上給我打電話,當聽醫生診斷父親為脾臟破裂大出血,她只對我說了一句話,再度因驚悸而暈倒,失去意識。

之後的一切我都在場,手術中血庫告急,我和許多自告奮勇的好人心一同走進了輸血室。接近五個小時的手術很成功,但父親尚未脫離危險,ICU里的三個小時猶如地獄般煎熬。好在父親被送進普通病房時,各項生命指標已趨於平穩。

一夜未眠守著父親不肯離開半步、滴水未進的母親委頓而憔悴,蒼老了好幾歲。

晌午時分,父親悠悠轉醒,彷彿只為確認妻女在身邊,緩緩看了我們一眼,又閉上了雙眼。這彷彿等待太久的一眼,令母親高懸的心稍稍安定,才肯聽從我的勸說,吃飯休息。我也才有時間給廖繁木打電話,互通情況。他告訴我,再等幾個小時姐姐飛機落地立刻趕回來,囑託我千萬要堅強勇敢,照顧好兩位老人。

一天一夜沒睡過覺,沒吃過東西,好像也感覺不到困意和食慾,我慢慢走進幽暗的消防通道。看看時間,姐姐和廖繁木最快也要明天中午才能到,我知道自己就快堅持不住了,虛弱地跌倒在樓梯上,忍不住撥通樂川的電話。

昨晚給他發了條微信,簡短告知家中有事,別擔心,等我電話。他回復一個「好」字之後,我便匆匆登機再沒聯繫,到現在快整整一天了。接通鈴音剛響,那邊立刻接通,好像樂川一直就守著手機,等我打過去。

「小靈子,你還好嗎?」他聲音急切,語速飛快。

「還好,我爸見義勇為受了點兒傷,現在已經沒事了。」我控制著嗓音,盡量不顯得太疲累。

「需要我過來嗎?」

「不用過來,我可能還要再待十天半個月。」

「你……在哭?」

我下意識摸摸臉頰,指腹觸到一片濕潤,何時落下眼淚,我竟沒有知覺。握緊手機,我極度渴望倒進樂川溫暖堅實的懷抱,放肆大哭一場。可此刻,我只能張開一隻手抱緊自己,不停告誡自己,不能示弱,不能倒下。

「對不起,恐怕不能陪你送老爺子回南方了。」

「我也暫時不會去。」樂川放柔了好聽的聲音,「爺爺生前一直希望能有機會和徐爺爺去古寺清修。徐爺爺提出來這次讓我替爺爺去,幫爺爺還一個心愿。我同意了。」

我明白,道長這時候安排樂川進行一場清凈修行,自有他的用意,但也意味著我和樂川要中斷一切聯繫,對我而言,無疑也是一場素顏修行。

「什麼時候走?」我問。

「明天。」

這麼快!我難捨難分地又問:「要去多久?」

「徐爺爺說,時間長短全發乎於我的心。」

我忍不住提提嘴角:「道長就是道長,說話都這麼富有禪意。」

樂川沒有作聲,我也失去了說話的慾望,對著手機雙雙沉默。離別愁緒籠上心間,有太多話想講卻不敢講,一旦講完就該說再見,可誰也不想先說再見。

「小靈子,你去忙吧。」樂川率先打破沉寂,聲音里透著與其話語不相符的濃濃眷戀,「照顧好自己,等我回來。」

眼眶一熱,我咬緊下唇:「你也要照顧好自己,我等你回來。」

收拾心情,重新振作起來再回病房,看見陪坐在母親身旁的姜穀雨,我一愣,傻傻地問:「你怎麼來了?」

她理也不理只當我在說廢話,輕聲細語地勸我母親回家休息,留她和我兩個年輕人陪夜。而且她已經請好了男護工,方便照顧父親。母親猶豫不決,回家哪裡睡得著。我也上前勸她,睡不著躺躺也好,父親還得住一陣子院,我們不能先把自己拖垮了。

好說歹說終於說動母親,送她坐租車,她站在車邊拉著我的手不肯松,心緒不安地反覆叮嚀,醒了一定給她打電話。又對姜穀雨扯出赧然笑容,怪自己糊塗,連她的名字都忘了問。姜穀雨忙自報家門,說是我高中同學兼閨密。母親茫然地看了我一眼,轉而再是言表一通感激,向姜穀雨迭聲道謝,才坐進車裡。

姜穀雨留意到這個細節。等我守著查房護士確認父親體征平穩正常,又和護工進行必要的溝通之後,稍微安下心坐進沙發,她隨問出了口,很意外母親竟然對我的高中生活好像一無所知。

「我不願說,他們也從來不問。」

望見床頭檯燈燈光直射著我爸的臉,我起身過去調轉燈頭,調弱光線。順便檢查輸液袋,強迫症似的不知第幾遍確認裡面藥量,計算剩餘時間,以便能及時通知護士換藥,我又仔仔細細地觀察了腹腔引流管內引流液的數量和性狀。確定一切正常後,我再坐回沙發,只覺整顆腦袋重似千斤,我的身子一歪倒進姜穀雨的肩膀,但控制不住想要說話的衝動。

「昨晚上我爸在手術室里搶救的時候,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他會永遠離開我。那樣的話,我一定會後悔一輩子,自責一輩子。今天守著病床上的我爸,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很多我以為自己根本不記得的事。

「小學開運動會,很多家長都來給孩子加油助威,我以為我爸沒有來,其實他來了,遠遠地站在一棵大榕樹後面;有次期中考試我考了雙百分,剛拿出試卷,他只看了一眼,就抱著膝蓋磕破的姐姐趕去醫院,可第二天飯桌上出現了我爸親手做的、我最愛吃的水煮肉片;初中那次離家出走之後,我常常做噩夢半夜驚醒,有好幾次依稀看見我爸站在門外;在老家和爺爺生活的三年里,時不時我就會有新衣服、新鞋穿,我知道那都是爸媽寄的;高三那年爺爺過世,高考後我趕回去在爺爺墓前守了一夜,我現在想起來了,我爸當時也在,就像小時候一樣遠遠地守著我……

「樂川說得對,以前的我被恨意蒙住眼睛,感知不到父母的愛,認定他們不像愛姐姐一樣愛我。現在終於明白,他們是愛我的,只是和愛姐姐的方式不同,更深沉,更內斂。我還明白了,他們對我也不是放任不管,不聞不問,他們是希望我能自由自在地長大,不受約束,不被牽制。」

不知不覺眼淚掉下來,沒等我偷偷抹掉,一張紙巾已塞進我的手心。姜穀雨聳聳肩:「我說,你想哭就哭,沒什麼不好意思的。送我上飛機前,樂川交代過了,你能哭就讓你痛痛快快地哭,什麼也不要做。他說,你這個人哪,要強到以為流流眼淚就是軟弱無能的表現。嘴巴又硬,又固執,從不會服軟。」

「我腦子有點兒暈,轉不過來,」胡亂擦掉眼淚直起腰,我奇道,「是樂川讓你來的?」

「那當然。昨晚上你一聲不吭地走了,我又沒有千里眼,哪兒能看到叔叔出了這麼大的事。」姜穀雨見我一臉迷茫,耐心解釋道,「樂川收到你的微信,就知道沒你說的那麼簡單。他來不了,今兒一早火急火燎地找我的時候,機票都買好了,也不曉得他怎麼弄到我身份證號的。特意塞張卡給我,護工就是我用他卡里的錢請的,他還讓我把所有醫藥費和住院費也給付了。」

聽完,我更加困惑:「他、他都知道了?」

「你真昏頭了,沒看見我老在發微信嗎?完全按照他的要求,隨時彙報你的動向。自己看吧。」

接過姜穀雨的手機,的確如她所言,有數條和樂川往來的微信。樂川的回復要麼是道謝,拜託她好好照顧我,要麼是請她不用顧忌,錢該花就花,更細緻入微到發來很多有關脾臟切除術後護理的文字資料,包括以防術後感染應注意的事項,有助於身體康復的膳食蔬果,出院後該如何進行恢復調理……

最後一條是姜穀雨發過去的三個字——她哭了,而樂川再沒回復。

「我在這兒守著,你去給他打個電話。明天一走,他過上全封閉的和尚生活,你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面。」姜穀雨輕推了我一下,不太高興地低低抱怨,「你們道長真能折騰人,搞得你們像牛郎織女一樣。萬一真待個一年兩年,你們……呸呸呸,別聽我瞎扯,你快去。」

夜深人靜,我站在走廊盡頭的玻璃窗前,思緒紛飛,重溫著和樂川相識相愛的點滴片段,每一分每一秒都歷歷如新。越清晰生動,越覺思念如潮湧,我拿起手機。

「樂川,我想你。」遵從心意,我輕輕地對他說。

「我也想你。」或許聽出我思念里的憂傷,他語調輕鬆地接著說,「要是現在在你身邊該多好,我的肩膀肯定比姜穀雨的靠著舒服。」

「謝謝你為我做了……」

「生分了不是,我做什麼都是應該的。你跟我客氣的話,那我也要謝謝你信守承諾,陪我和爺爺過中秋。我還要謝謝你,」樂川頓了一下,再開口變得格外鄭重,「謝謝你對我的信任。」

「信任?」我不解,大腦短暫失靈後豁然明朗,「易子策把那天發生的事全告訴你了?唉,他變得愛管閑事,開始越來越像個凡人了,應該去廟裡修一修。」

「是我不對。頭天聽你說要找廖繁木表白,我心裡憋悶,覺得你冥頑不靈沒救了。隔天他找我,我想也沒想就說了那些氣話。如果我不生病,你不主動找我,我可能真的放棄了。一見面,我又想絕對不能放棄。」

原來那個聽風的夜晚,於我,於他,都是至關重要的轉折點。

我細細回憶著當時當景,幽幽道:「你擔心易子策告訴我那些氣話,所以我問你為什麼帶我去的時候,你才會說怕以後再也沒有機會,對嗎?」

「對。但你一定想不到,你說『你以後想來,我陪你』,我其實聽得清清楚楚。就因為你這句話,讓我下定決心,不管你愛誰,不管你會不會愛上我,我一定要繼續追你。」

「有沒有想過追不到怎麼辦?」戀愛中的女人,似乎特別喜歡追根問底,做些多餘又矯情的假設。

「想過。暑假和你分開那段時間,每天都在想。」樂川的聲音低沉下來,彷彿牽出絲絲情愁,「想如果找不到天註定的證據怎麼辦,想找到了,你又反悔怎麼辦。接到爺爺病發的消息,我情緒變得很糟糕,唯一的安慰是你那通電話。趕回家聽爺爺說你陪了他好久,我很感動,想好了當晚一見面,就向你表白。」

「可惜第一次我失約了。」如果可以重來,我想我依然會去見廖繁木。如果不經歷那場有如凌遲,卻也代表重生的痛,我不會做出確定無疑的選擇。

「不要緊,我願意做那個永遠不會失約的人。」

樂川溫情言語透過手機傳進耳朵,我聽得心間一暖:「所以,該說謝謝的人還是我。謝謝你愛我,謝謝你讓我愛上你……應該說謝謝你教會我感知周圍的愛,謝謝你讓我學會愛我所愛。」

「小靈子啊,這些話你要當面對我講,該多好!」伴著樂川的哀怨聲,又傳來「唰」的異響,像是他拉動了什麼,「小靈子,你那裡看得見月亮嗎?」

我仰頭望出窗外:「看得見,上弦月。」

「嗯,上弦月,我覺得我們離得沒那麼遠了。」

天各一方,共賞了會兒同一輪皎皎彎月。樂川忽而長長地嘆了口氣,憂心忡忡地道:「小靈子,我這種凡夫俗子去清修,萬一和小和尚們聊兩句花花世界,聊兩句美妙的愛情,他們一心動當場還俗,怎麼辦?」

照他的口才和親和力,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我想著沒忍住笑出聲:「你有這本事,不如幫姜穀雨看牢易子策,謹防他就地出家。」

「不會。易家三代單傳,他想當和尚,家裡也不會答應。你擔心他,不如擔心我,該怎麼熬過一天天吃齋念佛的日子。」

「吃齋念佛是佛門清規,你做不到也得做。」

「想你的時候呢?想你時你在天邊,想你時你在眼前……」

聽他自問自答似的哼唱起《傳奇》,唱功實在不敢恭維,我忍不住嘴角上揚,望回晴朗夜空:「就像我們現在一樣,看月亮吧。看著看著,說不定就從月亮上看到我了呢。」

「說清楚點兒,你是嫦娥,還是玉兔?免得我看錯。」

好不容易發揮想像浪漫一回,某人居然拆我台,大煞風景,於是我悶悶地說:「我是月餅。」

「那你記得千萬別放鹹蛋黃。」他飛快地回答。

「為什麼?」我嘴快,話不過腦張口便問。

「因為我在清修,只能吃素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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